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起明发动起汽车。他把头伸出窗外,看了看纽约的天儿,还行,不怎么太阴,等会儿太阳露头,也就该放晴了。他挂好了挡,一踩油门儿,上了495号高速公路。
开了将近一个小时,远远的,他就看见了那座高高的、结实的纽约移民局办公大楼。
王起明把车停到了移民局的停车场,他关掉了发动机,可没立即下车。他向右伸着脖子,对着后视镜,整了整领带,又理了理头发。他觉得对了劲了,就下了车,下了车后,又拉了拉新西装的下摆,弯下腰去,还擦了擦新皮鞋上的灰尘。这时,他直起了身子,找了找感觉,精神抖擞地,大踏步地向着纽约移民局办公大楼走去。
为了应付这次入籍考试(美国人把这叫INTERVIEW),他伤透了脑筋,熬红了眼。几个月来,整个脑子就像是开了锅的蒸屉,又烫又闷。你想想,试题一共是二百多道,从上议院、下议院的职能,到你所在州,州长的政治主张。从大法官与两院的隶属关系,到总统职权的权限范围,等等,等等。这对王起明来说得多难哪。实在是难为他了。自从到了美国,整天为那点儿理不清、做不完的小生意忙里忙外,奔来奔去。这些个事,别说懂,就连听也没听说过。当然了,要是真的让他去学,他也学不进去,因为他看字儿有麻烦。不是因为他眼睛不好,而是他不太认识外国字。
如今,后悔是来不及了,只能是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
三个多月来,他天天跟和尚似的,大门子不出,二门子不迈,水不怎么喝,饭不怎么吃,盘腿坐在地毯上,有时也坐在床上,前后晃动着身子,口中念念有词,反复地背诵着这些新鲜玩意儿。你别说,他还真能,二百多道入籍考试题,生生地,让他给死磕下来了。身上的十几磅肉,也生生地掉了下来。
他干嘛这么玩儿命?他没法不玩儿命。他算了一笔账,人这一辈子就这么几十年,把一辈子最好的光阴、最好的精力都扔在了纽约这个地方,钱没赚着大的,苦倒吃了不少,这实在是太不合算。他想,什么都没得着,那可就太冤了。太冤的事谁能干哪,好歹我得图他一样,怎么着,也得弄他个美国人当当吧。当个美国人,拿本儿带老鹰的蓝皮儿护照,甭管走到哪儿,不是也能牛牛B嘛。
王起明快步走上移民局的高台阶,揉了揉那双红眼儿,看了看表,还没迟到。一抬头,瞧见了他的律师,律师已在那里等候他了。
“Hi,Goodmorning.(早上好。)”律师向他热情地打着招呼。
“Morning.(早上好。)”他紧走几步,向律师伸出了手:“Ihaveaquestionforyou.(我有个问题。)”
“Goahead,please.(请讲。)”
“IfIdon'tpassthistime,whatshallIdonext?(假如这次没通过,我该怎么办?)”
