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回-大宋遗事

方田均税知难攻坚

倡言惑众注孤掷狠

市易的硝烟尚自奔突翻滚,安石又将目光投向方田均税了。

大宋兼并,土地最重。差不多从宋太宗起,如何改革田制、平均赋税,就始终成为大宋的一个噩梦了!虽也不断有人上书,朝廷也这样那样地下过决心,甚至煞有介事地采取过种种措施,可最终无不都不了了之,兼并的雪球只管越滚越大。早在舒州做通判的时候,安石就对土地兼并、赋税不均,有过切齿之恨了!但那个时候他人微言轻,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借杜甫的诗魂暂遣悲怀而已!那以后,朝廷也有过一两次大的努力。嘉祐四年,有人又重新提起郭谘的方田均税之法,说是不该贪图一时省事,而失却轻久之虑、治国之方。朝廷也还真动了心,又派人量田均税了,但一有人说扰民不便,立马又没了下梢。来年,也就是嘉祐五年,郭谘又提出这档子事,还专门上了一本,提出四十条括田均税的办法,希望朝廷重贾余勇,将方田均税的事情进行到底。朝廷又兴奋起来,还专门成立了一个均税司,派人分头往河北、陕西去查田均税。这不是很有起色吗?可惜只有三分钟的热度。两下里一起哄,说惊扰百姓,许多人家怕提高租税,愣是将就要成材的桑树也砍了;还有好几百人专门跑到三司告状,说怎么怎么不公平。朝廷一下又瘪气了,赶紧草草收兵。连提倡方田均税最早、最有力的欧阳修,也十万火急地上书,承认自己虑事不周,请朝廷赶紧打住,再不要生事。自那以后,就再没有人重提这件事了。

但安石始终没有放弃对于它的思考。别人越是谈虎色变,他越是觉着责无旁贷!他的农事三急,去其疾苦,抑制兼并,便趣农,所谓抑制兼并,最重要的,自然即是抑制土地兼并,平均赋税。可以说,从他返京、开始通盘考虑变法的那一刻开始,这个问题就始终萦回脑际,再没有离开过他了。但他也深知其分量与难度,轻易决不开口,只耐心地等着顺理成章或瓜熟蒂落的时候。

自他参政,提出田制改革的也不是没有。张载、程颢,不就提出要以井田制,来代替现有的田籍赋税制度?除了他们,也还有别人。这样食古不化,当然不行。这事,他也与皇上谈过。

“靠恢复井田制来限制民田?叫朕看,说这话的,不是发昏,就是冬烘,取乱之道呵!真要这么做了,还不得天下大乱!”皇上毫不犹豫地说。

“不但致乱,也行不通。且看西汉末年王莽篡位,他是真要搞井田制的。宣布天下所有土地都是王田,不准买卖。男子不过八口的人家,如果田过一井——超过九百亩,就得将多余的田分给九族、乡邻。始建国元年颁布的命令,四年就不得不再次下诏,宣布作废了。就是那三年,也没有认真实行过,行不通呵!”安石补充说。

“所以呢,想办法用利害作杠杆,让老百姓趋利避害,不愿兼并土地,这是可以的。要夺占他们已有的田地,拿出来分人,这样限田,绝对不行!”皇上肯定地说。

听了皇上这话,安石特别高兴。前些时候,与皇上谈到唐朝的租庸调,安石就说过,它与井田制事不同理同,目的在于让人趋利避害:害加于兼并者,叫他不敢过多占田;利加于力耕者,让他们人人勤于自耕。而且,他还特别强调,圣明君主知道天下利害,都是这样制定法令的。皇上今天这话,正与自己说的完全相同!安石另换了一个角度分析道:“兼并之家虽然可恶,完全没有也真不行。眼下不像古代有助农制度,新法也不完善,收获播种等等,许多贫民还得靠兼并之家成全才成。怎么能将他们的田,全夺过来分给贫民?没有这个道理不说,就是能做,也没有一点好处!”

