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王起明回北京

明天王起明就要回北京了。夜晚,凯瑟琳拥在王起明的怀里依依不舍,王起明抚摸着凯瑟琳的肌肤安慰着她。窗外,曼哈顿摩天大楼上的彩灯,一闪一闪地照着他俩的脸,两人的眼里都闪动着泪花。

“会的,你放心吧,我每个月都会按时寄给你的。”王起明说着又吻了一下她的前额。

“不止是那几份杂志,最好还寄《北京日报》、《文汇报》,对,还有《北京青年报》。”

“Ipromise.(我向你保证。)”

凯瑟琳热烈地吻着他。

“你能动员你的爸爸也到北京去投资吗?”王起明挪开了她的嘴问。

“当然。我曾经向他提起过,他说他一定会考虑。我也要去北京,我要去北京的大学进修两年中文,再回到哥伦比亚完成我的学位。”

“好主意,我预祝你成功。”

两人谈得很晚,还谈到将来,可就是谁也不提结婚这档子事。他们谈的更多的是北京和中国的未来。当然,也少不了王起明的自吹自擂,他设想着他在北京的合资企业扩展,他畅想着他在北京的远大前程。

听得凯瑟琳的心一阵阵涌起狂潮,一翻身,又和他连续做了三次爱。

第二天出发之前,王起明往北京拨了个电话,他想通知盛杰让他到机场来接他。可拨了几次盛杰的号码就是不通,总说此号码已停止使用。他心里在不断地责怪着盛杰,这小子,换了电话也不通知一声。他又给哥哥拨了个电话,王起天的回答让他莫名其妙,哥哥说了句:“你看着办吧。”就啪的一声挂上了电话。他不明白,就又打了过去,王起天的回答更不明确了。他说:“看着办就是看着办,反正,这事全是你办的。”

坐在飞回北京的飞机上,他冥思苦想着哥哥的话,怎么也琢磨不透什么叫“看着办”,更想不通“这事全是你办的”这句话。我办什么啦,我什么也没办。

飞机着陆了,出了机场,没见哥哥来接他。他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油然升出一股冷落之情。此刻,他多想听到哥哥那句“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致词啊。

他随便找了个电话,想先找盛杰了解一些情况,问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可电话筒里的回答,跟他在纽约打给他的回答一个样:此号码已停止使用。

深更半夜的没地儿去,一不做二不休,叫了辆出租汽车就去了哥哥家。

来开门的是嫂子,她什么话都没说,只用白眼球翻了他一下就进了玫玫的屋。

哥哥披着衣服从他房间走了出来说:“走吧,这儿谈不合适。”

“这么晚……怎么啦,有什么不合适的?”王起明一脸的迷惑。

“走吧。”王起天边说边把他推出了屋。

王起明只好退出了房门,单元的门还没关上,就听到牛蓝乡粗着嗓子叫骂:“阴一套阳一套的,算他妈什么人哪,我们又搭时间又搭人情的图什么,合着就图个招人骂,我们有病啊我们。不相信我们就他妈的别登我们家的门。”

“这,这是怎么档子事呀,哥,你……”

“走吧。”哥哥把他拉下了楼。

下了楼没走多远,他们来到了一家热气腾腾的小餐馆。在这里吃饭的客人,都是正在加夜班的民工。附近的民房都已被拆,现在正争分夺秒地修建一座立交桥。

餐馆用脏乱差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好在时下刚入春,并没有很多飞来飞去的苍蝇。王起天找了个小长桌,打了个手势让王起明坐下,他给王起明叫了两屉蒸包子,自己只要了碗小米粥。

“你呀,你最好连夜赶回美国去,先躲躲吧。”王起天喝了口小米粥说。

“啊?出什么事啦?是合资公司的事吗?”王起明急着问。

“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反正我是好意。”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咱们俩是一母所养,我还能害你吗?你也不必跟我装糊涂,我这全是为你好,你还是抓紧时间赶快走吧。”

“走?凭什么走?要走也得算清了账,把我投进去的钱拿回来再走。”

王起天被一口热粥烫着了嗓子眼儿,热粥在口腔里打着滚,他含着粥说:“你还有脸提钱,公司里哪还有一个子儿啊。”

“哥,跟我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不是你们俩合伙干的?”王起天疑惑地问。

“干什么?跟谁合伙儿?”

