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利民利原非一利
势异心异难好两头
除了不多的几个人大唱反调,条例司征求意见,到底,连个泡沫几乎都没有激起来!因为事情已划归司农寺,改判司农寺的吕惠卿,便专门向皇上上了个折子。各级官员为什么冷淡役事改革?折子先就毫不隐讳地分析了原因:役法改革,只对乡下愚蠢、不能自诉自达的穷苦百姓有利,却要损害仕宦兼并、能左右舆论的豪右之家的利益,他们当然不会热心。此外,一旦形成法制,州县官吏再想靠服役舞弊作奸,鱼肉百姓,就没那么容易了,他们又怎能积极?除不积极,还要筑室道谋,大唱反调!那么,对应之策是什么呢?惠卿建议,不如由司农寺拿出条款,通知相关部门,选那么一两个州先做起来,得到经验,再逐步推广。既然地方官员大多麻木不仁,也只能这样了。神宗与安石他们商议之后,决定先在京畿试点。
刚刚议决,还没开始施行,惠卿就离职守丧了。司农寺不是改由曾布主管了吗?因为职多事繁,得另外补一个人。补谁呢?斟酌的结果,补了一个叫邓绾邓文约的,让他与曾布一起主管司农。
这邓绾邓文约,也是最近闪现的一颗新星。说是新星,却也是个老官了,不过因为风云际会,陡然浮出前台而已。他与曾巩、曾布、苏轼、苏辙、章惇、张琥等都是同年进士,而且,礼部考试考的还是第一名。能超出这些人而名列第一,会是等闲之辈吗?
邓绾原籍成都府双流县,也是个南方人。中进士后,大体做的都是地方官。入京之前的最后官职,是宁州通判。因为始终在地方上为官,熟悉时事,人又不笨,新法刚一开始,他就奋起拥戴了。先是上书朝廷,说大宋建国百年,百官习安玩治,非变法更化,不足以兴国自存,并且一连提了许多具体建议。变法遭遇反对,他又旗帜鲜明地站出来,上书为新法摇旗呐喊,说皇上有像伊尹、吕尚一样贤德有才的大臣辅助,应当好好珍惜。青苗、免役等法都是大好事,老百姓无不欢呼拥护,感谢圣恩。宁州如此,一路、一国自然不会大错。既是不世良法,就应该不怕浮议攻击,坚定不移地将它们贯彻到底。嚣乱之中有这样立场分明的支持者,朝廷自然不会不爱惜。
安石将邓绾推荐给神宗,神宗当时就下了诏,让他乘驿车尽快赴京备问。见了面,神宗先问他:“爱卿认识王安石、吕惠卿吗?”
邓绾如实回答:“臣不认识。”
“安石,今之古人!惠卿,当代贤人!”神宗情不自禁地赞叹说。
“陛下圣明。臣虽不认识他们,听是听说过的,也读过他们的著作。”邓绾赞成说。
谈到新法,邓绾更是滔滔不绝,将地方上欢迎新法的情景,说得非常翔实生动。神宗想听的正是这些,还能不赏识他?当时就让他做了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孔目房,掌管中书的档案文书。很快,又让他同知谏院。
为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邓绾将自己所著的《洪范建极锡福论》,献给了皇上。皇上读过安石的《洪范传》,自然不陌生,也就因势利导说:“安石的《洪范传》,朕前不久刚读过,那是写得好的。《洪范》论的是天下、自然大法,朕正要照它说的去做,矫革积弊。您又有了一篇《洪范》著作,太好了,朕一定好好研读。您身为谏官,也要远离朋比为奸的小人,以正道规劝辅助朕哪!”
邓绾也磕头说:“臣一定力行所学,不负陛下的教诲!”
