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泽民议建市易司
层檀商演说化外事
大国政治,从来纷纭复杂,经略边事与国内治政多半总是交织在一起的。就在王韶、章惇经略西北、荆湖“番狄夷蛮”初见成效的时候,朝廷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变法运作:京城市易,紧锣密鼓地开张了。率先提起这话头的,竟是一个草泽细民魏继宗。
这魏继宗排行老三,东京人口顺,一般都称他魏三爷。能被人以爷相称,总是有些声势地位。世俗之间,要受人抬举,主要无非两样东西:或官,或钱。一无所有,想让人打心里敬重,难!一文莫名的吃槽头光棍,人家虽也敬你三分,那是被逼无奈,更多的是怕,敬而远之,心里其实恨你。有些钱垫底,再加上肝胆侠义,敢作敢为,才能混个人模狗样儿,进去出来才有人恭维。继宗既无官职,这爷的身价,是否与钱有些关系了?他确实有几个钱,靠着祖上也是个官儿,京城留了几处房产,京外留了两处田地,钱虽不是很多,倒也够他优游足岁、逍遥日月了。也就因为这一份闲适,尽管读过不少书,却对仕途经济什么的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整天只在三教九流中混,广结广交,丝毫不带什么功利目的,只是图个热闹,人缘好。遇到不平的事,视其轻重缓急、凶险大小,也往往会横插一杠,纯粹尽义务,帮人一把。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遇到解不开的难结,也多有找他帮忙的。这样一来二去,渐渐就有些声望了。算起来,他该是那第三种人:靠钱外加交游、修为,替自己混了个人人称爷的身份。
那天闲来无事,他照例又踱进州桥边上的山海客茶坊,在靠里面对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这也是他的老位子。茶博士过来正要招呼,继宗一扬手:“老规矩。”茶博士也就住了脚,转身准备去了。眨眼工夫,就端来一盏新茶与四碟小茶点。他一向只是喝点茶——就是泡茶啦,不喝煎茶,茶叶照例是玉叶小芽;茶点,则是他一向爱吃的南味小吃。他端起茶盅还没喝呢,几个熟客就找来了。
“我们去府上,才知道三爷一早就到这儿来的,真正有福人!”说话的叫孙财,一个南方茶叶商人。
“几位都是大忙人,轻易不进茶坊。这一大早,有什么急事吗?”继宗一看几位都是行商,知道一定又有什么急事了。
“急倒在其次,问题是难!”孙财说,一面坐了下来。
“都请坐下谈。茶博士,给这几位爷上茶。你们要什么?煎茶还是点茶?什么佐茶?”继宗问。
“谢谢三爷,茶照您,点心就免了吧!”孙财说。
“每人一客点茶,随意带几样茶食,统记在我的账上。”继宗吩咐。
几位谢过坐下,茶与点心也都陆续上好,继宗才又问道:“说吧,遇到什么事啦?只要魏某能帮得上忙,一定鼎力而为。”
“咱们这些行商,是越来越没日子过了!”刘维皱着眉说,他是一位柑橘商人。
“又叫那些人黑了一把?”继宗已经明白了大概。
“可不是吗,惨透了!这次,三爷一定要替我们想个辙儿。要不,我们真是没个活路了!我的茶叶,刘老板的一船柑橘,李老板的绸缎,还有他们——多了!都叫他们压得惨不忍睹,连本都赔了!朝廷再不给条活路,咱们这生意只好再也不做了!”孙财说,哭丧着脸,眼泪都快下来了。
“且请喝茶。这次,我一定想个辙,好歹给大家一个交代!朝廷现有王丞相主政,皇上年轻有为,先后做了多少大事,相信一定会有办法!”继宗说。有这话,几个人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了。