王起天看出弟弟确实不知情,就一五一十地跟他叙述了实情。

这事发生在考察团去美国考察的这段时间。

王起明比考察团早走了一个礼拜,就在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把他的护照复印件和美国公司复印件,都交给了盛杰,更重要的是还写了一份委托书给他。王起明也清楚地记得,委托书上写了盛杰在他不在北京期间,将代表他处理合资企业的一切事务。盛杰就拿着这些文件,又从他的办公桌里取走了他的私章,取走了他美国公司的公章。盛杰利用这些材料,在河北、河南、广西、四川等地一共开了十几家合资企业。柏枫和他投在合资公司里的资金,全部用来购买了免税进口汽车,又高价转手倒了出去。后来,他索性就不再倒车,干脆卖起了票据。北京市公安局已立案侦查,可时至今日,仍查不到盛杰的下落。

王起明听完跳了起来,他嚷嚷着要到政府去控告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行了,你冷静点儿吧。告也是瞎告,就算告成了也得你坐大牢。”王起天说。

“凭什么我坐牢?我又没犯法。”

“我先问问你,他用的谁的名字?谁给提供的材料?谁是合资公司法人?他是不法分子,你也是不法分子,他入监狱,你也得跟着进去。不过,现在我倒是有点放心了,假如真不是你有意伙同他一块儿倒卖汽车,这事儿还有缓儿。”

“我,我怎么……”

“怕的是柏枫,他要是翻了脸起诉你,事就大了。依我看,你还是躲避一下风头,离开中国看看形势怎么个发展再说吧。”

“我不会走,没做亏心事就不怕鬼叫门。我要去找柏处长,我要跟他把事情讲清楚。我怕什么?我哪也不去。今晚上我就住在家了,明天一早……”

“可你嫂子她……她正在气头上。”

“她气我什么?”

“还不是说你总不信任她,不把委托书交给家里人,反倒交给一个流氓。”

“行,那我就向她道歉。”

“这就对了,她总是你的嫂子,怎么说都是一家人嘛。”

王起明跟着哥哥回到家里,见牛蓝乡已打上了呼噜,就把道歉的事先搁下了。哥儿俩轻手轻脚地趴到了一张床上。床不大,两个人躺上去几乎是身贴着身,脸对着脸。也许是因为哥儿俩自打小学毕了业,就没这么靠近过,更别说肌肤蹭着肌肤了。兄弟俩不约而同地燃烧起强烈的手足情,特别是王起天跟弟弟说了肺腑之言:“其实,柏枫也没什么可怕的。这个老狐狸十有八九也不会告,他投进合资公司里的钱,又不是他自己的钱。再说,这次他用公款带着相好的玩了趟美国,在咱们手里也攥着他的短处,要是惹急了抖搂出去,他也没什么好果子吃。”烟头把王起天的脸,映得一亮一亮的。

“我找他谈谈。不管他是什么态度,反正,这个合资企业无论如何也得搞下去。”黑暗中,王起明也点着了烟。

“依我说,也没有谈什么的必要了,我正想借此机会甩掉他单练哪。要想把合资公司搞下去,这权力他总拿着一半早晚得打,晚打不如早打。”

“打?”

“对,就是抢。”

“抢?”

“现在公司章、财务章都在哪?”王起天猛地一下坐了起来。

“在我的办公桌里锁着哪。”

“咱们先礼后兵,明儿一早,你就去取回这两个章。”

“好,那没问题。”王起明也突然坐了起来,看样子,他想马上就去拿。

“没问题?我看不那么简单。说不定那老狐狸已做了手脚。”

第二天天没亮,王起明就来到了亚运村汇园公寓。他走到他的办公室门口,正要拿钥匙开门,发现门上的锁已经被撬了。他冲向他的办公桌,又看见所有的抽屉都已撬开。他的额头冒出汗,一屁股坐在那老板椅上,办公桌上除了那两面歪歪斜斜的中美国旗,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了。

“嘿,真他妈邪啦。”他骂着抄起了一把椅子,朝着档案柜冲了过去,举起了椅子正要往上砸,突然间,他的后脖领子被一只大手揪住了。一回头,他看见柏处长派的办公室主任小金,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围住了他。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大棒子、铁钎子。

“你们想干什么?”他瞪着双眼问这帮人。

“你丫挺养的想干什么?”揪脖领子的人怒视着他。

“我,我不干什么,我拿我自己的东西。”

“你自己的?哪写着你自己的哪?”

