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复败再被老梦魇
攻为守重弹旧曲调
朝廷的事虽办得颇有板眼,陕西的事却叫韩绛办糟了。
韩绛宣抚陕西,原是因为形势紧急。头年八月,西夏不宣而战,出动数十万大军围攻庆州七寨,烧杀掳掠。朝廷迫不得已,只好一断岁赐,二断和市:就是原来每年给他们的银绢再不给了,关闭原来通商的市场。这等于断了西夏的经济命脉,不啻就是不宣战的宣战。既然如此,韩绛到任,迟早总有一战。身为主军的枢密使,文彦博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可兵是凶事,胜败难料不说,与西夏打仗,尤其凶多吉少:几乎从来就没有胜过呵!既胜少败多,前敌又是韩绛经营,自己只有空名,要替他分担失败的罪责,不说不值得,也太冤了!
韩绛还没出发,文彦博就向皇上建议:“皇上,兵机诡秘,瞬息万变。韩大人宣抚陕西,拟放权任事,让他相机全权处理才好。”
“那是自然。”皇上说,“不过,朝廷也不能完全放任不管。”
“皇上圣明。攻守大计,当然还是朝廷拿主意,不过任他自己相机揣度处理而已。枢密院已拟下攻守两策,请皇上定夺。”文彦博说,一面将个折子呈给皇上。
神宗接过一看,面面俱到,攻也说了,守也说了,实在没有什么挑剔的,就收下了:“倒很全面,就这样给韩绛吧,由他自己根据情况决定取舍。”
“皇上圣明。从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自然只能是个大框框,由他自己去选择。”文彦博说,大大松了一口气:从这一刻起,韩绛的胜败就跟自己一点儿干系也没有了。
这种面面俱到的东西毫无用处,谁都清楚。反正要到前线了解了具体情况,才能制定因应对策,有这些无所不适的空话常常提醒自己,倒也不是什么坏事,韩绛并不介意。至于文大人悄悄结下的那个暗“扣”,他自然更想不到。
安石虽曾主动请缨,却始终忧心忡忡,认为目下根本不宜与西夏、契丹对垒;不得已,也宜守不宜攻:“照目下的情况,只能以静重为上,先办好内政。主要是咱们财政不足。要举事,必然捉襟见肘,怎么成呢?天下事好比下棋,落子先后,是否恰当,最为关键。稍一不慎,就有麻烦。目下最急的是
理财。而要理财,又以农事最急。主要是去其疾苦,抑制兼并,便趣农。臣之所以紧紧抓住差役法不放,也就是因为这个。魏徵说:‘中国既安,远人自服。’实在是至理名言。只要咱们内政修好了,国富民强,就能真正所向无敌了。不仅西夏,就是契丹一齐来,也不怕。眼下既迫不得已,恐怕还得以守为上,不要轻言进攻才好!”
“爱卿说得对,将这意思也转告韩绛知道吧。”皇上说。
“臣这话已经跟韩绛说了。皇上再强调一下,韩绛会更慎重!”安石解释。
“那就下诏再强调一下,让他慎重些好。不过,前线的事主要还得靠他自己定夺。”皇上的意思,大致该在两可之间吧?
皇上既有这个态度,一切全都得看韩绛了。
打仗要胜,不外兵精将勇。韩绛到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招练精兵,调集勇将。他将番汉全军分为七路,每路各由一名将军统领,自己掌握全军。青涧一路,委的是钟谔。钟谔当年不是因为杨定被杀,连贬四级,到随州受管制去了吗?那时间并不长,不到一年。皇上原是因为面对压力,才不得不暂时贬他。事后到底为他不平,要让他做西京左藏副使、商州都监。可因为嫡母去世,钟谔得守丧,他没去赴任。此后,边境上还有几处争着荐他聘他,朝廷也要他终丧赴任,但他坚持守孝,一处都没去。直到韩绛做了陕西宣抚使,聘他知青涧城、兼鄜延路钤辖,一是军情紧急,二是又回到老地方,他才终丧,应聘上任了。
钟谔仍然没有忘记他的收抚横山之梦。“横山的老百姓,都想归顺大宋。只要咱们大兵一出境,大河之南就可以抚而有之。”他向韩绛建议。又指着地图,说出了他的具体规划:“从绥德城挥兵北上,进据啰兀城,一路由南而北修筑抚宁故城、啰兀城、永乐川、赏逋岭等城寨,直通河东路鄜州、府州一线。每地相隔四十里左右,可以互相接应。不仅能括地数百里,且与河东、鄜延三路合成掎角之势,相辅相成,攻守制敌最为有利。如果鄜州、府州方面再能由南而北,修筑葭芦川、开光岭、吐浑川、荒堆三泉一线城寨,叫陕西、河东两路连成一线,就更好了。我们由啰兀城北上,河东由鄜、府发兵策应,两路大军在西夏银州、夏州会师,接应横山归顺军民。两处夹攻,再没有不胜的!”
