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起明敲了两下阿春家的门,不见她来开,就掏出了钥匙,自己打开了门。他兴冲冲地跑向二楼。“阿春。”他叫着,跑着,来到了她的卧室门前。
阿春的卧房没关着,他看见阿春半裸着身子,躺在床上正在跟谁打电话。阿春见他进来,伸出食指竖在嘴唇中间,做了个“嘘”的手势,叫他不要出声。
王起明轻手轻脚地进了屋,脱下外衣,乐呵呵地来到了她的床边。他猛地把冰冷的双手,伸进阿春的被窝里。
阿春没有躲闪,任凭他去摆弄自己的双脚:“可我还是不明白……啊,啊,你说,你说。”阿春的双眉紧锁着。
王起明尽情揉搓着阿春的脚,那双他最喜爱的秀脚,他根本不去关心阿春所说的内容。
“那就是说,没有别的办法了?”阿春抽了一下鼻子。
“谁呀?”他趴在床上轻声问。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阿春的脸上有些木讷。
王起明猜出了八九,她是在和她的股票经纪人说话。大概是股票上又出了点问题,常事。为了减轻阿春的压力,他把脑袋钻进她的被窝里,亲她的脚,亲她的腿,亲她的……他想逗她,想转移她的注意力。
“Getoutofhere!Fuckyou!(你给我滚开吧!)”阿春突然用英语骂开了街。
王起明蒙在被窝里,听到了阿春的骂声。是骂我吗?不像。她的脚和大腿都任随他摆布。可王起明在被子里,确实听到了这么一句脏话,没错儿,她是在骂人,骂的还是不一般的难听。他停住了亲吻,觉得今儿个有点儿怪,平时她倒是也骂人,可从来没有骂得这么狠过。忽然间,他又觉出阿春的肚皮在猛烈地颤抖。他掀起被子,吓了一跳,阿春哭了,哭得特别伤心。
“怎么啦你?”他问。
阿春从床头柜上揪出几张纸巾,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给我一支烟。”
王起明从床上爬起来,把香烟递给了她:“别急,有什么话好好说,哭干嘛呀,有什么好哭的?急也没用,哭更没用。”
阿春狠吸了一口烟,慢慢地往外吐着:“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哪。”
“不就是他妈的那点儿钱吗,也至于把你急成这样。”
“完了,全完了。”
“什么全完了,我告诉你,我这是刚开始,实话跟你说吧,我就要腾飞了,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哪。等我在北京发了迹,你那点钱算个狗屁呀。阿春,你听我说……”
“怎么会连本金都提不出来了呢?”
“什么本金不本金的,咱不提这个了。”
阿春用劲掐灭了烟,歇斯底里地喊道:“王起明,我承认,我打过你的主意。我为什么卖掉所有的产业,为什么把钱放在股票里,又为什么投了利润最高、风险最大的股,不就是为了咱们的今后吗?”阿春说着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王起明知道,她这是跟他要酒,他立刻走到卧室里的酒柜前,倒了一杯白兰地,放到了她的嘴边。
“其实,其实我只是想……”阿春接过酒杯,喝了一口,语气平缓下来,表情变得似乎很委屈,她抽泣着说:“我只是想,想把这些钱再翻上一番,到时候就脱手。等咱们的钱够了,就离开纽约,搬到佛罗里达去。那里的气候好,买个大房子,你我会舒舒服服地过下半辈子。没有别的想法,不是想发什么大财。”她的声音既小又可怜,可怜得像是丢失在路边的猫哇狗的一样。
一股热流涌上了王起明的心头:“阿春。”他扑到床上,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酒和酒杯都掉在了地上。他真不知道阿春的这些个打算,真的忽略了她的感受,真觉得很对不起她:“别哭,阿春你别哭,天塌下来,有我哪。”
阿春的双肩颤得更厉害了。
“我有准备。”他拍了拍她的后背。
“你有准备?”
“对,我留着后手哪。”
静了一会儿,阿春说:“你那些全是虚的。”
“怎么是虚的?我着着实实地做了准备。”
“你有把握吗?”