一个更壮的汉子走到他面前,鼻子贴着他的鼻子说:“小子,找不着北了吧,当了几天假洋鬼子,就回来欺负咱北京的爷们儿,你是什么东西操的?”

“你,你说话怎么这么糙哇?”听得出来,王起明的口气软了点儿。

“话糙,话糙是客气的。哥们儿们,锁窗户,插大门去!”

另外几个汉子一听,冲到门前正要把大门关上,忽然,又有一帮人冲进了他的办公室,这帮人中绝大部分是女的。

“有理讲理,不许打人!”“对,打人是犯法的!”刚进来的这伙人七嘴八舌地喊着,个个都很勇敢。他们把那几个拿着棒子、钎子的大汉团团围住。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女人,王起明看着有点眼熟,他忽然想起来了,这不是在开幕式那天忙里忙外的崔步成的老婆吗?这准是哥哥不好出面,特意派人保护他来了。他心里有了底。

“中国政府有政策,要保护外商的合法权益。”王起明抖着丹田喊,底气足多了。

“美得你,还外商?外他妈什么商,今儿打的就是你这个外商!哥们儿,抄家伙。”

“住手。”一个年轻高挑的女人出现在门口。

两伙人都愣了一下,眼睛都瞅向了大门。

王起明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看见站在门口高挑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艾米。尾随她身后的是一个猥猥琐琐的小伙子。

“大家都别动肝火,有什么事坐下来谈。”艾米说着走到了王起明面前,她把那只揪住王起明的手,从他脖领子上拿了下来。

“你是谁?”壮汉子松下手问。

“我是谁,这不重要。关键是谁也别动粗,打伤了人对谁都没有好处。”艾米站到了王起明和那汉子中间。

“不是我们想动粗,小姐,是他先动的粗。”汉子似乎被眼前的这个漂亮女子给震慑住了,他的态度和语气缓和了许多。

“我昨天夜里才下的飞机,我上哪先动粗去,我……”王起明见艾米给他使了个眼色,就止住了要说的话。

“别听他的。他整个一个瞎话篓子,什么昨天夜里刚下飞机,昨天早上他就派人来撬开了门,撬开了柜子,把公司的财务章和人事章全偷走了。小姐,您说,像这种美国流氓该不该捶?他这么一闹,他是没事了,我们这些人上哪找吃喝儿去呀。”汉子气得扭歪了脸。

“昨天早上的事,这里有误会,让他跟大伙儿说明白了。”艾米说完,就把站在她身边的胡生,推到了大伙儿的前面:“你说吧。”

“门和柜子是、是我撬的,不过、不过……”胡生支支吾吾地不敢往下说。

“说,快说。是他派你来的,还是那个叫盛杰的流氓指使你干的?快说。”那壮汉子喊着,他把手里的大棒子掂了掂。

“都,都不是。”

“那是谁?”大棒子举过了胡生的头顶。

“是……反正我把那些个章,都、都交给了她。”胡生的手指,突然指向了崔步成的老婆。

“他撒谎,胡说!”崔步成的老婆冲到胡生面前就抓他。

“不要动手!”艾米喊。

胡生一摸脸看见出了血,就把崔步成的老婆推了一个跟头。

几个女人见自己的姐们儿吃了亏,喊叫着就冲向了胡生。

王起明见胡生有了危险,想挣脱开揪住他的汉子,去救胡生。壮汉子不容他挣脱,就给他使了个扫堂腿。王起明两腿一软来了个狗吃屎,他刚想嚷嚷救命,后脑勺子就被一种金属击中,随后就觉得从脖梗子上流下一股热汤来。他想完了,这一定是脑浆子,他抽出右手摸了摸那股热汤,放到眼前一看他放了心,因为手掌上全是红的,他知道脑浆子应该是白色。他想爬起来制止这场殴斗,可还没等站起来,一只大皮鞋的后掌,不偏不斜地给他的鼻梁骨踹了个正着,脑壳刚着地,嘴巴子上又挨了几下前掌的猛踢。“我操你大爷我操你祖……”话没骂完,一根木棒正中他的天灵盖儿,他人事不省了。

