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临福建省东海的南端,沿海几个富裕的县乡里,永乐县算是名列前茅的。紧挨着永乐县不到一华里,有个三渡村。近几天来,三渡村家家户户忙乱了手脚,都听说美国大老板亲自要到村里来,杀猪的杀猪,宰羊的宰羊,生怕这难逢的机会把自己漏掉。做小生意赚了点钱的忙着收账。钱不够的东挪西借,想把钱如数凑上。村里闹闹轰轰的比过年还热闹。又赶上七叔家在村北头盖起了红砖绿瓦、楼上楼下,正正经经的大洋房,贺新居的亲戚络绎不绝,敲锣打鼓,鞭炮山响。
这回,可给七叔家里的乐坏了。苦了大半辈子,别说自己能住进这三厅六室的洋楼,就是村里的干部、县里的领导们,恐怕也不敢想。这才几年呢,七叔去美国,捏着手指头算,也就三年零八个月。多亏那个林老板,要不是她把七叔弄到美国去,能月月收到从美国寄回来的成打成打的绿钞票?想盖洋楼,做梦吧。
七婶把客人们带到楼上的大卧房,大家都吓了一跳。只见这屋里是瓷砖的地面,花花的墙,吊顶的洋灯,金边儿的床,显得气派,透着有钱。
“啊呀老婶子,这屋里什么都好,可就是缺了个人儿。你咋忍得了一个人睡凉炕。”说俏皮话的是老村长,现在在乡镇企业造纸厂任了个书记。
“啊呀,书记,我的老村长,这炕凉不凉的你咋知道?”七婶“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她接着说:“哎,对了,前几天七叔托人捎信说,您老儿就卫国这么一个儿子,还不如叫他也去美国闯一闯。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从小就没了妈,现在媳妇又要黄。哎,说到根上还不是一个穷字闹的。您老儿革了半辈子命,到头来住的不还是那间房。眼下的年轻人谁不爱财?我敢说,卫国前脚一走,他媳妇的心立马就稳当。”七婶天生口齿伶俐,讲起家里老头子在美国的好处,一套一套的,那自豪劲儿就甭提了。快四五十岁的人了,还挺喜欢打扮,手指头上的金馏子、脖子上的金链子,过不了几日就得换一套。七叔可是村里有名的实在人,除了维修拖拉机不灵外,地里的事不论是耙地、插秧,样样在行。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去了美国不到四年,就发了大财,这事谁都想不通。惹得村里男女老少天天琢磨,美国到底是啥地方,连这么个窝囊废也能挣大钱盖洋房。
阿六和他媳妇连呼带喘地跑上楼:“七婶,对不起,有事来晚了。咳,我们俩也没别的,这个,就算对您乔迁之喜的一点儿小意思吧。”
“这小两口儿就是懂事,知道你七婶缺什么。”七婶笑着接过来。
阿六两口子送来的是一台日本三洋冷气机。这东西别说在三渡村,就是整个永乐县也是罕见的玩艺儿。他俩与七叔虽沾点儿亲,可也出了五服,能送上万块钱的礼物,这个七婶心里明白极了。
“你七叔那人你两口子知道,阿六这趟去了,他能不管吗?我还盼着你们爷儿俩在美国互相有个照应呢。”
“七婶,”阿六媳妇更会来事:“这个你带上一定合适。”说着,她把自己脖子上的金链子摘下来,给七婶往头上套。
“这怎么了得,这怎么了得。”七婶嘴上虽这么说,可也没大躲闪。她知道,这点儿小钱,在这两口子手上,算不得什么。
阿六和他媳妇的精明,村里是共所周知的。除了去美国晚走了一步,其他事都赶在前头。改革开放头一年,大家还没醒过吨来,人家两口子就在县城里开了家首饰店。这手艺是阿六家的祖传,哪家孩子过满月打个银锁啦,哪家小子取媳妇打个手镯啦,都来找阿六。这几年又兴起戴金首饰了,生意还挺不错,钱虽赚得不多,可也是全村最早的万元户了。有了小钱想赚大的,前几年在县里又投资搞了一家快速冲洗。那时候,这玩艺儿在永乐县是绝对的新鲜,就连福州市内也没几家。去年更是不得了,在县里农业银行贷款二百多万,干起了和什么港台合资的KTV来,明房暗包,应有尽有,生意火爆,远近闻名。慕名而来的哪儿只是永乐县的大小人物,连福州市里的名流也常来包房。
可是,他俩也有他俩的苦处。来玩的客人,各有各的来路,白吃白喝是常事,有些人玩完闹完说走就走,敢惹吗?有胆去收帐吗?想挨砸还是找封门?两口子暗地里这个后悔,可明面上又得撑着装大头,装到哪天算一站呢?银行的贷款还不上,人家天天在屁股后面追……
这回两口子打定了主意,溜!必须得溜!贷款剩下的钱,外加手头还有点儿存项,换成美金,到美国发展去吧。
“二肥。二肥子呢。”七婶伸着脖子往楼下喊。
“刚才被他妈拉走了,娘儿俩正在呕气呢。”楼下有人答。
“这孩子,心眼憨,面子还挺薄。没钱送礼,七婶不会挑眼。你看,我这儿还给他准备一条‘万宝路’,叫他喜兴喜兴,你看看,……唉!”