井田制既行不通,安石看来看去,还是方田均税切实可行。只要纠正它的缺陷,进一步完善它,再谨慎而行,应该能够彻底解决问题。这么想着,他也就悄悄让曾布他们草拟了一个条例,先放在那儿。到各项新法都有了眉目之后,他终于决心啃这块硬骨头了。

他想起常秩,听说他最近身体欠佳,正好顺便去看看他。常秩已经做到天章阁待制、同修起居住,判太常寺,家也就住在太常寺附近的福善坊。小小一座院落,与常秩这个两袖清风的穷礼官,正相般配。常秩身体已经大好,见安石来看他,自然高兴。

聊过几句闲话,安石笑着问道:“夷甫,您还记得在舒州与我说过的话吗?”

夷甫不知道他指什么,边想边问:“舒州?您那会儿还在做通判吧?”

“是呵,您去看我,我正为田赋不均伤脑筋呢。”安石提醒他。

“呵,是这个?那还能不记得!我说欲速则不达,要您暂时放过,到做了执政,可以为所欲为时再说。是这话吗?”夷甫果真记得清清楚楚。

“是呵,是这么说的。那不过是您想当然罢了!在朝为官,不寸步难行就谢天谢地了,还为所欲为呢!”安石似乎无限感慨。

夷甫一笑:“那也不过相对而言嘛,做丞相到底比做通判更能办事吧?您该不是为辨正这句话,才来看我的?”说到这里,夷甫突然领悟过来,一拍前额:“嘿,介甫,您该不是真要动手均田赋吧?”

安石解嘲一笑:“不是说‘一朝权在手,便将令来行’吗?虽不能为所欲为,总得做几件自己想做的事!”

夷甫不说话了。半晌,才又拧着眉道:“这事,前前后后,三起三落。您在中书,应当比我见得更多。诸事当中,就数这件事牵涉面最大、最棘手,也最难贯彻!”

“这我都想过了,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才想动手。”安石说。

“关键是皇上的决心!”夷甫只点出题目,并没有往下展开。

“这我知道。皇上是大有为之君,而且,事情本身也不能再拖了,应该没有大问题。这是曾布他们起草的方田均税条例,请您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安石说,一面从袖口里拿出条例递给夷甫。

夷甫接过细细一瞅,说:“比郭谘早年那办法更详尽,辨色分等,先前的不足也弥补了,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关键还得看执行。执行过程中恐怕还会涌现一些新问题,得注意随时解决。就要颁布实行了吗?”

“还得等机缘。有了机缘,报告皇上批准了,大致就可以颁布实施了。”安石说。

“这件事真正做好了,内政也就一了百了了!但愿上天佑护大宋,办好这件大事吧!”夷甫表情严肃地祷告说。

“真正做好?”安石重复了一句,多少有些黯然,“还是做到什么程度,是什么程度吧!”

从夷甫那儿回来不久,中书就接到一个京朝官的折子,请求仿照先前经验,由司农寺立法,重新差官均税。安石就着这个由头,参酌这位官员的意见,充实了原先的条文,便将它上给皇上了。皇上也知道这事的分量,与安石又这样那样地议过,没怎么犹豫就批准了。先也是只在京东试行,等有了经验,再次第推行全国。

已经拿到皇上的批文了,临退朝,安石到底忍不住,又一次奏道:“陛下,不是微臣有意饶舌,实在是事关重大,臣不能不一再啰嗦。”

皇上一笑:“爱卿有话尽管说!”

安石这才接着说道:“方田均税,在先朝就三起三落,繁难可想而知。臣之所以迟迟不敢重提这事,也是因为这个。这次立法虽较先前完备,更全面具体,更好操作,加上先前的教训,条文本身及其实施,应该没有太大问题。但究竟能否顺利实施,关键还得陛下英明圣断,不为浮议所动!否则,恐怕依然只能虎头蛇尾!”