“这是哪儿呀?”王起明自言自语地说。“哎哟!”一阵难忍的疼痛钻进了他的脑仁儿。他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净是布,觉得整个的脑袋比以前大了很多,好像这脑袋不是自个儿的。他把眼睛上的纱布往下扒了扒,环视了一下自己的周围。他看见屋子的顶棚是木结构的,房梁和屋脊都露在了外头,窗户也是木制结构,透过光亮可以看到很传统的窗棂。不过,屋子里倒是很清洁,他的床边就放着一个干净的脸盆架。

我怎么上这儿来了?他使劲想着曾发生过的事情。对,好像是打架了,跟谁哪?因为什么哪?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有一点他倒是没太糊涂,那是一场乱架,分不出个儿的罗圈架,为的是一个什么图章,是为了一块圆咕隆咚的木头,对,好像就是为了这个。

“还疼吧?”门开了,进来了一个人。

他眨眨眼睛又定了定神:“哟,怎么是你呀。”他认清了是艾米。

“医院有个规定,对打架斗殴的流氓不给打麻醉药。”艾米手里拎着个暖瓶,一边往脸盆里续着热水一边说。

“噢。”

“一共缝了十三针,亏了是后脑勺子,这一钎子要是打在你前脸上,你可就惨了。”

“噢。”

“后脑勺子上有头发挡着,还能瞧得过去,要是在前脸上缝它个几针,就太影响市容了。”

“噢。”

“你老噢什么呀噢,真给打傻啦。”艾米笑了起来。

“不是,是我一说话就脑仁儿疼。”他拧着五官说。

“那倒也是,没打麻药嘛。”

“这是哪儿呀?”他问。

“现在不跟你说,等你疼劲儿过去了,我告诉你。”艾米往脸盆里续完了热水,用一条新毛巾沾着热水给他擦手,擦那些已凝在嘴角上的血斑。

三天以后,眼眶子和颧骨上的水肿,算是消去了一些,鼻梁骨里也没那么堵得慌,开始正常通气儿了,整个脑袋像是小了两号。王起明坐起身来,瞧着这奇怪的小屋,透过小屋的窗户,看见小屋的外面有个小院儿,院里种着棵大柳树。

一股暖风带着几缕轻柔的柳絮,从窗缝里吹了进来,也刮进来院子里说话的声音,可就是看不见说话人的人影儿。

“你该上班就去上班,该找工就去找工,我的事不用你管。”他听出来这是艾米的声音。

“你整天就这么伺候他,万一王府再给你开了,咱俩吃什么?”他也听出来这是胡生的声音。

“亏你也说得出口,一个男人让单位辞了,辞了就辞了呗,那就什么都不干啦,指望女人养家口,你不怕现眼我可怕丢人。”

“让单位辞了这能怪我吗?是你非让我进这个倒霉的合资公司的,没干几天就黄了吧。”

“你还别说这个,”艾米的声调提高了:“公司黄了跟你有直接的关系,要不是你偷着摸着去撬柜子,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愿意撬啊,我爱没事找事呀,我吃饱了撑的呀我!”

“盛杰不是让你守好摊儿吗?不是嘱咐你任何人都不许进他的办公室吗?谁都不能动公司里的东西吗?你可倒好……”

“这也不能怪我,谁叫盛杰出差一走了之,把钥匙也全带走了。”

“那也不能随便撬。”艾米的声音更高了。

“你说得轻巧,大清早儿的睡都没睡醒,人家在电话里说要急着用,值班的又就我一个,你说叫我该怎么办?”胡生的声音也高了。

随后是一记重重的摔门声,接着,艾米端着一碗汤面来到了他住的屋。

“哟,坐起来啦。吃点儿面,今天我给你加了些肉丝。”艾米说着把碗递在了他的手里。

“这到底是哪儿啊?”王起明问。

“东四头条,租的。别看就这两间小平房还不便宜,也就是图个上班近。快,趁热吃吧。”艾米说。

“东四头条,租的。”他像是在追忆着什么。

“自打和我爸吵翻了离开了家,就和胡生住在这里了。”

“你们结婚啦?”