他久为边将,熟悉边境种种情况,又说得头头是道,显然早有筹划。韩绛也真没太将西夏当回事。谅祚不是已经死了吗,秉常接了位,不过十岁的娃娃,成得了什么气候?既是这样,还能不同意?朝廷与安石的嘱咐,早想不起来了。当时就将他的意见加急送往朝廷,请求批示。枢密院已经有过态度——凡事由韩绛相机处理,没必要再表态了。皇上原来就在两可之间,见了岂有不心动的?
安石自然担心:“这是进攻,不是防守。而且,这计划臣也有些担心。”
“爱卿担心什么?”皇上问。
“臣不大了解那儿的地势地貌,不知道那儿能不能据城固守?此外,得地之后分兵据守,战线拉长了不说,力量也分散了。各寨相距四十里,虽不算太远,一旦交兵,接应起来有没有困难,也难说得很。臣看西夏用兵,最大的长处就是能迅速聚兵,向锋线集中优势兵力以求一搏。而我们的弱点,也正在于兵力分散。总兵力虽比他们多得多,投入战场的兵力却每每处于劣势,所以败多胜少。”安石分析说。
“朕也有些担心,所以想要钟谔进京当面谈谈。”皇上说。
“两军既已对垒,臣怕钟谔一时难以脱身,就是能来,也还是空对空。皇上最好派人去实地考察一下,这样心里就有底了。此外,是否也提醒一下韩绛,请他集中一定的机动兵力,随时准备接应前方。能扬长避短,就稳妥了。”安石建议。
“就这么办。下诏允许韩绛相机行事;再让他兼做河东安抚使,以便统一指挥两路。你们考虑,尽快派个人去实地考察;再就近委托当地官员先去看看,立即上报。这样双管齐下,钟谔来不来,问题就不大了。”皇上吩咐。
果然不出安石所料。正是关键时刻,韩绛没法儿派出钟谔,只上了个折子,请朝廷准许钟谔暂不赴京,朝廷倒也没说什么。跟着,韩绛在军中拜了相,更有权威了。就是钟谔,也升了一级。可朝廷的特使还没到前线呢,就出事了。
韩绛给了钟谔两万精兵,让他一路北上攻占啰兀,筑城后相机行事。可以由无定川北进银、夏,任何人不得干涉;河东进军银、夏的兵将,则一律听从钟谔指挥。
钟谔由绥德发兵北上,兵不血刃,占领了抚宁故城。一路顺利,又不战而得了啰兀城。沿途,倒也真不断有西夏军民前来投降。啰兀城的西夏守将都
罗马尾,带着人马退入城北的马户川,准备伺机偷袭钟谔。钟谔得到情报,不顾疲劳,选了三千精兵,出其不意,率先发动攻击。都罗马尾毫无防备,大败而逃,直到立赏平,才收齐残兵败将,重新立了营寨。钟谔乘他们惊魂未定,第二天又派兵奔袭。正好刮起一场大风,尘土飞扬,这些惊弓之鸟误以为大宋来了千军万马,不战自惊。钟谔领着人马乘胜冲击,西夏人望风披靡,溃不成军。到河东兵到,两路夹攻,没费什么力气又占领了银州。前后大小数仗,仗仗都有斩获,大获全胜。钟谔了解横山情况,知道哪儿有西夏的粮仓,因粮御敌,破费也比寻常打仗小得多了。
一占领啰兀城,钟谔就下令筑城了。反正是沙土地,用夹板筑起来特方便。不到一个月,新城就筑好了。钟谔留下五千人马防守啰兀,银州方面则报请韩绛会同河东另派守兵,自己先回到绥德筹划下一步行动。永乐川、赏逋岭、抚宁堡寨等寨子也修起来了,抚宁堡专留了三千将士守卫。河东那边的城寨,自有韩绛指令河东方面的人去修。
沙土地板筑虽然方便,却不过一围土墙,要固守,可就难了。孤城远耸,更难安全。还有一条是水源短缺,城里没有什么井泉。一旦敌人四下围合,城里断水,必将不战而溃。钟谔攻城,西夏之所以不战而退,就与这个大有关系。这一层,钟谔倒也不是没想到。他所倚仗的,是各城寨相距不远,可以互相救应;背后与左右两翼,更有鄜、府、延、绥德、保安等州军支援缓急,该是万无一失。他没想到的是,兵情水火,自己所指望的那些力量,果真靠得住吗?