他说到做到,专攻那些反对新法的人。富弼不行青苗法,就没有脱逃他的弹劾。既任事得力,有需要还不升他?这样,邓绾又升了侍御史知杂事、判司农寺,与曾布同事。改服役为雇役,也正是在他们两位的直接领导下正式开始的。
京畿试点,还是归提点府界公事赵子几管。他既能干又积极,配合司农寺,很快就拿出了条例。主要是:
一、畿内农户根据财产不同,分为上下五等,坊郭户分为十等。农户自四等、坊郭户自六等起不交免役钱,其余各户每年夏秋随税赋一起按等交纳免役钱。计算财产,两县有产业的,上等,各随所在县分开计算交钱;中等,合在一处计算交纳。分家另立门户的,按分开的产业计算等级,降低户等。因为这钱都是原该服役的人家交的,所以称作免役钱。
二、官户、坊郭户、寺观及达到交钱标准的女户、单丁、未成丁户等,一律减半交纳。照旧役法,这些人家原是不服役的。他们交的这钱,也就被称为助役钱。
三、取钱多少,根据地方需要的雇员多少而定,再略略多加一些,平均摊派。多加的部分,是为了防止灾变收不到役钱时用,也有个名字,叫免役宽剩钱。
四、用免役钱与助役钱雇用三等以上税户代役,根据役事轻重不同,付给不同的薪俸。薪俸发放,或按日,或按月,或按事,区别对待。被招募的人:衙前服役要有物产作抵押,受到损失时好索赔;弓手要测试武艺,典吏等要考试书法计算,防止有人滥竽充数。被雇者,每三年或两年一换。
五、运送官物、主管仓库、公使库、场驿等事,不再叫衙前承担,改为军员负责,发给薪俸。
六、为防止户等划分的偏差,将用三到五年的时间——坊郭三年,乡村五年,将所有户等重新划分一遍。故意上下不实的,一律以违法论处。
七、新法张榜公布一个月,老百姓有疑义,允许投诉上告。没有疑义,即正式实施。被募的服役,当差的解散。
新法一经公布,一般百姓明白了首尾,都还欢喜。到实施,开封一府就罢去衙前八百三十人;畿县罢去的乡役更多,有好几千。宣布遣散时,大家全都欢呼雀跃,高兴得什么似的。开封县共有二万二千六百多户,一年收了一万二千九百多贯免役钱,雇人用去一万零二百贯,还结余二千七百多贯。其他县,也大致如此。老百姓既得到解放,可以一心归农,朝廷经济上也划得来,这样的好事,上哪儿找去?安石将消息一报告皇上,皇上也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可宽剩钱多了,也多少引起皇上的一丝疑虑:“有宽剩钱备灾备荒,是好事。可它一多,老百姓的负担也就重了。朕看坊郭户与官户,取的助役钱只当该取的一半,干吗要这么照顾他们?朕倒是觉得让他们多出一些,叫一般百姓少出点儿,才是正理。”
安石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爱卿是有什么话不好说吗?”皇上问道。
“陛下圣明。”安石说,“免役虽说是要减轻农民疾苦,也有抑制兼并的意思。让坊郭、官户只出一半免役钱,要抑制兼并之家,臣也知道,那作用实在有限!可除此之外,也真没有别的办法!”
“为什么?”
“买安哪!”
“买安?朕不懂。”皇上何尝需要服软?买安一词,也真是难得懂的。
“这些人原来都是不服役的,再取钱多了,他们能愿意吗?当官的会刻意坏法,大造舆论;坊郭户容易纠集闹事,甚至庶拦官驾,击鼓喊冤。真到了那个时候——”安石有些踌躇,不朝下说了。
“怎么样?”神宗急于知道下文,问道。
“我们做臣子的总有些担心,担心圣上不能不心有所动!”安石到底说了出来。
神宗若有所思,也不说话了。
“当然,也不是非这样不可。”已经说出要害,安石索性将话完全挑明了,“倘若陛下真能熟计利害得失,深知真诚虚伪,再明示好恶赏罚,言必行,行必果,叫每个人都知道政刑可畏,不敢乱说乱动,谣言、诡计就会少得多了,再凶横奸猾的豪强富户,也不得不服服帖帖。真到那时候,从兼并豪强之家多取一点,尽量减轻贫弱户的负担,就没什么妨碍了!”