“结了。”

“噢。”

“又快离了。”

“噢。”

“别老噢噢的了,快吃吧,面都凉了。”

王起明没有吃,他放下了碗说:“你把他叫来,我有话要问他。”

“叫谁?”

“你丈夫。”王起明用筷子指着北屋说。

艾米把胡生叫了过来,胡生刚一坐下,王起明劈头就问:“那天给你打电话的人,就是让你撬我办公桌的人到底是谁?”

“那我哪知道啊,听口音不像咱北京人。”胡生想了想答。

“是不是山西味儿?”

“是,是山西口音。”

王起明基本上明白了,但他仍感疑惑,有个疑团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继续问:“柏处长为什么让你把财务章交给崔步成的老……”

“这是两回事,不是他叫我把财务章交给老崔老婆的,是老崔本人打来电话告诉我要这么做,他还说这是您哥哥的意思。您说,我能不这么做吗?”

“什么时候?”

“就是我和艾米赶到您办公室前半小时,艾米一听觉得不对劲,非要拉着我到您那里看看。结果,到了那里一瞧您被人围住了,没说两句,您就被人花了,我的脸也被抓破了,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老崔的老婆为什么要抓我的脸,我把财务章交给她的时候,她对我还挺客气哪,直说谢谢我,可她掉脸就不认人了。这都什么人哪,全乱了,真搞不清楚这里边玩的是什么猫儿腻。”

“不行,我得走。”王起明说着就要站起身。

“上哪儿去呀,你还没拆线哪。”艾米又把他按回到床上。

一提拆线,后脑勺子上乃至整个脑袋又疼又涨:“难道公司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完了?”他捶着床垫子喊。

“你不用急,事情总会有结果的。”艾米安慰他说。

“艾米你帮我个忙,给崔步成和我哥哥王起天打个电话,在附近约个地方,我要找他们谈谈。”

“就叫他们到这里来谈不行吗?”艾米问。

王起明想了想说:“还是约个别的地方吧。”

艾米走出了屋子,到北屋打电话去了。

“我瞧出来了,您是个急性子。”胡生端着一杯茶,坐到了他的床前:“急什么,有什么好急的,这个公司黄了您怕什么呀,黄了就黄了呗,以您的身份,成立个贸易公司倒点儿什么,不是来得更快吗?眼下这化肥可是短缺货,化肥您知道吧,就是尿素,往庄稼地里撒的那东西……”

“那我哪懂啊。”王起明说。

“不懂,不懂咱们可以学,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学的。它的学名叫聚乙烯,从日本进口的化肥,一袋就能赚几百块,您要是从那边弄他两船过来,那得赚多少哇。”

王起明没回答,只是摇摇头。

“化肥您要是不感兴趣,咱们可以倒钢材。倒钢材我倒是挺内行,它一共为分四种号,一号钢和二号钢利润少,三号和四号的利比较大。当然,您要是有能耐把美国的不锈钢、合金钢什么的给弄来,那咱可就发啦。”

王起明闭起了双眼。

“倒钢您要是还不感兴趣,咱可以玩儿大豆,玩儿老玉米。农业您要是觉得讨厌我还有招儿,咱可以倒配额,这您应该比我内行,美国对咱中国出口的棉纺织品有限制……”

“别瞎侃了,整天就知道做梦,见谁都是这一套。”艾米打完电话回来了,她接着说:“老崔说孩子病了,两口子都脱不开身。你哥哥的电话是你嫂子接的,她很不客气,她说,这事他们管不着,再说他丈夫也出差了,最后还留下一句话,说你的事少让你哥哥搀和。”

王起明点了点头。

“你别太伤心,当官的都是一样。”艾米说着把胡生推开坐了下来:“不管是大官小官,无论是你哥还是你弟都一样。这你也得体谅他们,他们有他们的难处,你想开点儿吧。依我说找他们不管用,你得找你的合作伙伴,跟他们要回来你所投的钱才是正事。”

艾米说得对,投进去的钱,没见一点动静就打了水漂,这不是太吃亏了吗?他决心要把损失的钱要回来。

一周后,他自己去医院拆了线。医院的医术虽然很高明,但对打架斗殴的流氓,不仅缝合伤口时不给打麻药,缝合的针脚也偏大了些,故此,伤口的愈合并不理想。拆过线后,他的脑袋上仍然捆着几层白绷带。

