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才唯大何烦小节
平蛮在策且须怀仁
就在王韶经略河湟的时候,荆湖路一线,也纷纷扬扬闹起了纠纷。
大宋虽统一了中国,可在中原以外还有一些飞地:大多都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因为是未开化的“蛮夷”,朝廷对待他们,往往羁縻的时候多,关心的时候少。只要不造反,朝廷似乎根本就不注意他们的存在,一任他们自生自灭。不过,这只是朝廷的态度。接壤的地方官吏,因人而异,常常并不如此。为什么呢?无非是为一个“利”字。“蛮夷”虽是“蛮夷”,文明开化程度可能不及汉人高,但地方一样有物产,“蛮夷”一样要狩猎耕织,因此,他们那儿同样大有油水。有油水就捞,从来不是官场的规矩吗?那么,即便朝廷不关心“蛮夷”,那些守土官员还能不关心?眼睛只盯着一个“利”字的关心,能有好吗?结果,“蛮夷”们只好一再闹点事情,好显示显示他们的存在。再遇上个有头脑、有野心的首领,这事就会越闹越大,闹到不可收拾。到这个时候,朝廷才突然发现:原来大一统的国内还有飞地,飞地上还有一群似臣民非臣民的人需要重视!只有这个时候,少数民族的问题才会被提到日程上来。至于鱼死,还是网破,就得看双方的势力消长与各自的造化了!荆湖一线的“蛮夷”,也正是循着这一逻辑走上前台的。
早在庆历年间,他们就狠闹过一阵,也叫朝廷很伤了一番脑筋。
派去征剿的官兵,先以为几个山野“蛮夷”,还不手到擒来?朝廷也仰脸朝天,只有一道命令:杀无赦!还有高额悬赏:杀一个反贼,赏钱十千。本来就视“蛮夷”如草芥的官兵,又有重赏,还不见人就杀?许多地道平民,根本没有造反,也被捕杀了!人家要拿头领赏钱,有那工夫仔细甄别?怪的是杀人越多,造反的也越多了!不造反也要被杀,谁不想拿个家伙死里求活?为了封杀山民,朝廷又下了一道命令:沿山二十里内外,不准开荒种地!目的很简单:既不准开荒种地,你们没了活路,还不都往深山里躲?这一躲,山外不就成了清平世界了?他们没想到的是,断了生路的“蛮夷”没往深山里躲,倒都来造反了!反正已经没有活路,干吗不拼命撞他一头,死里求生!
剿过几仗之后,官兵这才发现,敢情这山里的“蛮夷”认真不好对付!人家熟悉地形,惯于跋山涉水。去的队伍多了,人家悄悄溜了;少呢,人家又一拥而上,将你来个连锅端。征剿成了烂泥仗,没完没了!驻大军吧,犯不着不说,要劳民伤财是真的;西、北两边,还有西夏、契丹虎视眈眈!不驻大军吧,小部队又顶不了什么事!到底不敢再牛了,改成了软硬兼施。幸亏“蛮夷”们也没多少后劲,没法儿再闹下去,也就半推半就拉倒了。双方算是打了个平手,好歹暂时安静了,至少,没有大事了。为这事儿,正做谏官的欧阳修、余靖,可没少给朝廷上书。
但这些飞地,始终是朝廷的一块心病,有机会总想去了它!关心国事的,也有人关注这件事。先是一个提点刑狱使给朝廷上书,说峡州的“蛮夷”不满头领盘剥压迫,很想归顺朝廷。隔了一年,辰州有个白衣书生张翘,也给朝廷上了个折子,说得更详细了。原来,南江在唐朝本为叙州,南江“蛮夷”对外虽号称拥有十六州,其实不过虚设而已。内中富州、峡州、叙州等三州,人稍微多一点,各有千把户人家;其余各州,连一千户都不到。地广人稀,士兵更少。加上连年灾荒饥馑,一般“蛮夷”百姓,日子非常艰难。最近,绣州、鹤州、叙州等地“蛮夷”又窝里斗,相互残杀,他们更苦不堪言了,都想归化朝廷。既是这样,为什么不投其所好,顺势诱导,招抚他们?张翘连步骤都替朝廷想好了:先招抚富、峡二州,让他们纳土归朝。这两州一旦归顺,其他州就会不劝而降了。