“当然,当然有把握了。”王起明忽地从床上蹦下来,在地上走来走去:“你听到过太平洋经济圈儿的说法吧。它即将形成,准确地说它已经形成。这是世界的大走向,这是世界经济的必然趋势。我敢肯定,那四条小龙已是过去,中国将是未来的龙头老大。下一个世纪是咱们中国人的!”
“你呀,总也改不了你们北京人的毛病。”阿春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笑纹。
“什么毛病?北京人怎么啦?”
“喜欢牛皮呗。”
“不对,那不叫牛皮,那叫牛B,懂吗?”
阿春真的笑了,这正是王起明愿意看到的。
多少年了,阿春已习惯了,也喜欢他的这副德性。怎么说呢,没有他这身的毛病,她还受不了,她离不开他,大概也就是因为他的这副德性,也就是因为他的这身毛病吧。
“我爸说得好。”王起明学着他爸爸的样子,用沙哑的嗓音说道:“这钱不够,可以少花。这饭不够,可以少吃。这不让牛B,不行,就是不行,谁劝都不行。”
阿春咯咯地笑,笑出了声:“这都什么逻辑呀?”
“你甭笑,我爸说的是正理儿。人这一辈子,活在世上就得牛B。不牛B,活着就没劲。”
“做你的那点服装小生意,在北京就能牛B啦?”阿春也学着说起了这北京人特有的词汇。
“能,准能。”王起明点上了烟,说的更来劲了:“要论服装,中国可是个服装大国。在服装大国里做服装生意,一做就是大的。做个服装业大老板,不能说是不牛B吧。阿春,我跟你说,我在纽约做了十几年服装生意,我有的是经验。把这里的时尚观念带回去,把纽约的最新样品带回去。我要做来料加工,那里的人工便宜,活茬儿又地道,手艺又好。我的产品,我的品牌,要占领纽约,要占领美国。我要让美国人不敢跟中国人犯蹭儿,不然的话,我就停止出口,让美国人没衣服穿,全他妈的给我光着屁眼子。”
“你累了吧,我去弄点吃的。”阿春止住了笑,说着要起身。
“我不累,你等等,我还没说完哪。”
“我听累了。”阿春白了他一眼。
“我说正经的哪。北京,我人头熟,地理熟,我只要规规矩矩地做,认认真真地做,就不可能做不成,做不大。”
“这么说,你已经决定了?”
“决定了。咱可不能错过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饿了,我去做点吃的。”
“吃?我现在倒是想吃,可不是吃饭,我要吃……”
阿春瞧着他,眼光里透着无奈。
“那你就快一点吧。”阿春说着把身子移了移。她把身上仅有的那件睡衣也脱掉了。她太了解他了,他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个暗示,她都明白。
王起明今天显得特别兴奋,是他想到了上午入籍考试轻而易举?还是想到回北京做生意能马到成功?也许是为了要疏解一下这三个多月的疲惫,也许是他觉得,阿春今天的神态令他心痛怜爱。也许什么都有,反正他特别兴奋。
他闭着眼睛努力地冲撞着阿春,可今天的阿春使他感到奇怪,她既不迎合,也不配合。身体轻飘飘的,跟往常不一样。他睁开眼睛一看,阿春的眼角在淌着泪水,一串串的泪珠不断地从脸上滴落下来。
“怎么又哭啦?”
“你先来吧。”她淡淡地说。
“今儿你这是……”
“真的,你先别管我了。”阿春的双眼像两个泪泉。
王起明停住了动作,一翻身坐了起来。他也了解阿春,他习惯了她平时的方式和要求。今天,他非常扫兴,他气鼓鼓地把纸巾盒扔给了她。
阿春一边漫不经心地擦着,一边若有所思地问他:“你能帮我拿个主意吗?”
“什么意思?”
“哥大(哥伦比亚大学)的周教授吧,人倒是挺有学问,可年过六十,挣的是死钱,他只有一套CO-OP(单元房)。佛州(佛罗里达州)的付先生吧,房产倒是有几处,店面也有两三个,可人长得矮小,岁数又不合适,他比我小了整整一轮……”
“你提他们干什么?”
“真拿不定主意。”
“你想干嘛?”
