王起明于一九九六年的四月,再次出现在北京机场大厅。
取行李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不,应该是那三个人。他清楚地记得四年前,在这儿发生的那一幕,而且还记得每一个细节。艾米说他是一个傻帽儿,然后是三个姑娘的大笑,笑得三缕长发都飘在了一起。接下来就是王府饭店的中餐厅,还有东华门的小吃,还有,他送艾米回家,还有……他想起了很多很多。
来接的还是他的哥哥王起天,一想到哥哥,王起明心里就有些内疚。四年前在哥哥的帮助下,眼看就要成功的事,由于自己对人认识上的疏忽,一切都成了泡影。这一次恐怕不会再犯同类的错误了。
王起明取出行李,迅速地走出机场大门。
王起天见弟弟走出来,紧走几步迎了上去:“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你又……”
“哥,北京的气候可比以前好多了。”王起明打开了岔,因为他很不习惯哥哥的欢迎词。
“好什么好,昨天还刮了一阵子沙尘暴哪。”王起天说完就带他走向了停车场。
王起天在一辆白色的桑塔纳面前停住了脚步。他亲手给弟弟打开了车门:“上车吧,新的。”
“哥,你升格了。”王起明坐进了汽车后对哥哥说。
“不是升格,是升级了,现在是正处。”王起天说着就发动了汽车。
“哥,你什么时候学的开车?步成,就是老崔,他不给你开车啦?”
“少提他,别在我面前提这个王八蛋。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怎么啦?他对你不是挺忠心的吗?”
“忠心?他整个一个狼心狗肺。从美国考察回来就变了样了,觉得再跟着我也没什么油水可得,就调头跟了那个正处长,给我写匿名信,整我的黑材料,说我无度地花公款,说我利用职权受贿,就连我这好打个麻将,都上纲上线地说聚众赌博。结果怎么样,整垮我了吗?他想得美。他有他的路我有我的道,不仅没整垮我,还反倒升了正的。不过这贼奸溜滑的东西,也是有一套的,他利用局里的两派,也他妈的混上去了,调到了电视台,闹了个副处级,简直要跟我平起平坐。”
王起天熟练地驾驶着汽车,一加油门,开上了刚落成的高速公路。王起明为了调解一下车里的气氛,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播送天气预报:本市最大污染物为可吸入颗粒物,空气质量属于良。
“北京的变化真快呀。”王起明看着窗外崭新的公路感慨着。
“你指的是这高速公路吧,这算什么呀,这么着,等进了城我带你转转,记得你上次回来三环还没通吧?”
“好像是。”
“现在,四环都破土动工了,我敢说,进了城你就找不着北了。”
王起天付了过桥费就开始加速,他好像是为了显示高速公路的平坦,又像是在显示他的驾车技术。这辆白色的桑塔纳像箭一样,直奔东三环插去。
汽车一到了东三环,王起明觉得,一向爱说大话的哥哥,这一次并没夸大其词,三环两旁的新建筑一个接一个。燕莎、国旅不必说了,特别是在三环的东侧,以天上人间为首的夜总会,灯红酒绿地连成了一大片。三环路上车满为患,三环的辅路几乎成了停车场,各种高级轿车把夜总会围得水泄不通,穿着时尚、手拿诺基亚的女郎,在人群中来来往往。
王起天给弟弟接风的地方,不再是什么明珠海鲜酒家,他带着弟弟走进了一家名叫“顺风”的酒楼。这家名字听起来颇感俗气的餐馆,饭菜的价格并不俗气,据王起天讲,这家的老板是属孙二娘的,就差把人剁成肉馅包包子了。“宰,宰得厉害。”
“哥,那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不,不用,这不是你操心的事。”王起天停好了车,催着王起明往里走。
“哥,何必这么浪费,这钱……”
“这钱怎么了,这钱又不是你花,也不是我掏,怎么着,非让我把话说明了是不是?”