二肥子跟他妈在生气。从七婶那儿回家的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说。到了村东头娘儿俩住的那间茅草房前,二肥说什么也不进去。
“肥子,进来,娘有话对你说。”他妈替他打开门。
“老一套,我不听!”
“傻肥子,咱比不了人家,你心眼缺,人家看不上。我有什么办法。来,听娘话。”
“我不傻。”
“行,不傻,好儿子,回家来吧。”二肥妈说着就往屋里拉他。
别看二肥子有点缺心眼儿,可是力气却比别人大。左拉右拉,拉不进来,气得他妈说:“好,我告诉你实话吧,钱咱不愁了,我把这房子典当了。”
二肥一听这句话,才乐呵呵地进了屋。
二肥的母亲姓费,村里的人都管她叫费妈妈。费妈妈眼下六十多,贫穷和孤单一直折磨着她,她很怕这唯一的儿子,再出个好歹。万一到美国回不来,那剩下的日子就太难了。二肥这孩子都二十八了,娶不着媳妇成不了家,这是她最大的心病。费妈妈不知怎么,总觉得有点儿对不起这孩子。从58年这孩子一落地,她就开始走“背”字,吃了不少苦。她不知道为什么,三十多年前的风光再也寻不回来了。
费妈妈年轻的时候,确确实实风光过一阵子。
早在1958年,她就是三渡村女民兵排的排长,活捉过一名美国特务,后晋升永乐县民兵团副团长。“8.23”炮击金门的当天,她制伏了一名从对岸登陆的水鬼,没等这名水充把潜水衣脱掉,费妈妈扑上去就掐住了他的脖子。费妈妈没觉出怎么使劲,竟把这名特务掐死了。为此,她得到了国防部颁发的奖章一枚,又荣获了两次支前模范的光荣称号。
同年,她怀上了一胎,就是二肥。怀上不久,二肥的爸,不幸被对岸打过来的流炮击中身亡。费妈妈顾不得这些,带着对美帝、蒋匪的仇恨,继续擦炮、送弹,支援前方。离二肥出生只差一个月,一次向对岸喊话放气球散传单的攻心战斗中,她一个不慎,摔在了炮台上,炮台正好硌在前小腹,下体出血,后腰酸胀,二肥早产了。
幸亏首长及时赶到,派车把她送到大后方。婴儿降生很顺利,没发现任何不正常。可长大了的二肥有点怪,一到数数就发慌。费妈妈教他认字,他也记不住,文革中的小学等于白上。前几年时兴单干户,二肥承包了宰猪这一行,一刀一个捅得准,脱毛剃骨活漂亮。
费妈妈不改嫁,专心致志拉扯二肥。能领他长大成人,实在不易。二十多年来,经过了多少风风雨雨呀。要不是这孩子的拖累,凭费妈妈的老本儿,怎么也能混上个一官半职的。可也别全怪这孩子,费妈妈也是个死脑筋,炮击金门后,就一直没跟上趟儿。
六十年代初的社教运动,清出了她娘家曾有过两条破渔船。被打成了富裕中渔,她不认头。文革初期,她见不得红卫兵的横扫四旧,出来阻拦,被小将们带上高帽,说她存有变天账。改革开放了,她更看不过去,她说,现在来福建搞投资的,我瞧着都像原来的水电。我丈夫的死,我儿子的傻这笔账不算啦?怎么蒋匪成了座上客?美帝的地方倒成了该去的天堂?
直到最近,费老太太才开了点窍,这窍还是她最疼爱的傻儿子给开的。做妈的哪有不疼爱孩子的,尽管这儿子有点傻吧,可也是自己身上的肉。更何况,最近二肥子好象不傻了,他竟能说出比明白人还明白的话:“妈,你就把我卖了吧。这年头妈卖儿子不算啥,村里人谁都这么做。你没看见还有爸爸卖女儿、媳妇卖丈夫、儿子卖妈的嘛。不就是去趟美国吗!三渡村一百多年前就有卖到美国去的。听七婶说,福建人在美国的势力大着呢,顶不济,我还干我的老本行,到美国杀猪呗!”
“你这孩子又说胡话。”老太太敲了一下二肥的脑袋,二肥子没大没小地也敲了他妈一下。嘿,这一敲,给老太太敲清醒了,可不是嘛,还是明码标价,一趟一人一万八。老年间可没这么贵,人只要上船,还能拿回十几快大洋呢!也是,那时候是死拖活拉的不愿意走,现在是削尖了脑袋往外钻。
老太太明白了,自然就做出了决定。家底不厚,大小还有这间小屋。一万五典当给了同村要开豆腐房的远房表弟,再加上手里一辈子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万八千块,怎么也够了。
可没曾想,到了闽河饭店的办事处,一登记交款,人家说:“老太太,你的这笔买卖我们不敢做。”
“为什么?”
