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往纽约的985航班起飞了,飞机起飞不久,他就把座椅的后背放下,想躺着休息一会儿,可后脑勺子一沾椅子背他又起来了,因为伤口又疼又痒。他试着把脑袋侧过来睡,没睡一会儿他还得起来,因为他觉得伤口像是要崩开,他折腾来折腾去怎么呆着都不行,就是觉得不舒服。坐在他身边的一位中年妇女,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就换到别的座位上去了。没过一会儿他还发现,空姐对他的态度也是爱答不理了。一向牛B的他,就是受不了别人的白眼儿。他想,这一定是因为脑袋上缠了这些绷带的缘故。他想改变一下自己的状态,就拿了条飞机上的白薄毯,按着阿拉伯人的样式,把自己的脑袋包裹了起来。可没想到他的改头换面,却引起了更多人的议论和笑声。坐在他前面的乘客都回过头来向他偷看,坐在他后面的几个爱凑热闹的乘客,还特意走到他前面,好奇地想看个究竟。他没生气也没发火,还朝着那些好奇的乘客还以微笑。他认了,他忍了,反正这次回北京算是倒透了霉了,他承认人走背字的时候,连喝凉水都塞牙。不过,他还是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儿,他离开了自己的位子,假装去上厕所,进了厕所对着镜子一瞧,他也笑了。这哪像一个衣锦还乡的美国华侨,整个是一个恐怖分子,人家不瞧你瞧谁呀。
飞机上的发动机嗡嗡响,他仰在椅子上觉得耳朵也在响,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北京一件一件的事在眼前闪过,考察团闹闹哄哄的事又一幕一幕地出现在眼前。他想起了阿春,想到了阿春给他的那封信,那封信就是在他返京前给他的。他还记得那封信,阿春非让他在飞机上看,也许因为他现在就在飞机上,所以,他似乎能清晰地听到阿春的声音:“你是斗不过他们的,你的路不会平坦,因为你过于自信,过于孩子气,可又太牛B。”
阿春的这几句话,在他耳边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这声音像是在提醒他,这声音像是在责备他,这声音像是在抱怨他,这声音又是像在召唤他。
在飞往纽约的整个路途中,这声音在他的耳边就从未间断过,因此在抵达纽约时,他连飞机场都没出,就买了张去佛罗里达的飞机票,他要去找阿春,他要向她倾诉,他要向她道歉。他知道现在的阿春也非常需要他,他更知道阿春是不会爱上那个姓付的,她在委曲求全地等候着他,她在苦苦地受着煎熬,苦苦地等候着他的出现。
五月的佛州,空气里都带着火,好像太阳离这里特别近,把崭新的柏油马路烤得又软又黏。
王起明站在NewOrland(新奥尔兰)机场外,挥舞着手臂,轰赶着在他头顶上团团打转的飞虫。
他把缠在头上的绷带扯掉,扔在了机场门口的垃圾筒里。
“去Disney(迪斯尼乐园)吗?”
“去Sea-World(海底世界)吗?”
“去ToplessClub(脱衣舞俱乐部)吗?”