安石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
西夏人聚兵十万,不攻啰兀城,单挑抚宁。抚宁介于绥德与啰兀城之间,与两地各距四十里左右。攻击抚宁,自然要冒被绥德、啰兀城两处夹攻的风险。但抚宁地平城小,易于攻击,集中优势兵力速战速决,可以将风险降低到最小程度;而一旦取胜,啰兀城孤悬境外,大宋就会不攻自弃。占了啰兀城,遮断银州,它自然也会唾手可得。这实在是个既大胆、又明智的选择。两三千人守卫的小小一座堡寨,怎么经得起十万大军的轮番攻击?钟谔在绥州得到消息,立即安排就近军队与啰兀城合击解围。队伍尚未发动,抚宁堡已经失陷了。抚宁堡一丢,啰兀成了孤城,西夏当即移兵相向。钟谔要应付抚宁之敌,难以分身。坐镇延州的韩绛得到消息,一时也慌了手脚。西夏点集人马,探子已经报告他了,但他们并不知道西夏人目标何在。韩绛也以为他们或者会西向挑衅,牵制东线,不敢正面相争,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独挑中线,陷了抚宁!韩绛赶紧飞符河东、庆州,让他们火速发兵援救、策应。可大宋的救兵,是那么容易调的吗?
河东救兵,最近的应当由神堂寨经荒堆、葭芦河一线,直趋啰兀城。可他们害怕西夏伏兵,硬是南下绕道永和关,然后再沿路北上。救兵如救火。永和关远在绥德之南,就是勉强绕到,啰兀城怕也早失守了。这样救兵,顶多也就塞责而已。不过,较之庆州,它还算好的:虽然慢,却不及于乱。因为催发救兵策应过急,加上原先有些矛盾没有解决,庆州的士兵竟造起反来了!两千多人放火烧了北城,大肆抢掠一番之后才斩关而出。幸亏守将王广渊,就是先前在河北发放青苗钱的那个王广渊,软硬兼施,好不容易才将暴乱平息了。庆州一乱,仗还能再打吗?皇上一道命令,干脆叫韩绛放弃啰兀城、银州。韩绛虽然上章反对,到底君命难违,还是遵令撤军了。几千守军带着辎重,且战且退,死伤还能少吗?银州方面尚未接敌,弃城退入河东倒是没有太大损失。
仗打到这个份上,自然少不了要清算一番。皇上忧心忡忡,与两府大臣商议,究竟该怎么有个了结。
早就等着这一天的文彦博,终于说话了:“陛下,叫老臣看来,陕西事好了。倒是国事,深堪忧虑,陛下不能不慎重考虑!”
“什么国事?”皇上问。
“陕西不过是个例子罢了。朝廷举措,一定要合乎人心,以安静持重为先。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广泛征求意见,兼收并蓄,不能偏听偏信。陛下即位以来,励精图治,宵衣旰食,古今少有。可至今收效不大,而且人心浮动,难得安宁。为什么?没有别的缘故,只是因为变法更张。祖宗一向的法制,哪里会都不合适,一定都得变个样子来?不过有些地方废坠不举罢了,重新拾起来,让它落在实处,也就行了!本来无枉可矫,现在不但矫了,且又矫而过正,能不乱吗?”文彦博的话,说得稍微有点儿紧张、急促。也难怪,这话可是憋了很有一段时间了!