伸着脑袋来挨宰的人还真不少,门里门外都排上了队。王起明看看来排队的人,心里感慨起来,老外算是完了,美国是跟不上趟了,因为他看到在队伍里,几乎见不到一个外国人。
王起天随便叫了几样菜,又叫了一瓶极品泸州老窖,账一算下来,差不了几块钱就到了四千,花的虽不是王起明自己的钱,倒也叫他出了身冷汗。在美国两个人吃饭,再怎么造,一百多块美金也就到头了。好家伙,这合下来就是近五百,要是像这样消费下去,北京还怎么呆,身上的这些钱能干成什么事。
“担心这钱哪吧。”王起天从弟弟的表情上已看了出来:“不是我喝了口酒来教训你。你上次失败的原因是什么?不是你的钱不够,是你不懂得怎么花钱,往哪花,往什么上花。你得从根本上明白一个道理,你想得利吗?你就得让周围的哥们儿先得到利;你想赚钱吗?想赚就得让你的哥们儿先赚着钱。把话说白了,就是你想痛快,就让哥们儿先痛快;你想不痛快,那就把你周围的人都惹急了。”
王起明专心地听着,他知道哥哥在跟他说真心话。
王起天喝了口酒接着说:“有些话今儿我得跟你往明里说,你明白你在北京不成功的最大原因是什么?是你太牛。北京的人你还不知道吗,专拣牛的折,专拣大个儿的折。所以你在北京不可充大个,不可太牛,你得学会充傻帽儿。也就是说你得学会装孙子,可又不能总当孙子,还得学会当爷。什么时候当孙子,什么时候当爷,什么时候牛,什么时候傻,这里有个分寸。这寸劲儿拿捏对了,你成功的时候就到了,这寸劲儿拿错了,你就一事无成,一败涂地。”
王起明对哥哥的这套理论,还是能够理解的。因为他讲的并不很玄,他深入浅出地讲出了一个道理,这个道理,就是怎么做一个现代的北京人。
“走吧,回家去。”王起天付完了账对弟弟说。
“哥,别麻烦你了,家里地方那么小,嫂子她又该……”
“嘿嘿,你哥住的不是那个家啦。走,跟我回家。”
在去哥哥家的路上,王起天一边开着车,一边很严肃地提醒着王起明:“你现在要牢记一件事情,自打《北京人在纽约》播出以后,你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名人了,那你就更不可以盛气凌人,更得处处夹着尾巴当孙子。”
“哥,我记住了。”
王起天的家是比以前气派多了,离三环以外不远,就在燕莎后身儿。名副其实的三室一厅。据王起天讲,像这样的住房面积,只有正处级才可分得到,说是叫分,实际上跟买私房没什么两样,因为自己也得掏个几万块。但几万块可以在市内买到这样的房子,那纯属天方夜谭,那几十万的大头儿是公家掏。
“知道什么叫含金量了吧?”最后哥哥这样问弟弟。
如今北京新住宅的设计,也讲究合理的舒适,王起天的这套房子就证实了这点。客厅又大又敞亮,主卧房里还带个独立的卫生间。屋内的装修也很现代,用石膏或木材做成的踢脚线,沿着房间的各个角落镶嵌着。除了在墙壁的下方,用重色的木制材料,在墙壁的四周贴上墙围子,不太适宜外,其他部分无可挑剔。与美国大城市里的民用住房相比,王起天现在的住房绝不逊于美国。
“你说墙围子不好,我说高级就高级在这墙围子上。”牛蓝乡反对他的看法。她跪在地上,一边擦着有花纹的大理石一边说:“过春节的时候,我去给我们县的县长拜年,他们家的墙上还装墙围子哪,难道连县长家也不适宜了,这叫时髦你懂吗?”牛蓝乡的话里透着自豪和满足。
玫玫已上了大学,尽管有招生办的哥们儿帮助,她仍然没能进入北京市的名校,她现在在西安交大读电脑,所以她的房间是空闲着的。
“客房太小,玫玫又没回来,你就先住在她的房间吧。”王起天说。
牛蓝乡重重地咳嗽两声,又瞪了一眼王起天。
“不用,小就小点儿,我还是住在客房吧。”王起明说着就把行李往客房搬。
“不早了,飞了一天也累了,你洗个澡睡觉吧,有什么话明儿再说。”王起天边说边打着哈欠。
“好,我先睡了,澡就不洗了。”
“那不行,那屋子的被褥都是刚拆洗的,飞机上捂了一身的臭汗,不洗就在……不洗你也不舒服不是。”牛蓝乡说着就进了厕所打开了热水器。
“可我习惯早上洗澡。”王起明抓着头皮说。
“早上洗,这都什么毛病呵,真没听说过。不行,不行,你还是给我现在洗吧。”牛蓝乡坚持着。