出租汽车司机围在他的左右,拉着生意。
他哪也不想去,只想赶快租辆汽车,尽快见到阿春。
租好汽车,看好了地图,他把车开上了那发黏的高速公路。
他无心去观赏窗外的佛州风光,他把冷气开到最大,最强。冷风吹在他的额头上、身体上,但他仍觉得气短胸闷。
他心里没底,这样不打招呼就来,不知道阿春是否肯见他。
他气短胸闷是因为他有一种预感,那个姓付的王八蛋,仗着有两个臭钱,天天欺负阿春。阿春活得很不愉快。姓付的那孙子太年轻,他除了把阿春当做发泄的工具外,就是让阿春在他的店里干粗活。他还预感到,阿春非常痛恨那个姓付的,可是每天还得苦撑着给他卖命。
不行,这绝对不行!想到这些,他加大了油门,恨不得立即飞到阿春身旁,把她拉在自己的怀里,再往死里揍那姓付的一顿。
阿春的住处离机场很远。按周教授交给他的地址看,阿春的家不在市中心,那地址像是在一个很偏僻的小镇子上,地图上明确指示,到达那里需要四个多小时。
佛州的公路两侧,被细细高高的椰子树、矮矮墩墩的芭蕉树装点得十分秀丽。两棵椰子树中间栽一棵芭蕉树,两棵肥胖的芭蕉中间又蹿出一棵椰子树,交相辉映,别具一格。
天渐渐黑下来,佛州半岛的温度也渐渐地冷下来,他关掉冷气放下了车窗。
快到了,他嗅到了一股带着咸味儿的海风。
车灯晃着前面的绿色指示牌,路标显示,下一个路口就是WilliamsVillage(威廉姆斯村),阿春就住在这个村的海边上。
这是一个高级度假村,村的外围,是几个平坦的高尔夫球场,绿茵茵的草坪尽头,是一幢幢没有地下室的房子。
这些房子的设计十分讲究,与纽约长岛的住房比较起来,风格截然不同。
这里的房屋面积非常大,尤其是客厅的面积,比东部地区的能大三四倍。浴室更是大得出奇,浴盆是为双人准备的。化妆室比卧室也小不了多少。
王起明在他生意最兴旺的时期,曾买下过离这里不远的一幢别墅。后来因为生意太忙,无暇来这里度假,就压价转让给了房地产公司。所以,他相当了解这里的地形和环境。
终于到了。老远他就看见了阿春的客厅,借着客厅里闪出的光亮,他发现落地窗前好像站着个人,是个女人,从站立的姿势看,王起明断定这就是阿春。
他把车停在了远处,兴冲冲地打开车门,向着那幢明亮的房子跑去。
他没有叫喊,想给她一个惊喜。
他两脚奔跑在柔软的草坪上,发出“嚓嚓”的声音。他跑出了汗就脱掉了外衣,他把外衣顺手扔在草地上。他的双眼有点模糊,他拉出背心的下摆去擦眼泪。他边跑边噘着嘴嘟哝,就像个走失了的孩子,抱怨家长不拉着自己的手。
跑着跑着,就在离那灯光不到十米远处,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在那明亮的客厅里,他还看见一个矮小的人影在晃动。
他“咕咚”一声趴在了草坪上,像个贼,不,像个潜伏在敌人前沿的侦察兵。
他喘着粗气在草地上匍匐爬行。离那扇大落地窗越来越近,他清楚地看到,阿春面朝窗外,倚着窗框站立着,那姿势跟从前一模一样。以前,她总爱这么站着,左腿吃着力,右腿搭在左腿前,脚尖轻轻地顶着地。
客厅里,那个晃动的矮人不见了,他正要起身跑过去,突然耳边响起了他最熟悉的声音:
“现在是小说连续广播节目时间,请听第五章《阿春巧遇王起明》。”
她在听,她在听周教授寄给她的录音带。
王起明继续往前爬,他不想打扰她,不过,他要爬到离她最近的地方。
已经三四米远了,阿春在全神贯注地听,一点儿也没发现他。王起明停了下来,把头枕在手背上,同她一起听着:
纽约的雪,说下就下。这雪,用鹅毛般的大雪来形容,够劲儿吗?不够。得说像絮被子,一层层地往地上铺……
这是那位北京著名演员的声音,他把王起明的大白话朗诵得像诗一样,紧紧地扣住了阿春的心弦。
雪,还在不停地下。车窗外,各家各户的圣诞灯,一亮一灭,映在阿春那美丽、性感而又激动的脸上。她仰起头,把那鲜红、闪亮的双唇迎向王起明。王起明也低下头,吻住那滚烫、颤抖的两片……
王起明一边听,一边抬起头向阿春望去。他看见阿春变了,阿春的身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的腹部已高高隆起,啊,她怀孕了。
王起明没向阿春道声晚安,就冲出了汽车……阿春的汽车没有立即发动,她目送着王起明,走向他家的大门。
录音机的声音突然断了,接着是往回倒磁带的声音,“啪”的一声又开始播放,放的还是那段:
