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五事总结话新政
伴君驾观灯见罅隙
安石虽然不再提辞职的事了,但参政几年的事情,却始终萦回于心。眼见着又到年底,他终于给皇上上了本札子,向皇上,向朝野,同时也向自己,作了一个系统的交代。札子谈了五件事,也就叫做《上五事札子》。全文是:
陛下即位五年,更张改造者数千百事,而为书具,为法立,而为利者何其多也!就其多而求其法最大、其效最晚、其议论最多者,五事也:一曰和戎,二曰青苗,三曰免役,四曰保甲,五曰市易。
今青唐、洮、河,幅员三千余里,举戎羌之众二十万,献其地,因为熟户,则和戎之策已效矣。
昔之贫者举息之于豪民,今之贫者举息之于官,官薄其息,而民救其乏,则青苗之令已行矣。
惟免役也,保甲也,市易也,此三者有大利害焉!得其人而行之,则为大利;非其人而行之,则为大害。缓而图之,则为大利;急而成之,则为大害。传曰:“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
若三法者,可谓师古矣!然而知古之道,然后能行古之法,此臣所谓大利害者也。
盖免役之法,出于《周官》所谓“府、吏、胥、徒”,《王制》所谓“庶人在官者”也。然而九州之民,贫富不均,风俗不齐,版籍之高下不足据,今一旦变之,则使之家至户到,均平如一,举天下之役,人人用募,释天下之农,归于畎亩。苟不得其人而行,则五等必不平,而募役必不均矣!
保甲之法,起于三代丘甲,管仲用之齐,子产用之郑,商君用之秦,仲长统言之汉,而非今日之立异也。然而,天下之人,凫居雁聚,散而之四方而无禁也者,数千百年矣!今一旦变之,使行什伍相维,邻里相属,察奸而显诸仁,宿兵而藏诸用。苟不得其人而行之,则搔之以追呼,骇之以调发,而民心摇矣!
市易之法,起于周之司市,汉之平准。今以百万缗之钱,权物价之轻重,以通商而贳之,令民以岁入数万缗息。然甚知天下之货贿未甚行,窃恐希功幸赏之人,速求成效于年岁之间,则吾法隳矣!
臣故曰:三法者,得其人缓而谋之,则为大利;非其人急而成之,则为大害。故免役之法成,则农时不夺而民力均矣;保甲之法成,则寇乱息而威势强矣;市易之法成,则货贿通流而国用饶矣!
从神宗接位改元熙宁,到安石上这份札子,正好整整五年。札子既说到成绩,又提出忧虑,无论成绩、忧虑,都说得极为恳切,作为五年新政的交代,该是很求实的。皇上拿到札子,既受到鼓舞,也觉着踏实,心里更有底了,对于安石的信赖依托,自然也要更上一层楼。这么着,他不是更不放安石了吗?逻辑上或许如此,事实却未必如此。逻辑与事实要是永远统一,这世界也就不成其为世界了!
《上五事札子》长话短说,只谈了最重要的五件事,其余还有“数千百”件更张改造的事,全都省而未谈。虽是不谈,安石却无不都细细问过、想过了。目的嘛,自然同样是要检查总结,看看哪些对,哪些不对,哪些虽对却还有欠缺,然后再决定取舍存革。
最令人欣慰的,是国家财政已大有好转,再不入不敷出,还有了盈余。军队的撤并改革,有的已经进行,有的尚在酝酿之中,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只能慢慢来。马政呢,已经有了一个好开头。
自打去群牧司做判官,又受欧阳修委托替群牧司相度监牧,对于大宋的马政,安石早就是一本清册了。强兵不能没有马;官办牧场又一塌糊涂,除了赔钱,养不出一匹好马!怎么办?唯一可行的办法,只能叫民间代养了。仁宗、英宗那会儿,就有好几个人上书,请求将官有牧场放给百姓耕种,收取租息补贴买马;官家要马,可以让老百姓代养。可始终只是说说而已,并未施行。京畿实行保甲,安石奏请皇上,也就将这养马的事情一并解决了。花钱不养马的许多监牧,干脆废了,募民耕种,收租补贴马事。保甲百姓愿意替朝廷养马的,由官家给马、给钱、给草料等;养好有奖,养死赔偿。先还以为老百姓不愿,一通知下去,很快就有一千五百多家投保愿养。这事,也就这么办下去了。找人细细一问,利多弊少。既是这样,只要条件成熟,就可以推而广之了。一旦推广开来,这马政就不会再成问题了。