王起明只好进了厕所,他的脸上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王起明几乎一夜没睡,他初次尝到了孙子不好当的滋味。他不是气他嫂子对他的态度,他是咽不下哥哥比他强的那种世态。他下定决心离开这里。就是再不许当爷,他也不能寄人篱下。他要做出点事情来证明,他一点都不比哥哥差,甚至比哥哥还要强。这一夜他想了很多。别人家的兄弟两个他不太了解,反正是自从他记事起,他和他的哥哥就相互暗中叫板,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谁都离不开谁,谁都想利用谁,谁都瞧不上谁,谁都想瞧谁的乐。总之,变着法儿的让对方知道,你是不如我的,我是比你强的。竞争有时激烈有时和缓,竞争有时剑拔弩张,有时暗地里较劲。想着想着他笑了起来,因为他觉得,这多少有点像中美两国的关系。
主卧房的门关得紧紧的,王起天和牛蓝乡也是多半宿没睡。
“你说他这次回来是干什么来了?”牛蓝乡悄悄问丈夫。
“难说,现在还摸不清楚。”丈夫答。
“摸什么摸,用不着摸我就清楚。准是在美国又混不下去了,你忘了上次去美国,他连他的家都不让咱们去一趟,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在美国连个家都没有。”牛蓝乡分析给丈夫听。
“这也倒是,怎么就不请咱们到他家里坐坐呢,可报上说他有好几处房,还有个买卖。”
“吹的,是他花钱让报纸给他吹的,你看他像做买卖的人吗?依我看,他除了乱搞男女关系有一套,狗屁都不是。这次你可得长点儿教训,千万别像上次似的让他给唬住,帮他忙活半天,除了一身麻烦,什么也没得着。”
王起天点着一支烟说:“其实,甭管他有钱没钱,他还是有点儿实力的,就看他会不会利用。”
“什么实力,他能有什么实力?”
“他有名啊,他大小也算是个名人了。”
“你可别提醒他,我瞧出来了,他自己还不知道他是个名人呢,愣头愣脑的整个一个傻帽儿。”
“别这么骂,好歹他也是我的弟弟,你这么骂他,那我成什么了。”
“一样,都是傻……”
牛蓝乡的话还没骂出来,王起天就捂住了她的嘴,一翻身把她压在了身下,他身下的牛蓝乡咯咯地笑了起来。
天开始发亮,不到七点王起明就起了床。他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厕所,拧开了新式的热水器开关,莲蓬头里喷出了温度适中的水花。他站在水里,享受着晨浴给他带来的舒适。
“这都哪的事呀,晚上刚洗了,这早上又洗,你以为这热水是白给的哪,热水器是用燃气烧的,用燃气是得花钱的。知道吗你?”牛蓝乡的叫喊使哗哗的水声立即停住,他匆匆擦干了身上的水,穿上衣服从厕所里走出来,穿过客厅就冲进了那间小客房。
“呆不住了,想走是吗?”王起天推开门问。
“是,我想走。”王起明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不拦你。我是你哥,在你临走前,我还得唠叨两句。”王起天说着给他点着了一支烟:“不管你走到哪,你都得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的北京人。先别急着做什么事,花他一两年时间观察观察,学习学习,看看那些从海外来的成功人士,人家都是怎么做人做事的。”
王起明没说什么,因为他怕再说什么,哥哥就能听出他的失意和酸楚来。他“嗯”了一声就走出了小客房,提起自己的行李就打开了单元的门。
嫂子没有送他,只是哥哥在他临关门之前,又语重心长地叮嘱两句:“要好好学打麻将,要学着喝点白酒,要……”
“砰”的一声,王起明关上了单元门,快速地跑出了这幢楼。
王起明叫了一辆出租车,一坐进去就对司机说了声:“王府饭店。”王起明是在跟他哥哥叫板吗?就是不甘愿当孙子吗?非要住高级饭店,去摆阔去当爷吗?不是,当然不是,他是要去找艾米,那个在他遇难时,曾搭救过他、照顾过他的姑娘。
