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达饭店“翠湖厅”的小小单间里,聚了不少人。出钱招待老哥儿们的人是任
思红,其他人一律只带了张白“嘬”的嘴来。像这样的聚会,已是一年一度定下的
死规矩了,大年初五,八位好友相聚一堂,叙叙旧情,交流点情况,天南地北,能
侃到天亮。
到场的八位,除任思红外,还有一位,就是我们都已熟悉的高浩,也就是抱起
炸药包第一个冲进七连的那个混小子。他来得最早,可又闹着先走,气得任思红拧
着他的耳朵,把他从门口拉回原位。
“别闹,别闹,思红。今儿晚上我真有个重要的事儿,没骗你,都约好了的,
十点整到机场。你瞧这表,现在……”高浩的腿脚不太方便。那次的爆炸,伤在左
腿小骨上,落下了残,因此,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我不管你有什么重要事,今儿晚上你甭想出这个门。要是真走也行,我把你
那条腿也给废噗。”任思红掐着他耳朵,硬是把他按回了座位。
就座的哥们儿,人人拍手称快,有的说;“什么重要的事,非得今天办?八成
是会‘小蜜’去。”有的说:“有了款就忘了哥们儿,你是他妈人揍的吗?”
“哎哟喂,思红,你丫真狠嘿,瞧瞧都他妈掐出血了。”高浩捂着耳朵喊。
“这是轻的。别看老娘款不过你,腕儿不过你,可今儿晚上,你要是不听老娘
的管教,老娘,老娘就不算是高记。”
“没错,您是高妓。”高浩揉着耳朵,嘴还不饶人:“可这事也怪,没听说过,
高妓了半辈子,还没开过裆呢。”
“你他妈的这臭小子,还犯劲……”说着任思红扑上来抓住他的耳朵。
众人哄地一声笑了。这茬老三届的人,不管现在的地位混得有多高,也不论谁
是款啦,谁是腕儿,只要一聚到一块,是没上没下,胡骂溜舌。今儿个来的八位,
个个都是有买有脸。高浩不用说了,自从前两年,把首都出租汽车统统换成了进口
的VOLVO,发了一大笔,眼下又着手兴建娱乐城。其他几位也都不软,一位是在南
方堂堂有名的地产大王,深圳开发伊始,他就把注意力盯在了地面上,不仅投下了
资金,而且也确实下了很大的功夫,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抛,算得那叫准,没一
次失误的。另一位是银行家。说是银行家,实际上,他只是一位贷款处签发项目的
副处级干部,但是,你别看他官位小,可围在他身边的人,那就大了去了。此人的
特点是爱开玩笑,荤的素的一起来,一旦涉及本职业务,却守口如瓶。
称任思红为高记不是假的。最近她被评上高级记者职称,她的笔名,在各大报
刊的专栏上时常出现,她写的各位名将的传记,也随时可在书摊上找到。她还擅长
言情小说,把小时候的那首小诗“少女的心”,发展成一部三十来万字的畅销书。
且不算稳定的工资和这笔收入丰厚的稿费,就是亲朋好友请她出面写几笔,然后登
在报纸上的酬劳费,对一个单身女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的个人生活一直是个老大难,尽管三十有几了,还是个老处女,可有关男女
性事的黄段子却成套成套的。就因为她在老哥们儿中颇得人缘,她一有难处,大家
蜂涌而至。
今晚来的还有一位,大家叫他“隐子”。为什么呢?因为他可以坐在桌上,几
个钟头不言语,等到大伙乐子找完,尽了兴散席了,才意识到,这哥们儿还在席上,
没有因事早撤。听起来,他这人似乎有点神秘,看着叫人挺犯疑,其实不然,在老
哥儿们中,他最得人信赖。不该说的,他绝对不说,就是该说的,他也只是用微笑、
大笑、点头、摇头来表示。这种人,本该不受欢迎,排在圈儿外。错了,回回聚会
他都在被邀请之列,他也从不推辞,准点赴邀。大伙对他在席的表现,从不指责。
本来嘛,换谁,谁也得这样,给老人家当听差,能乱说乱动吗?
这帮人里最没出息的,就数坐在正中央的这两位,一位是剧作家,另一位是教
书匠。剧作家没见他出版过什么作品,可见面总是大侃特侃他脑中的新计划。作品
发表不出来就没有钱,脑中的计划没写好,就出不来什么效益。现如今,就剩张嘴
了,除了喝,就是侃。喝进肚子里还管点用,这侃多了可就太伤神了。可这人没记
性,改不了,见人非侃不可。每每调侃时,还恳求哥们儿多付出点耐心,多发扬点
公德,让他侃舒坦了再散。
高浩低头一看表,忙对任思红说:“思红,这么着吧,我还是先去接人,接回
来拉这儿来。最多一个钟头,行不行?”