原来根子竟在自己身上!神宗自然不好说什么了,只改口道:“曹司等吏员一向没有薪俸,却要责备他们贪赃受贿,也真不公平。爱卿一向主张给他们薪水,现在该是时候了?”
“陛下说得对。役钱有宽剩,该给他们发薪了!”安石回答。
“有役钱了,该早些制定法则,叫他们得钱。纷纷攘攘的,也有许多是这些人在煽惑!”神宗拐了一个弯,多少给自己作了一点辩解。
“陛下说早制定法则叫他们得钱,原是该的。可要说怕他们煽惑,怕又软了,得让他们不敢煽惑!假如这些人肆无忌惮,到处煽风点火,要挟朝廷拿钱安抚他们,朝廷还真满足了他们的愿望,似乎就不是为政之道了!人主如果不能尽用天下,就不能胜过天下,反而要为天下所奴役。而人主一旦为天下所奴役,天下也就非大乱不可了!汉高祖刘邦刚平定天下,就派大臣带着命令,让齐楚等地的诸侯大族移居关中,谁都不敢违令。为什么?就是因为他能役使天下,而不为天下所役使!”安石最关注皇上的果断刚强,抓住机会又说了一通。
这话既说过非止一遍,皇上自然一听就懂。能不能做到,就不是一朝一夕能见结果的了。
朝廷这么忍让,百官就没人反对了吗?照样反对。先是几个御史,主要是杨绘、刘挚,连着上折子大骂免役新法。无非还是那么些话,敛钱残民啦,官民平起平坐、不加区别有伤国体啦,等等。朝廷不予理睬,他们就又想别的招数了:咱们不灵,老百姓呢?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老百姓的面子无论如何总得顾!
蛇无头不行。要鼓动老百姓,还得当官的出马。姜潜虽下了台,好歹还有个东明知县贾番贾东篱。比起姜潜,贾蕃更有来头。他是先首相贾昌朝的堂侄,贾琰的曾孙,范仲淹的女婿。贾琰是太宗的大红人,贾氏一族就是靠他扶持的,贾昌朝对这位堂侄当然另眼相看。能做范仲淹的女婿,原就不是等闲之辈。外加贾、范两家的影响、扶持,那气势行径,一般人轻易敢比吗?可惜与他小舅子范纯仁一样,也是个煮了夹生饭的混沌官僚。或许有鉴于岳父一辈子的坎坷教训,从一开始,他就坚定地站在新法的对立面,与纯仁一起同仇敌忾。
“革故鼎新,那么容易?先岳父何等样的人,还不是黯然而退!要安稳,只能守成不变,千万不能乱来!”他喜欢这样亮亮旗帜。
杨绘请他搜集百姓意见,助反对派一臂之力,形成上下夹攻的态势,他想都没想,就满口答应了:“你们找我,还真是找对了!藩者,藩篱也,我这名字岂是白叫的?先得过了我这一关,才成!况且,满朝之中,也就数我有资本说话。庆历新政,先岳父是第一功臣。女婿原是半子,我吸取他的教训而有所作为,也就与他老人家自己选择没有根本区别。这比其他人出面,自然更方便,更有力量!你们放心。”
“东篱这话正是我们的心里话,算是说到我们心坎儿里了!咱们里外配合,再没有不成功的道理!不知东篱打算怎么个办法?”杨绘还想知道究竟。
“这就只能看机会了。放心,总会滴水不漏!”贾蕃说。
很快,机会还真来了。
条例上不是要求实施雇役的地方,重新划定户等吗?贾蕃才没那份心情呢!只叫主簿将先前的户籍等次找出来,依样画葫芦弄了一份,就上报了。司农寺接到报册,与旧底一对,发现还是老样子,只能打回去,请让他们务必赶在农忙之前重新划等,造册上报。少数明显错等的,司农寺间或也在报册上直接改了。
“好呵,照司农寺说的办!”贾蕃听见汇报,翻着册子吩咐。
“怎么个办法?难道真要逐户重新计算登记?”主簿问。
“眼见农活都出来了,来得及吗?灵活一点嘛,有个差不多就行了。”贾蕃说。
主簿心领神会,就在簿子上加减乘除,生生造出一份新的五等户册。可他毕竟心里没底,这里一弄完,就拿给了贾蕃:“大人看看行不行?”