“您这孩子,心眼儿缺,万一路上出了事……”
“是不是要加价?”
“这话说对喽。”
“两万整行不行?”
“您怎么这么明白呀。”
成交了!
为了参加“妈祖庙”的开光典礼,林姐匆忙从北京赶到了福州,又转乘县里专程来迎接她的皇冠牌轿车,当天就到了永乐县。
这座全部资金由林姐一人担负的新庙宇,就坐落在永乐县城的正中央。中国东南沿海一带,信奉妈祖的历史比较久远。这个女神对当地人来说,具有神奇的力量。出海打渔的男人,碰到大风大浪,可以遇难呈祥;,贫穷潦倒者信奉她,可发财致富;久病不医者,可起死回生;女子不孕者信奉她,可子孙满堂。
开光的日子到了。前来参加庆典的人,大都是县里的善男信女,也有一些来自对岸的观光客,两岸人在政治上不管有多大分歧,可在对信奉妈祖的问题上,是绝对一致的。
快到中午时,人山人海的信奉者,已把庙前庙后围得水泄不通,庙堂里的香火更是呛得人睁不开眼。
开光的时辰是正午十二点,各界人士纷纷前来。剪彩的一共有三位,右边是法老,中间是永乐县年轻的县长,林姐站在左边。
林姐今天是一身职业女性的打扮。黑黑的长发高高盘起.一套合身的竖条浅咖啡色名牌西装,在领口前,系一条红色丝领结。脸上的淡妆很清雅,还戴上了那副平日里不怎么戴的金丝边平光镜。为什么一到这种场合,她不把自己装束得那么显眼呢?她心里明白,县城里的干部都是父母官,在这块地面上要想办此事,得处处留神,别忘了自己永远是配角。
“咔嚓”一声,剪子剪断了红色丝绸带,锣鼓齐鸣冲上云霄,黄袍僧侣率先引路,后面跟着各级领导。林姐一行走在最后,她提醒继红,心要诚,面要庄重,不许乱笑。
进门前,贴在门柱上的一条布告,顿时吸引住林姐的目光,使她停住了脚步。继红发现,她的脸色突然变了。
县里有关领导,早已下了禁令,不要在新建的楼房庙宇上胡乱张贴广告。可今天,是开光庆典的大喜日子,更何况是一张杀人告示,竟贴在刚刚漆好的赤红色的大柱子上。
使林姐停住脚步的原因,不是因这张不该贴在这里的告示.而是告示里将要枪毙的人。她边往庙里走,边追忆着告示上的照片。那张脸……这可能吗?会是他吗?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为了使自己恢复平静,她向继红要了一块泡泡糖。
开光仪式结束后,县长邀请林姐和县经贸委的几个同志,一块儿谈谈下一步的计划。因为林姐曾答应,要为县造纸厂更新进口设备,下面要谈的主要是合资的比例分成。
“我想先回旅馆休息一下。”林姐推辞,实际上,她想去庙门外看个究竟。
“回去休息,总也要先吃饭吧,不要客气嘛。经贸委外资科的人我全邀好了,走,上车。”林姐见推托不了,只好上了车。
饭桌上,林姐还是惦记那张照片、那张脸,就对继红小声嘀咕了几句。继红心领神会,马上借口说东西去在了车上,出去找找,便离席而去。
县长看来对造纸厂中外合资的分成比例并不十分关心。他一边喝酒,一边对他身边女秘书的办事能力大加赞扬。然后首先提出,合资后工厂的领导班子、董事会组成的方案及外方的入资时间、中方财会的人选等问题。
“县长,这一切都拜托给您了,我恐怕就无能为力了。”林姐这样说,是为了使宴会尽快结束。
“好说。好说。林老板为永乐县做出的贡献,是近年来我们这个华侨之乡不多见的,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们的政策,就是对你负责,不叫外方吃亏。没有效益的事,不要说你不干,我们也不会干的嘛。”年轻的县长非常会讲话,林姐也百分之一百地理解他话里的含意。
林姐对这一层的干部相当了解,他们不是借着公款大吃大喝的那类,他们干事都很有魄力。直到饭局快要结束,林姐仍不见继红回来,她显出有些焦急,不住地向门外张望。县长注意到林姐心里有事,就说:“这个项目完成后,你下次回来,我们等待着你更大的投资。至于你在我们县其他的事情嘛,虽众说纷纭,不过,我们几位领导还是心中有数的。”
林姐对县长的结束语,没怎么认真听,因为她的心都急到了嗓子眼儿。下了楼坐进汽车,就回到旅馆。
这趟回来,她没带斯迪文,只把继红留在了身边。去北京看看老友是临时插进来的,最终的目的是参加妈祖庙开光典礼。这不是一种一般的宗教仪式,这里边有更深层次的意义。继红比她早到了一天。除了安排她的住处,另外,就是到林姐的闽河饭店办公室清点“货物”,查查人头细账。