教育呢,尽管掣肘的不少,改革还是坚定不移地进行了。考试改革,早在熙宁四年二月,就下诏明令实施了。废除了没用的明经、诸科,只留进士一科取士。进士的考试科目,也作了很大变动,罢了诗、赋、帖经、墨义,专考经义、论、策等;经义内容,只限《诗经》、《尚书》、《易经》、《周礼》、《礼经》与《论语》、《孟子》等。前面五种,是所谓本经;《论语》、《孟子》,是所谓兼经。另外,还新添了一个明法科,专考刑法律令。目的自然是要改变风气,学以致用,不收冬烘与只会咬文嚼字的浮浪文人;此外,就是统一思想,学术划一,最终形成“一道德”的大一统局面了。先虽还有人哼哼唧唧,很快也就再没人吭声了。总的情况,是令人满意的。皇上的意思,还要安石将自己的学术思想刊布全国,以便更快形成思想划一的大一统局面。这方面的工作,也在积极准备之中,很快就该有结果了。力度最大的是办学。州县办学如雨后春笋,势不可挡。为了保证经费,除拨专款外,还另外给了学田:一般州学,给田四十顷。有学田收入作底,州县学校再不用为经费打饥荒了。学校也正式配了教官——教授。教授除了资历,还得经过选拔考试,才能荣任。这样,州县学校不仅有了经济保证,也有了组织保证。最富有成效的,还得数太学。不仅扩大了规模,最重要的是完善了制度,实行了三舍法:所有学生管吃、管住,按程度、成绩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个等级,分舍分级教学,学制五年。初入学的为外舍生,学制一年;合格的,升入内舍,学制两年;再升,就入上舍,也是两年。学校里有专职官员、教员,实行严格的管理、考试制度。考试取积分法。五年毕业,按成绩分上、中、下三等。上等的,资格与进士相同,叫做“释褐
状元”,可以直接做官;中等的,免礼部考试,直接参加殿试;下等的,免举人考试,直接参加礼部考试。这种新的学校制度,各方面似乎都还满意,也确实颇有成效。下一步,该将它推广到州县学校,这种制度真正推广落实了,由学校培养陶冶人才、养士取士的梦想,也就差不多真的可以实现了。安石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他所开创的这种制度,不啻是现代教育制度的最早萌芽,比他不知道的西洋“番夷”的“大学”,也早了去了!
说到办学,当然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太学的制度尚未推广不说,其他该办的学校,就还有没办起来的。武学,在武成王庙内刚刚才办起来。还有律学——法律学,医学呢?都应该赶快办,只好等有机会再说了。
公事之外,安石不免也想到家事,倒也是满意的地方多。
皇上因为两府大臣居住分散,退朝之后办事常常找不到人,太不方便,打熙宁三年,就在大内的右掖门对面,为两府大臣盖了一百五六十间房子,让他们集中居住。东西两府相对,各有四家,号称“两府八位”。老百姓口顺,只叫“八位”。安石是宰相,住东府第一家,三进几十间,早不是兴道坊那小院子能比了!
除了房子多,人气更旺。
早在去年夏天,元泽就因曾布他们推荐,由旌德进京了。元泽被荐,倒也不完全因为是安石的儿子,官官相卫。他自小受安石与几个叔叔的影响,加上刻苦勤奋,不到二十岁就写了《老子训传》、《佛经义释》等几部专著,每部都长达数万言之多。治平四年中过进士,更以三十几篇时事策论,轰动了朝野。可那时的朝廷,顾不上别的,他也就只能去当他的县尉了。这几年,学问更长进了。一部《道德经注疏》,大气磅礴,雕版发行后不胫而走,更叫世人惊叹折服。因为上有安石,大家私下里都称他“小圣人”。皇上也读过他的策论与《道德经注疏》,心里一样佩服。所以,曾布他们一荐,当时就召他进京了。皇上知道安石较直,专挑安石去演习祭祀礼、不在朝中那天接见了他。一谈之下,果然名不虚传!不但学问渊博,而且通晓时务,见解深刻。再一问,比自己才大四岁,不过二十八!除了天生聪明,该全是家学渊源与父亲言传身教的影响了。接见当年,就下诏让他做了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虽有用亲之嫌,但安石知道他才有所能,又是皇上的主意,也就不假撇清,让他走马上任了。自打上任,皇上更是信任有加。讲读之后,常常留他单独说话,一留就是老半天。儿子既在身边,承欢膝下不说,又学有所成,深得皇上信任,做老子的能不高兴吗?唯一遗憾的,是元泽身体不好,安石与夫人不能不常常为此焦心!