从医院里出来,他没有到王起天那里,他不想再给哥哥添麻烦了,他知道哥哥暂时躲一躲也有他的道理,在职的处级干部不准经商,是政府的明文规定。何况他也是个有家小的人,他能平安地生活也是自己盼望的事。

他叫了辆出租汽车,直接去了柏枫的所在单位,他不想跟他理论什么,只想问问明白为什么非抢财务章,为什么不想好好把生意做起来。他不想跟他吵架,更不要说是打架了。只要有一线希望能继续合作下去,他挨骂遭打的事可以只字不提,一切都认了。

他出了汽车,就朝着柏枫的办公大楼走去。这里他很熟悉,在与柏枫商讨合作意向、修改公司章程合同时来过几次。传达室的那位老头已成了他的熟人,对他非常客气。可今天这位老头像是变了个人,不仅对他不客气,还横眉立目地非要他出示证件。

“大爷,您忘啦,我是王起明啊,是和咱……”

“我不管你是谁,我要你出示证件,我有这个权力。”大爷的铜烟袋锅子,不停地在他的脑门子上晃荡着。

“大爷,我知道您有这个权力,可我……对了,我这儿有美国驾驶执照,您看能当证件使吗?”他躲避着老头的烟袋锅子说。

“美国的,哼!你吓唬谁呀,你就是美国总统,进我管的这道门,我也有权力让你出示证件。”老头还用那亮晶晶的烟袋锅,在他那绑着绷带的脑袋上敲了两下。

他好像是给打怕了,缩着脖子说:“大爷,您别这么说呀,今儿我找柏处长是来谈重要的事。”

“柏处长不在,出国考察去了。”

“不能,这不可能,他刚出国考察回来,我们是一块儿去的,这您蒙不了我。大爷,您不认识我啦,您想想,前几次我……”

王起明的话没说完,从传达室里走出来几个高个儿的男人:“怎么着,伤好啦,还想找茬儿是不是?”带头的那个人说。

王起明一瞧这几个人,浑身的肉都直哆嗦,特别是一见他们脚上穿的大皮鞋,本来已经小了两号的脑袋像是又长出来了。

“我,我不是来找茬儿,我是,是找柏处长谈点儿事。”他说出来的话,听起来有点儿颤。

“什么事?跟我谈就成了。”带头的那人说着,穿在他脚上的大皮鞋,不断地在洋灰地上蹭着,发出的那声儿就像一只饿狼在磨牙,震得王起明的脑袋嗡嗡响。

“我,我来找你们要钱。”也许是脑袋被震蒙了,他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什么钱?”

“我投在合资公司里的那些钱。”

“你还有脸提你的钱!我们公司投在里头的钱,都被你和你那个盛杰给卷了,我们没找你算账,你反倒没完没了地来找麻烦。活腻了是不是?活腻了就言语一声!”

王起明觉得脑袋又是“嗡”的一响,缠在上面的绷带像是紧了两扣,不过,这一紧倒使他清醒了,他知道再跟这些人吵下去,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他苦笑了一下转身就走了。

他要去找公司的财务章和公司章。他现在已经非常明白,过去在美国做生意,看也没看过,想也想不到的各种图章,在北京是多么的重要,没有这些木头块儿,就休想办成任何事,要想在北京继续干下去,他必须把这些木头块儿找到。

王起明先给崔步成打了个电话,崔步成的回答是:“这事还是问您的哥哥吧。”

“胡生不是把财务章亲手交给你老婆的吗?”他逼问。

“啊……他是胡说!我老婆说她从来没收到过什么章。”

趁着嫂子不在家,他去了哥哥家。王起天的回答更明确,并一再强调,步成和他的老婆是可以信赖的。财务章公司章绝不可能在他们手里。至于钱,人家不追究就算你的幸运,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王起明没死心,他不可能死心,那是他在美国十几年辛苦攒下来的钱,只有他才知道那些钱来得是何等不易。他离开了王起天那里,马不停蹄地去了市政府。

市政府的所在地环境幽雅僻静,并不像其他城市的市政府,办公地点都设在该城的闹市中心。这是条优美的街道,街道两旁是两行已经变绿的参天槐树,信步在槐树下那些正在闲谈的人们,以及人们的那种高雅举止,都使他本来非常烦躁的心情,瞬间平静了许多。