林姐看看了表,都快四点了,就亲自往办公室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正是继红。
“你怎么搞的,这么半天还不回来。我叫你了解的事,你弄清楚了吗?”林姐的口气有点儿责备。
“我马上就回来,事情全部都弄清楚了。”
十几分钟后,继红回来了。她所带回来的消息,证实了林姐眼睛的敏锐和准确。
据继红汇报,准备枪毙的青年名叫丁国庆,犯的是刑事案,图谋杀人罪。
“杀死人了吗?”林姐急切地问。
“没有。可办公室的人都说,这小子该着倒霉,正赶上严打。”
林姐半天没说话。
“林姐,你今天怎么啦?这人跟咱们……”
“住嘴!快说。把你知道的、听到的都说出来。”
继红从来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眨了眨眼,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还是把了解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向林姐作了汇报。
丁国庆是北京人,其父在军中还做个不小的官。文革中期,不知因为什么,被贬到了福建省军分区。文革结束后,部队缩编,又把丁老头就地养了起来。闲得无聊,就经常带着几个勤务兵出海钓鱼,上山打猎。一次冲锋枪不慎走火,击中了老头的要害,抢救无效,呜呼哀哉了。
丁国庆自幼孤僻,性格内向,不善言谈,刚愎自用,是见火就着、偏爱舞弄刀枪棍棒的人。自老爸过世后,更无人敢管他。
敢管他的人没了,也失掉一切依靠,但是丁国庆的个性还是那么犟。父亲在世时,他也从不依仗父亲的势力。父亲不在了,他还是保持原样,敢作敢当。
这次他企图杀人越狱的原委,实际上是这样的:
丁国庆在福州师范还没毕业,就同几个好友干起了建筑承包,这个行业赚钱还是不算慢的。当然一有钱,他就忘不了在校期间的恋人陈碧芳。陈碧芳那时仍在学校,是师大有名的才女,音乐、美术样样出众,人长得又是清清秀秀、文雅端庄。两个人谈了已有二三年了,丁国庆虽不善言谈,可对碧芳的追求,却是使尽全身解数,用各种办法表示衷肠。
陈碧芳妙龄俊美,可她绝不是当今拜金弄潮的那种时髦女郎。她有她自己的抱负,她有她自己的理想。她不是不想要金钱,也不是不想去美国。但她不会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不择手段,更不会献出自己的肉与灵。她是个有头脑的姑娘,她从她所阅读过的书中领悟到了这样一个道理,人再有志,为了追求理想,去奋斗,去拼搏,常常无济于命运的捉弄。每个人,在世间这个大宇宙中,都是一个小小的宇宙,这个小宇宙有它自己运行的轨道,是暗是亮,是弱是强,都在它一定的轨道之中运行。因此,她对自己身边的一切所持的态度永远是坦坦荡荡,一切都顺其自然。
陈碧芳父母都是永乐县的中学教师,所以,她自幼就养成了喜欢读书这个习惯。但她毕竟处在豆蔻年华,因此,对丁国庆执着热烈的追求,既感幸福又有些惆怅。她不是不爱丁国庆,她只是觉得他过于鲁莽,又过于内向。可她又最爱他这两点,为了她,他什么都愿意干,又什么都敢干。干对了夸他,他不言语;错了骂他,他只傻呵呵地笑。
前几天,陈碧芳出了事。为了她,丁国庆杀了人。
清晨,林姐手里拿着那张告示,站在窗前,眺望远方。沿海地区总是有雾,她看不清天,也看不见街上的建筑物。大概是整整一夜没睡的缘故,她的眼皮又红又肿。现在在她的视野里看到的一切,既浑浊,又模糊。
十年前的往事,一幕一幕地在她眼前闪过。西双版纳的那次爆炸,似乎还在耳边轰鸣。丁建军,这个在她一生中永不会忘掉的人,他的炸飞了的碎尸片,好像又重新在组合。她不敢相信,可又必须相信,丁国庆的容貌,怎么会同他哥哥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尽管告示上的照片,由于灯光的角度和黑白两色的反差太大,看起来有些怪,可这张脸上的精、气、神和脸上的那双逼人的眼睛,就是不认识这哥俩的人,也能一下子辨认出来。
告示上的文字介绍,就更令人不能质疑。身高一米八,下额有块黑痣,一寸来长的寸头,罪犯肇事斗殴,杀人未遂,越狱畏罪潜逃。
算算年月,他应该比他哥哥小十岁。可由于丁建军死时才二十初头,因此这张照片上的丁国庆又显得比他哥哥大出几岁。她忽然闪出一个念头,丁建军也许没有死,丁国庆正是丁建军生命的延续。想到这儿,她打了个冷战,难道世上真有不散的阴魂?不然,眼前这一切怎么解释。这哥俩浑然就是一体,生灵不灭应该就是个真理。
