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饭店的贵宾楼,是个高档次的消费去处,艾米约他见面的地点就在这里。王起明没有按艾米的要求,坐在大堂的咖啡座里等她,自打他到了贵宾楼,他就一直站在饭店的门口迎候着她。
他抽着烟,在饭店门口的高台阶上,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他不太相信劳拉的话,不相信艾米为了傍大款,能狠心地丢掉了孩子离了婚,艾米不像是那种人,这里一定会另有缘故。他回忆起几年前,在丽地亚的婚礼后,他送她回家的情景;回忆起在王府饭店因为闹肚子,艾米给他送药喂药的场面;还回忆起公司成立的开幕典礼后,她掉着眼泪求他给胡生安排工作的事情。最让他记忆犹新的是,在那场乱糟糟的罗圈架后,是艾米把他送到医院急救,又接到东四头条细心照料。这一切都证实,艾米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承认,北京是在日新月异地发展着变化着,一切都在变,绝大部分的地方变得都认不出了。可是他坚信,再怎么改变,人的本性是绝对改变不了的,艾米变不成为了一点切身利益,就去出卖自己灵魂的那种人。
一辆乳白色的凌志400,停在了他的眼前。他怕影响车里的贵宾下车,就往前紧走了两步。凌志跟着他也往前移动几步。他正在疑惑,车窗自动地降了下来,紧接着,从车子里传出了一声:“王哥。”他低下头朝车子里望去,惊喜地看到了坐在驾驶座上的艾米,艾米一边驾着车一边对他说:“我去停车,王哥,你等一下,我马上就来。”
是变了,想都想不到的变化。王起明心里在感叹。也许是艾米开的豪华轿车震撼了他,也许是艾米今天的装束震撼了他。他远远地看到,艾米从停车场里走了过来。晚春的风仍然很硬,吹得艾米身上的那件长大衣,浪一样地飘在她身后,露出了大衣里面的黑色短裙,也露出了那双美丽修长的大腿。她走路的姿势很帅气也很快捷。
王起明迎了过去,艾米挥着手也加快了步伐。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王起明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王哥。”艾米向他伸出了手。
“艾米。”他叫着她的名字,张开双臂准备拥抱她。
艾米把他的双臂按下,握住他的一只手说:“你还那样,没什么变化。”
“你变了,可又没变。”他使劲摇晃着她的手。
“什么意思?”
“你变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没变的是,你还是那么动人漂亮。”
“怎么会认不出来。”艾米说着向他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一起进饭店,像个职业女人。
“你看你,变得都商业味了。”他打趣儿说。
“眼光儿不错。”艾米肯定着他。
“走吧,咱就按着商规,我来请你吃饭。”
“不对了吧,按商规,按常规,都应该我来请。按常规,是尽地主之谊给你接风,按商规,是我来接待远道而来的外商。”说完艾米拉着他,快步地朝着饭店的大门走去。
“有项目要合作?”他笑着问她。
“谈谈看吧。”
他们俩来到了贵宾楼的中餐厅,又被领到了一个僻静的单间。艾米随便点了几样量少、精做的扇贝、排翅、鱼羹。不等王起明发问,她就率先谈了起来。她没谈什么合作项目,也没聊什么商业设想,她说的全是她个人的事,全是这几年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
未开口之前她的眼圈就红了,她说她对不起她的父亲,悔不该为了和胡生结合,跟父亲闹翻。王起明插话问,现在和父亲的关系怎么样?她摇摇头说,来往不多,就是偶尔见了面,父亲也从不问她的个人生活。王起明说这样不好,父亲永远是你的父亲,服个软儿不算什么丢人,可别太伤了老人家的心。
“我爸的眼睛很毒,他一眼就看出了胡生是个靠不住的人,是个负不起责任撑不起事的人,所以才拼命反对。其实到今天我也认为,胡生不是坏,他是好,好得叫人觉得他傻,好得叫人觉得他坏,好得叫人恶心,坏得叫人咬牙切齿。”艾米越说越气,气得把筷子摔到了桌子上。
“听不大懂。”王起明皱着眉头说。
“别装糊涂,你以为你是三岁的孩子哪,这么大个人好坏都不懂,装什么装。”当艾米说完,抬头看到他仍然是皱着眉头时,扑哧一声笑了:“也难怪你,一走走了好几年,眼下流行什么词儿,流行什么话你也听不懂。现在夸人能干能赚钱,就得说这人真坏,真流氓。要贬这个人如何如何笨傻,就说他怎么怎么好。说人好就是骂人哪,这懂了吧?”
“把好坏颠倒了。”
“你还挺聪明的。”艾米表扬了他。
“过不下去就离,离了都快两年了,反正,离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不离婚倒不正常。孩子他带我出抚养费,事情就这么解决了,一切都过去了。”艾米的确说得很轻松,很正常。不过,她停了一会儿,忽然眼瞧着窗外说:“嗨,说这些干什么呀。”之后,她又轻声地补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干吗要跟你说这些。”
“因为你还有痛苦。”王起明点上了烟后看了她一眼。
“怎么,你瞧出来啦?什么痛苦,说出来让我听听。”
王起明只顾抽烟,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问你哪,你倒说呀,我有什么痛苦?”
王起明一口一口地抽着烟,仍旧没有回答。
包间的装潢非常考究,里面的隔音设备也很好,房间里一阵平静,平静得耳膜都发出了声响。
“现在,我跟他过得挺好的。”艾米轻声说。
“我也没问你。”
“你没问,我先告诉你,好叫你死了这条心。”
王起明拿起了汤勺,舀起了一勺排翅,正要往嘴里放。啪的一声,勺子被他摔到了桌子上:“对不起,我还有事。”说完他站起了身就要往外走。
艾米跑到门口拦住了他。
“真的有事,我得先走一步。”
“小心眼儿。”
“心眼儿小也得先走。”王起明坚持要走。
“要走也得再等一会儿,我还有事没跟你说完哪。”
“什么事?”