说到商人而分行商、坐商两种,话可就长了。坐商,顾名思义,就是坐地经商,是在地头开店做买卖;行商,是行销,大抵从事长途贩运,将货物从产地运到消费地点供坐商消化。从道理上讲,坐商、行商一内一外,谁也离不开谁:没有行商,产品不能从产地飞到消费地,坐商买空卖空,还不得关门吗?而没有坐商,行商人生地不熟,大宗货物也没法儿直接送到消费者手里。可坐商在地头上,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等诸多方便,两相较量,总是行商吃亏的时候多。至于从事商品生产的其他小手工业者或渔民、牧民、农民等,在地头上,也同样要仰仗坐商。行商、坐商的这种不平等,因为行会的建立,往往变得更严重了。
有日本学者说,中国的行会制度起于春秋战国时代。根据,就是《史记》刺客列传中的一句话:“市行者诸众人皆曰。”聂政刺杀了韩国丞相侠累,毁面自杀而死,被韩国人暴尸于市。姐姐聂萦为了替他扬名,不顾自己安危,前去相认,抚尸大哭。大家很奇怪,都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所谓“市行者诸众人皆曰”,就出现在这一段文字中。日本学者说:“市行者”,街市行会制度也!这解释实在过于牵强。这里的“市行者”,该是街市中的行人,根本与街市行会风马牛不相及。在中国,真正的行会大体起于隋唐,到大宋则更趋完善。
隋唐城市都实行坊市制度,城里有城。城墙里面每一个小街区,都另有坊墙、坊门与其他街坊隔开,坊门也像城门一样按时开关。商业买卖都集中在某一固定街坊,店铺也有固定的常设铺面,非商业街坊则不准经营买卖。像唐代长安,东西两市就是个例子。到大宋,城市与商业都发展了,坊市制度被彻底废除,再没有坊墙、坊门了;除了大内,就没有一个地方不可以开店做生意。不说别的,大内前的汴河大街,紧靠东华门的东华门街,就有多少商家!连宣德门前御街两边的廊子,都准许商人设摊买卖呢,更甭说别处了!城市与商业发展了,行会制度自然也就跟着越来越丰富完善了。这么说吧,吃喝拉撒,日用起居,凡有劳务与商品需要,就没一样没有行会兜着。以东京而论,竹、木、柴炭、鱼、肉、米、花、果、酒、茶、丝、绢、帛,乃至抬轿子、撑船、做衣服、泥瓦匠等等,就没一样没行的。各行各业,少说也有好几百行吧!
行会行会,同行之会,原是同一行业主的松散的联合组织。这种组织,官方与业主都有需要:官家用它管理各行各业,收捐派税,分摊差役,不一而足;业主自己呢,则又用它调节关系,相互约束,占领市场,分享市场份额,等等。既有多方需要,它的产生也就各有因由了:或为官方倡导,或为业主自发,或者两种兼而有之,并没有一定之规。因为依托地方,利弊当然尽归本地业主了。坐商先已占了种种方便,再有行会撑腰,行商要与他们争高竞低,还不更得落在下风!而行会制度的完善严密,自然只能更让行商雪上加霜!
行会的生杀予夺大权,通常操在“行头”——行会头子,及一般同业大佬手里。既操在他们手里,他们要玩一些欺行霸市、巧取豪夺的勾当,为自己谋取最大利益,还奇怪吗?孙财、刘维他们的种种辛酸,大体也都由此而来。继宗与他们的交往非止一天,早已耳熟能详,自然无须多说,就能大概知道就里了。
两天以后,继宗带着这帮人一块儿进了政事堂。商人们原本还有些疑惑,怕进不来,没想到竟真的畅通无阻!他们一进政事堂,就跪倒在地,齐声喊道:“丞相救救商人!”
安石吃了一惊,招呼说:“各位请起,有话慢慢说!”
“请丞相一定为我们做主!”他们跪地不起,只管哀求。
“只要有理,我一定替你们做主!都请起来说话。”安石说,一面转头吩咐堂吏:“看座!”
