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母忍辱做新娘
慈亲父含恨归九泉
保甲法之外,就是役法改革了。而说到役法改革,韩绛也该是始作俑者之一。
韩绛是安石的同年,却要长他十岁。长虽长,对安石可是心悦诚服,支持变法也最为得力。除了敢于任事,性格上有相近的一面,钦服安石的学识人品,更重要的,还与他从朝廷到地方的诸多经历息息相关。在地方他看到了民不聊生,在朝廷他看到了财政枯竭,变则生、不变则死的道理,他比谁都体会得深。无论办什么事,态度坚定与否,从来不都是跟着认识来的吗?
最叫他刻骨铭心的,是在陈留的一次见闻。
那会儿仁宗还在世,他还正做御史中丞,刚刚弹劾过刘才人不久。已经记不清是因为什么,他去了一趟外地。回来经过陈留县,因为过了宿头,只好宿在刘家嘴一家乡村客栈里。乡村客栈,从来都是附带经营。不过挑个幌子在外面招徕过客,没客人时,就与平常农户一模一样了。门前一池清水,几株垂柳匝地,茅檐粉墙,挑着一杆青布酒旗,迎着夕阳微微飘动。酒旗下面,夕阳影里,几只归笼归圈的鸡猪,嘈嘈杂杂地叫着,背后是一片略带灰色的青绿田地。好一派田园风光,闲雅潇洒极了,韩绛都禁不住有些陶醉了!
可主家的接待,却一点也不热情。说是家里有事,请他们主仆二人另住别家。韩绛的仆人孙宝是个毛头小伙子,已经要发毛,好歹被韩绛止住了。主人想想也真没有第二家好歇,到底勉强答应了,只说:“做生意的,还敢怠慢客人吗?实在是家里有事,没那心情。既无处可去,好歹将就一宿,明天上路吧!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客官见谅!”
留下已是不错,韩绛也满口感谢道:“哪里!容我们住一晚已经感激不尽,还敢说别的吗?只是硬来打搅,实在于心不安,还要请您多多原谅才对!”
主人只惨淡一笑,也就过去了。
晚餐果然草草:不过一壶村酿浊酒——酒味倒还纯正,外加一盘冷卤猪头肉,一盘炒青菜;主食则是几个馒头。主仆二人无可奈何,草草吃了,也就洗脸洗脚睡下了。农家屋少,主仆没法儿再分出尊卑,只好不分彼此,同睡在一张大通铺上。
晚上那么草草一顿,孙宝比主人还要觉着委屈,骂道:“三爷,我看这一家很不地道!门上、灶间贴着大红‘喜’字,明明是个做喜事的样子。不说见喜有份儿,好好招待我们一顿,图个吉利,倒这样冷淡我们!我看哪,他——”
“不许胡说!就你眼睛里事多?人家办大事,忙得顾不上,也是常情。睡吧!”韩绛怕他没遮拦,赶紧抢先打断他的话头。其实,他早看出不对劲:说是喜事,见到的人却没有一个脸上挂喜,全都哭丧着脸!可毕竟不关自己的事,不过住一晚走人,何必问他许多呢!
孙宝挨了骂,很快就呼呼大睡了。韩绛却没他那样的好福气,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先还只听到窸窸窣窣、叽叽吱吱的老鼠声音,跟着又是跫跫�NB165��NB165�的秋虫鸣叫,弄得他心烦意乱。好不容易正要合眼,那声音又呜呜咽咽起来,认真变成哭声了!韩绛先还不大在意,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等到呜咽有些失声,才知道真的有人在哭!伴着哭声,还隐隐有些话语。
“奶奶,我就是死,也不愿让您老人家再出嫁!您就让我到衙门去服役好了,服役的也不是个个都回不来!”是个男人的声音。
“孩子,都说三十不言嫁,我都七十的人了,还有脸再嫁吗?我倒是情愿一头碰死。可我这样不明不白死了,你们做儿孙的怎么向世上人交代!那衙门是好进的?就是侥幸不死回来,也会倾家荡产,你后辈子指望什么生活?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张氏一门还指望谁去!我一个大半截入土的人,死也死得了,还怕羞辱?死我一个老朽,成全张氏一门,就是有些羞辱,祖宗也不会怪罪的!你们都别劝了!”是个老太太的腔口。最后几句,早已泣不成声!
“妈!”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听着特别凄厉。
“媳妇呵,你也用不着难过,强如我已经归天了!我想着,光我走了还不成。你恐怕还得与明儿分家,这户等才能降得下来!按朝廷律法,做儿子的不能与母亲分家。分了,就得判明儿忤逆罪。我走之后,你得挺起腰杆,主动提出与明儿分家,这才成。千万不要心软!一软,我这老婆子可就白白羞辱一场了!”老太太说。
“奶奶,不要,不要!你们都走了,我也不活了!衙门再狠,我也要去闯一闯!”是明儿的嗓音。且夹着“扑通”一声,似乎是下跪叩头?