“先坐回去,啊。”艾米柔和地说,她的眼神似乎在说对不起。
王起明只好又坐回到原位。
艾米从她那名牌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新款诺基亚手机,手机的包装盒还没有打开,她一边拆着包装盒一边说:“时代不同了,现在大家都得用这个,为了以后联系起来方便些,这是我的一点儿小意思,卡已经装好了,号码是这个。”艾米说着指了指写在盒盖儿上的号码。
王起明的眼睛里,露出了感激的神色。他突然醒悟过来说:“不不,这礼物太重了,我不能接受。当然我是很想有一个。这样吧,告诉我多少钱,我付给你。”
“还有,听劳拉说,你现在是住在蓟门饭店对吧?”艾米没有理睬他所说的话,继续沿着她自己的思路说:“你应该住在档次更高的酒店比较合适,如果你觉得住高级酒店的费用,对你来说是个较大的负担的话,我们公司……”
“别别,我没什么身份不身份,档次不档次的,这次回北京,我就是要从一个普通人做起,绝不牛,绝不充大个,准备脚踏实地做下去。”
“该牛时又不牛了,不该牛的时候你倒……”艾米怕再次伤他的自尊心,笑了笑就换了个说法:“现在你很有名,你自己知道吗?再说,你又是从美国回来的,不说怎么去包装自己吧,可也不能搞得太寒酸,至于怎么来包装和这包装的费用,你也不必过分担忧,我们公司……”
“你这次来是……”
“只代表我个人。”
“那你老说我们公司我们公司的是怎么回事?”
“不是随便聊聊嘛。”
“谢谢了,谢谢你们公司了,这次我不想这么做。上次回北京的教训我是吃够了,就是包装包得太过火儿才吃亏的。”
艾米咬着手指想了想说:“要不然这样吧,丽地亚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她在和平里还闲着一套房子,离中央乐团不远。既然你想从一个普通人做起,搬到她那里先住下不是更好吗。”
王起明一听立即说:“好,当然是好,不过,这不大合适吧?”
“合适。我们姐们儿没说的,房子的钥匙就在我手里。”艾米说着又打开了背包,从里边取出了钥匙,放到了诺基亚手机的旁边。
吃过了中午饭,王起明坐着凌志400,就去了饭店结账取行李,又拉着行李准备跟艾米去丽地亚家。
“香车美人,是一个男人追求的高境界。”王起明闻着新车里的味道说。
“错,香车美人,应该是你驾车我坐边上才对。”艾米说着发动了车子。
“这车是你自己买的吗?”
“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反正是在我的名下。”
“那不就是你的吗?像这样的高档车在北京买得多少钱?”
“这个我不管。干吗,调查我哪。”
“没那意思。我是说这车你开着挺合适,很般配。”
艾米先是斜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笑了笑,那样子很得意,那样子很妩媚,那样子也很高贵。
艾米一踩油门儿上了北三环。上了三环后王起明就很少说话,他一直呆呆地看着她。艾米当然知道,他的眼神一直没离开过自己。汽车的密封非常好。王起明只听到轮胎摩擦着公路,发出的沙沙声和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成家了吗?”还是艾米先开了口。
“什么?”
“这些年在美国就没碰到合适的?”
“哪那么容易。”
下午,北三环上的车辆不太拥挤,乳白色的凌志飞似的向东开着。
“艾米,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他突然问。
“干嘛?打算送份厚礼?”
“当然,那当然。”
“结婚?谈不上。”艾米说完侧过头来看了看他,接着又扭回头去,看着前面的路面说:“你不觉得你的观念很落伍吗?”
“大概是我老了。”他笑着说。
“人还算不老,就是观念老了点。我真不明白,男女之间的新观念,是你们美国人发明的,你又在美国……”
“对不起,我是中国人。”王起明严肃地说。
“是中国人干嘛加入美国籍?别来这一套,这我懂。”
“你懂什么?”
