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晚上,家家户户的北京人,在电视里都看到了王起明的身影。电视屏幕上,他的模样像是个久居海外的华侨,颇有一番业绩的成功人士,回到北京感慨万千,高谈阔论对家乡父老的思念,痛苦地讲述着海外华人过春节时的凄凉。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两位老先生,陪着他一块儿聊话剧《茶馆》在海外演出的盛况。王起明手里拿着两块牛骨头,模仿着某个角色在《茶馆》里的开场白。你还别说,王起明还真有两下子,他把这段数来宝表演得非常逼真,赢得了台下的满堂喝彩。观众都被这个海外赤子不忘乡音、留恋故土的真实情感打动了。
王起明也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就他一个,没外人。今天晚上他哪儿也没去,他独自一人呆在808房间里,静静地看着电视里的自己。
看着看着他的眼睛潮湿了,看着看着他还真流下了眼泪,纸巾揪了一块又一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擦着。他糊涂了,他被他自己搞糊涂了,难道他是真的赏识自己的表演?不是。难道他是真的被自己瞎编的词打动了?更不是。他很少为电影戏剧里的事感动得哭过。他一时弄不清这是一种什么心态。反正他是动了真感情。本来,上电视露脸儿,只是他整体设计的一个安排,是他精心策划的一个步子。目的只有一个,混个脸儿熟,闹个知名度,做起生意来方便,能赚更大的钱。可没想到自己玩起了真格的,好像回北京来的目的,不是为了赚钱,只是为了故土和乡情。他心里暗暗地提醒着自己,可别弄得假戏真唱了。要说是假戏,也不能说他全是假,因为他是真的爱北京,爱京城人爱京味儿的文化。这一点是假不了。想当初,他刚到纽约没几年的时候,听说纽约的OffBroadway(小百老汇剧场)正在排演英语《茶馆》,他放着生意不好好做,天天泡在排练场里,协助导演纠正王掌柜的动作和语气,给常二爷讲解时代背景,帮常四爷分析人物。演出时,他又管道具又管催场,又兼剧务又拉大幕。这一切都是无偿的,他的前妻骂他是不务正业的傻子,他可说是着着实实地过了一回家乡瘾。
808房间的电视机里,不断传出观众的热烈掌声,也传出王起明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使他恢复了正常。
他拿起了电话:“喂。”
“你还真活着哪,是怎么搞的嘛!”他听出来了,这是艾米的声音,是艾米非常生气的声音。
“是艾米呀,我怎么了我?”王起明有点儿莫名其妙地问。
“今儿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你不是答应丽地亚了吗?”
王起明“哎哟”一声,拍了一下脑门子,他想起了今天是丽地亚结婚的日子:“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我给忘了。”
“你这人可真够没劲的,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我,我马上就到。”
“到什么到,婚礼都举行完了。”
“哎哟喂,那怎么办哪?”
“你要是有诚意,就马上来‘长富宫’。”
“长富宫在哪?”
“你能找着。”艾米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王起明穿上大衣,一阵风似的冲下楼,跳上了一辆出租车,就对司机说:“快,快去长富宫。”司机问他要多快,他说不能超过半小时。司机一笑说了句:“老外吧。”就一踩油门上路了。
原来长富宫离王府饭店不远,不到两分钟就开上了长安街,不到五分钟就开到了新盖的赛特大厦。司机把车子停了下来,叫他下车自己走过去,说车子不能逆行,要是绕道的话就耽误您的时间了。
王起明立刻付了钱,下了车就往西走,没走几步就看到了长富宫的招牌。招牌下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他一眼就认出了是艾米。大概是刚刚参加完婚礼,她身上的衣服过于单薄,头发在寒风中横向飘动着,她缩着肩,跺着脚。王起明远远的就听见,她那高跟鞋的后跟儿碰在水泥地上,发出“得得得”的声音。
“艾米。”他叫着向她跑去。
艾米搓着双手,把脸扭向一边,站在原地没动。
“实在对不起。”他来到她的面前,向她伸出了手。
艾米没有跟他握手,说了句:“真是的。”转身进了长富宫。
王起明紧随着她也走了进去。