司机在北京的晨雾里,轻松地驾驶着,汽车里的收音机,正在播送着天气预报结束语:本市首要污染物为可吸入颗粒物,空气质量属于良。
天气预报过后,收音机里又传出来一首歌,是刘欢唱的《千万次地问》,这首歌正是《北京人在纽约》的主题曲,王起明在美国听到过。他非常爱听,不仅爱听,他还在中国城的音像专卖店,买了好几十盘送给他的朋友,以此来炫耀自己。
司机听了几句就换了台。
“别别,您还是调回来吧,我爱听这个。”他对司机说。
“得,听您的。”司机把台调了回来接着说:“怎么着,瞧这意思,您是特喜欢刘欢唱这歌儿,其实我也特喜欢,只不过这首歌老了点儿,可是它再怎么老,也是叫人百听不厌,您说是不是?”
“是。”
“您知道大家伙儿为什么这么爱听它吗?”
王起明闭着眼睛欣赏着,对司机的问话只是摇了摇头。
“因为他唱出了咱北京爷们儿的气势。当时万人空巷地收看,您还记得吧,为什么?看着他解气。看着他痛快!那时候我连车都不出了,天天在家等着看。王起明这孙子真牛,他可真替咱北京的爷们儿出了口气。”
出租汽车在王府饭店停了下来,王起明付了车费就来到了二楼的中餐厅。结果令他大失所望,王府饭店中餐厅的服务员,齐刷刷地换了一批新人。奇怪的是在这批新人里,再也瞧不见像几年前那批高高的个头,漂亮的脸蛋儿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批个头都显得矮一些,脸蛋儿也不如那批俊秀的姑娘。
他向餐厅的领班问艾米的下落,领班对他一个劲儿地摇头。他又去问餐厅的经理,经理也对他说不知道。
王起明从王府饭店里走了出来,并不死心,他上了一辆出租车,就去了东四头条。
到了东四头条,他叫司机在胡同口儿等他一会儿,司机很爽快地答应了。
王起明下了汽车,一走进那条小土路,他的脑袋就“嗡”的一声一阵乱响,他摸了摸后脑勺,藏在头发根里的疤痕仍清晰可辨。那场摸不着头脑的乱架,似乎又出现在眼前。他想起了那个盛杰,虽已事隔多年,但他仍然咬牙切齿,那后槽牙被他磨得咔哧咔哧地响。
东四头条这片平房,与北京的高速发展好像没什么关联。和几年前相比,它仍旧是原风原貌。
王起明很容易地就找到了那个小院儿,他清楚地记得,从医院拆线回来,艾米扶他走进的就是这个小门儿。小门儿是开着的,他敲了两下门框,见没人应答就擅自走了进去。
院内的石榴树已经发芽,石榴树旁蹲着一个小女孩,他正想蹲下身来问,小女孩反倒站起身来问了他:“叔叔你找谁?”
王起明没有立即回答孩子的问话,他蹲在小女孩面前,仔细地端详起她。这,这太像她了,这简直就是一个小艾米。
北屋里突然传出一阵洗牌声,在稀里哗啦的洗麻将声里,还夹杂着兴奋的议论和丧气的咒骂。
王起明没有回头往北屋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小女孩。她高高的前额,翘翘的鼻子,尖尖的下巴,闪亮的眼睛,这孩子长得太可爱了,他忍不住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一下。
“嘿嘿,干什么的嘿?干嘛哪?”随着北屋吵闹声的停止,一个男人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背后。
王起明一怔,站起身来往北屋的门口看去,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胡生。尽管他光着膀子,趿拉着鞋,精神大不如从前,可他还是认出了胡生。
“哟,怎么是您哪!”胡生也认出了他。
“没事,就是想来看看你们。”
“嗨,您怎不早说一声呵,我这儿正玩儿牌哪,还真腾不出空儿来陪您。我要是陪着您吧,这儿得三缺一,要是不接待您吧,又怪不好意思的。您看,要不然咱们……”
“你们玩儿吧,没事,没事。”王起明说着就要走。
“您别走哇。”胡生走下台阶拦住了他:“我们哥儿几个玩牌归玩牌,可也有几个创意和点子,正想找个有钱的主聊聊。这么着,我们还有半锅牌,您先在南屋等会儿,顶多也就半个钟头,等我们打完这半锅,咱们一块聊聊,您看怎么样?”