自打怂恿张靖攻击薛向,他就准备进攻了。可是发而不中,反倒欠了安石一个人情!此后,朝廷越搞越乱,他自然越发要说话。可眼见说话的一个个或贬或调,皇上与安石好像变成了一个人,他也就韬光养晦,蓄势待发了。他是枢密,不直接过问政事,正好也给了他一个装聋作哑的机会。对于朝廷撩起的种种纷争,他始终一言不发,仿佛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非但如此,富弼阻格新法,抗令不行,他还发过火,说大臣有不同意见可以上书直言,不该公然抗法不行,俨然又是个新法维护者了。要是朝廷与他相安无事,他或许终身都会做个“隐君子”,将他对于新法的态度带进棺材里去吧?但既是变革,怎么可能一点儿也不触动他呢?为了更好地进行吏治改革,由安石建议,皇上同意,扩大了审官院的权限,将它一分为二,变成东西两院:东院主管行政官员的任免,西院主管军队系统官员的任免,东西两院由中书统一管理。军事官员的任免,原是枢密院的特权,这么一改,枢密院可不就成了空壳了吗?身为枢密使,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还就是他,久经朝政,没有立即发作,仍然静静地等着机会。陕西兵败,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他能不抓住不放吗?既憋了那么久、那么深,徒然一下说出来,要不紧张、急促,可不是难吗?!
奇怪的倒是皇上!竟一点也不震惊,好像早就料到他终究会有这么一天似的,只冷冷地驳道:“三代圣王之法,都还有积久生弊的呢!国家承平百年,法制怎么能不小有更张?”
安石淡然一笑:“这也是万不得已。朝廷明知有害于民,怎么能装傻不变?为民求变,有什么不可以?倒是什么都颓堕因循,一如西晋,那才真正要万劫不复!”
吴充也在场,眼见文彦博下不了台,赶紧打圆场:“朝廷变革,都是为黎民百姓着想,原是不错的。只是有些州县官吏,不能体会皇上的圣德,难免操之过急,骚扰百姓,也要注意。虽是救弊,也要慢慢来。”
“用交子太不方便了。”文彦博似乎也在找台阶,提出了一个具体问题。交子也就是纸币——一种最原始的纸币,起于唐代的飞钱。用它代替金属货币,除了携带方便,也还有经济方面的目的。用它交换实际金属货币的差价,即是利头所在。通过不等价兑现,掌握交子发行权的朝廷可以大赚一笔。比如,开出一千铜钱的交子,原是顶一千铜钱用的,兑换时假如只能得到八百实钱,那二百就被经营交子的人侵占了。既不是正式纸币,最后还得兑成流通的实际金属货币,交换折算,当然难免另外一种不便。陕西的交子,原是专为解决军费不足才使用的。
“用交子,实在是不得已。假如一向法制健全,财用充足,又何至于用它!既没有办法,只好暂且用着再说了。”皇上解释说。
“郊县既要淤田,又要行免役,搞保甲,老百姓疲于奔命,劳累极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冯京,见皇上今儿似乎很有耐心,也发话了。淤田就是放河水漫田,退水之后留下淤泥以便肥田。《农田水利法》,鼓励农民因地制宜,积极淤田。
“朕派人下去察访过,淤田对百姓没有任何妨害。朕也看过他们带回来的淤田麦苗,那根上的土细极了,像面一样。朕拈了点儿放在舌头上,甜丝丝的。庙里的和尚也说,一向田里种不了庄稼,打去年淤过之后才长了麦子。淤田怎么不好呢?说到免役,郊县的老百姓也都欢喜。出了钱,再不用服役,让人家呼来唤去,弄不好还要挨打挨骂,所以情愿哪!”皇上不厌其烦地说。
“保甲五家一保,倒也没什么。可眼下却要五百家为一大保,怎么能不搅扰百姓?”文彦博又说起了保甲。
“老百姓知道什么是非曲折,不过关心实际利害罢了。有害就怨,见利则喜。就是五百人为一大保,于老百姓怎么就有害了,要搅扰他们?”皇上很不以为然。
“交子的事,诚如陛下所说,实在是不得已才搞的。”安石要给文彦博留点余地,有意岔开话题,“但陛下也宜慎重考虑:财政不足,又没有得力的人才,边境上的事,暂时最好还是以静重为主。边事静重了,夷狄不能为患,咱们可以全力修持内政。内政修成,财政充足,广有人才,做什么都会无往而不成!”