等大家告罪落座,安石一一问了大家的姓名、职业、行当,这才请他们细细说起原委来。
“丞相,草民是个闲汉,市井流言听得多。有些流言俗语,不知道丞相是不是也听过?”继宗率先开了头。
“听自然也听过一些,只是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些?”安石笑着问道。
“就是关于商人的。”继宗说。
“那倒没有,您说说。”安石说。
“不过流言蜚语,总不中听,有些还有讪谤朝廷之嫌。丞相先要恕了草民诬枉之罪,草民才敢信口雌黄!”继宗先要为自己请一道免罪牌,才敢放胆。
“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何罪之有!您只管说。”安石鼓励道。
“谢谢丞相。有一首歌谣流传最久,说:‘要经商,将官傍。想要富,官开路。’丞相听过吗?”继宗说。
“没听过。”安石说,“这是说的官商勾结。这样的事,自然不会少。”
“丞相明鉴。恕草民斗胆妄言,眼下的富商,有几个不是靠勾结官员,才成的气候!不说别人,丞相知道的,先前有个酒商刘保衡,富比王侯。连如今的冯京冯大人,都向他借过钱!靠什么,不就是靠花钱买官吗?张方平张大人,为买房子丢了三司使,就是栽在他手里。”继宗怕安石不知道刘保衡,特意提到张方平。
安石点点头:“这事当年闹得满城风雨,一般都知道。”
“官商一勾结,有钱之外又有了势,还能不无恶不作?欺行霸市,压价强购等等,什么都来了。丞相听听这几句:‘开封好茶叶,周陈郑江张李聂。’‘西王母,缺衣裳,天使买好绸缎黄。’‘穷不穷,富不富,一品不如金银扈。’”
“等等。您解释解释,我不大明白。”安石说。
“是,丞相。‘开封好茶叶,周陈郑江张李聂。’是说咱们整个京城的茶叶行,全叫周、陈、郑、江、张、李、聂这几家垄断了。‘西王母,缺衣裳,天使买好绸缎黄。’绸缎行黄家,是京城绸缎业第一大家,连西王母做衣裳,也得求他家寻衣料。‘穷不穷,富不富,一品不如金银扈。’十字街扈家,金银行第一,丞相怕也没他家富有。”继宗解释说。
安石一笑:“除非我也是个赃官!比富,官自然不如商。”
因为说得风趣,大家也都跟着笑了。
“我的这些朋友,也就因为他们才苦不堪言!丞相,他们的苦水,还是请他们自己倒吧。”继宗笑罢,又接着说道。见安石点了头,他便又催那几个朋友:“你们吵死吵活要朝廷做主,见了丞相,怎么又不说话了?”
“是呵,都说说,不要怕!这是政事堂,有要向朝廷说的话,只管说。谁先开个头?”安石也鼓励大家。
“咳,丞相要说,我就先说说吧!”孙财清了清嗓子,略微有些紧张。
“您是哪儿人哪?”安石问。
“回丞相,小地方江西饶州。”孙财回答。
“呵,好地方,我还在那儿管过一段时间的事呢!”安石不无向往。
“是,丞相。不是丞相在那儿解罢榷茶,小人还不能正大光明地做这茶叶生意呢!咱们那一路,谁都感戴丞相的恩典!”孙财动情地说。
“嘿,那都是皇上的恩德,我们不过奉旨行事而已,怎敢当谢!说说您的难处。”安石谦虚说。
“是,唉!说起难处,真是齐腰深!别的都不说了,只说魏先生刚才提的这七大家,咱们这些外路的茶商,任一家都得罪不起,每一炷香都得烧到!”孙财尽管有所克制,脸上仍旧止不住漾起一股怨恨!
“那是为什么?”陪同接见的曾布,插话问道。
“他们都是茶行的大拿,茶价就是由他们定的。托好了他们,茶叶出手才能卖个好价钱。否则,再好的茶也卖不出钱来。在商言商。不瞒大人说,天地良心,咱们有时也自己犯贱,找着往他裤裆里钻。也是想钱想急了,想玩个质次价高的险招,只能更往深里给他们净烧高香!他们往高里定价,我们才能额外赚一笔,这孝敬他们的价码,能不水涨船高吗?给他们经销的茶业,要往低里压价——比平价还低;再就是往狠里给他们送钱送物了。其中的辛酸,不是过来人,真是没法儿说!”孙财说着,眼里都有泪珠儿在转了。
“这么下本钱,你们还赚什么呀?”曾布问。
“赚别的小户、散户的钱,我按高价卖给他们啦!当然,说到底,还是喝茶的人倒霉,他是最后一个掏腰包的!”孙财解释。“这二年,他们又改变主意了:嫌那样赚钱太啰嗦,太少!干脆一个腔口,跟咱们往死里压价。今年我这一船茶叶,愣是比从江西进价还低!不卖吧,又没有第二个京城好进!干耗着,一睁眼哪一样都要钱,也耗不起!只能割肉贱卖!”孙财眼中打转的泪珠儿,终于溢了出来,又掉在地上了。
“唉,您那还是茶叶,还有个让劲儿。我们果子行,一色鲜活东西,早半天与晚半天都不一个价,才叫他们整惨了!我那一船金橘,可是我们吉州的一流特产。好不容易运到京城,指望卖个好价,可一等几天,他们既不看货,也不论价,逼我磕头呀!磕就磕吧,只要鲜货能够出手。可叩了头,送了礼,他们还是说忙。我等不急了呀!再等,金橘就该烂了!我求他们好歹给几个钱,让我走人。这下,他们不忙了,当时就议价过秤!我这才明白,他们等的就是这个当口呀!金子卖出土价钱,我连回去的路费都没着落了!”说到伤心处,刘维不禁号啕大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还是放声大哭!大家心里都沉甸甸的,安石紧紧锁起了眉头。
接下来的几个人,轻重缓急或者略有区别,但受富商大贾的压榨与欺凌,却都毫无二致。安石长长叹了一口气:“唉,说起来,我这个做丞相的实在惭愧!兼并之家盘剥商人,我先也听说过一些,哪里想到会这么严重!就说这金橘,听说贵得吓人,谁知道竟是这样贱买过去的!这一买一卖之间,他们该赚多少钱!经商嘛,原该赚钱,可不能这样昧心呵!是我没管好,对不起大家,还要请你们原谅!你们请放心,我既知道,就不会不管。我一定转奏皇上,拿出一个解决办法。这方面,大家是不是也有什么想法或者建议?如果有,大家也不妨说说,朝廷也好集思广益!”