除了南江,张翘又上书谈到北江下溪州的事。那儿也发生了内讧,相互仇杀不断。下溪州的刺史原来是彭仕羲,他是从祖宗手里接的权力。自他当刺史,总要给大宋找些麻烦,或占地,或抢物,叫接壤的大宋臣民日夜不安。大宋也发兵攻打过,始终不能取胜。后来他儿子彭师纟采发横,愣是将父亲杀了,自己做了权刺史。弑父而立,人心自然不服,彭师纟采就专靠暴虐残杀来维持统治。不但待本州子民如此,对其他州也一样贪横无比。人家进贡朝廷的贡品,他也敢拦下来据为己有。这不是灭门的勾当吗?他老哥彭师晏看不下去,纠结了一帮人,又将师纟采杀了。不但杀了他,连他的狐群狗党也都杀了,一共杀了三十多人。彭师晏要寻求支持,便向朝廷发了誓表,表示永远忠于大宋。为了让朝廷笃信不疑,彭师晏还将他父亲生前的鞍马、兵器等,一并献给了朝廷。他父亲过去侵占的土地,自然也要归还一些。朝廷见他这样,也就委他袭了下溪州的刺史。在他归还的地方,另修了一个镇溪寨。他的位子,既是靠杀戮亲弟及其爪牙才到手,反对他的人还会少吗?大家又杀个不停。这彭师晏原有些懦弱,难以服众,手下的人也渐渐都有了归顺之心。师晏自己大概也看出了苗头,干脆亲自跑到辰州请求内附了。南北江的事,朝廷原是让辰州经管的。张翘谈过始末,便建议朝廷也抓住机遇,将南北江的事一并解决,一劳永逸。
朝廷将有关南北江的上书,全都转给了辰州知州刘策,让他通盘考虑。他也上了一个折子,请朝廷考虑张翘的意见。不过,他更倾向于乘“蛮夷”内讧,用武力解决他们。
“辰州刘策的折子,谈两江事情谈得不错。朝廷倒不是贪他那一点土地,消祸弥害是真的。”皇上与安石商议说。
“假如一切真像刘策所讲的,就不只是消祸弥患了。能让两江生灵,像内地百姓一样和平生活,不再互相残杀,实在是至仁之政!不过,他好像不大愿意安抚,也不愿意转运使插手?”安石说。
“是这样。”皇上也看到了这一点。
“这事需要朝廷选几个妥当人,去和他一同料理。究竟能办不能办,现在还不大好说。但既有这个机会,总要抓住不放。那边山高水险,历年总该有一些负罪逃亡的人躲在里面,他们熟悉两边的事情,又狡黠凶狠,能不能为我所用,非常关键。得派一些得力的人,想一切办法,先将他们收复了。比如,赦免他们先前的罪过,允许他们便宜行事,答应功成之后重重有赏,等等。他们一驯服,再由他们去说服蛮夷,这事就有了八成。要是他们作祟,与朝廷为敌,就麻烦了:他们会挑唆、煽动那些‘蛮夷’作乱。这一乱,再加上他们在里面搅和,要平息,费力还可就大了!”安石想到一条捷径,先提了出来。
“爱卿这话,倒叫我想起了北汉刘继元。他投降的时候,太宗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降,他说:‘都是叫那些降我的人搅的!’他们这些人,大概也与投降刘继元的那帮人差不多?”皇上说。河东北汉,原是与后周鼎足而立的一个北方独立王国,直到太宗手里才最后降了宋。说起原因,确实是因为投他的那帮人反对投宋,才延误了归降时间。
“凡是番族蛮夷闹腾最厉害的地方,十有八九是咱们汉人自己在里面捣鬼。西夏曩霄那么猖狂,听说就是因为有了张元、吴昊。这两个人都是咱们大宋的落第举子,因为不得志,跑到那儿去捣乱了。”安石想起了另外两个人。
“国家这么大,要没有遗才也难!”皇上感慨地说。
“是呵!像他们这样小有不满,就叛变投敌,与朝廷作对,毕竟是少数!可作为朝廷,也应当尽一切可能减少遗珠之恨。多一分遗珠,就有可能多一个敌人!仇仇纷争的时候,尤其如此!”安石已经越过眼前,想到更宽阔的层面上去了。
“不错。可就爱卿看来,这荆湖方面到底派谁去才妥当?”皇上更关心眼前这档子事,问道。
“是否可以让章惇去?”安石建议,跟着又补充了一句:“近两年他去夔州、陕西,事情办得都还算有分寸。”
“他是个文吏之才,领兵打仗行吗?”皇上不无疑惑。
“起先,臣也这么认为。后来留心观察,发现他不但聪敏干练,更有胆识机略,竟是个难得的帅才。就臣想来,该不在王韶之下。相比而言,倒是文字反而嫌得粗疏了。”安石说出了他的评价。
“是这样?”皇上说。想想,又转而问道:“他比吕惠卿如何?”