贾蕃嘻嘻一笑:“怎么不行?张榜公布!”
“这——”主簿有些愕然。
“怎么?”贾蕃问。
“这么张榜,不是引人来吵吗?”主簿问。
“这是朝廷的要求,谁敢不遵?吵嘛,那是当然,我还怕他们不吵呢!你只管张榜,有我呢!”贾蕃拍着胸脯说。
既有这话,主簿也就不再犹豫了。榜一出来,乱点鸳鸯谱,等次错得一塌糊涂:该下该上,几乎全都被颠倒了次序!那可不是纸上谈兵,每一笔都要兑现的,老百姓还能不急吗?当时就有几百人围住了衙门,要讨个说法。
贾蕃早在门里等着他们!一见人多,立马笑嘻嘻地迎了出来:“各位乡亲,请不要乱!各位的来意,本县已经知道了。无非是为户等不公的事,是吗?”
“不错!”大家嚷嚷。
“本县也知道不公!可我也爱莫能助呵!”贾蕃一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可是大家没想到的,一时都愣住了!
“你们觉着奇怪,是不?告诉你们,本县也觉着奇怪!”贾蕃还是一副无辜无助的受难面孔,大家更奇怪了!
“本县为什么奇怪?这等级根本就不是本县弄的,是司农寺叫这么弄的。既是上峰的命令,本县能有什么办法?大家还是回去慢慢消化吧!”说着,竟转身进了衙门,再不出来了,只叫主簿来与大家周旋。
这是吃蜜吗,能慢慢消化?经他一逗,大家更激愤了,嚷成一片。
“大家散了吧!大人不是说了吗?他也是爱莫能助,解铃还得系铃人!谁这么定的,你们就去找谁吧!”主簿一向颇能领会贾蕃的意图,替他劝告大家。
“这位大人说得对,咱们找朝廷去!”有那领悟快的,抢先号召说。
“对呵,走!”又有几个人附和。
情绪激动的人群最容易引爆,当时就跟着走了。几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号召。知情不知情,有意无意,不少人也就那么跟着队伍裹挟前进了。进得京城,已经成了一两千人的庞大队伍。
除了送葬出丧,元宵灯会,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大的队伍?城里人更好奇,管他三七二十一,跟着看看再说。队伍,也就越拉越长了。
原先号召的几个人,一见这么长的队伍,先就怕起来了。
一个说:“这么多人,朝廷要是怪罪下来,不要杀头呀?散了吧!”
另一个自己壮胆:“又不是造反,凭什么杀头?我们来朝廷告状,登闻鼓还许敲呢,怕什么?”
“是呵!可上哪儿呢?又去找谁?”又有人问。
这还真是个问题。商量的结果,是去开封府告状:东明县属开封府,不找知府,能找谁?司农寺是个什么衙门,又在哪儿?谁也说不清,怎么找它?
好端端的大街上突然拥进这么多人,早有人报告了相关衙门,渐渐就有城厢的马步兵卒与役吏等悄悄围了上来,将这一帮人监视起来。队伍刚转到浚仪街,要向西北拐弯去开封府,就见几个当官模样的人,过来拦住了去路:“你们要去哪儿?干什么?”
领头的说明了来意,当官的笑道:“你们这是绿头苍蝇乱撞哪!这事不归开封府,找也没用。真想解决问题,最好去找王丞相王安石大人!”
大家一想,对呵!丞相可不是一言九鼎吗?有他一句话,可不是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是倒是,可丞相在哪儿呢?”有人问。
“打这儿转东,问尚善坊,离尚善坊一箭之遥有个兴道坊,就是王丞相的家。好找得很!”当官的介绍说,既热心,又详细。
队伍转东去了,开封府的人大大松了一口气。祸水既转给了安石,他们家还能不紧张?刘成听到风声,早手按刀柄,雄赳赳地站在门口,等着大队伍。监视的马步兵卒,也抄先在安石家门前布起了明岗暗哨。
队伍到了门前,先远远地停了下来。打头的几个人,一看小小一张门脸,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当朝丞相的家:比自己住的也不如呵!心里早已有了几分怯场,悔恨。等到安石一身家常打扮出来,不过是个头发灰白、有几分憔悴的老人,他们心里更不是滋味了!这样一个丞相,说什么也不能唐突!几个人都愣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后面的见陡然安静下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自然不免猜测。“怎么不见丞相出来?难道不见我们?”“出来个老家人,可能要赶我们走?”“走?不见丞相,我决不走!”“好了,安静,那老家人要说话了!”