除了元泽,安国与安礼先后也都进京为官了。安国在西京洛阳国子监做教授,任职期满,回京述职。皇上因为安石的缘故,破例召见了他。他是个纯粹书生,学问虽有,世事却多少有些隔膜。皇上召见之后,也就将他留在京中,做了崇文院的校书。安礼先是被吕公弼聘在河东,替他掌握机要文字。到公弼去秦凤路替代郭逵,又将他推荐给朝廷,说是才堪大用。这固然有交结安石的一面,但安礼也确实精明干练。公弼在河东,没有少得他的辅助之力。皇上一召见,几句话一谈,发现他确实干练,当时就要破格大用。无奈安石坚决不同意,那话也说得特诚恳,合情合理,皇上这才打消了念头,只叫他做了著作佐郎、崇文院校书,正八品。再次召见的时候,皇上让他坐了说话。礼部的官员说,按礼,八品官员从来没有赐座的,可皇上还是让他坐了。坐不坐是小事,见出皇上的恩宠,就不是小事了。安石兄弟和睦,自然全都让他们住在相府里。这么兄弟子侄一大家子住着,人气能不旺吗?就连安世、安上,这时也中过进士,在外地做官了。
转眼,就是熙宁六年。除夕晚上吃年饭的时候,看着兄弟子侄等整整坐了两大桌,想想这几年新政的收获,再听着满耳炒豆响雷般的“爆竹”声音,安石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正是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才一两杯下肚,他就有些陶然了!吩咐张氓:“张氓,笔墨纸张!”氓儿见他兴致好,巴不得的,赶紧跑去准备。纸笔一到,安石就奋笔疾书了。大家伸头看去,草书写的是:
元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写罢搁笔,安国第一个拍手道:“大哥,写得好!弃旧图新,一往无前。尤其是最后一句,千钧笔力。咱们为这首诗,为大哥,干一杯!”自从安仁、安道去世,小弟妹们全都改称安石为大哥了。
“我赞成。不是今年,诸事有了头绪,大哥怕也难得写出这样的诗,确实可喜可贺!干!”安礼说。
到大家都干了,淑贤看着安石的花白头发与一副消瘦劳累的样子,不由得叹道:“唉,国家好了,相公老了!没瞅见这几年,你们大哥老了多少!”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有些黯然了。元泽的三岁孩子茂儿,见大家像是不大开心,问道:“奶奶干吗要说爷爷老了?爷爷不会老的!”
淑贤本来就懊悔大新年的不该乱说,见小家伙说话喜庆,便逗他道:“茂儿怎么知道爷爷不会老?”
茂儿伸出小手,一个一个地扳着指头数道:“奶奶您看,爷爷后面有爸爸,爸爸后面有茂儿,茂儿后面有小茂儿,小茂儿后面还有小茂儿,小茂儿后面还有小茂儿……啊哟,我手不够数了!奶奶您说,爷爷怎么会老呢?”
小家伙话还没说完,大家早笑得前仰后合了!淑贤满脸泪花抱过茂儿,一面亲吻,一面喃喃絮道:“茂儿茂儿,谁也没有咱们茂儿聪明!”