“两个人才分都很高,欧阳修当年都看好推荐过。章惇稍显轻肆,吕惠卿则比较踏实。但章惇也不像人家糟蹋的那样不堪!朝廷用的是人才,何必纠缠小节呢?”安石比较说。
想起章惇先前察访农田水利被人攻讦的事,皇上不由得笑了:“是呵,有些风格,也多一点色彩嘛!就文字而言,章惇怕还是比不了吕惠卿!”
“是,这一点章惇自己也承认。他的长处是在胆识机略,能随机处断大事。荆湖方面,七分政治,三分军事,还是要以招抚为主。不听招抚,才临之以兵。有他去,该是比较适合的。”安石又进一步分析。
“那就让他去吧,再给他配一个得力的武将。”皇上拍板说。
章惇自到三司条例司,因为干练,早就升到秘书丞、集贤校理、检正中书户房公事了。这两年,安石曾有意派他出去办了几件事情,夔州的事更直接与“蛮夷”相关,专为考察与锻炼培养他,好在需要的时候派上用场。荆湖方面既有需要,安石怎么会轻易放过?皇上一问他就推荐了章惇,原非偶然!
但安石还要听听章惇自己的意见。回到中书,他就让人将章惇请过来了。见礼之后,也就开门见山问道:“子厚,荆湖路蛮夷的事,您听说了吗?”
子厚回道:“回丞相,听说了一些。”
“这事该怎么了?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蛮夷的事,我不大熟悉,怕谈不出什么好意见!”子厚对别人往往不拘小节,且不无疏狂,但对安石,他始终敬礼有加,不敢有半点疏漏。越是在他身边待久了,越不敢有半点差池!也说不出原因,只是一种直觉,觉着丞相严正刚毅,容不得一丝马虎散淡!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习惯:凡见丞相,总是毕恭毕敬,连思路也有些拘谨了。究其根源,或者与他在条例司调查回来,安石对他的告诫有关吧?其实,安石本人也不大讲究细节,更打心眼里喜欢他的率真、任性,并不要拘束他。但既已形成心理定式,安石一向虽觉着无谓,也没法儿帮他解脱,只好听之任之。都是潜意识的事情,谁能说穿说透呢?
“都说子厚疏狂,可我却从来没有见过!我倒真想见见您散脱率意的风采呢!”也不知道安石想到了什么,突然说道。或者是想努力一次,帮子厚放松一下吧?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看见丞相就紧张!”安石的突然转题,更叫子厚无所适从,连心里的秘密都兜出来了。
“想来是我生得太恶,真正一个十殿阎罗?哈哈哈!”安石故意调侃说。这在他,也是不多见的。受了他的感染,子厚也放松地笑了。安石见他终于放松了,才又说道:“这不很好吗?以后再不要拘谨了!一拘谨,这距离就远了,就难畅所欲言。不能畅所欲言,可不就要误事吗?”