“各位乡亲,我是王安石!”那老家人提着嗓子,大声说道。
“怎么,他就是王大人!”人群里一片惊讶。还有人叫道:“前面坐下,让我们也见见丞相!”前面的人,果真纷纷坐倒了。
“对,我就是王安石,不比大家多长一只鼻子,一只眼睛!各位少见,所以不大认得我。”安石笑道,大家也跟着笑了,紧张的气氛顿时和缓下来。
“承各位的情,大老远地来看我,我谢谢大家!照理说,既来看我,就是安石的客人,我该请大家进屋坐坐,喝杯清茶。只是屋子太小,只好请你们原谅了!”安石说着,真朝大家很认真地叉了叉手。大家听他说得
幽默,一发笑了。
“听说你们是为划等不公,才上朝廷来找我的,是吗?”安石问道。
“是,底下乱划等次,丞相要替我们做主!”有人大声答道。
“差役,雇役,究竟谁好谁坏,你们比我这当丞相的更清楚。”安石说道,“就朝廷而言,实在不想麻烦大家收什么免役钱。可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实在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钱出来。怎么办呢?只好有劳各位,尽地方之力,办地方之事,有能力的都帮着点儿。大家出的钱,朝廷不会要一个子儿,全都会用在差役上。有结余,就转到下年,遇到灾荒什么的,大家就可以免交役钱了。所以要划等,是要量力而行,尽量做得公平,不叫弱者吃亏。这是朝廷的想法,皇上总惦记着大家不要负担太重了!可这事刚刚开始,难免有种种不足;也少不了坏人捣乱,或乱调等次,或浑水摸鱼,等等。凡有这种情况,绝非朝廷本意,肯定是不法之徒在捣鬼!你们应该提高警惕,不让他们的阴谋得逞!朝廷的大门,始终是敞开的,欢迎大家随时来清账告状!最好,当然是逐级找当地的官长。他们不受理,再越级上告。这次来,你们知县知道吗?”
愣了一下之后,有人答道:“贾大人不知道。”
“知道不知道,并不重要。关于这次划等不公,朝廷一定给大家一个交代,直到大体公正为止。还有,你们当中有人要觉着出钱太冤,还愿意继续服役,也可以提出来。服役免钱,我看也是可以的,不一定非得一刀切,总得你们方便才好。不过,要是只想找个借口,既不交钱,也不服役,那可不成!朝廷不答应不说,增加了其他乡亲的负担,他们也不会答应!你们说是不是呵?”安石最后问道。
大家听了安石的话,先已忘了为什么而来,及至听到问题,才猛然又清醒过来,都大声答道:“我们也不答应!”
“那我们就一起来监督免役法实施。大家看还有什么问题?更具体的,也可以去找御史台,他们会替你们出气的!”
丞相都这么说了,再有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大家发声喊:“再没有了,谢谢丞相替咱们做主!”
人群很快都散了,只有少数乡民,结伴找了一趟御史台。可御史台并没有丞相那么好说话,根本不受理他们的投诉,将他们远远地轰走了。他们也无可奈何,只好悻悻而返。京城又恢复平静之后,朝廷——包括安石在内,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松是松了,可它留下的震荡却远远没完。
安石除了纳闷、气愤,也多少有些寒心。从上到下,居然没有一个横身任事的人出来,愣是将他这个丞相推到了第一线,他能不寒心吗?当然,他也想到,突发事件,不是每个衙门都会知道。可东明县呢,还有他的上司衙门开封府呢?县里的问题该县里解决,解决不了才是开封府,他们都哪儿去了?而且,是开封府的官员直接推给自己的!联系到知府韩维一向对新法的态度,不能不让人怀疑这是一件有预谋的活动。至少,开封府作为主管衙门,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做它该做的事情!