在她的脑子里,这两个生命是一个。救了国庆,就如同救丁建军。要丁建军再次回到这个世界来,就必须救了国庆。
要救出他。要尽一切努力,救出了国庆。
太阳在晨雾里露出一丝光线,照着那些模糊不清的房子和树木。她想不出一个好办法。这事不要说发生在中国,就是在全世界的任何一个国度里,一个已经判了死刑的人,想要生还,恐怕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劫持法场了。
她的手指不断地敲击着桌面,突然眼睛一亮,对,试一试。她准备给在这里最熟悉的老朋友打个电话。她知道,很可能遭到拒绝,没准儿还会影响今后的生意。她全然不顾,哪怕只有一线生机。
她定了定神,拨通了电话。
“喂,郝局长吗?真对不起,这么早就闹醒了您。”
“噢,是大妹子呀,我当是谁呢。没关系,我起得早。人老了,就得早点儿起来锻炼身体,不然,一得病就全完了。对了,昨天中午你捐钱新建的庙开光的时候,我看见你了。他们请我上主席台,我懒得去。嗅,对啦,我正有事要找你,妹子,你啥时候有空?”郝局长是晋西人,名叫郝鸣亮,调到福建永乐县公安局工作快二十年了,可说起话来,还是满嘴的山西腔。
“局长……”
“别局长局长的.我听着别扭。叫老哥。”
“是,老哥,我也有事找您商量呢。”林姐顺坡往下说。
“你还住老地方吗?”
“对。”
“我马上就到。”郝鸣亮说完,挂上了电话。
林姐放下电话,显得很兴奋。她太了解此人了,他轻易不会主动找上门来。表面上看他是个大老粗,而实际上,他是个非常心细的人。他能不顾旅馆人员的眼睛,光天化日之下登门拜访,一定是有大事求助于她。那就好办了,先听他讲,等手上有了筹码,再提释放了国庆的事。这么多年了,他们之间的“交情”也不算浅了,可她心里仍没底。以前交换的条件大不了就是个钱,这回呢,就不那么简单了。他不是个没原则的人,有时候光用钱也打动不了他。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保住他的官,在这一点上,林姐完全体谅他。他要是丢了官,手上没了权,生意就做不下去了。长期以来,在保护他这顶乌纱帽的问题上,林姐为他也是考虑得极为周密。郝局长是永乐县的实权派人物,掌握着县里的生杀大权。对这样的实力派人物,林姐确实下了不少功夫。可这次让他把判了死刑的案子撤回,他一定首先想到的是怕丢官。
林姐正想着,“叮当”一声,门铃响了,林姐急忙打开门。
“妹子,你长的是愈发水灵了。”都局长进了门显得很随便。他虽然穿的是裁剪得不很可体的西装,但仍能感觉出,他曾是领过兵打过仗的武官。
“老哥,坐。”林姐对他十分礼貌,请他坐到沙发上,又给他点着了烟。
“一切都还好吗?”郝局长吸了口烟,翘起二郎腿说。
“托您老哥的福。”说着,林姐自己也点着一支烟:“局长,您说找我……”
“不忙,不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小事一桩。”
林姐听着,笑了笑,盘算着他说的小事到底有多小。她生怕都鸣亮谈出来的事不够分量。不过她多少也掌握了他的个性,嘴上说的事越小,想要的数目就越高。她盼着他能提出个大数目。
“妹子,眼下对你的说道可不少哇。”
“是吗?都是哪方面的?”
“还不是反映你表面上是为永乐投资搞建设,暗地里却是你和我……他妈的,打小报告这小子还挺有来头。我不怕,我正派人调查他的材料,别以为他背后有人,那算个屁,他比得了我吗?市里、省里……,他妈的,看谁整得过谁。”
林姐听到此就明白了八九分。她知道部鸣亮说的这一套,不一定是事实,就算有,也是有意夸大、渲染了。她心里一阵高兴。
“妹子,”郝鸣亮接着说:“你也要对你办公室的那帮小子好好说说,别太明目张胆了。不然我就不太好办了。他们以为在旅馆租层楼,干这买卖是容易的事。上面查问下来,还不是我得撑着老脸,设宴请客,赔罪送礼塞红包。这钱花得还少吗?这帮小子太不懂事。”郝鸣亮说着说着来了大气。
“老哥,别动肝火,我是要教训教训他们。您别生气,全怪我。至于您的那些花费……。”“妹子,别多心,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啥时候向你提过钱?三年前一个人头是400块,直到如今,我提过加价吗?”