“是,我努力吧!”子厚说,自然还是有些拘谨。
“谈谈吧!不管想到什么,只管说!”安石一笑,归了正题。
“是。我觉着,荆湖蛮夷的问题应该解决,不能再拖了。大宋国土上留着飞地,国中有国,总不是办法。既有这个机会,长痛不如短痛,就该一劳永逸解决它。虽是蛮夷,归顺教化之后就是大宋的地道臣民了。三代至今,华夷之分总是越来越小,当时的夷狄胡蛮,许多不早就成了咱们华夏民族的一部分,谁还能分出彼此?更不要说这些内地蛮夷,汉唐原本是中国的一部分,只是后来才分裂出去的。”子厚的思路,终于越来越顺畅,头头是道了。
“依您之见,该怎么解决?”安石问。
“庆历那会儿我还小,但欧阳修、余靖两位大人的奏章,我后来都认真看过。他们说得对,武力征剿,大部队用不上,小部队又赢不了,只宜收抚,不宜力取。但没有实力为后盾,收抚大概也只能是句空话。所以我想,朝廷派人经营,该以安抚为宗旨,实力为后盾,灵活处置。”子厚说出了设想。
“收抚又该从哪儿入手呢?”安石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我想,不外招降纳叛四个字吧?只要内外豪杰有几成入我彀中,收抚也就马到功成了。”子厚说,似乎已经稳操胜券。
“您想得很全面,能不能就烦您去辛苦一趟?”安石征询道。
“只要朝廷差遣,下官敢不从命!”子厚并不推辞。
“那好,您就准备准备吧!皇上已经有这个意思了。正式任命一下,您就动身。”直到这时,安石才说出了皇上的意思。
可究竟给子厚一个什么名目,朝廷却有了分歧。照安石的意思,要让他担任荆湖南北路察访使,表面像是察访荆湖路的农田、水利、常平等事,实际却在全权经略两路“蛮夷”事务。之所以这样,不过为了对外掩人耳目,好便宜从事。文彦博却怕一戴察访头衔,真的百事问,叫那些对新法阳奉阴违的人没法儿混!经不住安石一再坚持,皇上也同意只以察访名义悄悄行事,这才最后定了。此外,还给荆湖路另配了武官,专听子厚调遣。
没等子厚赶到辰州,刘策就病故了,朝廷便将州事另委了别人。子厚到了辰州治所沅陵县城,先不见众官,只差人去请张翘。谁知张翘竟托病不见!子厚问明缘由,知道怕是清高,嫌他轻慢,便亲自带了一个随从,叫人领着,直接上门就教了。
出县城跋山涉水,迤逦走了十几里,才来到一个所在:四面青山,一水横流,七八间茅草房舍围成小小一个院落,一片苍松翠竹、应时鲜花,真正纤尘不染。子厚不由得呆了半晌:这才是修身养性的所在呵!一声狗吠,几声鸡鸣,一个孩子掀开竹帘,出来问了情况,又转身进去通报了。又过了半晌,屋里才传出一个“请”字。子厚躬身而进。走过穿堂,是一个很宽敞的庭院,也是花木扶疏。院子尽头,才是厅堂。一个葛巾道袍、不过二十五六的年轻人,立在檐下恭迎子厚。屋里的桌椅字画,无不古意萧然。左角更有一架瑶琴,越发衬出主人的出世情怀。再看那主人,虽然年轻,却又不乏老成;更有一种凭虚御风的物外体态,让人一见难忘!子厚不由自主地想道:“这在野在朝,真是天上地下!叫当官的看,我就是第一个超然自在的人了!可比起这位张翘,我简直俗得不能再俗了!”那位一看子厚,一脸清朗散脱之气,方士打扮,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朝廷的察访使!好在他野鹤闲云惯了,早已齐平一切,脸上并没有一丝惊异。双方既有了这么一种直觉,无声胜有声,交流起来,自然更如鱼得水了。
子厚说起始末,张翘微微一笑:“朝廷用人,往往犹疑。大人虽有授权,还该重新申述,直待白纸黑字,方可作为凭据。”
子厚谢了。又问方略,张翘也是一笑:“眼下事情,略有不同。富州、峡州等地事机已失,潭州梅山在急,大人或者应该先图梅山?蛮夷如小人,近之则狎,远之则怨;宠之则无度,严之则生隙。当在恩威软硬之间。为大人计,则应先招抚,后临兵,招而不就才临之以兵。招抚之后,则应以子民之礼相待,养之教之,爱之畏之,使他们真正归化,与大宋融为一体。失其一步,就会前功尽弃,他们也就要重新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了!那样,我也就成了千古罪人,万劫不复了!”