“Youhavenoproblemtopass,don'tbesonervousaboutit.(你没问题,别紧张。)”律师说。
王起明还想再继续问点什么,可律师催他快走,说这里定下的预约,是过时不候的。王起明心里明白,律师就是这么个玩意儿,他能希望你一次通过吗?他巴不得你多来几次,再多挣你几个小钱。让我别紧张?能不紧张吗?三个月的工夫,十几年的心血,我哪有那么多的时间跟你们泡着玩儿呀。
移民局的大厅里,宽敞,亮堂,又出奇的安静,见不着一个来面试的人。这跟王起明原来的设想不太一样,他以为准是一大堆人,闹闹哄哄地排着队,没命地往前挤。大概是心理的作用,这意外的安静,反倒使他的心跳加快了许多。
“Thisway,please.(这边走。)”律师指引着他上了电梯。
“Thatway,please.(那边走。)”律师指引着他,走进一个办公室。
“Seeyoulater.”律师说了声回头见,就不见了踪影。
王起明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Howareyoufeelingtoday?(你今儿感觉怎么样?)”一位高大的移民官出现在门口,微笑着朝他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热情地招呼着他,并把他请进屋里让他坐下。
王起明虽然很紧张,但他一向讨厌洋人这种目中无人、居高临下的态度。他郁闷,他很烦。
他随着移民官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刚想坐下又直起了腰,慢条斯理儿地,用指尖儿弹了弹椅子背儿,又弹了弹椅子座,然后才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实际上,那椅子上没土,哪来的土哇,没别的,他就是想牛牛B,能跟移民官混出个平起平坐的感觉来。
那个又高又壮的移民局官员,从一个堆满了文件的办公桌旁绕过,坐到了他自己的椅子上,一坐下就不停地,稀里哗啦地翻阅着那堆厚厚的文件。
王起明坐在移民官桌子的对面,听着那叫他心乱的翻纸声,看着那双带毛的粗手指头,不灵活地翻阅材料的动作,他心神突然恍惚起来。一下子,二百多道考试题,好像全都涌到了他的脑门子上。
移民官好像在逗他玩儿。等了半天还是不说话,低着头只顾着翻他的材料。他猜想这个移民官存心不善,他在成心制造紧张气氛,好让他在紧张的情况下答错了题。王起明心说你甭来这套,今儿?今儿爷是有备而来的。
移民官还是不抬头,不理他。
王起明特想抽支烟,可墙上又明明贴着禁止吸烟的牌子。他有点儿沉不住气,他在琢磨,琢磨着眼前这个大块头,将会怎样刁难他,怎样折腾他。二百多道题,他会是顺着问呢,还是会倒着问,还是抽冷子从中间问。管他呢,爱怎么问就怎么问,反正背得已是滚瓜烂熟了。
王起明的脑子里,这会儿像是开了锅,两百多道入籍考试题,跟拉洋片似的,一会儿正着走,一会儿倒着来。有点乱,他觉着有点儿乱。
“Areyouready?(准备好了吗)考官突然问。”
“Yes.(是。)”
“Howmanycolorsontheflag?(国旗上有几种颜色?)”
“Three.(三种。)”
“Whatarethose.colors?(都是什么颜色。)”
“Red,whiteandblue.(白,蓝,红。)”
“Howmanystarsontheflag?(国旗上有多少颗星星?)”
“Fifty.(五十颗。)”
“Whatcolor?(什么颜色?)”
“White.(白的。)”
“Howmanystripsontheflag?(国旗上有多少条子?)”
“Thirteen.(十三条。)”
“Whatdothefiftystarsrepresent?(五十颗星代表什么?)”
“Fiftystates.(五十个州。)”
王起明像机器一样,不假思索地回答着。
“Verygood!Verygood!(非常好,非常好!)”移民官不住地点头。
没想到吧,只要你不出这二百道题,你就别想难倒我。王起明暗暗地在心里叫着板,不过,王起明也知道,入籍考试不会这么简单。想当个美国人,哪会那么容易就让你当上?下面还有叫他头痛的,也是他最怕的,那就是拼写。这是他的弱项,针对自己写字的弱项,在这次入籍的笔试上,他下了大工夫,三个多月主要的劲儿都使在这上了。他测算了一下,在二百道的入籍考试题里,生词就占了多一半,他不下工夫,不死记死背死磕能行吗。三个多月过去了,终于出现了不同反响,现在,这些个笔试题的拼写他熟透了。以前,这些个听都没听过的生单词儿,如今对他来说,那叫一个熟,真是熟到家了。什么叫熟到家了?这么说吧,熟到别说叫他顺着写,就是叫他倒着拼,他都错不了半个字。
“Now,let'scontinuewiththewrittentest.(好,我说你写。)”移民官递给了他纸和笔。
王起明自信地接过了纸和笔。
“Iamgoingtowork.(我要去上班。)”移民官员念道。
王起明抬头看了他一眼,心说,怎么着,跟我玩儿邪的,这是那二百道题里的吗?那二百道题里根本就没有这么容易的词儿,好在这题不难,也就不跟你计较了。不然,得问问你这算不算种族歧视。他抄起笔,在纸上写了“Iamgoingtowork.”