关心安石的人,都纷纷上政事堂,或去他家里,问安压惊,无端给他增加了许多麻烦。台谏官员中支持变法的则义愤填膺,纷纷上书请求追究东明县令与开封府的责任。而勾着贾蕃的那一拨人,则反咬一口,将责任推给司农寺,说是他们自上而下,避开府县妄改等第,这才激起民变,要追究应当先追究他们!枢密院另又有人帮腔,上书请调贾蕃到进奏院主事。进奏院不是专管向皇上进呈四方的奏章吗?没有重权,却是个要害部门。贾蕃真要在那儿做了筛子,有进有出,报该报的,留该留的,皇上信息有限,脑袋也就不能不跟着转了!
皇上虽然也颇震惊,他更关心的却是升降户等的实际利害,连着给安石下了几道手诏,询问酸枣、东明等县升降不实的事。安石只好一一解释:“畿县既要划等,官吏不同,缓急有别,升降是难免的,也并不全是只升不降。臣比较了新旧簿册,大抵开封、祥符两县,就是降的多,升的少。开封一县原有七百户一等,不减怎么成!至于酸枣、东明两县,三等以上户才各几百家,服役的时候人不够,只好从原不服役的四等户选提。之所以造成这种情况,大抵是官吏狼狈为奸,有意将该入上等的划进了下等。这些人要不取实重划,对其他服役出钱的百姓就太不公正了。政者正也。不辅助弱者,反而偏偏特别加重他们的负担,不是为政之道。财产既有登记,明显错误的,司农官员代为改正,也没有大错。何况,还明令东明县重新核产划定呢?”
皇上见是这样,也就不再说话了。安石见皇上不及其余,心里不无感慨,不由得又说道:“陛下爱民如子,仁心深厚,叫人感动。可治理百姓,也该知道情伪利害,不能一味姑息。若骄纵他们,让他们动不动就打鼓截驾,聚众妄造中书、御史台,恐怕也不是为政之道!还有,现在大政方针基本上都确定了,剩下的事情,不过是让各职能衙门具体经办罢了。办得好呢,给予奖赏;办得不好,则予以惩罚。眼前这事儿,真正小得不能再小了!可陛下再三下诏查问,微臣也怕会伤于繁杂丛脞。股肱大臣不得不为这些小事反复申辩,久而久之,也就不能不避事毁堕了!从来王公大臣,唯一的任务,不过论道而已。道术不明,就是整天忙得团团转,不过自劳自困,与治政却没有什么关系。道术明了,君子小人各当其位,无所作为而天下大治,根本不需要自己那么费力!”
皇上听得直点头,说:“爱卿说得不错。免役的事,大家都说很方便。”
“也不会有别的!”安石自信地说,“只要陛下以道揆事,眼不窥窗就能洞见天道,足不出门户可以尽知天下。不能以道揆事,只管问人,问到有见识的还好,一旦遇到那些浅近无知的,他们能知道什么大政方针?不过胡说八道,淆乱视听而已!”
“有人说,役钱的事情弄得不好,会导致建中之乱!”皇上终于说出了他的心思所在。所谓建中之乱,就是唐德宗李适建中年间的天下大乱。做皇上的,谁能不怕!
安石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说:“建中的事情,已经说过不止一次,根本扯不上嘛!人家之所以这么说,就是看中陛下忧畏过甚,才故意危言耸听,动摇您的意志决心!”