“爱卿放心,正反两面的教训朕都有了,还能再走回头路吗?决不会的,您尽管放心!”皇上信誓旦旦。

安石见皇上这么肯定,高高兴兴地下殿了。

不久,《方田均税条约》正式由司农寺颁布实施了。既是方田均税条约,主要也就是方田、均税两项了。

方田,大致也有两大内容:一是测量田亩,辨色分等。以东西南北各千步为一方,折合田亩四十一顷六十亩一百六十步。这是测量。测量之后,再看田地所在,是旱田还是水田,坡地还是平原,根据土质的肥沃贫瘠,从上到下分出五等,作为纳税的根据。这是辨色分等。另外一条,是操作程序。每年九月农闲的时候,各县由县令及其属官负责丈量分等,到第二年三月完事,张榜公布。老百姓有意见,可以在一季之内提出申诉。一季之内没有异议的,就登记在册,写成字据,交田主自己保管,纳税备查。

均税,主要是规定有关纳税事宜。一是,强调各县纳税总额,应当以开国时朝廷最先规定的数额为准,不得超额征收。过去征税,因为折零为整,比如米不到十合按一升算,绢不到十分的以一寸算,实际征收往往总要比应该征收的多。新法实施之后,不得将这折零为整多出来的虚数带进总额,以免突破祖宗规定的税额,增加百姓负担。所有税赋,一律按方田田亩等级分摊。二是,规定过于贫瘠碱卤的不毛之地,及公有用地,诸如山林、陂塘、路沟、坟墓等,都不立税。

除了这两项,其他就是一些琐碎细则了。诸如:如何建立账簿契帖;各田方之间的边头角脑,要立起土堆,再种上一些当地适宜的植物,作为标记;分家析产,买卖田地,要以方田之后新算的面积等次为根据,等等。为了震慑不法,强调公正,朝廷还特意声明:均税之后,老百姓反应强烈、诉讼特别多的地方,必要时可以推倒重来。

条约在京东路施行不久,虽依次又推广到河北、开封府界、陕西、河东等路,但始终不是普遍开花。朝廷规定,不满五县的州,每年只取税赋最不平的一县先来;五县以上的州,每年顶多也只能清理两县。就这,还得年景好。年景不好,当地州县遭受三分以上的灾害,就应当完全停止方田均税。虽是朝廷慎重,另一方面,自然也不难见出实施条约的繁难与无奈。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

这么连出重拳,拳拳砸向兼并之家,要没人说话,可就太讲不过去了!可眼下,朝廷重臣能说话的还真不多!除了冯京,就数文彦博了。他们原不是一个级别的,只有文彦博才是主帅。将士不力,只好主帅勉力披挂,聊作一搏了。他原是个斫轮老手,当面对阵既屡战屡败,再战,还能不另外想辙吗?可这辙,也真不多了!唯一可用的,只有装神弄鬼。而这,恰好也正是他的强项。

他派人找到周正、丁虔,将他们悄悄领进了枢密院。专业官员,因为业务所限,通常总是老待在一个地方难以升迁,专制政体更是如此。这两个倒霉蛋,算天算地送走了仁宗、英宗两个皇帝,还是算不到自己的出头之日,仍然窝在司天监混穷。进枢密院时两个人心里就打鼓,不知道有什么事儿!进了都堂,又看见是文彦博坐在那儿,更傻了,赶紧跪倒在地,求道:“文大人,我们可没做什么呀!”

“没说你们做什么呀?请坐请坐!”文大人说,一面走下位来,双手将他们一一扶起。这下,两个人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忐忑不安地欠着身子坐下,连气也不敢大喘。自从仁宗生病捣鬼,被文彦博抓个正着,他们实在太在乎他了!今儿无缘无故被叫了来,又是这样一副反常态度,他们要不紧张,才怪!

“你们似乎有些紧张?为什么?不过请你们来聊聊,请教请教,干吗紧张哪?”文彦博微微一笑:既笑他们紧张,也笑自己选对了搭档。他们要是一点不害怕,还能为我所用吗?