“Twogirlsandoneboyplaybaseball.(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玩棒球)”移民官又念了第二句。
王起明的笔停住了。干嘛呀,他觉得这是成心,成心看不起我。怎么不出点儿总统和大法官谁管谁,上院和下院怎么限制总统什么的题呀。光弄点子小儿科的题来对付我。也就是入籍的事大,忍了。犯不上在这个时候致气。他耐着性子,忍气吞声地写完了这句话。
考官走到他的背后,微笑地看着他。
王起明以为考官怀疑他会作弊。他想,就这个,用得着作弊吗?
可是,考官并没有怀疑他作弊,只是用红笔在他写的Base-bull(棒球)的球字上,改成了Baseball。
得,坏菜,就差这一个字母,他没想到马失了前蹄。一没留神竟把这关键词写错了,砸了!他想这回可是完了,他非常懊丧,万没想到会有这个结局。本来他应该是知道的,球就是Ball,Ball就是球,怎么会因为一时的糊涂,竟把这么简单的词儿搞混了呢。他恨自己,恨自己平时爱骂“Bullshit(屎蛋。)”这句话。也恨自己没把英文里的球和蛋搞准搞细。更恨英文里球和蛋的发音太像。没辙,他得干认倒霉。此时此刻,他感到中文是太科学了,球就是球,蛋就是蛋,谁会把球和蛋分不清啊。入籍考试要是考中文的话,他死活也干不出这种蛋球的事儿来。
“Youpassed.(你过了。)”移民官站了起来。
Pass?怎么就pass了,什么就过了?王起明没弄明白,pass这个词儿搁到这儿,准确的意思是什么,他眨着眼不敢有任何反应。
“Youpassed.”移民官笑着重复着这句话,向他伸过手来。
王起明没把手伸过去,愣愣地站在原地,他拿不准眼前的事。
“Next.(下一个。)”移民官收起笑容,转身对他的秘书喊。
秘书走过来递给王起明一个通知单,通知单上写着的是宣誓的日期和地点。他接过通知单,低头看了看,还是没反过味儿来。秘书打开了门,做了个请他快点儿走人的手势。
王起明一出门就骂开了街,我操,怎么档子事啊,这就算过啦,这,这三个多月。我……他觉着像是被人涮了一回。
回家的路上,王起明得意地抽着烟,慢慢悠悠地开着车。心想这也没什么,涮,你顶多也就涮我这么一回,这种事儿,一辈子还能有第二回吗?甭管怎么说,这籍,反正是入上了。三个多月的劲儿,也算是没白使,亏虽是亏了点,倒也亏不到哪去。至于宣誓,那明摆着的是瞎掰,只是走走形式罢了。
王起明单手扶着方向盘,腾出另一只手脱掉了上衣,一抬胳膊,把新买的西装扔到了后座上,又把勒得太紧的领带松了松。他摇下了车窗,让凉风吹进来,吹走这几个月的疲劳和窝囊。冷风一吹,他的脑子清醒了许多,他想起了阿春。他要把这一切告诉给她,让她高兴。他要把成为美国公民以后,准备做的大事情告诉她,叫她有个惊喜。
入了美国籍以后,回北京做生意的打算,是他由来已久的想法。自打跟郭燕闹翻了,分居了,这个想法就定了。虽然阿春一再表示不支持,甚至是反对,可他仍然不死心,暗暗地做着准备。在这个问题上,他是不会听阿春的,他认为阿春不了解中国,更不了解北京。当然了,有一些话他也能听进去,比如她说,中国是一个刚刚起步的国家,各方面还不十分健全,万一你在那边出了事,想再回来,可就难了。
王起明是个聪明人,他觉得这话有道理,他急着拿美国公民身份干什么?就是为了回北京做生意有个安全感。阿春说:“拿到绿卡回去还不够安全,因为那只是你在美国的合法居住权,身份仍是中国公民。一旦出了事,处理你,小菜一碟。可美国公民就不一样了,犯了事,大不了也就把你驱逐出境。”为了安全,为了保命,这一点还是听阿春的好。这叫有备无患。