“丞相,草民倒有个想法,也不止一天了,就不知道可行不可行。”继宗犹豫着说。
“说出来听听。”安石赶紧抓住不放。
“照草民想来,这事的关键,是富商大户囤积居奇,贱买贵卖,操纵市场。他们自己赚了大钱,却害了两头。一头伤了天下行商,让他们望而却步,再不敢到京师来做买卖。久而久之,就会商贾不通。另一头呢,自然是伤了普通百姓。以贵买贱长了,他们就无钱可花了。商贾不行,百姓凋残,国家的经济命脉可就要断了。这比什么都可怕!古人不是说吗,‘富能夺,贫能与,乃可以为天下’。只要朝廷将这开阖敛散大权拿过来自己掌握,这些兼并之家也就无计可施了。”继宗受到鼓励,侃侃而谈。
“依您之见,这开阖敛散之权怎么才能拿过来呢?”安石问道。
“据草民所知,朝廷榷货务是有一笔钱的。可那钱是死钱,放在那儿一点儿都没用。假如另外成立一个市易司,能将这一笔钱移过来做本钱,朝廷委托官员全权掌握,另请能干贤德的商人做参谋,准酌物价。东西贱的时候,市易司就加价将它们都买进来;到贵了,再减价卖出去。这样,原先被损害的两头,都能得到关顾:行商不至于亏本赚吆喝,做赔本买卖;百姓再不必以贵买贱,等于增加了无形收入。朝廷呢,一买一卖之间也有些微利润,可以增加财政。兼并之家,没了这一笔横财,也算小有挫折。算算,竟是一举四得,何乐而不为!要说仿古,也就是汉人平准的意思吧!”因为深思熟虑,继宗说得有条有理,有根有据。
“好,说得太好了,谢谢您想得这么周全!”安石情不自禁地夸道。意犹未尽,又看着曾布说:“子宣,都听到了吧?孔子说: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实在对极了!这魏先生,不就是你我的老师吗?”
曾布连连点头。却将个魏继宗窘得什么似的,脸红脖子粗地坐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安石很快就转了话题:“是不是请魏先生将刚才的意思,写一个折子给中书,我好向皇上呈报?子宣呢,这事你抓一下。我想一想,最好再找个人与你一起抓。你太忙了。谁呢?有了,户部判官吕嘉问。待会儿,我让堂吏找他来一起商量。三司也得参加进来,不过,这可以稍缓一下。也要麻烦你们几位老板,一是替朝廷多搜集一些意见;一是帮着多找一些同行,与我们曾大人他们多谈谈。什么都不要隐瞒,想到什么讲什么。了解了情况,朝廷才能拿出办法。你们明白吗?”
“明白,丞相!”几个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告别丞相之后,他们一整天都亢奋得不行!继宗说:“怎么样?我说丞相一定会关心,没说瞎话吧?”