“到哪说哪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就瞧不上说违心话的人,说假话的人。”艾米也变得严肃起来。
“不是说假话,不是说违心话,我说的是真心话。甭管加入什么籍,我的心是中国造的。你还小,说了你也听不明白,怎么跟你说呢?这么说吧,我压根儿就是一个中国人,走到哪我也是中国人,从里到外是个标准的中国人。”王起明拼命表白着。
“急什么急,瞧瞧,都出了汗了。”艾米说着,从纸盒里揪出了几块纸巾,塞在他的手里。王起明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琢磨着自己,他怎么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使劲地跟她解释这个,为什么急得还都出了汗。
艾米见他的额头仍在不断冒汗,就调低了车厢里的温度,他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
和平里二环外,矗立着几幢塔楼,丽地亚的家就在其中的一座楼里。塔楼的外观并不像个高档住宅,可丽地亚竟把这不到八十平米的楼房,装扮得跟星级饭店差不多。格局分布也基本合理,虽然总面积并不是很大,但也被隔成了三室一厅。主卧房比较大一些,艾米坚持叫他住进去,他先是不肯,后经不住艾米的一再劝说,他才同意住进了主卧房。因为艾米说的也非常有道理,她说,反正就是你一个人在这里折腾,放着舒服的地方不住,非要和自己找别扭,这谁也管不了。别以为你这么假客气,我就认为你是懂得西方人的礼了,其实,我认为你这是假招子。
艾米临走前,王起明向她问起房子的租金,又问是按月算还是按年算。艾米只说了句:“你是真的西化了。”就走了。王起明不知所措地望着艾米下楼,心头悠然升起一股暖意。
等艾米的高跟鞋声彻底消失了,他才回到房间。他像孩子搬了新家一样,在几个屋子来回来去地走动着,巡视着这套房子的各个角落。丽地亚的房子让他感到一阵阵的新奇,也许是这一辈子从没住过单身女人的屋子,也许是丽地亚把房子布置得特别女性化,从厕所的气味到卧室的温馨,到处都传递出一股单身女人的神秘。
王起明回到了客厅,仰面躺进了那柔软的布艺沙发里。当他看到沙发对面的墙上,挂着那张丽地亚和港的定婚照时,他又马上意识到,他住的不是一个单身女人的房间,只能说是曾是个单身女人的房间。不过,他可以肯定,那个港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更没有在这里过过夜,因为他闻不出这里有半点港人的味道。这里处处残留着一个天真烂漫的北京少女、充满着梦想和幻想的味儿。
他从兜里摸出来艾米送给他的手机,玩弄着上面的各个键,手机上还残存着艾米身上的香味儿。也许他身处这样一个温馨的环境,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他想拥抱她,亲吻她,拥有她。可眼前出现的艾米的脸庞,是那么冷静,冷峻,又是那么不可琢磨。但是,他坚信艾米对他一向有好感,尤其是这一次,艾米对他的主动和热情,绝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尽管她现在有了主,但男女之间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他把艾米和凯瑟琳做了个比较,一个是纯种的美国姑娘,一个是纯粹的北京女孩,她们都是美丽的,善良的,可爱的。可是,当他强迫自己回答,你更爱哪一个时,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他的回答是由于物种的不同,我更爱自己的同类。这到底算不算个正当的理由呢?他又强迫自己凭良心回答。他的回答是,这就是正当的理由。其实,这个理由不是现在刚刚产生的,多少年来,他一直就这么认为,他还用这个理由,为自己的总是行为不轨做理论依据。为什么爱完了南边的又爱北边的,为什么蹬了西边的又踹东边的,就是都没找到同类。不是同类就不可能产生真正的情。为什么和阿春就能生活在一起?就是因为阿春的老祖宗是咱北京人,她的血管里流淌的是北京人的血。我是伟大中国的北京人,我只能在中国的肚脐儿这块儿踅摸,除了这块儿都不是我的同类,不相互排斥也长久不了。
王起明又把手机送到了鼻子下面,他闻着手机的香味儿,心里锁定了目标。
手机,这种现代的通讯玩意儿,王起明在美国从来没有用过,因为这个东西在美国还没怎么流行,使用的范围好像只限于学生。王起明自从有了手机,没过多久,他就尝到了它的方便与快捷,他爱不释手,有事没事的就跟几个熟悉的朋友在手机上聊天。
“您怎么一下子就猜出是我了呢?对对,啊,我刚到几天,是啊,我也非常想见到您。啊……不是您已经退休了吗?……噢,我知道了。什么,您说在哪?丽都饭店,好好,我请您吃晚饭……不用不用,那好,今儿晚上见。”王起明在电话里约的人是邹副局长,自从上次同他一起在美国考察以后,他就一直没跟邹副局长联络过。他对这位即将退休的老干部印象非常好,他没有一般局级干部的官架子,有的是那种知识分子的谦和平易。王起明请他出来吃饭是没有任何企图的,他就是想跟他一块叙叙旧,聊聊天儿。
新盖的丽都饭店非常美式,严格地说,它就是美国的HolidayInn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北京。像这样的美国假日饭店,如今在北京又新添了好几家,他们约的是离东单比较近的那一家。
“我还没有全退,想一下子整垮我的人白忙活了一场,现在我被一家官办的影业公司返聘,工作压力减轻了许多。”邹副局长刚坐到饭桌上,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邹局长……”
“就不要这样称呼啦,你就叫我老邹吧。”
“好好,老邹……可是,这样叫您我不大习惯,要不然,我称呼您邹总,或是邹大哥您看行吗?”王起明说着恭敬地给他点上烟。
“都无所谓,不过,称我邹总倒也不为过,我现在在这家影业公司倒是第一把手。”老邹抽了口烟问王起明:“你知道他们是凭什么整的我吗?”
王起明摇摇头。
“说起来还跟你有关。”
“跟我有关?我,我怎么会整您呢?”王起明不断地眨着双眼。
“不是你整我,我的意思是,跟上次去美国考察有关。”
“美国考察?”王起明更不明白了。
“你记得,我们在美国考察的时候,崔步成的手里总爱摆弄个照相机吧?”
“啊,记得,记得。”王起明想了想说。
“你还记得,他总爱给咱们照相吧?”
“记得,怎么啦?”
“问题就出在这里。”老邹托了一下鼻子上的眼镜,接着说:“就在你带着我们看完艳舞之后,你记不记得,有两个半裸的舞娘同我合影?”
“是,是有,记得。”
“崔步成也趁机按了两下快门。”
“对对对,记起来了,这怎么了?”
“怎么啦?他就是用这几张照片,塞在一封匿名信里检举我,还加上个莫须有的罪名,说是利用职权在外嫖娼。不理解的是,为什么要用匿名信,这些个破照片,除了崔步成手里有,还能谁有?”