“两个人,各有千秋。你帮我合计合计,周教授人品好,学问好,可就是钱少,他的那点月薪,怎么能供得起他那三个还没念完大学的孩子。付先生经济上倒是不成问题,可他太没文化,人又诡诈,岁数……”
“你给我住嘴!”王起明喊了起来。
阿春也不示弱:“你总得让我有个归宿吧。”
“归宿,我就是你的归宿。”王起明瞪起了眼。
“你当然不是。”阿春的声音也高了起来。
“为什么?”
“你到了北京就想不到我啦。”
“错了,我是要你跟我一块儿去北京。”
“我不去。”
“为什么?你可别后悔。”
“我从来不会后悔。告诉你王起明,你在北京办不成事。”
“我,我怎么了我?”
“因为你根本不是那块料。不是我小看你,你休想斗得过他们。”阿春说着冲进了洗澡间。洗澡间的门,被她摔得山响。
入籍宣誓的日子到了,王起明没告诉阿春自己就去了,他知道通知她,她也不会跟他一块儿去。自从上次吵了架,两个人一直还在僵着。以前他俩要是拌了嘴,王起明一定是先给她台阶下,这次他没有,别的事让就让了,回北京的事,他是绝不会听她的。阿春也知道,他已是铁了心。打那以后,也没再提起反对他回北京的事。
入籍宣誓在一个大礼堂举行,礼堂里布置得庄严又排场。场面不像面试那天,人少,安静,紧张。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农贸市场。礼堂里,礼堂外,楼梯上,大门口,到处都挤满了人,大多数是一家老小合家出动,小股的也至少是夫妻或恋人。他是一个人来的,所以显得比较孤独。他后悔穿得太正式,因为他周围人的穿着打扮,绝大部分像难民。他们的样子,也稀奇古怪,说不上是什么地方来的。个别的他还能分辨出,像福建的渔夫,广东的农民,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是,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他是猜不出来的,只能猜出黑颜色的是非洲来的,棕红色的是南美洲来的,不红不黑的是亚洲来的。还有,这些人说的话叫他脑仁疼,叽里呱啦的声儿特大,一不留神,唾沫星子能溅你一身。
宣誓开始了,领讲的人说的是英语。按说,这堆准备入籍的人,也跟着讲英语才对,可污里八涂的,听不出来他们讲的是什么话,连王起明自个儿说的词儿也给捣乱了,嘀咕半天,自己也没弄明白,到底都讲了些什么。
王起明有点郁闷,心想,折腾了十几年,就盼着有朝一日当上个美国人,合着弄来弄去,美国人原来就是这么个当法。这事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尤其是回到北京,这要是叫人知道了,丢人不丢人哪。
他耐心地等,一直等到交了绿卡领到公民证书。拿到了公民证书后他撒腿就跑。跑到了邮局就领了一本带老鹰的蓝皮儿护照。拿了护照就订了张回北京的飞机票。
王起明跟阿春赌上了气,出发那天,他还没告诉阿春,他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就去了机场。他要让阿春看看,看看我王起明到底行不行,看看我是不是那块料,看看你对还是我对。
登机前,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回头,他一怔,是阿春。他刚要说话,阿春塞给他一个信封。他正要打开,阿春笑了笑说:“别,先别,飞机上看。”
“阿春,你一个人在纽约,我……”
“一路顺风吧。”阿春说完就走了。
王起明登上飞机,找到了座位就撕开了信。
阿春的信是这么写的:
起明,你好。
去吧,高高兴兴地去吧,去做你喜欢做的事情。人总是要分手的,我尊重你的选择。女人和男人是不同的,男人和女人是做不到同步的。女人的时间有限,到了这个年龄,想到的就是安全和归宿。可男人的这个年龄却是正当年,仍有大把的时间去开拓,去创业。我们都不是自私,我不是,你更不是。人生最大的价值,莫过于做成自己最喜欢的事情了,坚定地走你最喜欢的道路吧。
我同你一起过了这些年,我不后悔,真的一点都不后悔。我庆幸在我一生最好的年月里,有了你来陪伴我,度过了这金子一般的岁月。我会永远记着,永远永远的。因为我得到的太多太多了,我想,往后上帝是不会再赐给我这种恩惠了。
最后,我要忠告你的是,你的路是不会平坦的,因为你过于自信,过于孩子气,可你又太牛B。
祝你好运。
阿春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十六日
王起明看完信,眼眶子里潮呼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