“是!没想到一个堂堂大丞相,这么随和,没有一点架子!我们县上的县太爷,也比他架子大呀!”孙财感慨地说。
“那是。关键是他看事,办事,那眼光,那雷厉风行,古往今来怕就没有第二个,更不要说咱大宋了!大宋有王丞相,不仅是大宋之福,也是我们这些子民的福泽!难得呀!”继宗更是浮想联翩。
“可不是吗!”几个老板也都赞成这话。
早在薛向发运江淮六路前后,安石不就一直关注均输平准的事了吗?市易,原与它大同小异。魏继宗一提,安石就紧紧抓住不放,哪里是偶然的呢!吕嘉问当天就接受了任务。魏继宗的折子,隔天也递进来了。经过大量的调查、征询,除比继宗他们说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还发现,敢情这京城的小商小贩,也同样为富商大贾所勒逼盘剥。种种惨状,诸如被强买强卖,缺少本钱饱受高利贷的煎熬,等等,一样触目惊心。这样,安石与中书、三司,决心更大了。很快,就由曾布、吕嘉问会同三司相关人员等,草拟了初步意见。定稿前最后一次征求意见,改在政事堂,由安石亲自主持。参加者有一多半是继宗请来的,范围更大了,甚至也包括了几家豪商大贾。大家都很赞成,没提什么意见。大户们倒是心有不满,可众怒难犯,谁敢说话?只好捏着鼻子不吭声。
安石心里高兴,总结道:“有劳各位,我代表朝廷谢谢大家了!既然大家没有什么意见,请旨之后,就该颁布施行了。在座各位,怕还有话没有说尽?这也不要紧。这里不便说,底下还可以说。就是颁布施行,大家有了新的意见,仍然可以提。对的,咱们再改,总要使新法令日臻完善。各位尽管放心,朝廷,再没有不让大家说话的道理!你们看,今儿是否就暂到这里?”
安石看了一下曾布、吕嘉问等,见他们没有什么表示,又环视了一下全场。到重新收回眼光时,却突然在继宗身边发现一个异族人:高高的个儿,鹰钩鼻子,眼睛深陷,棕色皮肤,虽也戴着幞头,鬓角的头发与一脸络腮胡子,却都黢黑而又蜷曲。
“这会是个什么人呢?”安石虽奇怪,却没有任何表示,只在大家都离开的时候悄悄吩咐堂吏,将他与魏继宗都留了下来。
“魏先生,怎么不介绍一下您的这位朋友?”安石若无其事地说。
“是,丞相。他是刘博雅刘老板,专做香料药材生意。虽是外夷,却也久居大宋,能算半个大宋人了。”继宗说,倒也不慌。
“噢,刘老板故土是哪儿?眼下住在什么地方,还习惯吗?”安石关切地问。
“回丞相,我在广州已经住了近二十年了。眼下,则广州、汴京两头住。故国是层檀国,不如天朝地大物博,文明繁阜,我也就归化大宋,再不回去了。早先还两头跑跑。一来年纪渐长,经不起风涛之苦了;二来,跑这一路的同胞或其他国家的人也多了,就再不跑了。只在广州做坐商,专收同胞与海外商人的货物,也就是个中介吧。在广州虽是坐商,在京城可就是地道行商了。听说有这么个机会,好歹磨着魏先生带我来见了丞相。市易最是一件好事,我是举双手赞成的!”刘博雅一口纯熟汉话,除了略带点儿广州口音,连个停顿也没有。
“好好,您也真能算是咱们大宋人了,欢迎欢迎!大宋与海外贸易,全靠你们辛苦,我还要好好感谢你们呢?今后有什么困难,只管给我们说!”安石说。
“谢谢丞相!小人实在不敢当,不敢当!”刘博雅也照大宋的习惯,向安石叉手不迭,叫继宗都忍不住笑了。
“我记着,层檀该是大食分支?你们那儿的制度,也与本朝一样吗?”安石原是喜欢每事问的。
“丞相渊博,无事不知!我们层檀,确实是从黑衣大食分裂出来的。本国盛行伊斯兰教,一切都为真主安拉所赐。皇权也是神授,政教合一。”刘博雅说。
“这就与咱们华夏不同了。伊斯兰教、佛教、祆教、景教、摩尼教等等,先后也都传到了咱们中土,但咱们这儿从来不许宗教干政:政是政,教是教,怎么能混为一谈呢?《论语》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打祖宗手里,我们就不这样做了。你们的周边国家,也有不同于我们大宋的吗?”安石似乎对政教合一不感兴趣,转而问道。
刘博雅想了一想,说:“古代倒是有的。”
“哪儿?”