“下回,下回。顺便问一声,这孩子是你和艾米的?”他问。
“是啊,那能有错吗?”
“艾米,艾米她什么时候到家?”
“她平时不回家了,我们离了。”
“噢。是离婚吧?”
“啊,都一年多了。”
王起明对胡生说了声以后有机会再见,就匆匆地离开了这个小院儿。
小院儿里的麻将声,立即又响了起来。
王起明回到了出租汽车里,他问司机哪能住上比较便宜的饭店。
“怎么个便宜法?要说住澡堂子最便宜,可瞧您这身打扮又不像。要说中档的燕京吧,您一定又嫌贵,您是外地来出差的吧?”司机问他。
“是,是出差的。”他答。
“出差的人,常住的地方倒是有一家挺合适,蓟门桥北面的蓟门饭店怎么样?”
“好,就蓟门饭店。”
司机在东四的小胡同里,不知道绕了多少弯儿,最后终于把车开上了北三环。
北三环已今非昔比,路两旁新开的商户生意兴隆,商户与商户中间,林立着叫不出名的高楼大厦。
王起明虽然昨天一夜没睡,可他还是精神十足地看着路边的繁荣景象,他暗下决心要在北京打一个翻身仗。他不信,这么多的商机就没有他的份,他不信,真像阿春说的他在北京就成不了事。他要融进这个城市里,他要做个现代的北京人,他要改变自己的思维方式,他要规范自己的日常行为。至于打打麻将,喝点儿白酒算不了什么,那还用学吗,那是手到擒来的事。
蓟门饭店的条件和环境,比他想象的好多了,他开了一个标准间,价格比起美国的同等旅馆,大概能便宜个三四倍。他把行李放下后就到了吃中饭的时候,他随便要了两个家常菜。为了学到当代北京人的特色,他还特意叫了一瓶二锅头。一切都非常便宜,一切又都是那么划算。他算了一笔账,要是像这样消费下去,他身上带的钱加上信用卡,坚持个三年五年的不成问题,准备长期抗战还是绰绰有余的。当孙子不是个滋味儿,当个普通的北京人却是那么惬意。一切从头再来,一切就从蓟门饭店开始吧。
他一口菜一口酒地吃着喝着,不知不觉,那一斤装的二锅头就下去了少半瓶。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除了想赶快上床睡觉外,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他马上付了账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进了房间没脱衣服就躺下了。这一觉睡得又长又足,直到听见一阵鬼哭狼嚎的喊叫,他才迷迷糊糊地醒来。起了床一看表,他吓了一跳,表针已指到深夜十二点。
他没了睡意。出于好奇,他顺着那鬼哭狼嚎的喊声,下楼来到饭店的外头,往北没走几步就找到了声音的源头。原来,这喊声是从蓟门饭店的隔壁、三环马路边上的一间歌舞厅里传出来的。
他早就知道这种娱乐方式叫卡拉OK,这种起源于日本,后又在台湾发扬光大的文化,现在在神州大地的各个角落盛行起来。只不过,世界上的任何一种文化,到了这块土地上都会被同化或加以改革,像蓟门饭店外的这个歌舞厅,它就不叫卡拉OK,它叫恋歌房。这个带着点诱惑力的名字吸引了他,他抽着烟朝着歌舞厅的方向走去。
