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到北京,都喜欢和几个老友聊聊,特别是姜文,我喜欢和他一块儿聊天。我喜欢他的跳跃思维,喜欢他的没边儿没沿儿,喜欢他的云山雾罩,更喜欢他的嘴巴拳头窝心脚。
和姜文聊天不累,他兴致一来,你根本插不上嘴,他从不关心你的存在,好像压根儿就没你这么一个人。
姜文聊天爱动弹。像是坐住了,话就说不出来。有时,他溜达到窗口,对着窗户说几句;有时,他溜达到门口,对着门框聊一会儿;有时,他走到墙角,对着墙角嘟囔一会儿。有时,他抽不冷子,停住脚步,对着顶棚喊上一阵子。这倒也好,你省嘴,省唾沫。好玩儿,不累。
和姜文聊天,有时候又觉得很累,不好玩。他振振有词地说正话,你得反着听;他煞有介事地说反话,你得正着听。这些我倒还能适应,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因为这基本算个规律。累,不是这些地方,累的是,他聊着聊着爱发火。你会纳闷,他这是跟谁呀,周围没什么人,跟你?你也没招着惹着他,那是跟谁呢,天知道。比如,人们早已习惯了的现象,他说是邪事儿,不正常。比如,人们已确认的至理名言,他说是歪理,不正确。这不是成心麻,成心叫板吗?没错儿,他有点爱叫板。好在,他不是跟人叫,他是跟墙角叫,跟顶棚叫,是跟窗户冷棂子、大门框子叫。这谁管得着哇,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呗。
虽然,你叼着烟卷,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里,瞧着他疯,看着他乐。可脑子里,却对他产生出不少的怜悯。
最累的还不是这些,最累的是,你的思路,还不得不跟着他一块儿走,琢磨着他的那些话。因为在那些话里有闪亮的东西。那些一闪一闪的视角,那些一惊一惊的言辞,逼迫得你,不得不绞尽脑汁,反复地思索。思索着那些话,他到底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你说累不累?
姜文聊天爱起急,一起急就爱眨眼睛。我就怕他眨着双眼,结结巴巴的,连他自己也听不明白,说不明白的时候,他就该问你了,轮到你说话了,你就说吧。可他并不在乎你说的对与不对,也不表示赞同与不赞同,只是狡猾地冲你笑笑,再说上两句脏话,完事。你可别认真,更别在意他的脏话。肯定的,他骂的不是你。
尽管这样,我还是喜欢和他一起聊天。
二○○一年初,我刚一下飞机,就跟他通了个电话。
“你回来啦?”他问。
“啊,我回来啦。”
“明儿上我这儿来,我请你吃饭。”姜文正经地说。
“得了。”我痛快地答应着。关上电话,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想,怪,怪事,请我吃饭?饭倒是和他吃过几回,可不是别人付账,就是我掏腰包,没见他这么主动过,八成他是有点儿事儿吧,我想。
我按时赴约去了他家。
姜文的书房不算很大,南墙和西墙上都是书架,书架上整齐摆放的都是精装本的中外名著。名著上头尽是尘土。看样子,没什么人翻阅过。可是,桌子上、茶几上,乃至沙发坐上,沙发背儿上,甚至地上,堆着的全是些杂书。那些杂书,有的叠着一半儿,一定是正在读阅,有的书已经被人翻烂。
“我喜欢杂书。”他说。
“我喜欢演杂人。”他又说。
“哪一类人归杂人哪?”我问。
“就像你这样的。”
我瞥了他一眼,没答他的茬儿。把堆在沙发上的杂书挪了挪,腾出个地方,坐了下来。
“你还别不爱听,杂人,杂人怎么了?杂人才是人物,是真正的人物。”
“噢?”我点上了烟。
“我告诉你,你就是人物,而且还是个不小的人物。”说完,他坐到了我的对面。
我是个不小的人物?逗。我心里有数,他是在晕我,这不是一回了,又拿我当孩子耍哪,心说。
“我可不是在晕你。”他看出了我的心思。
“没外人,咱们直截了当一点吧。”我说。
“我没兜圈子,说的是正事。”
“什么正事?”