“无论怎么说,祖宗法制俱在,不该更张以失人心!”安石是真要从陕西事情吸取教训的,很快又将话题引到这上面来了。可文彦博另有看法,且已经亮过相了,这种当口,不能不说话!安石话音一落,他又顶上了。
“更张法制,对士大夫确实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至于老百姓,他们有什么不便?”皇上冷冷地问。
“可皇上是与士大夫一起治天下,不是与老百姓一起治天下!”文彦博也丝毫不让。
“爱卿说得对。可士大夫也不尽相同!并不是每个士大夫都说不该变法,也有许多士大夫支持变法!”神宗望着安石笑道。
“如果旧法制都是好的,现在就该财用充足,兵强马壮了?可事实并不尽然,总该是旧法出了问题?”安石提出了反证。
“法再好,也得要人去执行。”文彦博换了一个逻辑。
“是呵。既要人推行,就该举贤任能,纠正罢免那些偷懒渎职、不执行法令的人。真要这样,岂不人人都很开心?可事实呢?一个赵子几,在府界办事相当能干,不论维护治安,纠劾不法,都卓有成效。可就有人偏说他是刻薄小人,不该奖用。像这样上下煽惑,苟且惰怠,不愿奉行法令的事,也非止一端。照这样下去,谁肯推行法制呢?”安石说。
他居然能接过文彦博的话茬,反戈一击,且一点不露声色!皇上不由得悄悄地笑了。
安石却只点到就止,转而说道:“赵子几在郊县修保甲,光陈留一县,没有报告的盗劫事情就有十二起!陈留方圆不过几十里,一两万户人家,不报官的盗劫就这么多,老百姓被骚扰有多严重,不说也知道!保甲就是要维护老百姓的正当权益,给他们一个安全的生活环境,怎么反倒说它骚扰百姓?这真叫人搞不懂了!谁也不愿多事。要说更张,总是万不得已。而且,总是看着对老百姓有利,才做;要是有害,怎么着咱们也不去做。还有一层,有些事虽然有利,但目下条件还不成熟,也照样不宜做。像讨伐西夏、契丹开拓国土,目下就要慎重,最好不做。《中庸》说:‘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天下的事情都要先确定下来,已经定下来的就要坚持,不能因为有人议论就动摇改变!”伐夏不利,让安石更清醒地看到了大宋的力量,他深以为忧。刚说两句,又转到了这个话题。而最后说的,则话里有话,所想也就更远了!
“那是自然!没有准头,怎么办事?”皇上似乎很能了解安石的隐忧,很爽快地答应说。
人家的话没错,皇上与安石真像一个人!文彦博悄悄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冯京见文大人自动熄了火,也不吭声了。
论辩虽不占上风,但对于陕西诸人的处理,他们却远远走在前头:不仅钟谔罪在不赦,韩绛也想一棍子打死。可韩绛却有另外的算法:兵出西夏,抚宁堡与啰兀城、银州虽得而复失,但西夏人只在抚宁得手,败多胜少,顶多也就是个平手。他请朝廷爱惜前线将士的勇气斗志,给他们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不要轻易处罚。要处理,则请处罚自己,自己原该承担全部责任。
安石也为韩绛辩护:“陛下自接位任用韩绛,从来没以军事智略看好他;这次,也是他主动请缨,为国分忧。他有闪失,该是情理之中的事。臣听说,士兵们在前线缺吃少穿,有的甚至只能披件纸甲上阵。要靠他们取胜,也真不容易。当然,钟谔勇而无谋,韩绛确实有失察之过。”
“他们闹了这么大娄子,不处罚怕也不行。”皇上说。
“处罚是要处罚,只该适可而止。”安石说。
权衡的结果:韩绛以本官贬为邓州知州;钟谔降为汝州团练副使,以后又一贬再贬。给韩绛的贬词,说是:听用匪人,违戾初诏。统制亡状,绥怀寡谋。暴兴征师,深入荒域。卒伍骇扰,横罹转场之伤;丁壮驰驱,重疲赍饷之役。边书旁午,朝听震惊。连皇上也下了罪己诏,说是:朕德不明,听任失当。外勤师旅,内耗黎元。秦晋之郊,重罹困扰。使人至此,咎在朕躬。其推恻隐之恩,以昭悔过之意。皇上如此,安石身为主事丞相,自然也要自责,请求免职。责任既不在他,皇上安慰一番,也就了事了。