传达室的这位老头,一点都不像柏枫传达室的那个老头。他说明了来意后,这位老人家不仅态度和蔼,他还亲自把王起明带到了接待室。接待他的是市领导的秘书小刘,小刘是他的老熟人,几次市领导接见他,都是小刘做的安排,有时还一起陪聊陪吃。王起明比小刘大几岁,小刘跟他也不见外,经常是王哥王哥地叫着。

“我看这事不大好办。”小刘听他说完了情况抽了口烟说。

“怎么不好办?”他问。

“您得这么想,王哥,我们有政策。我们的政策是吸引外资,改革开放,我想,这一点您应该明白吧。”

“当然,我明白。”

“王哥,您跟我不是外人,我得跟您说点实话。”小刘想了一想接着说:“这吸引外资、引进外资的政策,是长远的政策。您入进合资公司里的钱,是从境外打进来的吧?”

“是啊。”

“王哥,这引进外资符合政策,比较好办。可我们没有引出外资的政策,引出外资麻烦就大了,外资出境的手续,不是像您想象的那么简单。何况,我听着这里像是有场官司,打官司您得上法院,市政府连立案都立不起来。市领导倒是能给您说上两句话,可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因为明显的,这官司一打您占不着什么便宜。王哥,依我看,您就不用找市领导了,再说,您看您这模样,跟狼牙山五壮士似的,这哪像外商来京做买卖的呀,弄不好再给领导留下个坏印象,往后您的事就更不好办了,您说是不是,王哥。”

秘书小刘的这番话,确实打动了王起明,他二话没说,谢过了小刘又回到了东四头条。

“胡生,你给我讲清楚,盛杰为什么会卷钱跑了,他现在在哪,临走时,他都说了些什么?”王起明一进那小屋,见到了胡生劈头就问。

胡生撅着嘴,蹲在地上不说话。

“你倒是快说呀。”艾米催着他。

“他,他跑哪儿去了我怎么知道?”

“那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艾米大声问。

“他没说什么,就说他实在是干不下去了,还说……还说,这次就对不起王哥了,早晚他还会和王哥见面。”

“对不起我?早晚还会和我见面?”王起明低声地重复着胡生的话,突然,他站起身来,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东四头条。

王起明没有去亚运村,也没有去王府饭店,因为他心里清楚,他再也去不了那些地方了。他带来的现金基本用光,信用卡里的钱也所剩无几。

夜晚,他一个人独自在东长安街上走着。远处,新建的京伦饭店和建国饭店上的霓虹灯,在夜幕里闪耀。他知道在饭店里面,一个个的合资企业正在洽谈,一个个的合资公司宣布成立。赛特大厦里灯火通明人流不断。中国大酒店已开始动工,脚手架上的工人们仍在工作,他们手中的焊枪喷在钢筋上所放射出来的火花,把改革开放的北京,装点得更加漂亮、灿烂。

长安街上的汽车川流不息,汽车的档次一天比一天高,别克,凯迪拉克,奔驰,宝马……而且绝大部分还是黑牌子,他真想跑到马路中间,拦住每一辆挂黑牌的汽车,看看里面坐的是不是那个混蛋盛杰,如果是他,他会抓住他抽他几个嘴巴,然后把他揪下来自己坐上去,并大声告诉他,孙子,你给我滚蛋,这车应该是我开。

长安街上挂黑牌的汽车,好像是在跟他逗气儿,一辆接着一辆地在他眼前驶过,他越看越生气,越看越恨那个忘恩负义的盛杰!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盛杰,不惜工本地去追查他的下落,不查他个水落石出绝不收兵!可是,这个计划必须得搁浅,因为囊中羞涩很难完成。不过,他认为这是迟早的事,这次实施不了还有下回,他要回美国把钱准备得足足的。到美国后,他要多买几本有关侦探方面的书,一切准备就绪后,马上再杀回北京,他要像福尔摩斯一样,不把盛杰查出法办绝不罢休。

他一个人在长安街上走着想着,忽然觉得自己的面颊全湿了。是的,他掉下了眼泪。因为,他爱北京,他舍不得离开北京,可他不得不离开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