纽约的雪,说下就下。这雪……
《阿春巧遇王起明》的这一段,被她来来回回反复地听着,两个人,一里一外地听啊,听啊,听不够地听。
他趴在草地上,调整了一下手臂,使自己的姿势更舒服些,他吧唧几下嘴,闭上眼睛,尽情地享受着。
草地上越趴越凉,夜雾越来越大,他没有觉得冷。他像婴儿躺在摇篮里一样,听啊,听啊,摇哇,晃呀,他自在极了也满足极了。
突然,声音戛然而止,录音机被人关掉了。
他抬起头,看到一个又矮又瘦的人,出现在阿春身边,他的个头刚好齐到阿春的肩膀,他想,这一定就是那个姓付的。只听他操着公鸭嗓子说:
“我的好太太,我的好Susan(苏姗),都快听一天了,老是这段,有什么好听的。”
“挺有意思的,是我以前的一个老朋友写的。”阿春笑着向他解释。
“一个人在家总不出门,是好烦的,你要常听听高兴的才对,上次我给你从台北带来的《今夜我们说相声》的带子多好哇,都笑死我了。可你就是不爱听。总听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的,多伤身子,弄不好会坏了胎气。”
“没事。”
“阿春,啊,不。Susan,你看,我总改不过口来,真该死……”
“没关系,习惯就好了。”
“Susan,你猜今天我给你买回来什么录音带了,叫《黄金排档连环套》。”
“行,等会儿听。”
“Susan,晚上的风太硬。来,关上窗子,不然受了风可就……”
“别,别关。这样我舒服。”
“别伤了我的小宝宝。”付先生说着,用手亲昵地抚摸着阿春隆起的肚子。
王起明趴在草地上,看着,听着,眼泪把脸前的草地都浸湿了。
付先生离开了客厅,他想立即冲进去救出阿春。
“Susan。你过来呀,我都等不及了。”姓付的声音从卧室的窗户里传了出来。
“好,我就来。”阿春嘴上答应着,可又打开了录音机。
“你怎么不听话呀。”付先生说着,又从卧室回到了阿春的身边。他的头偎着阿春的肩膀轻声说:“你说,他长得会像你吗?但愿别长得像我一样丑。”付先生摸着阿春的肚子说。
“Don'tworryaboutthat.(别瞎操心。)”阿春说完还吻了一下付先生的前额。
“我还要。”付先生踮着脚尖,仰起了脑袋,噘起了嘴。
阿春弯下腰,低下头亲了他一下。
“不,我要深深的。”付先生那姿势,瞧上去,就像还不会飞出窝的秃尾巴麻雀,叽叽喳喳地来索食,煞是难看,煞是臭不要脸。
王起明再也不愿看下去了,可他又不敢站起来,更不敢冲进去。见到了这种情况,他的心彻底凉了。他认为,他再也没有理由,也再没有必要冲进去了。
他伤透了心,他捂着鼻子,捂着嘴,气儿都不敢大声出一声,大口大口的气,窝在了肚子里硬梆梆的。那气鼓鼓的肚皮顶在草地上,一下一上地弹着,弹得他那厚厚的脊梁骨都颠了起来。
凯瑟琳见王起明走出纽约机场,她冲过人群张开双臂,扑上去就紧紧地抱住了他,热烈地亲吻着他。她责怪王起明一去就没了音信,她教导王起明当两个人分开时,一定要不断地通电话。王起明心不在焉地“哦”着“啊”着。
王起明所以很快返回纽约,来到凯瑟琳这里,是因为他在美国实在是没了住处,他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去住高级旅馆,他开始节省每一分钱。目前他手上的钱,还不至于在美国活不下去,阿春卖掉那幢大房子的一半钱,仍然还在他的名下存着,但是,他不敢再动,更不敢再造。他要用这笔钱去杀回马枪,他计算好了,这笔钱作为他回北京东山再起的启动资金,是绰绰有余的。不过,要完成追查盛杰并加以法办的重任,得需要花多少钱他一时心里没底。他心里清楚和凯瑟琳在一起过上一段,他能省掉很多不必要的花费。他太了解美国人的生活形态了,只要没结婚,就算是已结了婚的,在房租、水电、吃饭和电话等开支上,基本都采取AA制。
“只要你能帮我这个忙,教我读中国古文,我们可以不用AA制,全部费用由我一个人出。”凯瑟琳神态严肃地对他说。
“但是我要知道,完成你的博士答辩,得需要多长时间。”王起明一边亲吻着她一边问。
“第一次答辩,定在十月底。不过,论文通过后,我希望还是采取AA制,这样比较公平。”凯瑟琳躲避着他的亲吻说。
王起明掐着手指想了想说:“要说公平,我想从现在起就按AA制来,不必算得那么清楚。”
“那你不觉得很吃亏吗?”