文彦博一伙既然只能扳倒韩绛、钟谔,而扳不倒安石,便转而全力攻击王韶了。王韶原是安石最看好的边将,不砍断他的这一只胳膊,他们说什么也不甘心。
王韶字子纯,江州德安县人,也是进士出身,做过一任新安县主簿,一任建昌军司理参军。有人推荐他参加制科考试,他就离职赴京了。可命运不济,愣是试而不中。这一不中,却叫他幡然悔悟:官场如此因循守旧,照这样论资排辈,随水流年,什么时候有个尽头?就是有幸升官晋爵,不死不活,尸位素餐,究竟又有什么意思?大丈夫在世,应当轰轰烈烈,真正做一番事业,才不枉虚走一遭!一声长叹之后,他干脆辞官不做,一头扎进了西北。他一向关心边事,早已简册在心:四夷的关键,不过契丹、西夏;而上上策,则是暂和契丹,先取西夏。收夏,又当先收河、湟吐蕃,断其右臂。右臂一断,西夏腹背受敌,也就可以不战而胜了。计划虽有,毕竟纸上谈兵,要去那儿实地考察论证一番,才能提出最切实可行的方略。
当时西北,大宋不过也就拥有秦州、渭州一带而已。大片的汉唐故地,所谓河西、陇上等,虽说仍是番汉杂居,却主要为吐蕃所占。吐蕃各部落中,尤以唃厮啰势力最大,几乎占领了河、湟一带黄河两岸的所有土地。唃厮啰是译音。“唃”是佛,“厮啰”是儿子,连起来,就是佛的儿子。崇尚佛教的吐蕃,尊崇一个人为佛的儿子,就如汉人称皇上为天子,其尊隆自不待言。唃厮啰接受大宋的分封,西夏与大宋对立,大体也是站在大宋一边的。不过,他始终是一支独立的政治力量,并没有完全归顺大宋。既非归顺,他在时已不免望风使舵,因势而动;到他死后,他的三个儿子董毡、瞎毡、磨毡角等走上舞台,更变化无常了。这三个人虽为兄弟,却同天不同地,只有瞎毡与磨毡角是一母所生,董毡另有生母。因为政治背景不同,三兄弟各占一方。董毡继承了唃厮啰的封号,最强,独自占领了西夏以南黄河以北的大片土地。瞎毡先死了,他的儿子木征,接替他统治着河州一线。王韶经过大量实地考察之后,终于给朝廷上了《平戎三策》,提出了系统的战略设想:河、湟原是汉唐故土,地可以耕,民可以使。西夏可取,先复河、湟。收复河、湟,就斩断了西夏的右臂。要复河、湟,黄河以北,先抚董毡;熙州、河州,当服木征。这两个人一臣服,河、湟一带就没事了,北进也有了稳固的基地。条件成熟,就可以前后夹攻西夏了。
“王韶的平戎之策,与爱卿不谋而合,可谓天下至理!”皇上想起当年安石的设想,高兴地说。
“臣不过坐而论道,王韶才是脚踏实地、实地考察研究来的,才真可钦可佩!满朝之中,能这样辛劳国事、踏实苦干的,几乎绝无仅有!这样的贤才,朝廷应当好好重用他!”安石动情地说。
“当然,朕这就六百里加急召他进京!”皇上说。
王韶进京一谈,不仅战略思想堂庑廓大,连实施的要领也无不了了分明,皇上与安石都高兴得什么似的。先是让他主管秦凤路经略司的机宜文字,后来又让他独当一面,提举秦州西路沿边一带的番部事情。文彦博原来说什么也不同意,无奈安石一再坚持,皇上最后还是同意了。
王韶一到任,就提出两件事:一是,在秦州西边的古渭寨设立市易司,由官家垄断与番族的边境贸易,让全部通商营利尽归朝廷所有。二是,在沿边一带募人垦殖大片荒地。目的嘛,除了发展边境经济,解决守边经费困难,垦殖军民也是一支重要的战备力量。一举数得,不是再好不过吗?因为安石力主,这两件事很快就付诸实施了。就让王韶兼管,还专门给了他三十万贯钱作为营运的资本。
刀子,也就是往这两件事上捅的。动手的,乃是秦州知州李师中,王韶的顶头上司。这李师中原是支持王韶的,不但支持,还高抬他,说他有王佐之才,举世罕见。及至听到风声,说枢密使文彦博、参政冯京都骂他生事邀功,立马就转了向,向王韶捅起了刀子。一是说,河西一带根本就无荒可开,王韶是在欺诓朝廷。再呢,就说远离秦州在古渭寨设置市易司,是开门揖盗,引诱西夏滋事进攻,而且又影响秦州方向的原有贸易;最不能容忍的,是王韶贪赃不直,将本钱交给亲朋故旧,让他们买卖取利。几千里路开外,要查,可没那么容易!何况,派的人不一样,结论还可以随心所欲呢!