“起来,孩子!”老奶奶说,“记着奶奶的一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要是自己作死,绝了咱张氏一门的后,不仅奶奶饶不过你,就是列祖列宗,也饶不过你呀!”
接下来的,就全是哭声了。那声音在秋夜的天空下渐渐凝成一股寒流,侵肌浃髓,韩绛不由自主筛糠一般抖了起来。后来,连牙齿也口得口得作响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韩绛就将孙宝打起来,留下足够的钱,也不洗漱,也不吃饭,悄悄溜了:他实在怕见那呼天抢地的场面!孙宝始终蒙在鼓里,一路上就没有不嘀咕的!
走了差不多两个时辰,进了一个村庄。韩绛正想打发孙宝找户人家歇歇脚,讨口水洗漱洗漱,再吃点儿东西,却见一支雪白的殡葬队伍,打前面走了过来。早晨的阳光照着,多少有些耀眼。前面一样打着几杆招魂幡,棺木夹在中间,棺前棺后都是披麻戴孝的人。怪的是没人哭!人人脸上都带着悲愤,像刚过了火的余烬,随时准备再燃起一场大火!韩绛不由得又打了一个冷噤!
踅过身子,正好有个老丈打身边过来。韩绛深施一礼:“敢问老丈,这是什么人去世了?大家怎么都有些悲愤?”
老丈瞅了他一眼:“客官口音,像是汴京城里人?不问也罢!”
韩绛又是一叉手:“得罪!老丈好眼力,我们正是京里人。早起赶路,来不及洗漱吃饭,能不能请老丈行个方便,让我们洗个脸,吃点儿东西?饭钱等一定拜纳不误!”
老丈见他有些气度,话也说得彬彬有礼,客气道:“客官不必客气!谁能顶着锅灶出门不成,请随我来。”
韩绛、孙宝跟着老丈走过几家,拐进一个巷子,第二户就是老丈的家:两进七八间房子,倒也宽敞干净。家里人安排韩绛他们洗漱、吃了早饭,又端上茶来,由老丈陪着边喝边聊起来。孙宝原是不敢坐的,韩绛发了话,这才斜斜地欠着身子坐了。
韩绛还是惦记着出殡的事:“老丈请恕小可无礼,我到底想问问刚才归天的人!您老不愿谈,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
“唉,非亲非故,哪有什么不方便?只是凶死,说起来生气罢了!”老人解释说。
“难道他做了什么不法勾当?”韩绛问。
“那倒不是。顶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做那种事?他是自尽的!可怜还小我一轮,就归了天了!”老人不无伤感。
“要是恶人欺侮,小可倒愿意替他出这一口气!”韩绛忽然动了侠义心肠。
老丈摇摇头,叹息道:“可惜谁都无能为力!”
“那为什么?”
“是朝廷哪!”
“朝廷?怎么会是朝廷?”韩绛不禁大吃一惊。
“朝廷按户等派差的事,您该知道?”老丈问。
想不到又是这个!韩绛点了点头。
“老汉家为一等,他与儿子共是两丁。老汉一死,成了单丁之家,差役也就轮不到他家了!关系朝廷,您说这气,怎么出?”老丈无可奈何地说,“可惜了的一个人,六十不到,身强力壮。唉!”
一天之中,竟遇到两件这样的事!韩绛能说什么?除了泛泛说几句半得体、半不得体的空话,只有落荒而逃!作蛮丢下一些钱权当酬谢之后,韩绛就与孙宝匆匆而归了。
就是打这一天起,差役问题始终都是韩绛的一块心病!只要有机会,他总要说上一说。
在大宋,差役问题非止一日,不过愈演愈烈而已。
无论什么社会,不管说得多么动听,小民总是最受侮辱、最受损害的!他们被压在社会的最底层。他们要不受苦受难,高高在上的社会不早就没了基础,要倒塌瓦解了吗?区别只在于,社会演进不同,小民受压迫、受蹂躏的程度不同而已,岂有他哉!