“不,不紧张,大、大人!”周正硬着头皮答道。

“这就对了。请你们来,是想问问天象。二位是我朝司天的高手,最近,天象有什么变化没有?”文彦博问,舒缓而悠闲,是聊天的口气。

可他们两个,这天,谁也不愿聊,只默默地互相瞅了一眼。

“不敢说?是不是还为仁宗时的事情心有余悸?都过去多少年了嘛!司天监司的就是天,为朝廷司天。没有征象硬说有,附会人事,固然不对;假如有了征象,你们一无所知,也同样是失职呵!你们说是这理不是?”文彦博仍然一副聊天口气,不紧不慢。

“大人的意思?”周正测不出高深,只好先试着一问。

“从来天人感应。人事有变,不会不在天象上反映出来,这你们比我懂得多!眼下朝廷变法生事,举国骚动,民不聊生,老天不可能不有所警示!你们要擦亮眼睛,为朝廷把好这一关!能在这上面有所建树,那可是千秋功德!”文彦博亮出了底牌。周正、丁虔倒吸了一口冷气,谁也没有言语。

“你们不要怕,说错了也没关系,还有我嘛!上次,不是也没将你们怎么样吗?你们现在都是几品?”文彦博又关切地说。

“都是从八品。”两个人一起答道。

“啧啧,朝廷也太埋没你们了!你们这样的人才,如今才是个从八品?这事我得问一问。你们自己呢,也配合配合朝廷。有什么看法,只管上书给皇上。该说的时候不说,朝廷如何知道你们呢?”文彦博又是愤激,又是鼓励,而且都不温不火。

“谢谢大人关心,下官已经知道了!”周正说。文彦博的话,软中有硬,既提过去也说将来,利诱与威胁同在,周正他们除了就范,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干脆一口答应了。

“好,到底是司天的官儿,洞明事理!我等你们的消息。”文彦博说,人已经站了起来。两人一见,赶紧起身告退了。

两天以后早朝,皇上正要卷帘退朝,周正、丁虔一起跪倒在地:“臣司天监属官周正、丁虔,有本要奏。”

天是谁都怕的!皇上也不敢怠慢,一抬手问道:“是不是天象有什么异常?”

“陛下圣明。”周正奏道,“臣与丁虔夜来观测天象,见帝星不像以往明亮,辅星却光耀倍常,主大臣侵权。坊间又有民谣,说:‘日光光,居中央。晕晃晃,大风狂。新法草草,细民遭殃!’臣等身为司天之官,有所闻见,不能不说!请皇上当机立断,收回权柄,改组中枢,斥逐权臣,让张方平、司马光入主政事堂,以上应天象,下顺民意。”

司马光一直反对新法,从不含糊;张方平丁忧回来之后,先是去知陈州,专聘苏辙做他的州学教授,曾要苏辙代他起草过一份折子上给朝廷,将新法说得一无是处,也是个反对新法的干将。这一贬一荐之间,傻瓜也能看出居心!皇上先还认真地听他阐释天象,到后来才知道不对,当即厉声问道:“司天官说天象,原是该的,为什么又要乱说朝政?你们究竟是何居心?”

周正、丁虔一听,吓得那头捣蒜一样乱撞起来!那眼睛呢,又忙着到处找文彦博!文彦博倒也够意思,当真挺身而出,奏道:“陛下息怒。他们虽出言无状,说的也还是天象。且念他们关心国事心切,饶过了吧!”这话,自然不是荐他们升官的话头。可这种当口,他们二位保命要紧,也想不到升官的事儿了,自然还是感戴不尽。

皇上依旧震怒不已:“岂有此理!天象倒成了你们手里的工具了?姑且饶你们初犯。下次再这样,决不轻饶!”