皇上一听,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因为一些反对贾蕃的御史的坚持,朝廷决定让提点府界公事的赵子几,认真去东明县查一查。一查,吓了一大跳!敢情这贾蕃,事情还真不少!借贷官钱不还,沽买私酒,酒税、仓库大量亏空等等,应有尽有。更不能容忍的,还有命案在身。原来有个有病的贫民,因为在堂上应对失礼,不仅被他罚了钱,还拷打戴枷,放回家四天就一命归西了!既是这样,进奏院当然去不成了。可也没有受到别的处理,只将他贬到外地就完了。皇上只问他抗法不遵的事,别的一概不提。贾蕃不是也有人支持吗?皇上这样做,是要调和,以示公正。
皇上怕安石心里过不去,还特意劝他:“不治贾蕃其他罪,是为了表示朝廷用刑公正,爱卿就不必计较他了!”
安石只能苦笑:“我原来也交代赵子几,不要纠缠贾蕃的其他问题。可赵子几说,已经查实的问题不敢隐瞒朝廷,这才如实上报了。如果按法当治,治了也不能算量刑不公。说到臣对贾蕃,并没有个人恩怨,不过因为国家的事情,有个是非而已。而且,小人那么多,怎么能一一计较?能计较过来吗?孟子说:‘政不足间,人不足适,一正君而国定。’我之所以一再申述,不过是想着圣心感悟,不为邪行歪理所惑,天下自然就安定了。天下安定,小人也不得不洗心革面。那样,我根本就没东西要计较!假如圣心仍然不能无惑,小人数不胜数,我也没法儿计较!在微臣看来,朝廷立法,惠在弱远不知所以然的人,怨在强近能造作谗言诽谤的人,这才是关键所在!要是皇上能时时注意这个,一切就都不成问题了!”
皇上一笑:“朕尽量注意吧!”
由贾蕃引发的新一轮攻讦,司农寺首当其冲,当然不能不发言。曾布除了兼管司农寺,在中书那边,已由户部检正官升了检正中书五房公事,名副其实的中书总秘书长了。两边的事件件清楚,由他来说话,当然最有说服力。他也当仁不让,上了一个折子,一连提出十几个问题,理直气壮,集中反驳了所有的攻击。
新法的设立,经年反复征求意见,而后只在京畿试行,张榜通告,百姓不便还允许自陈,可谓慎之又慎。要说别的,只能是无中生有。再看其他种种。上等人家罢役纳钱,费用十减其五;中等服役人家,因为有人出钱助役,费用十减六七;下等人家,免了旧日冗役,又不交钱,减少负担十之八九。说朝廷聚敛,根据何在?交钱免役,农家没有劳役之苦,安生乐业,却偏说交钱之后人不乐业,必将为盗经商,沦为佃客,这又从何说起?既是上户所减费少,中下户减费为多,偏说有利于上户,下户更加不幸,不是颠倒事实吗?既说旧的等第不可信,又骂新的划分不足为凭,究竟怎样才行?役钱,交钱交物听民自便,攻击者一面说交钱必致物贱,一面又说交物必将导致拣退勒索,怎么办才恰当?以下又说到失陷官物、盗窃难止、役钱宽余,等等。最后,曾布除了提到贾蕃不应姑息放纵,又尖锐地提出:免役问题,是司农寺与开封府共同主持的,东明县又是开封府的属县,于事于理,都有无法推卸的责任,可他们却一推干净。台谏官员说这说那,却只字不提韩维,向背如此分明,又为什么?
接到这样有理有据的折子,朝廷当然高兴。为了明辨是非,也给了反对派一次机会:让他们也有理说理。刘挚、杨绘自然揪住不放。可惜始终抓不住要害,话虽堂而皇之,却没法儿说服皇上。结果,不但黯然收兵,还落了个贬出外任的下场。至于韩维等,则仍安然无恙。
京畿的免役,进展顺利,该重新划定的等次陆续都重新划过了。朝廷虽答应服役、交钱两便,但并没有人再愿服役,还是都交钱了。不久,免役法就由京畿推向全国了。总的原则,仍是安石说的两条:一是尽地方之力,办地方之事;二是,与百姓方便。换成条例上的话,就是:以一州一县之力供一州一县之费,以一路之力供一路之费;诸路各从其便为法。当然,条例变得更细致了。比如,明确规定,宽剩钱不得高于应交役钱的二成,强调四、五等户不得服役,等等。至于推行过程中各从其便的变通,则大体都限于细节,总的原则是没有太大变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