子厚请他出山相助,他却婉言谢绝了:“山野之人,计尽于言,不堪驱使,还请大人原谅!我有一个朋友李资,逞才使气,一诺千金,是荆轲、苏秦一类角色,大人或许用得着。我已经请他帮助您,另有一封信也请您转交给他。只要待之以礼,他比我有用多了!”说着,已拿出信来交给了子厚。
子厚原是好道的人,见他无意出山,自然不愿勉强,只好说道:“先生志存高洁,下官不敢勉强,只好改日再来奉教,少不得还要麻烦先生!”
张翘莞尔一笑,也不说话,一直将章惇送出数里之外。临分手时,才又拿出一卷图纸:“大人礼贤下士,山野之人感戴不尽!这是一幅荆湖南北两路地图,是我闲时画的,大人或许用得着,且作纪念吧!还有一言,请大人一定不能忘了!李资虽然才大,却好使酒误事,只能参谋,难以独当一面,千万千万!”
说完这话,张翘也就叉手道别,扬长而去了。
子厚回到沅陵城里,细想张翘的话,竟像是久在朝廷做事的老吏!朝廷做事,可不是犹疑不定是什么!这次南来,说是全权经略蛮夷之事,并没有文字根据,真正委出的名目,不过察访农田、水利、常平等事而已!将来万一有事,如何扯得清楚?当时就给朝廷上了个折子,正式请求朝廷,凡荆湖路招抚蛮夷一应事宜,诸如招抚南北江蛮夷首领、钱粮犒赏应付、称职不称职官员的选择调移、亡命罪犯的赦免及有功者的褒奖擢用,等等,是否可以明令授权,准许自己便宜处置?因为安石一再主张,皇上到底同意了,并且专门下了一道敕书。有了这道旨意,子厚应付一切果真顺当多了。
子厚做的第二件事,是登门拜访李资。叫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李资竟是沅江的一个渔民,暴睛虬髯,臂阔膀奓,声如雷鸣,一副大将模样!见过礼,说明来意,子厚又将张翘的信交给了他。谁知那信刚一读罢,他就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子厚不知所措,赶紧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先生,先生,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李资答非所问,子厚更莫名其妙了!
直到情绪逐渐稳定,李资才将张翘的信递给了子厚。子厚一看,原来是一封告别信,劝李资为国效忠,收复荆湖一片飞地。至于自己,则说:“蛮夷”难以理喻,招抚或者不免刀兵相见。生灵涂炭,全在自己一念之间,罪不容赦!虽有功于社稷,却不免亏于私德。从此只索销声匿迹,寄浮生于造化,以洗罪愆了!子厚读罢,也黯然神伤!幸亏李资还痛快,愿意为国驱驰,子厚才多少有些释然了。当时就带着李资回了衙门,让他且在自己身边做了一名参谋。再派人去小酋山张翘住处打听,早已人去屋空,再没个踪影了!子厚与李资,少不得又是一番感慨!
不久,梅山“蛮夷”果然重新起事,四处骚动。与别处一样,这里的骚乱也非止一时,早在嘉祐年间就闹得沸沸扬扬了,同样时好时坏。文彦博与冯京接到荆湖路转运副使蔡烨的报告,以为梅山事积重难返,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了当的,只该慎重行事,立马慌了,赶紧报告皇上,说梅山事积久成痈,非同小可,非细致妥当人不能料理,请求委托蔡烨全权打理梅山蛮事,不必有劳他人。皇上原来就对子厚的帅才将信将疑,听他们又说得颇有道理,也就另下了一道命令,让蔡烨料理梅山诸事,只叫子厚专管辰州,了当之后再往潭州。
安石一得到消息,就赶着去问皇上:“陛下,荆湖诸事陛下已有成命,叫章惇全权处理,现在又另换别人,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临阵换帅,外面知道不无嫌隙,乘机捣乱,这事可就不好办了!”