“这,这也太阴险了吧?崔步成他……”
“坦率地对你讲,这不单单是崔步成阴险,是他后面的那个人,你哥哥王起天。”这些话,好像邹副局长已经是憋了很久了。
王起明惊呆了。
“你是他的弟弟,这话我敢跟你直说,不怕你告诉他。现在我无官一身轻,什么都不怕。不过,我也看得出来,你和你的哥哥是不一样的,跟你说也不是让你恨他,只不过是排解一下我这几年心中的郁闷。”
“我不是为我哥哥说话,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您,他得有点理由吧?”过了一会儿王起明说。
“理由当然是有的,就在他准备从副处升到正处的党组会上,我给他提了些意见,到现在我也认为我的意见没有错。让他少打点麻将,少喝点酒,少说些大话有什么不好?这些都是群众反映的,我只不过是在党组会上做个转达。这下可好了,有人把我的发言,原原本本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从此他就嫉恨在心,想方设法地要整我。其实,上次他那么热情地约我去美国考察,我就产生过疑虑,可鬼使神差我还是去了。结果,真的就出现了一大堆问题。好在事情都算过去了,好在市里的领导非常明白,把我及时调到这家公司,不然,临退休前弄个名声不好,再落个处分那可就惨了。”
“按说,王起天是参加不了党组会的,把您在党组会的意见传给他的这人更是不对。这人为什么……”
“嗨,复杂呀,什么事情都分两派,什么意见都会有分歧,各有各的人马,各有各的依靠,这种关系纷纷乱乱的就像张网,怎么能够搞得清楚哪,那里真是个是非之地。谢天谢地,我总算离开那里了。”
王起明不知是懂了没懂,他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又点点头。
“起明,我对你的印象很不错,也很赏识你的才气。以后要是需要我提供什么帮助,只管开口。”
“谢谢您,太谢谢您了。”王起明一再向老邹表示感谢。
“我倒是有个建议,你不妨在文化市场上试一试,因为你已经有了很好的开始。《北京人在纽约》开播的时候你没在,你不知道当时有多大的反响啊。现在改革开放的步子迈得很快,你也可以学着当回制片人,做做这方面的尝试嘛。”
“那怎么可能?不行不行,这方面我一点经验都没有。”
“海外回来在这个行当创业的人,成功的范例也有几个。只要有好的题材,好看的故事,就会有成功的机会。”老邹鼓励着他。
“这不太可能。”他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为什么?”
“我知道,我不是这个材料,也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
服务员问他们要点些什么菜,王起明知道老邹的家乡在江苏,他特意叫了两只河蟹,一个黄鱼羹,一个炒鳝糊。
老邹吃得很开心,他一边吃一边还说:“你就大胆地做吧,我在后面全力支持。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需要拍摄许可证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就是了。”
晚饭后,他叫了一辆出租车,把老邹一直送到家。在回和平里的路上,他的脑子里总在绕着一个问题,难道《北京人在纽约》,真的给他带来了另一个机遇?这本漫不经心写的小说,真的就是他的行业,他的生命的另一个转折?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上次回北京还不算完全失败,还算有个副产品。不过,这个成功的副产品,能不能在这次借用上,他实在是没有把握,更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什么制片人,什么文化生意,离他是太遥远了,怎么想也是不可能的事。汽车在快到和平里的时候,他再次否定了老邹的建议,他彻底打消了这个可望而不可即的设想。
他付了车费,刚把出租汽车的门关好,突然发现一辆乳白色的凌志,停在了那座塔楼的门前。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艾米开的那辆车,他看了看表,已经过了十点半了,正在疑惑之中,凌志的车门开了,接着,艾米那不阴不阳的问话,也传进了他的耳朵:“上哪鬼混去了,这么晚才回来?挨打的次数还是太少!”
“不是,我是跟一个老朋友吃个晚饭。”
“老朋友?鬼才相信。”
“真的,我骗你干什么,他是……”
“人家一直给你打电话,打了一晚上,你的手机就一直关着。”听话音,艾米是真的生气了。
“我把手机关上了,我是怕电话打搅了我们的谈话,这个人是个实在的朋友,所以……”
“甭解释了,以后不管跟什么人见面都不许关机,二十四小时都得开着。”
“好好,以后绝对不再关机,二十四小时都开着,行了吧?”王起明一边哄着她,一边催她上电梯。
“不了,我不上去了,太晚了。”
“那怎么行,总得上去喝口水吧。”他拉她的胳膊。
“不不,不用了,瞧见你安全回家就得了。”
“真这么关心我?”
“别臭美。”艾米说完正要转身,王起明双手按住艾米的肩膀。
“干嘛?”
“我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说。”他的双眼,毫不遮掩地直视着她。
在电梯里,艾米低着头,要么把头扭向另一边,由于电梯里的光线比较暗,王起明看不清她脸上的确切表情。不过,从艾米整个神态上看,一种直觉告诉他,艾米今天晚上有心事。
“你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进了房间,王起明就直截了当地问。
“没有,什么也没有。啊不,你问的是我吗?”
王起明很老到地笑了笑:“没关系,你不告诉我,我也瞧得出来。”
“瞧出来什么了?”
“你哭过。”他肯定地说。
“谁告诉你的?”
“你的眼睛。”
“胡说。你,你别胡说八道,你看,你再胡说我的眼睛就真的红了。”艾米说着就调过脸去。
艾米尽管这么说,可王起明觉着,她是在极力掩盖着什么。不过,他懂得他不能再追问下去了,这样会使艾米感到难堪。于是,他一转话题,半开玩笑地说:“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事,我可要告诉你个我的事。今晚上我那老朋友给了我个建议,你猜什么建议?你要是真的猜着了,打今儿往后,我就真的服你了。”
“他给你什么建议?”艾米还真的被他的话题吸引了过去。
“你先猜猜。”
“我怎么能猜着?”