王起明鬼鬼祟祟地走进了歌舞厅,尽管已是午夜,恋歌房里仍是异常热闹,由于灯光忽明忽暗,他看不清恋歌人的脸,只能分辨出一对一对的男女,随着缠绵的爱情喊叫,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一见此景,王起明马上来了精神,他恨不得立刻跳进舞池里,随便抱上一个女人,也跟大家一样地恋起来。他弯着腰在昏暗的角落里,四处寻觅着合适的舞伴。他的那个样子,像是一只很久没有进食的恶狼,饥不择食地寻找着猎物。不知是来得太晚了的缘故,还是他的这副样子很不招人喜欢,姑娘们一个劲儿躲着他,有个姑娘见他笑嘻嘻地朝她走来,一扭头就钻进了身边的隔间,他跟着姑娘挤进了漆黑的隔间。奇怪的是,姑娘进了隔间就不见了身影,他只能听到的声响,和急促促的呼吸声,他哈下腰去想看个究竟。
“你小子,找抽哇!”一个愤怒的男人,抱着姑娘冲着他喊,可能是离人家的距离太近,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他抹了一把那又腥又臭的口水,直起了腰只好往外走,刚一走出隔间,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想要个包房吗?请跟我来。”黑暗里一个女人对他说。
他尾随着这个女人,通过一个长长的走廊,又拐了两道弯儿,在走廊的尽头,他被领进了一个贵宾房,贵宾房里除了有整套的卡拉OK设备外,还有一套皮制的长沙发。
“您觉得满意吗?”那女人问他。
“行,挺好。”
“请您稍等。”那女人说完转身就走了。
不一会儿的工夫,七八个胖瘦不一、高矮不等的姑娘,依次进了包房,站到了他的面前。
“你们哪个会唱歌?”他问姑娘们。
“我们都会唱。”姑娘们同声回答。
众人走后,王起明叫选的这两个姑娘唱歌给他听。高个儿的说,要唱歌得要先饮饮嗓子。王起明给她们叫了几瓶可乐和雪碧。娇小的说,她喝了这些就唱不出歌来,她得吃水果。王起明又叫了一个水果大拼盘。两位姑娘又说,我们有吃有喝了,您也得吃点喝点呀。王起明问,那你们说我该弄点什么呢?姑娘们给他点的是:两瓶干红,两荤两素,外带一瓶进口精装XO。
高个儿的姑娘很爱唱歌,也很会唱歌。她把灯光调暗后,就一个人自点自唱起来。
王起明左手搂着那个娇小的姑娘,右手举杯饮着进口精装XO,陶醉在那美妙的情歌里。
那个高个儿的姑娘还会煽情,她把《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大哥大哥你好吗》,唱得是如醉如痴,竟把王起明唱得神飞天外。
娇小的姑娘一边劝他多喝点儿,一边给他擦着汗和嘴角上流下来的口水,并开导他人生就该潇洒走一回。
王起明虽然喝了许多酒,但心里头仍然很明白。他明白他回北京是回对了,北欧西欧他也去了不少次,北美南美也住了将近二十年,哪儿都比不了北京痛快,这里才真正是男人的天堂。
王起明和这娇小姑娘的亲昵,使那高个儿的姑娘受到了冷落,这似乎激怒了她,她不屑一顾,她更加投入地唱着她爱唱的歌,尽可能地表现着她的歌唱才能,以此来增强她的竞争力和吸引力。她突然转过身来对王起明说:“现在,我要唱我最喜欢的连续剧里的这首歌来献给您。”她的话音一落,电视机的喇叭里,就放出了她要唱的这首歌的音乐。
王起明喝得再迷糊,这首歌的前奏曲一放,他还是听出了。这是《北京人在纽约》的片头曲《千万次地问》。
“你等等。”王起明歪歪斜斜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他撇下了怀里这个娇小的姑娘,摇摇晃晃地来到高个儿姑娘面前:“最喜爱的是,是吗?”
“是。”
“你,你知,知道这,这戏是出,出自谁手吗?”