自从有了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一应役事,都是由平民百姓去做的。役有两种,一为徭役,一为差役。徭役又称杂徭、夫役、力役,主要为劳务,通常是无偿地为官府从事土木工程之类的劳动;差役又称职役、吏役,要替官府经办征粮征税、缉盗、拘捕罪犯等,带有职吏性质。因为哪一朝都有劳务,徭役是免不了的,变化不是太大。差役虽也免不了,但因为制度不同,往往区别很大。在两汉先秦,州县以下的底层组织,乡一级的“三老”,相当于目下行政村一级的“亭长”、“啬夫”,还有“游徼”等,包揽了全部基层政权的一应事务:诸如劝导生产,处理纠纷与小型诉讼,收缴赋税,维持治安,缉捕盗贼,等等,全都归这些人管。他们也都拿薪俸,与现代社会的基层公职人员多少有些近似。既有薪俸,就该算官,虽然小得不能再小,连个品级也没有。是官,就不能算是无偿服务的公差了。因为多少有些权,又有薪俸可拿,争着抢着干的,自然不乏其人。后来,国家渐渐大了,兼之是政事越来越复杂,贪图享乐的人越来越多,钱总是不够花,再加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具体原因,在不少时候,基层政权的这些不入流的人,渐渐就拿不到钱了。事虽还是那些事,既一文莫名,“官”也就不成其为官,而成了公差。无偿服务的公差,虽有小权,一般人大都敬而远之了。既没人愿意当,事情还得有人来做,派差就成了一件难事,叫当权的人伤透了脑筋。由此,花样也就层出不穷了。
继承五代乱政之后,大宋的差役,又比其他朝代更要复杂一些。虽主要是职役,有些地方又带有劳务性质,从而与徭役又多少有些接近。服役范围,则大致可分州县与乡里两级。种类则有:衙前、里正、户长、乡书手、承符、人力、手力、散从官、耆长、弓手、壮丁等十几种。衙前主要是运送官家财物,替官家看管仓库等。里正、户长、乡书手等,掌管催督赋税。承符、人力、手力、散从官,专供州县衙门驱使。至于耆长、弓手、壮丁,则要逐捕盗贼。衙前、弓手、承符、手力、散从官等,大致是为州县服务;里正、户长、耆长、乡书手、壮丁等,则主要在乡里服役。
服役的虽都是下层百姓,条例上倒也作了区别。根据财产情况,服役民户分为上下九等:上四等服役,下五等不服役。上四等也是从上到下,轻重不同:最富的第一等,轮流充当衙前、里正;二等,轮流充当户长、乡书手、耆长等;第三、四等,则充当壮丁、弓手等。后来,又有按五等划分民户的:上三等服役,四等、五等免役,或服轻役。衙前、里正、户长、耆长,由一、二等轮流;弓手由三等轮流,人不够,四、五等户也要上。壮丁等所谓轻役,则由四五等户轮值。官户,享有特权,免役。没有成年男丁的人家、单丁户、女户、寺观户等,受到照顾,也一概免役。坊郭户——城镇居民,另有临时摊派负担的,也免役,等等。户等划分,可以根据财产变动情况随时调整。
可专制之下,条例上的东西从来不过纸上谈兵,能算数吗?除了规定免役的不算,有钱有势的人家会采取各种手段逃役。勾结州县官吏,公开逃役是一招;弄虚作假,降低户等又是一招。一地住家就那么些人,你不服役,役事也就全落到那些投诉无门的弱户身上了。结果不外两种:一是,原该服役的人家,服役的频率大大加快了,原本三五年轮到一回,现在没准一年就要轮上三到五回;二是,将原本不该服役、或服轻役的人家户级升等,一升等就得服役或服重役了。除了这些,还有冗官编制所造成的弊病。许多地方虽然也称州、军、县,可常常只有官与地盘,没有多少子民。既顶着个大牌子,派差,你得照准州、军、县的名额认!那么,仅有的那些百姓,还不疲于奔命吗?
这还只是服不服役的问题。如果役事没有风险,多服少服,不过人累一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要命的是这役,处处都有陷阱。尤其是衙前、里正等重、难之役。别的不说,替官家运送物资,看管东西,损失是要赔的;里正等催缴赋税,收不上来,自己则要代缴。赔不了,缴不上,对不起,只好请你班房里蹲蹲了!就这两条,还不够他们倾家荡产的?人力不可抗拒的横祸,所在都有,且不去说它,光这人为的欺诈捣乱,就够他们受的了!无权无势的人家去运东西、看仓库,不啻是肥羊咩咩叫着唤狼来打主意,还会有好?至于里正等去催赋税,有钱有势的豪门大户、钉子户等,能将他们当回事吗?他们要不破产入狱,真只有天知道了!