两个人得了赦免,千恩万谢,叩完几个大响头,小跑着退下殿去了。

没想到司天官竟这么禁不起阵仗,文彦博只好另外想辙了。也是天遂人愿,就在这个时候,华州郑县石子陂山崩地陷,塌了一角山,陷了一百多顷地,死伤了一千多人。因为再难找到代言人,文彦博只好亲自赤膊上阵。他是两府重臣,可以单独接触皇上,那话,自然也就悄悄地吹了过去:“陛下,老臣最近去相国寺上香,打御街过时,见两边廊下摆满了水果摊子。一问,居然是市易务在那儿卖水果!这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有这种事?”皇上也吃惊了。

“不是老臣亲眼得见,我也不会相信!这仕宦之家经商,都为人所不齿,何况堂堂朝廷,与小民争这一点蝇头小利!从来天人感应,虽不像司天监官员说的那么邪乎,也是等闲不得的。最近,华州山崩地陷,我就怀疑与市易务这样聚敛侵渔小民,不无关系!请陛下一定不要掉以轻心!”文彦博很轻松地,就将两件事情捏合到一块儿了。

皇上没说话,却拧起了眉头。文彦博一见,也不多说,匆匆下殿了:这个时候,留点儿空间让皇上自己参悟,比什么都重要。

皇上见到安石,果然问道:“听说市易务连水果都拿来卖,有没有这事?真有,是不是太繁细,有伤国体?能不能罢了?”

安石知道皇上又听了什么人的小话,只好耐心解释:“陛下,您知道的,市井小民,上为官家科买所困,下为兼并取息所苦,为了让他们摆脱困境,这才立了市易法,准他们借钱付息,将滞销产品收而复卖。自从实施新法,行商既能得到现钱,也不愁货砸在手里;京里行人,也比先前少受官司与兼并之家的盘剥,费用十省八九;至于公家,也因此而能得到好东西。实在是一举数得。别的不说,就说行里供应公家东西,往往因为商家不能应付,只好弃家出走。有时,甚至一走好多家。走了人,行里就得吃官司。每年为这个,上上下下,真是伤透了脑筋!一行新法,行里就没这个苦恼了,甚至还有人争着入行。这不是公私两便吗?市易务责任在身,得经常向借钱的人收纳本利。有些人因为没有抵挡,有时难免要拿实物来充数。他们既拿到实物,总得将它们折变成现钱哪!市易务原先并不想买卖果实。至于说到繁细,有伤国体,臣也以为并不尽然。朝廷榷酒,一升也卖;收税呢,一文钱也收。岂不琐碎?可没有一个人说它,为什么?习以为常呵。三代以来,榷酒征税都是这么做的。而且,周公制法,通财移用,买滞卖缺,从来也没说多少多少钱以上才买卖,少的不做。可见,那时也并不以繁细为耻。这也有个道理。细大并举,乃为政体。区别只在于:尊贵者管大不管小,卑微者管小不管大。就如一个人,有头有指甲,各有各的用处。光有头没有指甲,也不成。为政,只该问它立法对人有害还是有利,而不能问它是大是小;更不能因它所为细小,就将它废了!市易务搞业务的官吏,原来就是请商人当的,做的就是买卖。除了买卖,他哪有什么大事可做?只有大人,才不该过问这些烦琐小事。像陛下,您管这些市易琐事,就不合乎帝王大体。这就是《尚书》所谓‘元首丛脞’。陛下修身养性之严,就是尧、舜也无以复加。为什么还不能大治天下,似乎就与这不能尽察大体,常常代替相关职司考虑问题而陷于细务不无关系。帝王执政收功,就像冷暖施于天下,该暖的时候暖,该冷的时候冷,这才能四季分明,硕果累累。要是冷暖不当其时,万物生长都困难,还能开花结果吗?”

安石掰开了细细这么一说,皇上终于释怀笑了。忽然想起文彦博的话,更觉着滑稽,便又说道:“好笑的是文彦博!他对朕说:就因为市易务差官买卖水果,才叫华州山崩地陷了!这不是笑话吗?”