“什么正事,你挺机灵的一个人,怎么犯起糊涂来了。”他慢慢地点上了一支烟,卖着关子。
我不慌不忙地抽着烟,静静地等候着他往下说。
“都说《北京人在纽约》,是歪打正着。”他深吸了一口烟,拉开了架势。“你自己也这么认为,其实不对。天底下,没有歪打正着的事,歪打怎么能正着?正着的事,那就是对准了目标来打的。你敢说,你写这本《北京人在纽约》,就没有目的?是瞎猫碰死耗子?这,蒙别人行,蒙我不行。”
“那你说,我存的是什么心?”
“太清楚啦。写本书,出个名,为你回头上岸做准备。因为你看到了中国的改革开放,不是虚的是真砍实凿的。中国的钱越来越多,机会也越来越多,你打算回来分得改革开放的美羹,想在中国赚大钱。这本书,就是你回头上岸的垫脚石;这本书,就是你杀回马枪的敲门砖。甭脸红,拉下脸来,就说我说得对,不就得了吗。”
我得承认姜文太鬼,鬼得叫人难以承受。我的这点阴暗心理,还从没被人这么抖搂过。不过,以前对这些想法,也从没认真去梳理,模模糊糊,不十分清楚这到底算不算心理阴暗。今儿,被他这么一说,也觉得,好像就是这么档子事吧。心里这么想的,可嘴上不愿这么承认。
“我可想不了那么远,没那么多心计。”我说。
“甭遮着盖着,这有什么错?这就对了。”
“你真够鸡贼的。”我奸诈地肯定着他。
姜文往沙发里一仰,吐了口烟,得意起来:“说真的,我特佩服邓小平,他让你们这帮人,由着性子走,撒开了跑。就知道你们早晚得回来。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这么打算哪?多了去了,瞧见没有,现而今眼目下,出现海归头了吧。”
“归头?”我差点儿笑了出来,但是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就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小声说:“你的意思是……”
“明白了,就快点写。”
“二起楼子?再火一把?”我眼睛里闪着亮儿。
“火不火的,先甭管那么多,反正我就想演个人物。”
“写什么,怎么写?”
“怎么写,这玩意儿,你呀,你也别把自己看得太高。编出一个情节曲折、起伏跌宕的故事来,然后你就变成一个大编剧,变成一个大小说家什么的。你甭惦记那个,那没什么用。你呀,你该写什么就写什么,跟原来似的,别藏着别掖着,想到哪就写到哪,想起什么就写什么。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学着写戏、写小说。”
“那成什么了,那不成豆腐账了吗?”我说。
“豆腐账怎么了,豆腐账就够啦。你呀,你瞒不了我。你的那本儿豆腐账就是戏。”
姜文看我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意。他忽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兴奋地说:“我有个计划:往后,咱每隔五年六年就来他一回,还是连本儿的,瞧见过电影007吧,没结没完的。你写一本儿,我就演一本儿。这事,这事要是鼓捣成了,你琢磨琢磨,你还得了吗?你的名字将在历史上……”
“行了,行了,接茬儿晕我是不是?”
“不是,不是。你想想,王起明这个人物,不仅有延续性,又有特殊性。他天马行空,我行我素,哪热闹他奔哪去。纽约挨炸了,王起明心血来潮,热热闹闹地在北京集资。他计划着,在纽约重建两座世界贸易大楼,他打算承包下来,因为他要把这两座楼,设计成带有中国特色的建筑物,红砖,绿瓦,高屋顶。阿富汗开战了,王起明又蓄起了大胡子,潜伏到拉登身边,帮助美军搜集情报,不料入狱,后被美中反恐部队营救,一见到五星红旗,跪在地上哇哇大哭……”
“你,你这不是让我瞎编吗?”
“别闹,刚我说到哪啦?”
“你说王起明留大胡子了。”
“对对,他是留起了大胡子。后来,后来世界杯赛完了,他又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戴整齐地就又去了巴西,找到罗纳尔多,跟他商量着……”
“你到底是要瞎编的,还是要豆腐账的?”我急了。
“啊?对,你对,来本儿豆腐账的吧。没错儿,如实写,是得如实写。”他忽地一下,又平静下来。
“如实写,那不写成交代材料了吗?”
“对了,交代材料就对了,你得老老实实地给我交代,这些年,你在中国都干了些什么。”他忽地一下,又愤怒起来。
这都哪和哪呀,整个一个没谱儿。
我呀,不听他的,我还是照着我的路子,写点儿正格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