但王起明想,我回北京是去做生意的,我可不是一回到北京,就成心想去犯事儿的那种人。可他又一琢磨,做生意就是为了赚钱,钱,这玩意儿就很难说了。天底下,什么事儿跟钱挂不上钩哇。大到人命关天,小到偷鸡摸狗,都跟钱扯得上关系。夫妻俩平时过得好好的,因为点钱,就能谈到离婚,哥儿俩平时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因为点钱,就能反目成仇。我呀,还是留个心眼儿吧,先把美国公民身份弄到手,绝没什么亏吃。
王起明还存着另一个心眼儿,不过,这个心眼儿他不敢跟阿春透露。他想,即便在经济问题上不出错,可生活问题上谁能说得准哪,他非常清楚自己,他知道这是他的不足。如果真的因为这点不足,被打个流氓成性,道德败坏,关你个十年八年的,那可就亏大发了。
为了能回北京顺利地做生意,王起明还做了另一个准备。他写了本儿书,差不多快写完了,尽管他知道自己没这方面才华,可他闻出了中国现在的市面上缺这个。他朦朦胧胧的就是有种感觉,这书一定是有用,尤其对做生意特别管用。
他想,这本书要是一发表了准能火,火了之后准能有知名度,有了知名度,准能有信赖度,有了信赖度,这生意可就好做多了。
想到这儿,他拿起了车上的电话,准备把这些告诉给阿春。可号码刚拨了一半儿,又放下了。他有点发怵。怎样讲才能使她接受,怎样说才能说动她,最好能说动她和自己一起回北京。可是他知道这不太容易。最近,他明显地感到阿春在变,特别是这些日子,她变得那么神不守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跟阿春说话时,开始小心起来了,一不留神,她还就发火。他知道,阿春把她的两家店卖了,又把卖店的钱都投到了股票上。股票她做得不顺,说风是风,说雨是雨,起伏很大。他特讨厌她的情绪,跟这股票的走势一样,时起时落,忽高忽低。还有一点他觉着别扭,她经常找人算命,批八字,算流年,摸骨头,看手相,什么都来。问的是后半辈子的感情会怎样啦,股票生意会不会赔啦,都是些没影儿的事。全是瞎掰,他懒得管她要做的事。管也管不了,她就是这么个个性。
他俩现在还只能是同居,按照纽约婚姻法的规定,他俩结婚的条件还不具备,因为王起明和郭燕的分居时间不够。但王起明认为,他和阿春的结合是早晚的事。现在他对他那个衣厂,已是不怎么上心了。虽然订单不少,货源不断,可这对于他来说,已是有一搭无一搭的事了。他的心早就飞向了北京,在北京把生意做大才是正事,才是本事,才是他的最终理想。他一想到在北京能马到成功,就有一种控制不住的激动。一想到能把阿春再接回北京,在北京安个家,就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车上的电话响了,一定是阿春打来的,他抄起了电话:“阿春,我告诉你,妥啦,成啦,通过啦。”
“你总是问个不休……”听筒里冒出的是阿春的歌声。
“别闹,我跟你说正经的哪。”
“何时跟我走……”
《一无所有》这盘磁带,是王起明送给她的,没想到阿春特别喜欢,她家里总放这首歌,一上车还是这首歌。听着听着,她也会唱了。她说她喜欢这歌的情绪和感觉,更喜欢这歌的歌词和旋律。着迷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当年她送给他的那首:“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
王起明得耐心地等,等她把《一无所有》唱完。他了解她的个性,只要是她喜欢的事,她必须做到尽兴。拦是拦不住的,拦急了,她能不让你上床。
阿春把《一无所有》唱完了,最后的一个腔落了地。他马上抢着说:“告诉你,我的入籍考试通过啦,你猜怎么着?嘿……”
“你总是问个不休……”她又唱上了。
“咱们说点正事行不行,我……”
“何时跟我走……”
王起明“啪”的一声挂上了电话,一加油门儿,直朝着长岛阿春的住处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