安石却一点也笑不起来,说:“华州山崩地陷,臣不知道天意究竟是什么。果真有所警示,也该是为小人而发,决不会为君子而发!汉元帝刘奭时发生日食,弘恭、石显之流归罪于萧望之,萧望之他们也归咎于弘恭、石显这帮小人。臣以为,天意是没法儿知道的。萧望之他们的所作所为,也不一定都要合乎天意。但天假如真有它的意志,我以为也一定会庇护萧望之这些正人,而愤恨弘恭、石显这一干小人!”

说起元帝时的朝廷争斗,皇上不由得感慨道:“唉,人臣虽多,真正忠信的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呵!”

“陛下倒也不必责怪人臣不尽忠信!”或许因为委屈,或许别有原因,安石也感慨起来,话也多了,硬了:“周武王时,‘有臣三千唯一心’,‘乱臣十人,同心同德’。尧、舜、禹、商汤、周文王等,也无不都是这样。从来朝廷,不可能都是清一色的君子,总有正有邪。汉元帝时,有萧望之,也有弘恭、石显;唐德宗时,赵憬、裴延龄之流陷害陆贽,一样凶得很。陛下能做尧、舜、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群臣自然同心同德。陛下要像元帝、德宗那样做事,人臣乖戾而不忠信,也就毫不奇怪了!”

君臣交流,皇上倒也不以为忤,只是淡然一笑:“爱卿说得对,朕努力吧!”

连这一击也白做了,文彦博真是再也没辙了,再想胜,只有找个不要命的!这事,由冯京代做了。未做之前,他倒先摆出另一副面孔。周正、丁虔不是被赦免了吗?他愣是主持“公道”,上折子将他们两个贬到远恶军州去了。有了这道护身符,他再行事,怀疑他的也就不多了。至于那两个倒霉蛋,只该自认晦气!

朝里敢死的,还有一个唐坰。前两年,他不是上书请皇上杀几个反对新法的大臣,以维护新法吗?这么维护新法,还能不用?朝廷将他召到京城,赐了他一个进士出身,又让他升了太子中允,想他是不是可以做个谏官?安石考虑,他似乎过于轻脱躁急,到底留了一手,只让他以本官同知谏院,且不实际升任,其中也有考察考察再看的意思。他这么一个偏激的人,又因为偏激得的升赏,为人处世,还能不横着膀子来吗?任职不久,虽没多说新法的坏话,建设性的意见同样也没贡献一条,反倒因为常常出格,闹得天怒人怨。既是这样,也就不好再用了。可他是支持变法的激进派,又是一个点火就着的人,谁也不愿碰他!安石虽也不无顾虑,但别人可以避事,自己身为宰相,如何能不闻不问!中枢磕头的时候,安石到底提出来,是否将唐坰转到审官院,由他们考量,调出去另用?冯京一笑,举双手赞成:“当初我就怀疑他轻脱躁进,果然不幸被我言中了。像他这样的人,早该贬出去了!”他不满唐坰,倒也真不含糊。他老岳丈富弼公然罢行新法,按唐坰的意见,第一个砍头的就该是他老人家,他能不怀恨在心吗?可他一出中书,就将消息捅给了唐坰,说是王丞相要调唐坰出去了,让他早做准备。冯京知道,无须多说,就这一点,就能叫唐坰炸了,而且肯定是同归于尽的自杀式攻击。既是自杀式攻击,正好一箭双雕,到哪儿再找这样的好事去!

唐坰果然一连上了十几个折子,全都攻击新法与安石。朝廷知道他无妄,也不去理他那茬儿。他终于忍不住了。到垂拱殿群臣参见皇上那天,百官都退朝了,两府大臣留下来还没奏事,他突然像个蜡烛签儿跪在金殿外面,请求皇上赐对。从来赐对都要事前申请,由阁门上安排,他这么反常,谁都吃惊。皇上让阁门使告诉他改天,他不答应;让他等会儿到后殿再谈,他也不干,说是要与大臣对质,不能到后殿,死活跪在那儿不走。皇上没办法,只好让他上殿了。既逮住机会,他便将胸里所有的怨气一股脑儿全撒了出来:骂新法,骂安石,凡为安石所用的人,则一概骂为走狗。皇上一再让他住口,他全当没听见。直到所有的话都骂完了,才呈上折子,指着皇上的宝座结了一句:“陛下不听臣话,您这位子是坐不长的!”说完,略一施礼,就扬长而去了,好像整个大殿都是空的,没有一个人。这样疯狂无礼,不往死里治他,还有王法吗?