皇上还真没想到这个!可他还是说道:“先是因为没人,才叫章惇全权负责。现在既有了更妥当的人,自然该换换。”
文彦博、冯京也附和说:“是呀,蔡烨确实比章惇更细心周到。”
安石皱着眉头一笑:“吴王当年用人,赏及闾巷。及至用兵,人人都做了将军,唯有一个周邱被冷落在一边,没给他一兵一卒。吴王根本看不上他,认为他没法儿倚靠。可结果呢,带兵的谁也不如周邱!人才各有所能。不拘小节,未必就粗疏不当,不好轻易就下结论!何况,梅山事情千载一时!不乘机了当,一旦迁延生奸,失去机会,再想了当,可就难了!建国至今,已慎重了一百多年!还要慎重,无非是维持现状罢了,还能有别的结果吗?梅山事虽不算大,却关系辰州及整个荆湖全路。梅山一了,两江震动,辰州与整个荆湖路问题才能迎刃而解。梅山不了,两江观望,荆湖一路可不又要成为泥潭,让朝廷难以拔足吗?”
皇上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蔡烨是想抢头功,朕差点儿叫他误了大事!”当时又另下了敕命,取消前令,只叫章惇专任,责成蔡烨与潭州知州——梅山原属潭州,协助章惇,同心协力,共建功业。临阵换帅的一场风波,这才最终平息了。
子厚位子坐稳之后,就与李资商量招抚进兵的事了。张翘的地图,将相关险隘要道、“蛮夷”聚兵囤粮等情况,早一一标示清楚了。李资则又不啻是一幅立体有声的活地图,举凡山川土地、民情风俗等无不了然在胸。他与当地许多豪杰的交往亲情,更是化解各种矛盾的最好利器。子厚与李资先将人马悄悄带进梅山,吩咐各军头领:分兵进击,只围不攻;劝降无效,才准约时总攻。一来,兵临城下,先威夺人;二来,领兵将领得了命令,都想兵不血刃,立功邀赏,往往甘愿冒险深入溪寨劝降,诚意感人。一来二去,竟是主动投降的多,舍身拼命的少,一大半地方都不战而定。子厚自己与李资,也双骑并行,独闯司徒岭,劝降了梅山第一号头领苏方。旬日之内,东自宁乡司徒岭,西至邵州白沙寨,北起益阳县四里河,南到湘乡佛子岭,数百里土地的“蛮夷”都归顺了大宋。子厚乘胜而行,招抚之地如水湮沙,梅山一线很快就全都归顺了。为了巩固战果,子厚又在潭州设了安化县,将七星寨升格成为七星镇,等等。
梅山一了,果然两江震动。子厚又带着李资回到辰州,着手解决南北江的事情。
因为梅山的经验,子厚仍然只以劝降为主,攻略为辅。可也就因为梅山过于顺当,子厚有些忘乎所以,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没派一兵一卒,就让李资单人独骑,去锦州麻阳镇说服“蛮夷”投诚。李资一走,子厚很快就坐卧不安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只是一味心神不宁!直到噩耗传来,李资已被麻阳头领砍头示众,子厚幡然醒悟,不禁大哭起来!
左右问他原因,他才哽咽着说:“是我送了李资性命!张翘推荐他的时候就千万叮咛,说他气大才高,决不可单独行令,今天果然送了性命!我实在愧对二位先生!传令下去,全体官兵为李资先生披麻戴孝七天!”
细报到时,果然是李资酒后大言,得罪了对方,叫他们害了性命。李资丧事一毕,子厚就考虑着手报复了。他对荆湖“蛮”事的态度,也因此多少有些转变,更倾向于武力镇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