“尽量地猜。”王起明的用心很明显,他是想扭转艾米的情绪。
“我猜,他是建议你改行。”
“啊,算你对了一半,再猜改行做什么?”
“改做文化生意呗。”
“你,你怎么猜到的?”王起明睁大了眼睛问她。
“这还用猜,是人都会建议你这么做。”
“我服了,服了,真的服了!”王起明再怎么想,也想不到艾米猜得这么准。
“服了就行,以后就别再乱猜疑我什么了。男人哪,就爱自作聪明。”艾米说完,拎起了背包就要走。
“别别,别走,我还有话要说。”王起明挡住了她的去路。
“什么话也得明天再说。”
“不行,这话今儿晚上我要是不说出来,非把我给憋死。”
“那就快点,快说。”
“做文化生意我一点都不懂,当制片人这怎么可能?你说……”
“我说,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行也不行。”
“什么意思?怎么那么绕得慌。”
艾米捂着嘴笑了一下说:“就是说,你想做的事,完全可能的事,就会变成不可能;你不想做的事,认为不可能的事,就会变成可能。你懂吗?这就是中国,这就是北京。”
艾米在关门之前,又摇着脑袋说了一句:“傻,真傻。”
北京西郊的中关村,据说在未来的几年内,将会变成美国的硅谷。地处西海岸、旧金山东北角的电子中心硅谷,王起明去过。那还是他和凯瑟琳移居到加州不久,他陪着凯瑟琳去那里买一些新的软件。硅谷给他的印象非常深刻,那里没有想象中高科技中心的热闹和繁华,倒像一个安静整洁的居民区。
北京未来的硅谷、高科技电子中心的中关村,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里卖高科技产品的商铺,一家挨一家,路边穿梭在人群中的小贩,推销着他们手中种类繁多的产品。
这天一大早,艾米就带着王起明来到了中关村,他们来这里,是为了要挑选一台性能好的电脑,为了改行干文化生意做准备。王起明要写剧本,要当制片人,要拍一部大型电视连续剧,他把名字都起好了,连续剧的名字叫《偷渡客》。在老邹的建议下,在艾米的鼓动下,他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决心要在文化市场上大拼一番,弄出个人样儿来给世人看看。
由于今天是星期日,中关村的主要街道上人满为患。艾米在拥挤的人河中绕了两圈,就是找不到停车位,她只好把车停在了离中关村不远的商厦里。停好了车后,两个人步行来到了中关村的主街。刚一进主街,小贩们就围住了他俩,向他们热情地兜售着。
“看大片吗?十块钱两张。您看这是新版TrueLife。”
“要木耳吗?这儿还有刚炒得的五香瓜子,要是都不要,那您来套刚上市的Windows95吧。”
“我这儿有最新式的PT300各种软件,买了这些,我还白搭您二斤糖炒栗子。”
小贩们兜售产品的技巧,是五花八门的,所兜售的产品也是琳琅满目。高科技和农产品结合着卖,即有特色又天衣无缝。
他们俩离开了缠绕在身边的小贩,迅速地来到一家电脑专卖店。为了节省开支,他们挑选了一台比较过时的486,因为王起明所要买的电脑,只是为了打字,他并不是个电脑专家。可店主说,买这种过时的电脑也可以,不过,得搭着核桃和花生米一起买。王起明一算,买一台过了时的486,再加上十斤核桃五斤花生米的钱,也比买一台时髦的奔腾300合算得多,奔腾的速度是快,可写剧本打字486就行了。
从这以后,王起明就天天坐在电脑前,嚼着核桃吃着花生米,开始了写《偷渡客》的剧本。写得十分顺利,可也养成了一个毛病,他一坐在电脑前,就想嚼核桃吃花生米,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有灵感,不这样就好像写不出来。可是,一边打字一边剥皮,又不卫生又耽误时间。他打算改掉这个毛病,可改了几次都没成功,因为一不嚼核桃,不吃花生米,脑子里就一片空白。心想,算了,甭改了,农民就农民吧,农民搞文化生意也没什么不妥。他又想起了艾米那句话,不可能的事,在这儿,它就会变成可能。
也许是让他自己说对了,也许是人家闻着核桃味儿来的。感兴趣来投资的人,大都是来自外省市的农民企业家。
在老邹的帮助下,准拍证很快就拿到了,《偷渡客》剧组正式成立。不过,组内没有什么人,除了他一个人日夜不分地写本子外,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艾米虽然只能算个编外人员,可她只要有空儿就过来帮他的忙。抄写、复印、接待工作都成了她的事。
大概在那个年代,实业家们事业有成之后,搞点儿文化是个时尚。大概是现今的商业社会,什么能够赚钱,人们就往什么地方拥。电视连续剧似乎成了最赚钱的热门买卖。王起明的这个剧组,引来了不少人登门造访。
“有位姓常的先生,叫常太云的想找你直接面谈。可以吗?”艾米推开了书房门问王起明。
“我这儿正忙着哪,你先跟他谈谈。”王起明一边敲着字一边说。
“他说他跟你很熟,非要和你见面聊聊。”艾米说。
“很熟?常太云?记不起来了。他在哪儿?”