餐馆里的气氛很热闹,他们包了一共十来桌。看样子,正式的婚礼不知在哪儿已经举行完了,现在是来宾们一块儿聚餐的时候。双方的家长已经撤离,剩下的这伙人,几乎是清一色的年轻人。王起明能清楚地把这伙人分成两拨,他能明显地看出,哪些人是丽地亚请的,是属于她那边的姐们儿,哥们儿,哪些人是那位“港”请的,是属于他那边的同事,朋友。北京话和香港话,乱乱嘈嘈地交织在一起,更显得这个场面格外的热烈闹哄。
新娘子丽地亚今晚的打扮,比以往更加耀眼,妖艳。这在王起明看来有些不舒服。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没必要这么浓妆艳抹。更没必要把已经很丰满的乳房,成心地露出来多半边。
艾米把他领到新娘新郎面前,丽地亚把他的丈夫介绍给王起明。
“恭喜,恭喜。”他向他们表示祝贺。
“听肖(说)你系(是)美国来的,纽约里头(那边)我有很多朋友,都系做餐饮方面的星(生)意,你要系有困难就去叫(大概是找)他们,提我的名记(字)就系了。”新郎操着他的鸟语,对着王起明表示着仗义。虽然口条不顺,可架势倒像是道上的人。王起明很想跟他盘盘道,因为在香港和纽约,这号儿的打工仔他见得多了,在那边儿整天跟孙子似的,到了北京却充起了大爷。像这号儿人要是在当地,想找个女人做媳妇,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怎么到了北京都成了香饽饽,能娶上这么漂亮的太太。孙子,就偷着乐去吧,别再装什么大头,装什么道上的,充什么牛B了。除了能颠两下大勺还会什么,你配得上我们北京姑娘吗?
“罚酒,罚酒。”劳拉一手拿着一瓶茅台,一手拿着一个空酒杯,歪歪扭扭地向他走来:“来,来晚了,就得罚,罚酒,先喝三大杯。”看样子劳拉已经喝高了。
王起明知道再推辞已是不可能了,就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三杯不行,得喝六杯。”劳拉身后的一帮北京姐们儿,也跟她一块儿起着哄。
一片王起明听不懂的鸟语,叽叽喳喳地在他的左右和身后叫唤着,也听不出到底是叫他要喝多少杯。他也没数,就一杯一杯地喝着,不大一会儿的工夫,他的腿肚子就开始发抖了。
艾米突然站在了他的前面,抢过了他手中的酒杯,挡住了起哄的人们:“别搞错了目标,今天他不是主角,你们别冷落了新郎新娘。”
等这些起哄的人离开了他,转向了新郎新娘之后,王起明摇晃着身子,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说:“真,真谢谢你,你了,艾米。”
“德性。”
“我,我出,出丑了吧?”
“走,去喝点儿茶,解解酒吧。”
“别走。”劳拉斜着身子又回来了,一个身材枯瘦的男人搀扶着她。
“这是我的老公。”劳拉的胳膊搭在那个男人的肩上,笑盈盈地向王起明介绍。
“别闹了好不好,劳拉。”看来艾米还是真不高兴了。
“没闹,他就是我老公,想赖都赖不掉。”劳拉说着还亲了一口那个瘦男人。
“见到你很高兴。”那个瘦男人礼貌地向王起明伸出手。
劳拉说的她的这位老公,看上去在四十岁出头,长得不很文气,可鼻梁子上却架了一副非常文气的金丝眼镜。他的普通话不是香港人说的那种,更不是北京人说的那样,他说他讲的是国语。什么国语,王起明一听便知,那是地地道道的台北话。如果那样的话就叫做国语,非要在全国普及,那十几亿人就都成了大舌头。
没等说上几句,那人就把劳拉拉走了。
艾米带着他来到了一个喝茶的地方。喝了几杯浓浓的龙井之后,王起明的脑子似乎轻松了一些。他们俩闲聊了一会儿,从闲聊中王起明才知道,劳拉说的她的那位老公,其实,不是她真正的老公,那人是个有家有室的台湾商客。王起明还知道那人对劳拉不错,不仅常给劳拉买衣服和首饰,还给劳拉租了一套房子,劳拉也死心塌地地跟着他,说是他一定会去台湾离婚,回来后马上就娶劳拉做正式太太。
“你信吗?”王起明问艾米。
艾米没有回答。
“怎么那么想不开,干嘛都非想往外嫁。”
“我想回家。”艾米说。
“你家住哪儿,远吗?天这么冷,你穿得又太少,我叫个出租汽车,送你回去吧。”
“本来就应该这么做。”艾米说着站了起来。
艾米家住得离长富宫不近,她家住在北京的尽西头。她没告诉王起明具体的地址,王起明只知道,她家是在总参医院的后身儿。
出租汽车在宽阔的长安大街上,笔直地往西开。艾米坐在车里不怎么说话,王起明也很少开口。他在想着,猜想着艾米一定是个军队里的高干子女,因为在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强烈的优越感。她爸不是高干起码也得是个中干。反正她是个在部队大院里长大的,从小就无忧无虑的孩子。
风敲打着车窗,发出了悦耳的声音。这时,天上飘下了零星的雪花。
“你爸是个大官儿吧?”他问。
“大帽儿。”
“什么?”