高个儿的姑娘一边摇着头,一边调了一下手中的遥控器,《千万次的问》的音乐更响了,她正要开口唱,王起明揪住了她的胳膊说:“你先别,别唱,我告,告诉你,这是我,我写的。”
“臭美。”高个儿的姑娘根本不理会他。
“我没,没骗你,真,真是我写的。”
“就你,瞧那德性。”说完,高个儿的姑娘就开始唱了。
不知道王起明从哪来了一股邪劲儿,他抢过了姑娘手中的话筒大声说:“我,我要是骗你,我是,是孙子。”
姑娘笑着说:“要真的是你写的,我……”
王起明像狼一样地扑向高个儿姑娘。由于力量过猛,一个没站稳,他的手指甲划破了姑娘的脸。
高个儿姑娘使劲推开他,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看到了手中的血迹,抡圆了胳膊抽了他一个大嘴巴:“臭无赖!”
“你敢打,打我?”王起明捂着脸,又朝那姑娘冲过去。
那个娇小的姑娘,见势不对就溜出了包房。
高个儿姑娘见他又向自己冲来,一闪身,脚底下又使了个绊儿。
“咕噔”一声,他利索地来了个狗吃屎。
“是哪个?”随着这声叫喊,包房的门被踢开了,几个横眉立目的青年人冲了进来。
“就是这个无赖。”高个儿的姑娘指了指她的脚下。
“怎么回事儿?”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问。
高个儿姑娘正要解释,趴在地上的王起明倒先说了:“什么诬,诬赖……”
“绑上他。”中年男子一声令下,几个青年人迅速地将他的两臂背在了后头。这些人手脚麻利,看样子都是熟手,三下两下就把他绑了起来。他们是用一根拉胡琴用的老弦,一头拴住他左手的大拇哥,从肩的上部倒背下来,另一头拴住从背后撅上来的右手大拇哥。
“我操……”他似乎有点儿清醒了。
“堵上嘴!”中年男子根据他的表现,又下了一道命令。
两个年轻人立即上来,用一条旧毛巾,把他张口正要说话的嘴,塞得严严实实。
他跪在地上正无计可施,忽听得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从走廊的那一端,快速地向包房这边走来。
门口出现了一位妖艳的女人,从周围的人对她的恭敬上看,她一定是个老板。她不可一世地叼着烟,打量着跪在地上的王起明。
王起明一瞧见这个女人,鼻孔里就发出了“呜呜”的声音,他想说话,可臭毛巾压住了舌头说不出来。他瞪圆了双眼摇着脑袋像是在求救,又像是苦难中见到了救星,极力挣扎着要诉说些什么。
这个女人扔掉烟头,哈下腰端详起他。她突然直起了腰,对她的左右说:“快把毛巾给我揪出来。”
“劳拉。”臭毛巾刚一被揪出来,王起明就大声地喊了出来。
“王大哥?怎么,怎么真的是你呀。”劳拉捂着嘴笑弯了腰。
王起明坐在劳拉办公桌的对面,一边揉着两个大拇哥,一边看着这间小小的办公室。
“来,喝口茶,先压压惊。”劳拉在他的身后说。
“你怎么干起这行来了?”看上去,王起明差不多清醒了。
“喝茶。”劳拉把一杯沏好的茶,放到他的面前:“说来话长,这不是一下就能够讲清楚的。”
“咱们大概有三四年没见了吧。”他喝了口茶说。
“差不多,怎么样,您这三四年在美国过得好吗?”说着,劳拉坐回自己的老板椅上。
“还那样,老样子。你们呢?”
“我们?我们老啦,可没以前那个样子了。”
“什么老了,我看没怎么变样。”
“没怎么变样儿?样儿变得大了去了。”劳拉说着点上了一支烟。
“都有什么变化?快跟我说说。对了,跟你特好的那个台商怎么样了,你开的这家恋歌房是他出的钱吧?”