“这要是按我们中国人的价值标准,我算占了便宜。”
“Deal.(一言为定。)”凯瑟琳高兴坏了。
王起明一算前后也就五个来月的时间。况且,他在美国也需要休整一下,再说,帮帮凯瑟琳也是应该的,为了考察团在美国的游览,她也付出过很多。
凯瑟琳求王起明要帮的忙,对王起明来说并不太难,但对凯瑟琳来说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凯瑟琳的博士导师,是哥伦比亚大学著名的中文教授。这位哥大中文泰斗级的夏老,要求她在答辩的中文部分,必须使用中文。按凯瑟琳现在的中文水平,日常会话不成问题,可在引据经典、借用古文来印证论据时,她的发音就成了问题。
王起明教凯瑟琳中文,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倒不是凯瑟琳对五声音阶感到陌生,是她没有一块完整的时间。白天她一整天都得在图书馆,为了论证中国的经济起飞与中国文化娱乐的互动的正确,有关的资料她几乎都翻了个遍。因此,学习中国文字的发音,就只能安排在了晚上。这样一来,在他们俩之间就出现了一个严重问题。躺在床上的最好时光都学了发音,发情的事,两人就全放到了一边了。几周来,就算是有那么一两回,王起明的感觉也如同嚼蜡,因为他看到身下的凯瑟琳睁着大眼,她所发出的动静不像是发了情的声,倒像是个中国古典诗词的朗诵会。
王起明始终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去拿博士。别说博士文凭不容易拿到手,就是读博士这个过程,都很惨不忍睹的。糟蹋人哪,他时常这么感叹。
晚上没劲,白天他一个人更没劲。本来他想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攻读一下福尔摩斯,可是,原本看字就困难的他,对着这厚厚的大部头,除了发呆就是盼着凯瑟琳快点回来。他原以为在阅读英文方面,凯瑟琳对他会有帮助,可没想到,凯瑟琳不仅不教他读英文,而且还非常反对他看英文书籍,更反对他看福尔摩斯之类书。理由是未来的世界属于中国,我们必须得把中国的文化搞懂。
无奈,他只好独自一人死啃了。
时间过得很快,眼看着十月底就到了。
王起明决定,等凯瑟琳的博士学位一拿到,他立刻就飞回北京,他不相信他在北京就成不了功,他也不相信盛杰就这样逃之夭夭。
这一天早上,凯瑟琳兴致勃勃地出了门,晚上却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家。她的第一次博士答辩没有通过。她沮丧到了极点。
“中国有句老话,叫好事多磨,有志者事竟成。”王起明开导着凯瑟琳。他点上一支烟,在客厅里踱着步子:“你甭急,铁杵能够磨成针,不行,这话对你难了点儿,也不好解释。这么跟你说吧,天底下,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世界上,就没有穿不过的火焰山,这你该懂了吧?”
凯瑟琳向他眨眨眼,摇了摇头。
“这你都不懂,按北京话说,就是死磕,也叫玩命。这不能不懂吧?”
凯瑟琳还是眨着眼,摇着头。
“哟,这,这还不懂,那你还读什么博士啊,照我说这博士你就别拿了。我早就瞧出来你的论文不会通过,什么叫中国的经济起飞与中国文化娱乐的互动啊?这叫什么?这叫驴唇不对马嘴,这叫猴吃麻花儿满拧。你根本不了解中国,还非弄个冷门来研究,甭管冷门热门的,你得照准了研究哇。你把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生往一块儿拉,能通得过吗?经济,经济是什么?经济是社会基础,文化,文化是什么?文化是意识形态,这俩玩意儿能互动得起来吗?依我看,你还是找个合适的选题研究研究吧,不然的话,那就叫瞎掰。”大概是这五个月来,把他憋得够呛,闲得够受。他不顾凯瑟琳的感受越侃越来劲。
“我听不懂你说的全部的话,可是我听出了,你是在反对我的论文选题,我的理解对吗?”凯瑟琳仰起头来问他。
“没错儿,你理解得完全正确。”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经济基础与意识形态是互动的,这一点我绝不会动摇,而且是非常坚信的。无论是美国还是欧洲和日本,他们的历史和发展都证实了这一点,中国本身的社会发展史,也为这一点提供了依据。经济基础的变更,必然促进上层建筑的发展,没有上层建筑的自由和繁荣,经济基础不会强大。”凯瑟琳站起身来与王起明对峙着。
“你说的那是一般规律,它就没有一个半个特殊的?”