安石虽没说话,眼里也转动着泪花。一家人,到底开怀畅饮了。
可安石的欢欣并没有保持多久,很快就被扫了兴了。
元宵灯会,据说起源于汉代。原是展示太平的意思,所以越办越红火。隋唐已经很有规模,到大宋,更盛了。先不过十四、十五、十六三天,宋太祖乾德五年硬是添了十七、十八两天,成了五天狂欢。这五天之内,不仅大放花灯,不再宵禁,允许男女老少没日没夜疯乐,皇上还要与民同欢,取个普天同庆的意思。神宗虽然节俭,因为新法有了头绪,心里高兴,也破例要让大家好好乐一乐。头年冬至一过,京里就开始准备了。对着宣德门,高高扎了一座五彩缤纷的灯山,除了各种神仙人物彩绘,更插有千万盏各式各样的彩灯,交相辉映。灯山前面是荆棘围起的一个空场,俗称“棘盆”、“棘围”。里面除了乐队奏乐,还有各种演出:吞剑爬杆,高空走绳,傀儡杂剧等等,应有尽有。横直两条御街,也同样张灯结彩,杂戏纷呈。整个京城,真个是火树银花,人山人海。十四晚上,皇上领着皇亲贵戚,亲自登上宣德楼,与民同乐。显贵大臣,也得陪着一起观灯。安石虽然不好热闹,但身为宰相,少不得也要到场应付。照规定,不能多带人,只有刘成、张氓等几个人跟着。
安石陪着皇上在“棘围”里看过演出,还要转身陪他一起上宣德楼。皇上从正门而入,安石则照例从偏西的小门进去。刚刚转身没走几步,几个当值的禁卫军就过来挡住了:“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们横冲直闯!”
刘成紧跨一步,大声喝道:“宰相在此,不得无礼!”
几个人一愣,闪开了。
旁边却有一个横的,上来就要打马,凶道:“不是宰相,咱还不问呢!”被刘成一挥手挡开了。
一行人折进宣德楼偏西小门,安石刚跳下马,一个卫士抓住马与刘成就打:“岂有此理!骑马骑到这儿来了?”
刘成护住马正要还手,安石喝道:“有话好说,不得无礼!”刘成不敢动手,身上已经挨了一下。那小子听见安石怒喝,也有些发虚,躲到一边去了。
这么一闹,这灯还能看得好吗?勉强陪下来,闷闷不乐,打道回府了。
自大宋立国,谁敢对宰相这么不恭?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挑衅吗?几个卫士能有多大胆量?背后自然有人指使!可安石并不敢立马追究,他不知道条例究竟是怎么规定的。虽然他一向都只在西偏门内下马,而且,当年与曾公亮一起随驾,也是在这里下的马,从来没有人说过不字。可假如条例真有规定,错的还是自己,就说不得了!何况,怎么知道别人不是故意激怒自己,让自己感情用事,失控作出过激反应,他们好乘机下手进攻?安石悄悄忍了,只让中书行首司官员详细查一查条例,看看有没有具体规定。查来查去,并没有规定。一向两府大臣从驾观灯,进来都走宣德楼西偏门,在门内下马;看完,则由左升龙门出去。有文字记载的最近例子,一是嘉祐八年,一是熙宁四年。安石又请他们去问专管皇城出入门禁的皇城司,皇城司的官吏也写了材料,说两府大臣究竟在门里还是门外下马,根本没有条例规定。安石仍不放心,请他们再查查皇城司的体例。有那管事的官员,见缝插针,说司里曾收到皇城巡检官员的状子,说亲王大臣都应当在宣德门外下马。虽这么说,却拿不出文字根据。而且,一向在门内下马,也没人过问哪?行首司的官员去现场调查,有那看守灯山的老吏说,宰相走过之后,听见那几个卫士议论来着。一个说:“我们打了宰相的马,一旦马受惊伤了宰相,我们可就死都没地方了!”另一个说:“我能不知道这个?可上面逼命,不干也是个死!”
为了更把握起见,安石又去问冯京:“中书现有记录,两府大臣都是偏西门内下马的。您还记得吗?”
“是吗?”冯京满脸开花地笑道,“我可记不真切了!叫我想起来,好像也有在门外下马的时候!”
文彦博则不请自言,到处散布说:“我可从来只在门外下马,人臣嘛!”
事实既清楚,又被逼到不能不说的份上,更得较真了!安石给皇上上了个折子,除了说明真相,就是请求皇上查清事实,不为自己,将来群臣进出,也好有个根据。安石没提老吏的话。事到临头,他们要是不敢出来作证,自己反倒有理说不清了!佐证尽管最有力,只能割爱!
皇上接到折子,也很奇怪:“这事也真怪。朕做亲王的时候,位置排在宰相之下,从来也都是在门内下马的,也没人说过!”