“哎哟哟,老哥,您真地误解我了。这趟我干嘛来福建,您还不明白?不就是为这事来的吗。”林姐心里基本有底了。她准备加价,不仅加价,还要加大价。“是啊,大陆物价飞快地涨,这钱也都毛得不得了,……”
“谁说不是,我那个老二下个月娶媳妇,女方财礼就要五六万,小两口这房子……”
“老哥,这就是您的不是了。郝义要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该瞒着我吧?得,财礼,喜酒,家具,电器我全包了。”
“妹子,我可没这意思。”
“老哥,按说这价码我早就想给您加上去了,可就是不得空儿征求您的意见。”
“唉,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现如今什么不成倍成倍地往上翻?”说完,郝呜亮又点了支烟。他闭嘴了,就等着林姐在加价的数目上表态。
林姐心想,够黑的。他明知道偷渡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薄利多销他应该比我还清楚,更何况这四百块他也是白检的。翻一倍,他应知道这数目该有多大。可是,当她想到最终的目的,马上就说:“咱们想到一块儿了。”
郝鸣亮狠命地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慢着。”林姐一反常态,拿出了商人明火执仗的态度,说:“郝局长,你是个明白人,我答应你这个事,你也应当回敬我一个事。”
“什么事?”郝鸣亮听到林姐把价码翻了一倍已乐不可支,心想,还能有什么事能跟这个数目相比呢。
“放一个人。”
“什么?”
“放人。”林姐坚定地重复着。
“放什么人?”
“丁国庆。”
“丁国庆?”
“对。就是已经被你判了死刑的那个人。”
郝鸣亮突然站起来,像被电击了似的,来回踱起了步子。右手伸进头发里“咔哧咔哧”地抓头皮。
林姐非常紧张,双眼盯着他的每个表情。她知道,这是破釜沉舟的最后一刻:“好吧,既然你有难处,我也就作罢了。明日我将起程返美,去过我的清闲日子,这儿的生意就不准备再做了。”
“噢?——”郝鸣亮像大梦初醒,一切刚明白过味儿来。“你说的是那个姓丁的混蛋玩艺儿吧。”
“丁国庆。”
“对,对,对,是叫丁国庆。他妈的这小王八羔子,我……”
“你给我放掉他。”
“放他?”
“你必须放掉他。”
“放他?放他,噢,放他。”郝鸣亮似糊涂非糊涂,似明白非明白地思索着。他突然全都清楚了似地叫道:“放他很容易嘛,我以为什么了不起的事。”
林姐激动得想哭。
“可是真要放了他,我又不甘心。”郝鸣亮凝起了眉头。
“什么?”林姐一听,险些叫喊起来,胸口不住地上下起伏。
“难办呢。”郝鸣亮说。
“不难就不找你了。郝局长,你是不是怕丢官儿?我给你的钱,足够你打通上下……”
“不是那回事。官不官的我不怕,这地界还是我说了算。你不清楚,不是那回事,不是那回事。”郝鸣亮又踱开了步子。
“那是什么事?”林姐心里准备再出一笔大钱。
“你知道他企图谋杀的是谁?”
“谁?”
郝鸣亮突然停住脚步大叫。
“我,是我。还有我那二小子郝义。”
林姐听了一惊,她不由得倒退了一步。从郝鸣亮那激动的神态里,她觉出他说的不是假的。“为什么?”
“为什么?”郝鸣亮的情绪平静了一些,他说:“姓丁的这个狗日的,本不是这地界上的人,就因为他跟永乐县的一个姑娘叫什么……什么阿芳的搞上了,常上这儿来找她,来一趟闹一趟事。他不是跟别人闹,是跟我家的两个小子闹,因为我家老二郝义也惦记着那个阿芳。上个月,姓丁的那小子带着那个阿芳又上卡拉OK去闹事,正赶上郝义也在那玩儿,没唱几口,姓丁的就找茬儿和我家二小子打开了。这狗日的真他娘的狠,拔出刀来“腾腾”就是两刀子,照着郝义的心口窝就捅,要不是郝义躲闪得快,早就完蛋了。右肺叶全戳烂了,里里外外缝了他娘的十七针,上个礼拜刚出院。这狗日的胆子还真大,关在号子里还嚷嚷,只要出来就宰我。我他娘的一不作二不休,趁着严打,往他名字上打了个叉,毙了得了。”
林姐听着,全部的神经都紧缩起来。
“我真不明白,你让我放了他,到底为什么?”郝鸣亮说完,猛吸了几口烟。
“啊,这你不用管。”林姐的脑子里还在盘旋他讲的故事。
“不管?不管他出来要宰我呢?”
“不会。我会让他永远离开这里。”
“一天都不留?”