“古代希腊、
罗马,不知道中原称它们什么?”
“这倒没听说过。您说说,怎么个不同法?”
“那里有一种贵族共和制,一样有国王或执政,只是可能不止一个。除了国王或执政,还有公民大会、长老会议与监察官。公民大会的成员是一般老百姓;长老会议与监察官都由贵族组成,可都得经过公民大会选举。一切国家大事,由长老会议讨论决定,交公民大会表决。公民大会只能表决,无权讨论。要是一时通不过,长老会议可以宣布休会,另找机会表决通过。长老会议还是最高司法机关,审理一切民事、刑事案件。监察官专门监督国王或执政及一切臣民,有权审理国王或执政的不法行为。”
“这不是无父无君了吗?到底是化外人,不懂纲常伦理的大道理!不过,说到共和与贵族辅政,咱们春秋战国倒也有过先例。周厉王昏庸无道,宣王登基,中间十四年,召公、周公共同执政,史书上就号称共和。此后,鲁国鲁桓公的后代——大夫孟孙、叔孙、季孙等,分掌国政,史称三桓;郑国郑穆公的后人子展、子西、子产、伯有、子太叔、子石、伯石等七人,执掌大权,世称七穆。这些,大概就是您说的贵族参政、长老会议什么的了?虽说古已有之,却是所谓多君之政,不过乱世与小国寡民偶尔一用罢了。就那,圣人还要以乱臣贼子告诫后人!自打
秦始皇一统天下,君权归一,这条路就再也走不通了!谁走,都会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至于平民参政,更是无稽之谈。他们知道什么?让他们选举参政大臣?那不是问道于盲吗?再叫一些奸猾刁民弄权,搞得不好,更会有大不幸,不啻又是与虎谋皮了!”安石断然否决说。想了想,又问道:“还有别的吗?”
“有倒是有,走得更远了!”刘博雅不无犹豫。
“说说怕什么?说吧!”安石还是想听听。
“这就是所谓民主政治了。老百姓按财产多少,也被分为一至四等,大家都有平等参政的权利。再穷的百姓,只要被大家看中选上了,都可以做官,连最高执政官都可以做。公民大会成了最高权力机构,可以讨论国内外的一切政策,并作出决定。贵族议会的权力,倒被大大缩小了。”刘博雅说。
安石忍不住笑了:“这不更要乱套了吗?我虽不明就里,却敢断言,这种制度一定长久不了!”
“丞相料事如神,后来确实不行了!据说,现在那地方,早与我们层檀没有什么区别了。”刘博雅说。
“哈哈哈,我哪里是什么料事如神!凡事大不过一个理字!原是取乱之道嘛,不这样,还能怎样?”安石大笑道。
又说了几句闲话,继宗与刘博雅也就告辞了。
第二天,三司就将市易法的条文报给神宗了。安石已向皇上吹了很多次风,神宗早已成竹在胸。看那条款,除了成立专门的市易务、委派专任官员主管、调拨营运资本之外,主要也就议价、购销两条。市易司委托京中各行开店铺的有经验的牙人——所谓经纪人,充当估价人。凡有商人到市易务售物,先由这些估价人与商人一起议出价来,然后自愿成交。或由市易务买下东西,或用市易务已有物品与商人以物换物。这是议价。购销,又分赊销与行销两种。赊销,实际上是一种借贷销售。京内商贩缺钱,可以用自己或借来的金银、家产作抵押,再与五户以上结为一保,向市易务赊购若干商品前去经营。半年或一年之后卖了东西,再同市易务结账。只是要比原先说好的价钱,增加一分或二分利息。行销,则是赋权给市易务,即使京城商人不愿买卖的东西,只要最终可以储蓄变卖,也允许市易务酌情收购,到匮乏时再重新投放市场。不过,要以便民为主,不准多取利润。还有一条是,朝廷原来要三司在全国购买的东西,如果京城比外地还便宜,也允许市易务购买。这是只买不卖了。不论哪一条,不是为照顾行商,就是考虑京内小商小贩与一般百姓的利益,目的只在抑制兼并,平准物价,通商利民,与安石说的毫无二致。这样的大好事,干吗要阻止呢?神宗二话没说,就降旨同意了。
根据安石与三司的意见,主管市易务的事,皇上委了吕嘉问。皇上又从内藏库拨了一百万贯现钱,作为营运资本。有钱有人,京城的市易就认真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