“规律就是针对一般,脱离了一般就不叫规律。”凯瑟琳是个固执的姑娘,她坚守着自己的观点。
“我指的是就没有个某个时期、某个特殊的阶段?”王起明咬着死理跟她抬杠。
“但它一定会走向规律。”凯瑟琳寸步不让。
凯瑟琳忽然转身走向她的桌子,打开电脑仔细地读着上面的文章,她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拿起桌上的书翻了起来,看着看着,她猛地一下把书砸向了电脑。
老实说,王起明非常钦佩她的执著,他再也不愿意看到,本来已经很沮丧的她,再受到他的捉弄。
“行,你有种。甭掉眼泪,咱跟它磕到底。放心吧,你不把博士拿下,我,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凯瑟琳扑向王起明,激动的泪水全擦在了他的脸上、嘴上。
王起明的大话说出去了,后悔是来不及了,回北京的计划只好再放放。好在,此时他也没有马上回去的打算,因为《北京人在纽约》即将在纽约开拍。
张先生像将军一样,率领着《北京人在纽约》摄制组来到了纽约,这给王起明带来了无比的兴奋。他兴奋的原因,不只是因为他的小说能够搬上银幕,而是在等待凯瑟琳拿博士的这段时间,他有了可以打发时间的去处。
华尔道夫饭店地处纽约的黄金地段,金色的大厅里摆设着西方珍奇古董,桌椅、餐具的讲究与精美,都使人不好意思坐上去或碰一碰。《北京人在纽约》的开机仪式,就设在华尔道夫饭店。
晚上七点整,王起明不请自到地进了开机仪式的现场。今晚他的穿戴比平时讲究很多,他尽量地寻找着名人的架势。他设计着在闪光灯下、摄影机前的姿势,他琢磨着在记者面前的措词。可是,在整个的招待会上他显得很多余,记者并没有围着他,摄影机也没对准他,这叫他非常不开心。在中外记者一再要求下,该剧主创人员站在一起,拍几张照片以供报社发表,这时他实在按捺不住了,从座位上站起来,蹭进主创人员的行列,脚还没站稳,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胳膊,他一看是老熟人李先生,他正要和他客气两句,就听李先生笑嘻嘻地说:“我以前不是跟您说过了吗,签了,签了就没您的事啦。”
看来他在剧组里不受欢迎,好在他并不在乎,他一心就想见见他一向崇拜的张先生,可张先生是个特别忙的大忙人,他既是制片人又是该剧的总导演,老是抽不出时间来接见他,没办法他只好去了拍摄现场。在现场他总算见到了大导演张先生,张导演的确像传说中的电视将军。他不断地向摄影、美工、道具发号施令,他滔滔不绝地向演员讲解着人物的内心,孜孜不倦地向摄影要求着他的角度。张导演真是忙死了,王起明见不得让他所热爱的大艺术家,为了他这么一个胡编乱造的东西这样受累。他要为张大导演排忧解难。想到这,他一不做二不休,冲进了现场就干起了杂活儿。他帮着道具师搬桌椅,帮着摄影师扛电线,帮着演员提台词儿,帮着灯光师举大灯。
“停,这是谁呀,吃饱了撑的在这瞎搅和。”张大导演大声喊。
现场的人员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鸦雀无声。
“我,我是……”他双手举着大灯吓得直哆嗦。
“噢,是王先生啊。”张导演说着向他走了过来。
他咬紧牙关举着大灯,一动不动。
“您累着了吧,瞧瞧您脑门子上的汗。”说着,张先生关切地给他擦了擦汗,擦完汗对着剧务喊道:“老刘,你给他找个盒饭,让他上没人的地方嘬去,给他补补身子,瞧他累的。”
剧务很快给了他一个盒饭,他端着盒饭心情万分激动,激动的是张导能在百忙之中还这样关怀他,给他擦了汗,还给了他盒饭补身子。这事搁谁头上他不激动啊。无限感激的泪水,从他的眼角上滚落下来。
凯瑟琳发现了他有好写字的毛病,这一天,她从图书馆里背回来一堆报纸和杂志,由于太沉,累得她直喘气。