“你这不是成心给我添堵吗?打还没挨够是吧?我这儿可有的是人。”
王起明一听还要挨打,头皮直发麻。他赶忙解释道:“我,我不是成心给你添堵,我,我没什么恶意,就是随便这么一问。”
“王八蛋玩儿够了,就把我甩了。”劳拉深吸了一口烟。
“噢。”王起明不敢再多问半句,他揉着大拇哥只噢了一声。
“真他妈的不是个玩意儿。不过,也不能全怪他,是我太傻。”劳拉说着陷入了回忆,她不加任何遮掩地向王起明讲述了她这几年的故事。
原来那个台湾商人,回到台湾并没跟他的原配提出离婚,他回到北京仍旧要求和她一起同居。起初劳拉不同意,可又经不住他的狂求死追,结果,劳拉又和他搬到了一起。为了取悦这个台湾商人,为了能让他尽快和他前妻离婚,劳拉竟把王府饭店的工作辞掉了,好腾出时间来伺候他。当时,劳拉就只剩下一个心眼儿,盼着有朝一日能变成他的正式太太。可这个没了心肝儿的狗商人,一见他的买卖在北京开展不起来,没了戏唱,就一猛子扎回了台湾,几年都不见踪影。
劳拉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说:“最可恶的是,这孙子临走时还在骗我,说几天以后就回来,一到北京马上就举行婚礼。我跟傻帽儿似的等啊等啊,人都瘦了十几斤,没有比我再傻的了。”劳拉连吸了两口烟,还觉得没过瘾,她打开了抽屉,翻出个小纸包,手指在包里蹭了蹭,又放在鼻子底下抹了抹,脑袋往后一仰,长出了一口气。
王起明明白劳拉在干什么,可他没敢吭声儿,只是欠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说:“太晚了,要不然我先上楼睡……”
“你敢走,别走。”劳拉仰着头看着天花板说。
王起明只好又把屁股放回到椅子上。
王起明偷偷地瞄了她一眼,借着桌子上台灯的光线,他看到劳拉与几年前相比,是明显地不一样了。几年前那种一身的活泼俏皮不见了,现在的劳拉,脸上明显地刻着风尘和沧桑。
“总算现在混得还不错。”王起明说得很含糊,像是自言自语。
“当然,当然不错。这叫在风雨中成长,现实教会了我如何求生,事实教育了我怎么发展。你以为凭我这么一个弱女子,就能撑得起这摊事儿?没硬托儿就能混成这样儿?笑话!”劳拉抽了口烟,把身子往前探了探说:“实话跟你说了吧,如今我算明白了一个理儿:傍大款,傍不好就得折;傍老外,挨坑挨骗的多;傍大腕儿,出手大方的少;只有傍大官,既安全,又能得着实惠。当然,这官也不用大到哪去,有个处级就够了。”
王起明静静地听着,觉着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是不是想打听打听她?”劳拉的眼睛盯着他问。
“谁呀?”
“别装傻,你当我觉不出来哪。艾米呗。”劳拉瞪了他一眼。
“对对,她怎么样,她现在……”
“急了吧,急什么急。她就是没整明白我说的这个理儿。离了婚是对的,像胡生这种又傻又懒的家伙,别说艾米,换谁谁都得从他那儿跑了。可离了婚你得明白如今的事理呀,她倒好,一天到晚的还假清高,瞧不起当官的,看不上有权的,说他们没有真正的本事。神神秘秘地跟一个大款傍上了,傍大款有什么好儿,如今大款兜里的钱,有几个是从正道弄来的?劝她骂她,她还不听,她就是没看透……”
“她那个大款是做什么的?”王起明问。
“怎么着,想夺人之美,惦着把她挖过来?我倒是不反对。可老实说,我还真不知道那个大款是干什么的,姓什么叫什么艾米是一概不说,直到现在我也没瞧见过一眼。”
“噢。”
“别那么,你要是真想把艾米抢过来,明儿我就把她约出来跟你会会?”
“你行吗?”
“行吗?你把那吗字给我去了,我们姐们儿永远是姐们儿。甭管走到哪儿,也甭管谁栽了还是谁发了,姐们儿就是姐们儿。”
“噢对,那个丽地亚,她怎么样了?”王起明又想起了她们之中的另一位。
“她还在香港,大概还不错吧,那人能吃得了亏吗?她要是吃了亏,早就给我们来电话了。”
“明天我就想见艾米。”王起明说。
“还是急茬儿的,行,你等我的信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