“就在楼下。”
“叫他上来吧。”王起明说完,离开电脑来到了客厅。
不一会儿,客厅的门打开了,艾米把一个六十来岁的男人带了进来。
王起明站起身来,正要上去握手表示客气,那个男人张开双臂,口里喊着:“我可见到你啦。”就朝他扑来,抓住了王起明,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由于常先生比他高出多半头,又由于常先生使的劲儿比较大,王起明感到一阵窒息。
“你咋那了解我呢,咱俩咋那有缘分呢,《北京人在纽约》写的就是我呀。我一连看了三遍,每回我都是哭着看的,我的好兄弟你咋那会写呢,没见着面我就觉着咱俩熟,这见着面了,我咋就觉着你是我的亲人,咋就觉着咱俩是一个妈养的似的呢。”常先生的话语,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
“您先喝口水再说吧。”艾米边说边把王起明从常先生的怀里拉了出来。
王起明长出一口气,坐到沙发上,他的眼前直冒金星儿。
“咱妈是个苦命的妈,咱爹也是个苦命的爹,全怪咱二老生的年月不对。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咱妈临死的时候,连口饼子都没吃上啊,咱爹临死的时候,连领席都没裹住哇。”常先生声泪俱下地诉说着。
王起明被常先生的真情所打动,他递给了常先生一块纸巾,常先生接过来在脸上抹了一把,睁眼看了一眼王起明。见王起明的眼睛也红了,就拉着他的手劝说道:“好啦,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也别太难过,你我能混到如今这个地步,也算对得起二老在天之灵。你知道我为啥把你看成我的亲兄弟?因为你写的你在纽约创业的事,跟我在大兴安岭创业的事,一模一样,你说也怪,咋就那么像。”常太云向王起明挤了一下眼儿接着小声说:“就连那女人的事都那么一样。我也有个相好的,岁数比阿春大点儿,长的也比她碜点儿,可心眼跟阿春一样好,对我那是没说的,我说咋的她就咋的。我说来北京找项目,叫她给我好好地守林子,她就老老实实地给我守着林子。眼下到了夏季,去年栽的那些个树苗,现在正返青,要是没人守着,那说让鸟给糟蹋了就糟蹋了。一棵苗儿的成本是三块六,长到成树就是百十块一立方,一亩林子能种四百多棵苗儿,去年我承包了四百多亩。你算算,这要是都伐了卖了变成钱,整个电影,闹个连续剧啥的还有富余吧?”
常太云总算说到了正题上。王起明听了点了点头,其实,他根本就没算出卖了林子,伐了树到底能值多少钱。不过,他也能听出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谢谢您常大哥,谢谢您这么看得起我。可是剧组刚刚建立,剧本还没有写完,整个的资金预算还没有出来,我也不知道一共要花多少钱。这样吧,咱们先交个朋友,钱的事以后再说,反正我是忘不了您的这番好意。”王起明对这位朴实的常大哥,确实很有好感。
“好好,你说咋整就咋整。”常大哥说完打开了随身包,从里边拿出两个用废报纸包的包,他指了指包说:“这是今年刚下的猴头、榛子,都是健脑的,你写字费脑子,吃点这个对你脑子有好处。”
“常大哥,这,这怎么好意思,您……”
“都是自家林子里出的,不值个钱,有啥不好意思的。”常大哥嗽了一下嗓子又接着说:“听说北京的澡堂子不错,挺高级。我这辈子没啥嗜好,就爱洗个澡,泡个堂啥的。弟弟,晚上你要是有空儿的话,请我洗个澡咋样?也让我开开眼。”
“没问题,晚上我请您去洗澡。”王起明满口答应了,一来是为了回敬常大哥的猴头和榛子,二来是为了拍摄的资金已有了着落。
艾米提了个地方,据说是北京数一数二的桑拿,就在东三环燕莎的后面。她说那家桑拿中心很豪华,光在基础建设上就投资了一个多亿。
“好好,就去那家吧,让我也开开眼。”常大哥听了乐开了花。
约好了时间常大哥就走了,王起明好奇地问艾米:“你怎么知道那么多高档次的去处?”艾米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话,只是说了一句:“这回你土了吧?”就也走了。临走前,她解释说晚上她有事就不陪了,可王起明非要坚持让她去。艾米说她去不合适,王起明问为什么,艾米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送走了艾米,王起明回到了书房,他在电脑前还没坐稳,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打开手机放在耳边一听,原来是哥哥打来的。
“听说你成立了剧组,准备拍电视连续剧?”哥哥问他。
“是,刚刚筹建。”他答。
“我提醒你,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别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这行业里的杂人更多,弄不好又跟上次一样被人骗了。我在这个圈子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我可知道这里的深浅,就你一个人乱闯,没有人给你引道儿,没有像我这样的人给你戳着,你还得栽跟头。这样吧,你上我这儿来一趟,有些话在电话里不好说。”
下午,他来到了王起天的办公室。王起天跟他见了面所讲的内容,和他在电话里讲的精神大不一样。
“其实,这是个好点子,这比你干服装生意什么的好多了。现在,你大小也是个文化名人,当然干点文化生意才是正道儿。文化生意就讲名人效应嘛。不过,你不是这里的虫,就很难明白这里的事。我倒是有个合适的主意,咱俩不妨一里一外地合起来做,你在前台耍着,我在后头给你撑腰。我的长项你也知道,你呢,喝酒喝不多,麻将又不会打,这就注定了,你在这个圈子里成不了事。”
“哥,难道什么事都得要喝酒,打麻将?搞点儿文化拍个电视剧也离不开这些?”