“这么老沉的,往家背这些东西干什么?”王起明赶忙接过来问她。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题材,如果你能把它写成一个好看的故事,我帮你翻译成英文在美国发表,一定会是一本Bestseller(畅销书),它将给你带来很多很多财富。”凯瑟琳擦着汗说。
王起明拿起一本杂志看了看,杂志的封面上是总统克林顿的特写镜头,在克林顿的鼻梁子上和脑门子上,有一行醒目的黄色大字标题“HumanCargo(偷渡潮。)”
“偷渡?怎么着,写黑社会?”王起明不解地问凯瑟琳。
“我知道我们美国人在想什么,想干什么。”
“你们美国人整天在琢磨什么哪?”他问。
“他们好奇,喜欢内幕,他们likenewthings(爱新鲜事),他们爱讲正义,他们爱帮助弱小,他们爱……”
“他们爱充老大,他们好管闲事,他们目中无人,自以为是,说白了,不就是爱牛B嘛?”
“你讲得慢一点,我不十分明白你的意思。”凯瑟琳的中文口语虽然不错,但听起他的话来,总是感到困难。
“我的意思就是,甭老拣那好听的说。”王起明说归说,眼睛却在杂志上快速地溜着。他看了会儿杂志又开始翻阅报纸,越看越来劲,越看越上瘾。联想到凯瑟琳的话,给它编成故事,她给翻译成英文,在美国发表。好,很好的主意。
王起明了解美国文化,更清楚美国文化商业性的真谛,这个题材完全具备好莱坞的商业要素。它具有内幕性,可以满足他们的好奇;它具有血腥和暴力,可以满足他们的视觉刺激;它还具有色情和强暴,可以满足他们的感官享受。要想在美国取得成功,这些要素缺了哪一样都不行,而这个题材恰恰是全都具备。
打这以后,王起明就一头钻进这堆材料里,没几天的工夫他就全看完了,看完了材料,他和凯瑟琳一样几乎天天去泡图书馆。文字的东西看得差不多了,他就去找被新闻界称之为人蛇的偷渡客面谈。为了访问到从福建偷渡来的马仔,王起明还几次去监狱深入调查。下层的情况知道得差不多了,王起明顺藤摸瓜地摸着了蛇头。这是位当时在美国赫赫有名的老大,是纽约专做这种黑生意起家的大姐大。可这位大姐大虽然生意在美国,人却住在Jamaica(牙买加)。他和这位大姐大的联络人谈好了条件后,就买了张飞机票只身一人,飞往了地处中南美洲的这个小国。
王起明一下飞机就被人家盯上了,进了一家旅馆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被几个人蒙上了眼睛,还没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又被塞进了一辆汽车。迷迷糊糊地走了一段路,他感到好像来到了一个鸟语花香的世界,等他的眼罩被打开,一瞧,眼前坐着的是一位会说中国话的女人。这女人没怎么叫他害怕,和她越聊越近,几乎立即成了朋友。她重申了必须严格保密的要求,否则后果自负。她坦诚地向他讲了她的个人生活,也开诚布公地向他讲了这种生意的来龙去脉。原来她是王起明的老乡,大姐大是个北京人。
王起明非常感谢这位素不相识的老乡,根据她讲的情况,他不能马上回纽约,他得立即飞到东南亚。
王起明写作不错,可他不是专业的作家,他没有想象力也不会杜撰,只能采取最笨的方法,亲身经历,亲身体悟。他下决心到东南亚去,沿着偷渡的路线走一遭。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走就是多半年,老挝的上寮一呆就是一个多月,因为那里太荒蛮了,没东西吃没屋子住还能对付,没交通工具是个最大的困难。到了那里他才知道什么叫刀耕火种。泰国和缅甸的北部,生活条件虽然好一些,可那里的气候实在难熬,特别是与云南接壤的热带雨林,空气稀薄,蚊虫小咬,真难想象偷渡者是怎么过来的。