“不行。你让司机去接不行吗?”任思红就是不答应。
“你这个人真是的,告诉你实底吧,李云飞特意从巴黎打来电话,叫我非亲自
接不可。”“到底接谁呀?”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哥们儿托的事,咱不能误了。”
“你不说是谁,我就是不让你去。”
“我的姑奶奶,您高抬贵手吧,瞧我这脑门子上都出了汗了。”
任思红见他真急了,就逗他说:“行。行。去吧。不过你得老实交待,不如实
招来,还是不让你走。是不是女的?”
“是。”
“还是美国妞。”
“对”
在场的人见高浩被任思红治得没了辙,大伙全乐了。
高浩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临出门前又回过头来补上一句:“我他妈的做梦呢,
我?”
高浩走后,轮到任思红侃了。如今的任思红,不仅笔尖练得出彩儿,舌尖也远
非当年了。她爱论时政,国际局势大可不必讲了,因为在座的都是全球政局评论家
。今晚她主谈国内形势,她的论点经常得到喝彩,在座的人对她那不打歇的连珠妙
语,时不时得鼓几下掌。她从北京的治安又预示到未来黑社会的发展,当谈到这个
题目时,有些冷场,因为,第一,大家觉得这是没影的事儿,第二,既便有,跟自
己的生活也挨不上边儿。
“谁说的?”任思红托了托厚镜框说:“紧密相连,这关系到你们的脑袋。”
显然她是想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住,把每个人的兴趣再重新勾上来:“什么叫黑社
会?社会是公开的,黑又是见不得的,看来是极相矛盾是不是?然而这正是对立的
统一。学了半天的辩证法,怎么一到这时候就糊涂了。有黑,正是有白的比较,没
有白的反衬,哪来的黑呀?黑为阴暗,白为透明,没有今天的透明度,你能看出黑
来吗?别以为看到一些黑的、阴暗的东西,就认为是糟了,倒退了。正相反,这正
是透明度加强、社会进步的象征。
“以前倒看不见黑社会,能让你看到吗?谁又让你看呢?没有黑社会,社会就
白啦?白怎么会出现那么多冤假错案呢?那冤假错案谁制造的?那时候三公一母
(指四人帮)公开玩黑的,光天化日之下把咱们使完,用完,还踏上一只脚,给甩
到穷山沟里自生自灭,这不黑?黑得你都瞧不见道儿,看不见亮儿。现在有谁还敢
对咱们使这黑招哇?没人了。这不是进步?这不是社会在前进?”
任思红这套黑白相对论,对大伙来说都挺新鲜,所以,无一人插话,静等她往
下侃。
“表面上看上去,他们都是群流氓,亡命之徒,无纲无领,无信仰,但谁统治
这帮人没两下子还真不行、我敢说没有具有向心力的领袖,特别是没有明确的宗旨,
这个黑道就不叫黑社会。仔细琢磨琢磨,这些都是人呢,还都不是熊人。能叫他们
服喽,你不义气、你不公平行吗?”
说到这里,连坐在角落里不声不响的隐子都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所以,最近我在我的专栏里,点出了我们社会的阴暗面,就遭到一些人的批
判,甚至还有人说我存心误导青年倒退,污蔑我国形象,真是愚蠢之极。我正是想
说明,我国在腾飞,在进步,我在歌颂法制逐步健全,颂扬社会主义的透明。”
“对,太对了。”剧作家首先激动起来:“我一定先抓这个题材,写出一部有
关黑社会的电影剧本,我要让……”
“慢着。”任思红半奚落半玩笑地说:“您还是搁笔吧。”
“为什么?”
“您有生活吗?您有资料吗?”
“我……我有哇,前几天我从港台杂志上,看到了一篇有关美国黑社会的文章,
纽约中国城黑社会的头,还是个女的,说她面目狰狞,青面撩牙,走路带风,窜房
越脊,……”
“行了,行了,听着怎么像是聊斋里的狐仙。”
“您怎么不信?这是真的。人家真这么写的,据说,此女有东方人的血液,她
当然会点儿武功。”剧作家争辩。
正说着,高浩推门进来了:“思红,你猜我把谁接来啦?”
“谁?”
“你能猜着,我给你一万块。”
“少废话,人在哪儿?”
“在门外,这一万块要还是不要?”
“女的,还是个美国妞。”思红斗着气儿说。
“我操,亏了。”
“真的?”
“可不真的。”
高浩慢慢地打开门,见走来的女人披着件军大衣,军大衣里是件普普通通的全
棉运动衫和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皮便鞋。
任思红托了托眼镜,眨了眨眼。
“欣欣!”思红叫了一声拥上去连说:“欣欣,你?……,你是从天上掉下来
的吧。你怎么不跟我联系?你这个混蛋,我一直在惦记着你……”任思红一面哭,
一面捶打着林姐。
林姐的眼角也浸出了泪,断断续续地说:“我是从李云飞那儿才知道你们的情
况,这次要不是为了见你,根本不会来北京。”
“你还去哪儿?”
“福建。”
“算了,哪儿也别去了,咱俩得好好聊聊。”
“那边有人在等着我。”
“我不管。”
“拿酒来!”高浩喊了一声,在坐的都明白,这小子不到天亮是不回家了。
任思红的情绪平静下来之后,向在坐的一一介绍了欣欣。然后大家就是三下五
除二地敬酒和七嘴八舌地问候。
“韩小姐离开学校了吧?”