“所以臣才不能没有疑问!我总怀疑有人指使,目的无非是要杀我的威风!其实,微臣除了政事与人较曲直,争的是义理,从来也不敢为任何一件私事骄横不逊!也许他们是有意刺激我,叫我失态,再攻我为臣不逊?”安石说出了心中的顾虑。
“爱卿不要担心,朕一定让开封府彻查此事,给爱卿一个交代!”皇上安慰安石。
“谢谢陛下!只要查清事实,也就行了。卫士们也有他们的职责,倒不必过于责难!”安石又替卫士们求情了。
这事说到究竟,当然是蓄意安排的一种挑衅:目的确实就是要杀杀安石的“气焰”,让天下人都知道,尽管王安石与圣上好像一个人,也不是不能碰的!卫士们说是受人指使,被逼无奈,也多少有些自愿的成分在内。除了喜欢挑战权威的恶作剧天性,变法触及的人实在太多了,卫士们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如何能够不受影响?还有一条,自打禄吏重法之后,宫内外吏人虽说有了薪俸,但相比而言,贪赃受贿的油水可是多多了!那么一点薪俸小钱,有些人连正眼都不愿瞅一下!这种情绪,对于下层卫士影响尤大。这些吃惯了槽头的兵油子,哪里完全是胆小怕事,才不得不为虎作伥呢!
开封府调查的结果,是将几个肇事的卫士全都揍了一顿屁股;再就是管理宣德门的一个皇上亲从官,因为在现场煽风点火,负有直接责任,也被打了二十大板。其余,也就无从追究了。这不是没事了吗?有那御史却奏了一本,说怎么能为了大臣,而处罚皇上身边的人!这样下去,谁还敢来保卫皇上?开封府的主事者不该曲意逢迎大臣,而目无皇上,目无朝典!这么干,皇上还有所谓至尊至贵的尊严吗?请朝廷一定严惩这几个目无君上的主事者!皇上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可要严惩,似乎也太过了?掂量的结果,是将两个主事者各罚铜十斤!
皇上之所以这么做,也不是没来由。
有个郭逢原,进士出身,先是处州丽水县的县尉。因为能干,文字上也来得,经人推荐,调进三司做了属官,专管相关条例的编修与库务的算计。既是上上下下都有接触,且在三司知道财政前后的变化,思前想后,觉得安石实在是个亘古少有的圣人能臣。现在皇上偶尔虽也以师臣相称,那只是一个空名,实际待遇一毫没有;权力上,更缺少信任、倚重。这是不合适的。皇上是大有为之君,应当尽快改过。君臣之间的关系,从来只能意会,不可言传。有些话是只能想,不能讲的。就是对,也不能讲。否则,就要遭忌,轻则丢官,重则丧命。可郭逢原一来太年轻;二来,天性上也率直一点,想不到那么多弯弯绕。到底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儿全兜了出来。早在熙宁五年七月,他就给皇上连上了两道奏本。
第一本,先也给皇上戴了一大堆高帽子,说自周文王、周武王以来,再没有第二个帝王像皇上这样贤明圣德。说到贤臣,则孔、孟以来,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王安石。接下来,就提到自己听说皇上也尊崇王安石为师臣,可实际礼遇却远非如此!早上五鼓他要上朝,上了朝要三拜九叩,拜过得奔走朝堂,侍立左右,有本又得躬读如仪,与一般朝臣根本没有两样!这哪里是古代尊隆师臣的礼数?陛下兴治除弊既跨越百代,希望师臣之礼,也一样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是,要以特殊礼节来尊敬王安石,不再待之以常礼;二是,凡事无论大小,都要先咨询王安石,然后再决定行止。能这样,才真正是师臣之礼,就是商汤对待伊尹,也比不过去了!
第二本,更出格。说是古往今来,自得师者王。古代的圣人,也不是没有老师。孟子说到的唐尧,就是一个尊师的典范。虞舜,论年龄,比唐尧小;论职位,一臣一君,更不能比!就是德行,虞舜也未必有多少超过唐尧的地方!可唐尧却将虞舜奉为老师,对他五体投地!陛下超越百代,天下无不以尧、舜之治期望陛下,可对王安石,陛下却不能以真正的师臣之礼明示天下,实在叫人纳闷,还请陛下三思!还有一条,从来宰相无所不统;也没有另设一个机构,有事叫宰相管不着!可本朝愣是另设了一个枢密院管军,宰相不能闻问,实在大失体统!请皇上下诏,将枢密院并归中书,叫文武诸政都由宰相一人统管,真正做到将相归一,文武一统。要说尧舜之治,这才名副其实!