第一个主张的是冯京:“臣早就说他轻脱无耻,不能大用。这样疯狂忤悖,非严惩不可!”

安石冷冷一笑:“这话倒也难说。仁义本来没有专属,蹈之则为君子,违之则为小人。他意见正确的时候,谁能预料他的将来?就是真能预料,也不能因人废言,否定他当下的正确!他年轻狂妄,没准又受了别人利用,我看就不必深责了!”

当事人都这样宽容,而且话里有话,冯京还能再说什么!原来要贬唐坰为潮州别驾,因为安石这一开脱,到底网开一面,让他以大理评事的身份去广州监军资库去了。后来,则又调到吉州监了酒税。

这种接二连三的攻击,自然不会没有结果:安石更不安于位了!

皇上问安石:“这唐坰怎么突然像发了疯?”

安石苦苦一笑:“这话叫臣怎么说呢?总是微臣待罪执政太久,无所助益,人家才一再兴师问罪。臣已经多次提出外任让贤,陛下却一直不准。照这样下去,将来攻的人怕还要多,陛下总难得清净就是了!”

“都怨朕不能调一天下,辨察小人,才搞成这样,与爱卿有什么关系,您又何必介意呢!朕虽不说,心里却很清楚。爱卿是个胸无点尘的人,之所以为朕所用,一不为官,二不为禄,不过心怀道术,想惠世济民而已!朕呢,所以用卿,也同样是想与爱卿一道,尽朕所能,恩泽天下,并不是为什么一己之功,万古流芳。朕顽鄙不灵,开始真是什么都不懂。自从爱卿到了翰林院,才知道有所谓道德之说,心里也渐渐开通了。爱卿与朕,虽为君臣,实是师生,朕是断断不会让您离开朝廷的!”一连串的攻击全冲着安石,不仅让皇上十分不安,也觉着有所歉疚:是安石首当其冲,像一座屏障,替自己挡住了一切攻击,自家心里怎么能无动于衷?心里一热,掏心窝的话全都滚滚而出了。

“陛下,您的话叫臣惭愧,无地自容!可古往今来,大臣专事一久,没有不生嫌隙的!真到出了事,再提出要走,就有害于皇上的知人之明了!对臣自己,也有伤私义!臣的身子,也确实是个事儿。当初受诏,就是拖着个病身子来的。几年下来,更不行了!皇上能恩准让我去东南一郡,是对臣的最大恩惠!实在不行,哪怕让我在外面休息个一两年,有需要再让臣回来,臣也就再不敢说劳累了!”皇上的话虽叫安石感动,可他还是没有放弃离职的打算。

皇上叹了一口气:“唉,爱卿有什么病?一定是有什么话要说。若有,尽管对朕说,朕没有不听的。您我君臣相知,朕敢说,自古少有!咱们之所以为君为臣,不过外在形式而已,岂有别的!形固不足以累卿,可君臣大义,总要重于朋友。朋友之间有事挽留,都还不能不委屈相就,何况您我君臣?眼前天下大事刚刚有个头绪,爱卿要是走了,怎么得了?爱卿再委屈,也得吃朕的亏,再为朕委屈下去!千万再不要说走,也不要上书!让外面知道,以为咱们君臣之间真有罅隙,难免生出观望觊觎之心,恐怕坏事!其实,您我君臣之间,又岂是别人所能离间的呢!”

皇上都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安石还能再说什么?只好答道:“陛下这么说,臣怎敢违抗圣旨!可臣的身子实在不行了,再勉强,也只能多拖个三五个月,再难长了。到时候,少不得还要麻烦圣上!”

皇上终于松了一口气:“您答应不走就好。别的,再不要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