“一天都不留。”
“……”郝鸣亮沉思了好一会儿,跺了一下脚说:“好吧,妹子,就这么说定了,撤回原判的手续明天就办。妹子,我得走了。”他看了看表,就往门口走。
“你说他有个女友叫阿芳?”林姐拦住他问。
“没错,叫阿芳。这小妖精,县城里没有人不知道她的。”郝鸣亮刚要拉门,嘿嘿笑了两声,又把手收回来:“妹子,你要我放的这个人,对你有那么重要?”
“对,重要。非常重要。”
“你想把他也弄到美国去?”
“猜对了。”
“嘿嘿,我真便宜了这个兔崽子。要是这么说,我也向你讨个便宜,行不?”
“什么?”林姐瞪了他一眼。
“这么说吧,你让我放这个人的价码可……”
“多少钱?说吧。”
“不要钱,是搭个人。”
“搭人?”
“我家老大郝仁近些日子天天跟我蘑菇,也嚷嚷非要去美国。可我……”
“搭。搭上他一个。”
“能说定?”
“能说定。”
“白搭一个?”
“白搭郝仁。”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好,大妹子,痛快人,痛快人。”郝鸣亮说完,伸出一只手要告别。
林姐没有理会,严厉地问:“我要你做的事?”
“放人!”
郝鸣亮走后,林姐心里仍是七上八下的。他嘴上是答应放人,可什么时候放,还没有说准。她恨不得今天就见到丁国庆,恨不得叫他立即就放人。她简直不能再等了。十年,整整十年,她不只是想起了西双版纳,她还想起了那个部队大院。在父亲挨整、母亲重病的时候,建军是怎么照顾她的,这些她永远不会忘记。她还清楚地记得,在漆黑的楼道里,他送给她那纯洁的初吻。还记得大串连时,在韶山冲,他把那个想欺侮她的湖南人一顿臭揍。返京的路上,他搀着她、背着她穿过的村村寨寨。最使她难以忘怀的是,到了西双版纳的第一天,望着那无边无际的热带雨林掉泪时,他对她的鼓励。
“欣欣,别怕,能活下去。”
“建军,我没了你就活不下去。”
“哪能,我会永远伴着你。”
这一切一切,好象都发生在昨天。他那沉重沙哑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回响。他那诚实憨厚、不善言语的男子汉的形象就在她眼前晃动。他没死,他还活着,活着。这不是幻觉。
阿芳?阿芳是什么人?跟他到底有什么关系?我一定要弄清楚。
她急急忙忙拨通了继红房间的电话,命她火速把这个叫阿芳的女人找来。她要见她,她要找她谈谈,她要质问她,林姐好象中了魔。
吃中饭的时候,继红领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姑娘,来到了她的房间。
“你可以走了,继红。”
“是。”’继红不安地望了她一眼。
“说吧,姑娘,把你和丁国庆的真实情况说出来。”等继红走后,她冷漠地说。
“夫人,您是?……”阿芳战战兢兢地说。
“我是谁,这不重要。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准备救他,我要把他从死神的边缘上拉回来。”“什么?你说什么?你救他?你会拉他回来?”
阿芳的态度不是怀疑,应该说是一种嘲笑,疯疯癫癫的嘲笑。
“这个,我没必要向你解释。你还是先说说你们之间的关系吧。”
“你真地能救他?”阿芳睁大了双眼问,那眼神里有绝望、悲痛,还掺杂着一线希望。
林姐看了她一眼,肯定地说:“对!”
“你能让他再回来?”
“对!”
“天哪!我的恩人哪!”阿芳哭着就要给林姐下跪。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林姐没有站起来扶她,调过头去,偷偷地也擦了一把泪。
“我不管你是谁,也不怀疑你的能力,怀疑有什么用?一不相信又有什么用?已经到这个时候了,没有人再理我的时候,只有你,你还敢叫我说话,说真话,这已是苍天对我的垂怜了。国庆啊!她能不能真地救你,我不知道。可我也得说出来呀,不然你的死太冤枉了!”阿芳踉跄着奔到窗口,仰望着天空,像是对丁国庆倾诉衷肠。
林姐不阻拦她,也不可能去阻拦。她不知怎么了,她的心脏和双手会这么剧烈地颤抖。
阿芳愈发激动,近乎歇斯底里地哭嚎:“上天真有眼,派了你来救我们。如果真能如愿,我俩将永生永世感恩戴德孝敬你,哪怕是做牛做马……”
“阿芳。”林姐打断了她的话:“阿芳,冷静冷静,慢慢说。”
阿芳抬起头,看了一下林姐的眼,望了望房屋的四周,开始讲述起她和丁国庆的真实故事。
“我叫陈碧芳。两年前,我刚入福州师范大学就和他相爱了,学生会组织新老同学相识会,在永乐海滨的公共浴场吃过野餐,大家都下了水。我刚刚换好游泳衣,就走来一个二流子。他非说要教我,我说不用,我会。可他哪里肯依,拉着我的胳膊就往海里拖。我执拗不过他,被他拉下了水。我在前面游,他在后面追。没想到他个子矮,又不太会游,没几下,他就喊起了救命。我只好再游回来,和其他同学一块儿把他救上来。在回家的路上,他找来他的哥哥拦住了找。他哥哥问我为什么欺负他弟弟,我说我从来没有欺负人。他说,你不会没听说过郝仁郝义这兄弟俩吧。我当时听了心里一惊,很害怕。郝仁说,如果今天晚上到金海岸卡拉OK大包间,给他弟弟赔个罪,认个错,就不难为我了。