文彦博接到折子,当时就找皇上说了。冯京与他已经有过多次配合,自然也要帮着呐喊。
安石苦苦一笑,辩道:“陛下,用人不疑。王韶是做大事的,难道会靠撒谎邀功?而且,他似乎也不可能贪赃不直,全部资本不过三十万,就是贪,所得也有限。当年,太祖皇帝任用边将,每每倾其所有:凡边境上的一应好处,全都赏给主帅。他们有职有权,富于资财,才更尽心戮力,忠于国事。那时边境相安无事,这不能不是一个重要原因!照臣看来,陛下可以不去计较。至于王韶该不该在古渭寨设司,最好也相信他的判断。他深入实地多年,所以选定古渭寨,总有他的理由。秦州原是要往古渭寨运钱的。那里生意做好了,省得运钱,一举两得,并没有坏处。番人里面也有富贵大户,资产远远超过三十万。要说启衅诱攻,首先该是这些番族大户,且轮不到古渭寨!”
“安石说得虽不无道理,但李师中也是方面大臣,想来也不至于无中生有?不论怎样,派个人去查查,总不为过。”文彦博以退为进。
“是呵,派人一查,是非黑白不都清楚了吗?两方面都洗清了。”冯京附和说。
“不是不能查。难得有人勇于为事,王韶又是个难得的干才,我是怕挫了他的心气!”安石实在无奈,只好托出了心思。
“是倒是。可不查一查,怎么能分清是非呢?是不是就请枢密院派人去查一下?”皇上有他的逻辑:凡有是非,就得弄个水落石出,皇上怎么能含混?至于有些是非可以、而且不必去计较,皇上暂时是没这个概念的。
皇上都有了决定,安石也就不再说话了。
文彦博派的人,还能查出别的结果吗?地是没有一亩;贪污,确有其事,九十贯左右。既抓住证据,文彦博、冯京当然不会放过王韶。御史们也闻风而动,纷纷要求严惩王韶。人家有证有据,安石有口难辩,只好退守:一是请皇上从宽处理;二是反复申述利害,请皇上另派人实查。皇上也看重王韶,又磨不开安石的面子,且贪污数目不大,欺诓事出有因,也就网开一面,只贬去了王韶的著作佐郎,依旧让他经管原事,以观后效;另又派了别人,前去复查。
这新去的人更绝,两头不得罪。送折子回来说:贪污的事,弄错了,没有这事儿;至于地,还得进一步勘察体量,才能得出结论。
虽没能彻底还王韶一个清白,到底有了转机。安石抓住由头,请皇上再派能臣前去调查。皇上也看出蹊跷,另外又派了人。他的结论是:两者纯属子虚乌有。荒地确实有,王韶也根本没贪污。既然如此,贬去的著作佐郎只好又还了他。反复之间,李师中自然也难讨好,被贬去知舒州了。文彦博、冯京,不过白白欢喜了一场。
可颠来倒去让人反复核查,结论又瞬息万变,一个稍有自尊的人,心里都不能没有想法,何况王韶这样志大才大的人!他已经上了折子,请求辞职归田。那话,当然也不免刺激难听。因为到底还了清白,安石也一再去信抚慰,请他务必以国事为重,他这才一心任职了。至于安石,保住了爱将虽不无欣慰,那种辛苦恣睢的无奈,自然也同样要让他心里多少有些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