王起明掺在偷渡的人群里,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从云南省的景洪出发,经过老挝上寮到泰国的湄公河走了两遭,又从勐蜡经过么憨抵达缅甸走了两遭。这事听起来容易可事实上并非那么简单,这是冒着生命危险,这得有玩命精神。首先,王起明的身份是不能在边境地区溜达的,连中国公民去这些地方都得开边防证,更何况他拿的是美国护照了。这是违法的,要不是边防哨卡的哥们儿睁一眼闭一眼,他休想干成他要干的事。他还记得更危险的一件事,在最后那次他和几个偷渡的人刚越到境外,就被缅甸的人民军擒住,跟他们要过境费,他解释说他不是偷渡的,他的目的是想写小说,那些娃娃兵越听他解释越不耐烦,当听到他说IamanAmerican(我是个美国人)后,反倒把其他的人都放过了。娃娃兵们说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话,用枪托子戳着他的后腰,把他押解到了他们的基地,长官命令他必须交美金,不然就点上火,活烤了他,要不是有两个会说四川话的人,帮他说好话,他就熟了。
激情和冲动已经开始燃烧,他回到了纽约就开始动笔,没日没夜地写,不吃不喝地写,写得他昏头昏脑。凯瑟琳开始有了抱怨,说这次从东南亚回来变了,变得什么情趣都没有了,就连对她的爱抚都缺乏真情。他顾不了凯瑟琳的不满,他尽情地描绘着偷渡客。写得他连盛杰是谁都给忘了,更不要说对盛杰的复仇计划。
这本名为《偷渡客》的小说,一写就是将近两年。
一九九六年初,他的小说基本完成,可是,凯瑟琳的博士论文答辩,仍需要做最后的冲刺。他再也等不了凯瑟琳完成学位了,更等不了他的小说让她给翻成英文。他要回北京,他要先发表小说的中文版,他急不可待。
“好的,我同意你的想法,只请你再等我两天,如果,明天我的答辩还是通不过,我和你一起到北京去。”凯瑟琳的中文比三年前强多了,而且,还带着浓重的北京味儿。
“成,没的说。”王起明愿意带着这个洋妞回北京,他认为带她回去一定有很多好处,具体能有什么好处他也说不清楚。等就等吧,三年都等了,何况这三天了。
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这天凯瑟琳回到家里就发疯了,疯狂地亲吻他,大白天的就要和他做爱。
“等等,你这是怎么啦?”他躲闪着她问。
“通过啦。”凯瑟琳像关了几年大狱的犯人重新获得释放一样的疯狂。
两个人终于又滚到了一起,就像初次见面的那天晚上。
“可是,我不能和你一块儿回北京了。”高潮过后,凯瑟琳抱着他难过地说。
“为什么?”
“答辩通过后,我的导师夏教授,把我推荐到了加州大学的中文系,那里正好有一个终身教授的空缺,让我下个星期马上去面试。你知道学我们这个专业,是很难找到工作的,我非常感谢夏教授的好意,我更不想丢失这样一个好机会。”
“我明白了,放心,送佛就送到西天。”王起明说着就穿上了衣服。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送你到加州去。”
凯瑟琳要去的加州大学,是加里福尼亚州立大学的一个分校,它地处旧金山以北风景秀丽的半山区。凯瑟琳很顺利地就得到了这里的位置。王起明也非常喜欢这个世外桃源。由于这里的地产价格远远低于美国东部,凯瑟琳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在这里购置房屋。王起明也很看中这里房子的宽大与现代。于是,两个人在很短的时间内,一人一半共同出资,买下了一幢占地半公顷的大房子。
可是,舒适的新房才住了两天,王起明就坐不住了。他向凯瑟琳提出了去北京的计划。凯瑟琳非常支持他的想法,祝他在北京的事业成功,并等着他凯旋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