“我正不知怎么回答,突然发现郝仁郝义身后站着一个大个子。我当时只是害伯,连那大个子的脸都没注意。回到家后,左思右想不敢去。眼看时间就快到了,心里急得真不知道该怎么力。我深知公安局局长的这两个儿子不好惹一县里的漂亮姑娘被他俩糟蹋的不下十几个。就在我为难的时候,在我房间的门缝下有个纸条塞了进来。我急忙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事情我已摆平,你不用去了。那时,我不清楚是谁写的。以后我跟国庆好了,就问他,他不承认。他这个人就是这样。
“国庆不善言表。可是我觉得他的肌肉都会说话。我总是感觉到,他那身健美发亮的肌肉,时不时地,在我左右闪动。我知道,他一直在暗中保护着我。
“整整两个学期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那两个坏蛋也从没再找我。
“放暑假了。夏天的福州,实在闷热,一天得冲上三、四回凉。在我家的院子里,有个室外冲凉间。夜里热得睡不着时,我会经常起来冲个凉,再接着睡。有一天傍晚,我冲完凉,发现挂在门外的乳罩不见了。我穿好了衣服正纳闷,忽听见墙外好象有人在吵架。我出了大门,远远望去,一个小个子在前面跑,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是谁,可是那小个子手里抢的白乳罩是我的,绝不会错的。一转身,发现门前站着怒气冲冲的丁国庆。
“阿芳!”林姐猛然喝住她:“不要再讲了!”
“我?……你?……”阿芳看见林姐的头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
“你……”阿芳看她身体有些晃动,马上过去扶住她。
“等等。等等”林姐边说边擦汗。
“对不起,我……”阿芳十分诧异。
“别讲。别讲乳罩这段……往后说。”林姐的情绪相当低沉。
阿芳慢慢地坐回了原处,“后来,我和国庆就好上了。幸亏和他好,不然,我不会活到今天。县里人都知道,被郝家那两个恶棍盯上的人,没有一个能逃脱。
“同国庆好了以后,我才真正了解他。我觉得,别人对他总是误解,认为他是个一根筋的鲁莽汉子,没有意识,没有思想。不,他有,他什么都有,他只是不会说话呀。别看不会说,他可会写。谁能知道,他是个天天作笔记的人。他的日记本要是拿出来,那是一部著作,一部论述男人的著作。我能背下来第一页上的话:男人是什么?简单,负责生衍、保卫繁殖。男人头上的器官太多,视、听、嗅,要这些管什么用?男人的头上,最重要的应是那张嘴,要么紧闭,要么就张开。言语是多余的,它喷出的本就是血浆,生命、蛋白、泉水。因为在里面涵容的是正义、纯真、无畏。
“国庆就是这样的男人,最高尚的也是最圣洁的。他最恨男人的软弱、低头、不前、退缩。可是像他这种好人,为什么世上不容他呢。”阿芳显出无限的不解和惆怅。
“阿芳,对他本人不要再评论了。我要听上个月所发生的事。”
“上个月的事,再清楚不过了。他挣了点儿钱,也想让我高兴高兴,就带我去歌舞厅。可郝仁、郝义早已跟踪设下埋伏。我俩刚一进门,就围上来一堆人。郝仁问国庆,今天服不服,国庆摇头,郝义一声喊上,围在我俩身边的那些人不问青红皂白,上手就打。国庆头顶挨上一铁棍,他急了,夺过铁棍就劈出一条血道。他带着我往回跑,后面的人紧追。我跑不快,郝义抓住了我的头发。国庆从靴子里拔出匕首,照着郝义就是两刀。那些人吓坏了,一下子就跑散了。国庆没有再跑,把我送回家,叫我全家出去躲一躲,说完转身飞快走了。我明白,他还是不死心,要去追杀那伙人。没想到,他去了县公安局,去找郝鸣亮算帐。”
“好了,阿芳,我清楚了,谢谢你,真是谢谢你。”林姐说着站起身来。
“谢谢我?”
“是,阿芳,谢谢你。”
阿芳不明白地站起来,目光呆滞地望着林姐。
“阿芳,从今以后,你就把他忘了吧。我已决定把他带走,……”
“他不会死?”
“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他还能活在世上?”
“也许你一辈子也见不到他了。”
“他还能话,他还能活,这是真的吗?”
“真的。”
“天哪!”阿芳扑向窗口,对着天空高喊。那声音,像是要把浓雾驱散,那声音,像是要把天幕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