以非常之礼对待安石,让他上朝不拜,等等,或许还有些道理,严格说来,自己确实做得不够:在礼节上,什么时候将安石与别的臣子作过区别?没有!常常咨询,问过而后行,虽说过分,也还能接受:一向以来,大事可不都是这样做的吗?可要说到别的,就得有分寸了!尧、舜之比,更是不伦不类!朕不敢自比唐尧,安石也从来没有自比过虞舜呵!真要这样类比,朕将来难道也要禅位给安石,让他来做皇帝?安石从来也没有这一份不臣之心哪!这郭某人怎么这样胡说八道!
“有个叫郭逢原的,爱卿认识吗?”皇上问安石。
“郭逢原?不认识。没听说过。”安石回答。
“爱卿看看他的这两个折子。”既不认识,说明安石并不知情,皇上心里去了一个疙瘩!说着话,已将两本折子都递给了安石。
安石匆匆一读,脸都变了:“这个郭逢原怎么这么轻率,不识体统!”
“朕也看他很轻脱!”皇上赞成说,“不关爱卿的事,爱卿不要往心里去!有些话,他也说得不错。朕确实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对爱卿的确礼遇不够!”
安石赶紧趴下行礼,嘴里说道:“陛下这话,微臣实在不敢当!陛下待臣古今少有,臣感戴不尽,怎么能说不够!”
皇上上前一把搀住安石:“免礼免礼,坐着说坐着说!朕还有话呢!”
安石只好照旧坐了,说道:“陛下请说。”
“郭逢原还说到枢密院合并的事,这就是胡说了!爱卿知道,设枢密院管兵,这是立国的根本,祖宗手里就定下规矩了,怎么能胡乱改动?不是胡说吗?”皇上接着说道。皇上这话,原是话里有话。前不久,有个御史因事攻击文彦博,文彦博怀疑安石在背后捣鬼,跑到皇上跟前告了一状,诬告安石抢班夺权,要将枢密院并入中书。皇上虽然没信,却也有了印象,特别敏感,这才将枢密院合并的事单独挑出来,特特作了申述。
安石不再提别的,只是亮出一个态度:“陛下圣明,这绝对不能动。倒是这个郭逢原,似乎不大适宜在朝为官,能不能请陛下考虑,将他调一调?”
很快,郭逢原果真调出去了。他就是到死,也蒙在鼓里,不会想到调出的原因!皇上虽也再不提这件事了,可那心灵深处的阴影,总该存在。君臣本来就不是一回事,说是无形,怎么可能?皇上心里既有这一点阴影在,开封府的主事官员仅被罚铜,该很幸运了!
这事算是多少杀了安石的威风,叫文彦博他们很受鼓舞。但接下来的发展,却让他们大失所望。
除了章惇在荆湖路平蛮成功,王韶在熙、河更是大获全胜。他领着将士,在巩令城彻底打败了木征;又行军一千八百里,作战五十四天,一举收复了河、岷、宕、洮、叠等五州全境,方圆数千里。这可是有宋以来从未有过的最大一次胜利!捷报传来,皇上都不知道怎样高兴好了!亲自登上紫宸殿,接受群臣的祝贺。想起这一向的纠缠纷争,皇上不无感慨,解下身上佩戴的玉带亲自授给安石,动情地说:“不是爱卿在朝内竭力主张,怎么会有今日的胜利!”那条玉带,名为“玉抱肚”,有十四粒稻宽,是大内最贵重的一条玉带,少说也值几百万!薛向因为在淮南六路发运有功,早被调进朝内做了权三司使。熙、河事起,多亏他在军需上应付裕如,皇上也赏了一条金带。至于王韶,除升了左谏议大夫、端明殿学士,也赏了无数金银财宝。其他人,也都升赏有加。有功的人受赏,那有过的人就不处罚,压力也小不了!文彦博始终反对王韶,只好上章求去。皇上也没多留,到底让他以司徒兼侍中、河南节度使的身份,去判河阳。认真算来,顶多也就是平手吧,并没占多少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