“大土老帽儿。”
“大……别这么说呀。”
“脑筋转不过来了,看什么都不对,瞧什么都不顺眼。”艾米的脸上堆着一些愁容:“你看吧,今儿晚上这一关,就挺难过。”
“怎么啦?”
“又上哪里疯去啦,怎么是这么个打扮哪,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呀,统统给我说清楚再睡觉。”
“管你管得够严的。”
“够严的,简直就是没法活。”
“有那么严重吗?”
“跟你说也没用,你知道什么?”
“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凭什么跟你说,你算谁呀。”
雪越下越大,长安街上呈现出一片白色。汽车的速度减慢了,司机把雨刷开动起来。
“你爸是什么地方人?”过了一会儿他问。
“甘肃,甘肃天水。”
“甘肃?不对吧,甘肃女孩能长得这么漂亮?”
“真够土的,没听说过天水出美女呀。”
“挺自信的。”
“当然了。我算不算美女你心里有数,装什么装。”说完,艾米自己也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王起明没跟着她一块儿笑,他在侧面打量着她。车厢里暗暗的,透着窗外的一片白色,他能看到是一幅黑白分明、造型讲究的动态剪影。她长了一个聪慧的、略微隆起的额头,额头下闪动着一双动人的眼睛。鼻子是小巧的,鼻头是翘翘的。粉红色的嘴唇总是那么湿润,两个嘴角稍稍向下撇,显得有些高傲。
王起明挪动了一下身体,调整了一下坐姿。他把后背靠在了车门一侧,两臂盘在胸前,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这幅令他遐想的剪影。
“甭那么使劲瞧,我有主了。”艾米的脸向着窗外,看着从天上降下来的雪花。
“没错儿,你告诉过我。”
“我说的是真的。”
“他是哪国的?”
“中国的。”
“中国的?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艾米把头转向了他。
“不都惦着往外嫁吗?”
“我就偏不。”
“他是干嘛的?”王起明追问。
“跑堂儿的。”
“跑堂儿的?”
“对,跑堂儿的。”艾米的语气像是在较劲。
“你爸反对。”
“猜着了。”
“我也反对。”
“早知道。”艾米说完又把头调到窗外:“谁爱反对谁就反对,爱怎么反对就怎么反对。”
汽车的轮胎碾着落在路上的积雪,不时地发出吱吱的声响。
“请您在前面调个头,再往右拐就到了。”艾米对司机说。
司机照着她的话,调了头,往右一拐就停在了一个大门前。王起明一看就明白了,他的猜想是对的,因为大门两侧站着两个哨兵。
王起明抢先跳下车,跑到另一边给艾米开车门。
“谢谢你,不用再送了。”艾米说。
“没关系,我送你进去,送你到家吧。”
“甭了,太麻烦。”
“麻烦什么,不麻烦。”
“我是说还得登记,又得填条什么的。”
“现在还不算太晚,我有时间。”
“你有证件吗?”
“啊?我,我有哇。”
“什么证件。”
“护照。”
“哪国的?”
“美国的。”
“防的就是你。”
一阵寒风吹了过来,带着雪花抽打在他脸上,生疼。他不由得缩了一下脑袋。
“瞧把你吓的。”艾米咯咯地笑着。
“我?我怕谁呀。”他突然上前跨了一步。猛地一下揪住艾米的胳膊,“艾米。”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干嘛?”她企图把胳膊拉回来。
“我……”他把她的胳膊揪得更紧了。
“他的劲可比你大。”艾米盯着他的眼睛。
“谁?”
“我男朋友。”
“我的劲……”
“你的劲比不了他,他比你长得高,他比你长得帅,还比你年轻。”
王起明的手慢慢地从艾米的胳膊上松了下来。
“怪冷的,快上车吧,要不人家司机该等急了。”艾米说完就一溜小跑进了大院,两个警卫并没要求她出示什么证件,似乎这个大门她是可以随便进的。
王起明可没敢往里进,因为他觉出,那两个哨兵正双眼炯炯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