“离开了。”
“韩小姐也做些生意?”
“也做些。”
“韩小姐,你结婚了吗?”
“韩小姐……”
“我说你们是查户口的?烦不烦呢。转转话题,聊点儿别的。”任思红打断这
些问话。
“没关系,什么都可以聊。”她说。她太激动了,整整十年,这北京话、家乡
音,多叫她想念呢。这些熟悉的用语、这耐人寻味的幽默、还有那京城人特有的哲
理……这一切一切,她盼望了多久哇。她当然愿意坐下来听,听它一夜,听它一辈
子。可是,她不得不走。她看了一下手表。
“你急着走?”任思红问她。
“是啊,没关系,明早七点的飞机,还有好几个小时呢。”
“非去不可?”
“没办法,非去不可。你们聊,聊什么都行。”
“真没劲。”
任思红噘起了嘴。
高浩拍了拍她肩膀:“思红,别生气。咱哥们儿谈话算数,我很快会把她再接
回来。”
“你算老几?”
林姐笑了起来:“他说的对,我很快就回来,不过这次只能呆一两天。最好每
次回来都给我听的机会,我就爱听你们说话。”
“你想听点儿什么?”任思红抓抓头皮。
“我接茬儿来。”剧作家生怕失去这个绝好的机会,他似乎来了灵感,绘声绘
色地侃起他描写黑社会剧本的新构思:“男女主人公,自幼两小无猜,又同窗六载,
他给她递过纸条,她为他缝过棉袄,父母反对他俩相爱,双双私奔,躲进山寨,饥
寒交迫,无依无靠,幸有山民相助,起死复生,只因他俩聪明勤劳,走火入魔当起
黑道,杀富济贫……”
“您说的是什么年间的事儿?”任思红忍不住地问。
“啊?纯属虚构,胡说八道。”他接着侃出一个更离奇的故事:“忽听一声春
雷响,乡下人都往城里闯。利益金钱迷住眼,夫妻双双翻了脸。各组一帮敢死队,
暗伤明夺见血光。公安民警来捕获,男女强盗遭了殃。男的判了十年整,女的判了
劳教养。只因女的身有孕,监外执行去从良。男的狱中改造好,坦白交待回家乡。
党的政策很宽大,不到一年就释放。男女相见言归好,痛改前非务农忙。女人生下
双胞胎,身体健康成长快。转眼之间已十八,考北大来考清华。一唱党的领导好,
二唱父母觉悟高。三唱……”
“我操,这太邪了吧。”高浩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大伙边喝酒,边嘲笑他。
“这也叫剧作家?”
“这可真叫神侃神聊。”
“韩小姐大老远来,就为听你这个?”
“我爱听,什么都爱听。别打断他,继续聊。”林姐认真地说。
剧作家又往下发展了,别人都显出不耐烦,可林姐一动不动地听着,她像是在
听天书,又像一位刚刚入学、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天亮了,林姐告别了任思红和这伙老三届的哥们儿,在返回机场的路上,她坐
在高浩的车里,仍然激动不已。
“真不想走哇。”她默默地说。
“着什么急,北京这边的事,我已经都办妥了。你得常回来。”高浩和她同坐
在车后,车子是由他的司机驾驶的。
“也难说,我没你那么好的命。”
“行了,你别老说这种话,有时候,我也纳闷,你不应该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
。”高浩见林姐低头不语,就把话茬儿引开了:“听说如今黑头他妈的混得也抖起
来了。谁能想得到,他还能当上师长?”
“这两年不行了,他只有打胜仗,不能败。不像以前,人民军一打败仗,还有
个地方可撤退,现在云南是进不来了。”
“哟,这下他不惨了吗?”
“还好,他还能从我手上的生意上捞点儿。不然,几万人的军饷开支,真够他
一呛。”
“李云飞从没向我提起过他的困难,我能不能帮他什么忙?”
林姐欲说又停住了,往前呶了一下嘴,示意这司机是否可靠。
“磁铁,我身边的人你就放心吧。”
林姐点了点头,小声说:“顾卫华常从曼谷那面接济他,不会有问题。”
“川地炮,山大王这俩兄弟就不管他啦?”
“怎么不管,熊志强在佤帮军里混得可不得了,黑头的武器基本是他供应。贺
向东现在是大勐龙县的副局长,他给黑头的方便也不少。”林姐对高浩的信任是由
来已久的,这么多年来,空路的畅通无阻,全是经他一手操办。
汽车在机场路那平坦的道路上,飞快向前行驶,车轮胎在柏油马路上,发出了
沙沙的声音。
忽然,高浩说:“我真盼着有朝一日,咱们什么都不干了,哥们儿聚在一起好
好侃侃。”
“会的,一定会的。”林姐的口气似乎相当有把握。
到了机场,林姐准备下车时,高浩像是对林姐,又像是自语:“建军要是活着
就好了。”
林姐用力一摔车门,快步走进机场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