“不信是吗?不信你就试试。我可警告你,谁不遵从这个规律,谁就是想找折。你呀,你太嫩了。”哥哥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可我就是想不通喝酒打麻将,跟拍电视剧怎么能扯得上关系,再说,现在我写本子哪腾得出空来呀。”
“这就说对了,所以我提出合起来干,你没空我有的是空啊。”
“那行,今儿晚上就有个人让我陪着,你要是有空……”
“我有空儿。”
“可他不是约我喝酒打麻将啊。”
“他想干什么。”
“他,他想洗澡。”
“是想投资的吧?”王起天眯起了眼睛问。
“对呀,你怎么猜出来的?”
“这还用猜吗?不是投资的谁敢开这么大的口。”
“洗澡是开大口?”
“这你先甭管了,你就告诉我此人是干什么的?”王起天说着递给弟弟一支烟。
“他说他承包了一片树林子。”
“有戏。”王起天说完,慢慢地吐出了一口烟。
晚上,在去桑拿中心的路上,王起天一边驾驶着汽车一边问他:“剧组有了准拍证了吗?”
“有了。”
“在银行开户了吗?”
“还没有。”
“赶快开呀,没有账号,投资的人往哪儿打钱?”
“对对对。”王起明不得不承认,王起天是比他有经验,甭管今后是不是合着干,有事多问问他总是有好处的。
“账号就是个钱口袋,没有口袋,钱不就跑了吗?”王起天又向弟弟通俗易懂地解释了一遍。之后,他又由浅入深地讲解钱口袋的重要性,他说:“钱口袋重要,这把钱口袋的人更重要,这事你可别随便就交给个人。对了,你嫂子刚才来了电话,埋怨你为什么总是不回家,还叫你这个礼拜天回家一趟,非要给你做回你爱吃的馅合子。亲不亲还是一家人,你嫂子的人品最可靠,她……”
“哥,我现在想通了一个问题,你看对不对。”王起明立即把话题岔开,他生怕哥哥再提出让嫂子管财务的事,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跟嫂子是没法合作的。
“想通了什么问题?”哥哥问他。
“人这一辈子不能只考虑赚钱。钱再多,人死后也留不下,搞点文化虽赚钱不多,倒是能留下点什么。”
“赚多赚少先别说,你总是要赚钱的吧?在北京,钱没有独吞的,想吃独食你也吃不了,也没人会让你把食独吃了。还是那句话,你想赚钱吗?想赚对吧?想赚就得让别人先赚到手。”
王起明心领神会地点着头。
艾米介绍的这家桑拿中心,地理位置很不理想,它既不靠马路也不临大街,它是藏在燕莎商城的后身,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到达那里需出东三环还得往北走一段,还需经过一条狭窄拥挤的小马路,穿过了小马路才会使人有别开生面的感觉。这里的停车场是巨大的,停车场内所停放的车子,都是一水儿的好车,像王起天开的那种桑塔纳,在整个停车场里少得可怜。奔驰、宝马自然不在话下。不过大多数还是黑色的四环奥迪车。
一个多亿造价的洗澡堂子,对这个走过大半个地球的王起明来说,也是个非常新鲜的事儿。别说洗过、看过,就是听说,这也是头一遭。
对常太云大哥来说,大概也是头一回,自打他进了大厅,眼睛就总是不够使。那些飞在屋顶上的天使,那些站在墙壁上的维那斯,那些镶嵌在玻璃上的裸体女郎,还有那些躺在水池边戏水的全裸玉女,虽然都是假的,但对常大哥说来,还是有十足的吸引力。王起明对这些带点西方意识的装饰,并不感到十分兴奋,可他对这些装饰品的用料却大为惊讶,这些货真价实的大理石,大概在凡尔赛宫里才能找得到。
王起天对这里的一切似乎习以为常,他对身边的这位土老帽儿和这个洋老帽儿,并没有表示出任何的歧视。他主动热情地教给他们在哪儿换鞋,又怎么才能进到更衣室。
在服务生的帮助下,很快三个人被扒得光溜溜,王起天在前面带路他俩随后紧跟。来到了洗澡大厅,王起天客气地让他俩先请,可他俩站在那里谁也不敢动弹。因为,光大水池就是五六个,蒸的、烤的屋子也有两三个,除了靠在墙壁上的水喷头,王起明能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其余应该从哪步做起,他还真是一点都不清楚。还是常大哥比他有魄力,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头就扎进了一个蒸气腾腾的热水池。
王起明学着哥哥的样子,先是淋浴,再是搓澡,然后,跟着王起天进了桑拿房。进桑拿房之前,王起明向常太云挥挥手,意思是叫他一起来桑拿。常太云没有理他,他闭着眼睛躺在水里,口吐着浊气,尽情地享受着热水给他带来的舒适。
桑拿间的温度,王起明一时还难以适应,没蒸两分钟他就坚持不住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走出了桑拿室。他定了定神,看到热水池里的常太云,忽然旁若无人地喊叫起来,再一细听,他不是在乱喊叫,他是在有板有眼地唱着,唱的是东北二人转《王二姐思夫》。因为情绪非常投入,所以声调越来越高,嗓门儿越来越大。
两个服务生上来劝阻,希望他把声音放小一些。
常太云唱得有点忘乎所以,他根本就不顾及服务生的阻拦,继续唱:“想张郎想得我呀,两天吃不了那半碗饭,三天喝不下去一碗汤,啊。”
直到经理叫来几个人,准备把他抬出去时,他才不得不闭上嘴。其实,王起明对桑拿中心的管理是很不满的,他们真不应该对这位憨厚朴实的常大哥横加阻拦。三个人擦干了身子,来到了休息厅。
桑拿中心的休息厅,虽然光线不足,但仍让人感到幽雅和安静。这里并不像吵闹的歌舞厅,顾客是被分成一个个的小单间,这里完全是敞开式的,虽是敞开但也不相互打扰,前后左右的说话声,乃至窃窃私语彼此都能听得到。
看来,王起天对足底按摩比较偏爱,他让姑娘给他加点力,又让姑娘给他少上油,掐灭了烟合上眼睛,不一会儿的工夫他就打起了呼噜。
王起明因为最近写本子写得头昏脑涨,所以他选择了按摩头部。
常大哥选择的按摩部位,一时半时的总也拿不定主意,他好像对按摩身体的两头都不太感兴趣,想去想来最后他终于下了决心,选择了保健按摩。选定了保健仍旧很不放心,他问小姐,保健都包括揉什么地方,小姐不好意思地向他耐心解释,常大哥不等小姐把话说完,就说了句:“全套的。”他跟着小姐去了包间。
王起明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听着左右的谈话,左边是两个男人的闲聊,右边是一男一女的私语。左边两个男人谈话的声音很响,话题好像是跟什么建筑有关。
“老弟,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市规划局对你那块地的高层建筑,是有明文规定的,一下子加盖十几层,不是我一个人说了就算数的事。”
“您的地位不是比我好通融吗,老哥,我可了解您的能量,我工地旁边的大厦和商务中心,不都超标了吗,那还不都是凭着您的一句话。”
“可你的建筑是高档商品楼,跟他们的性质不一样。您应该比谁都明白,商品楼的价值和利润比写字楼要高得多吧。”
“那当然,我当然知道。要是加盖十层的话,它的面积,它的价值增加多少我有数。一平方米的售价就按一万二,我整个核算下来……”
“行了老弟,你也别核算了,老弟清楚怎么做人就行了。”
“那还用说吗,老哥。”
王起明对这两个男人的谈话感到乏味,他的耳朵的方向又调到了另一边,对准了那一男一女的谈话。
“这孩子从小是管教不严,可也不能全怪我们家长。那时候,他爸一脑门子的全是官司,哪有时间对他严加管教呀。”女的说。
“可现在是严打呀,就算是没赶上这个节骨眼儿,你儿子的这个案子,我也很难使得上劲。”男的说。
“我知道这次是太难为你了。上两次你捞他出来,我们还没怎么重谢哪,这次,我们一定下大本儿来……”
“这话您就扯远了,我能有今天,全靠着您的爱人、我的老上级的提拔,从哪儿论我都应帮这个忙,可这次他不仅仅是抽了几口粉儿,他是抽完了还出了车祸,又把人给撞死了。”
女的开始抽泣了:“怎么说他也是我们的儿子呀,而且还就这么一个独苗。”
男的安慰她说:“您先别太难过,我再想想办法,办法总会有的,只不过这打点的费用要比上两次高。”
“没关系,你开价吧。”
“不是我开价,我是担心死者的家属会开大价。”
“开吧,他们开多少,我就给多少,只要能捞出我儿子来,我什么都舍得。”
“办办看吧,我看故意杀人罪是不够的吧。”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太谢谢你了。”
王起明忽然感到,他所在的环境不像一个桑拿中心,倒觉得自己像是身处一种市场,一种“高尚的”交易市场。接着他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地方是艾米介绍来的,她怎么就知道有这么个地方?难道她也常来这个地方,来这里为了某种交易?这次回北京见到的艾米,跟上次回来见到的她,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就这几年的工夫她就能暴发成这样:开高级车,进出高档饭店,穿着又那么的讲究。王起明想,她会不会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那种让人包起来的二奶呀?如果真是这样他要远离她,可是,他觉得艾米不像,艾米不会喜欢那些没有文化、既粗野又狂妄的暴发户。可她现在的变化怎么解释呢,艾米成了他脑子里的一个谜。
王起明正在琢磨着,忽然,一阵动听的莫扎特小夜曲,娓娓地传进了休息厅。他原以为是桑拿中心放的录音带,可细一听又不像,因为小夜曲演奏完,在施特劳斯圆舞曲的空当,有乐器的调音声和人的咳嗽声,他让按摩小姐先暂时停一下,他顺着声音来到了大厅一看,他惊呆了,他看到了一个庞大的交响乐队。
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非让这些真正高雅的音乐、高雅的音乐家来这里当陪衬呢?
王起明走南闯北,东西方豪华的娱乐场所,他几乎走了个遍。可是,他只见过伴舞、伴宴的,这伴澡的,还真是头一遭见。
这里确实是个高消费的场所,王起明在结账的时候吓了一跳,三个人算下来,不包括吃饭就是一万二,常太云的保健全套按摩,一个人就占了近八千!他真搞不清楚常大哥的保健全套,究竟是怎么个保的健,怎么个全的套。不过,有一点王起明是清楚的,如果常大哥的投资落了空,他的那点榛子和猴头就太昂贵了。
王起明对常大哥的这个担心,在随后的吃饭敬酒当中,他很快就打消了。王起天喝大酒的能耐派上了用场,他一杯接一杯地敬着,哥长哥短地叫着,玩舒坦了喝痛快了的常大哥,对拍摄资金的投入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并表示一定要签个约,签约的时间越快越好。由于这次出差没带公章,他希望王起明下周去趟大兴安岭,他在那里准备好一切恭候着他的到来。
三个人在酒店的门口,彼此热情真诚地道了别。等把常大哥送走后,王起天转过头来问弟弟:“这家桑拿中心是谁选的?”
“我的一个朋友。”他答。
“你的朋友,这人有点来头吧?”王起天抽了口烟说。
“有来头,什么意思?”
“我是说,没有来头的人,是不会知道这么个地方的。不过,如今的北京人是无利不起早,凡是接触你的人,你都要提高点儿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