差役有这样凶险的陷阱,走投无路的小民,自然千方百计逃避它。不敢多蓄产业,害怕升等服役,是第一招。分家失业,以求降低门户是第二招。自求不成,只好外求。寺观户不是不服役吗?许多人干脆出家去做和尚道士;或者将田产划归道观寺院,求得他们的庇护。官家与豪门大户既然也不服役,托他们庇护,也同样是一条路。这样一来,公开私下,田产兼并也就像雪球,越滚越大了。而越是这样,不得不服役的人家,负担就会越来越重,成了恶性循环。投诉无门的弱户,要自保,只能走极端,采取一些匪夷所思的手段。韩绛之所以震惊,也不过少见多怪罢了。
这些弊病,稍有见识的人无不心知肚明。为官做宦的,自然也要想些相应的对策。人不同,对策也不同:有消极的,也有积极的。
赵州一州落了僧籍的,就有上千人。有人建议,除非剃了发真正光头,且人也住在庙里,才算和尚,可以免役,带发修行的居士,一律不算佛家子弟,仍然必须服役。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当然是消极的。
积极的,也有种种不同。
庆历新政,第八条撤并州县,就是冲着这减少役事来的。虽然积极,可只废了少数几个县,还没到州,就被攻击中止了。
韩琦做州官时,也想到一个办法,罢去里正衙前,只差乡户衙前,似乎是对无法撤并州县的一种补充。原来,衙前因为担任者不同,也有几种区别。以将吏做衙前的,叫衙前将吏;长期做衙前的,叫长名衙前。差派的:里正做衙前,是里正衙前;乡村富户做衙前,是乡户衙前。应募自愿做衙前的,则为投名衙前,等等。照韩琦的设想,先是确定名额:各地以现有里正衙前人数为准,再不许突破。然后,根据五等户的财产划分,让最富的一等户来充任衙前,不叫里正来当了。再就是一州之内,各县可以互相调剂:人口、富户多的,出役户多的县份,可以支援人口、富户少的县,让服役的人异地当差。这样,因地方不同,差役苦劳不均的现象,就可以多少缓解一些了。最后一条,是让户长代替里正催缴税赋,三年一替。虽不失为一种办法,不过转嫁了祸水而已:衙前的苦难,由里正转给了乡村富户;催钱粮的苦差,也由里正转给了户长。而且,异县当差,更增加了当差人的负担。这样的办法,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差,哪里能算真正解决问题?
韩绛与蔡襄另有一种解决办法:将衙前任务的多少轻重,与当地民户财产的实情,结合起来,分等差派。假如第一等重活有十件,要用十个人,就排出一百家上等富户,让他们轮番去做。二等难事五件,合用五人,就选财产稍逊一点的二等人户五十家轮流,也是十次一轮。余者,依此类推。轮番的多少,有了一定之规,负担轻了,但服役的性质,依然没有改变。
再有,就是设法补助衙前重役了。衙前的事情,根据困难程度原被分为三级,即:重、难、积劳差次等三种。为了减轻应役者的负担,州县往往将官有的渡口、酒务、税务等专营权,经拍卖后让应役者经营。这对有经济实力的富户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但没有经济实力的人家,就是好不容易得到经营权,因为各种错综复杂的情势,也未必能赚到钱,有时还不免蚀本。渐渐,许多应役人家,对取得这些地方的经营权,再不感兴趣了。怎么办呢?明州一个知州,奏明朝廷,将这些地方统统重新收为官营,再将赚得的钱或雇佣差人,或给当差的一些补助。这比分文不给,白要人当差,自然是进了一步。
也还真有人提出花钱雇人服役的。真宗时就有了。仁宗皇祐年间,荆湖南路转运使也曾让人出钱免役,再由官府拿这钱去雇人服役。可是,一来,有些地方百姓出了免役钱还得照样服役;二来,有些地方为了多得免役钱,不惜掊克百姓,漫天收钱。这雇役的事,渐渐也就了了。只是江浙一带,还不绝如缕,陆续有州县实行雇役。主张的,也不乏其人。司马光在嘉祐年间上的《论财利疏》,不就说过衙前重、难差役,应当花钱雇人来做,农民只该做些轻微差事吗?他甚至还建议,该让城里人也承担一部分差役。
可所有这些努力,都没能解决问题,差役的弊病倒越演越烈了。神宗皇帝一接位,做了三司使的韩绛,除了财政匮乏,第二个问题谈的就是差役。神宗做皇子时,先已不无所闻;登基之后,也听人汇报过。内藏库官员说的一件事,尤其让他震惊:南方有个里正衙前,千里迢迢送七钱金子到内藏库,受到官吏勒索不说,因为没有回去的路费,硬是在京城流浪了好几年,才侥幸回家了!有了这个基础,再听韩绛一说,如何能不关心?朝廷很快就下诏,正式将差役单独作为一个问题,列了出来,广泛征求各方面的意见,寻求解决办法。
到安石进京,他关心的农业三件事,第一去其疾苦,就是专指役事而言。役事不仅关系百姓的疾苦,也同样与抑制兼并、便趣农有关。这道理不难明白:没有差役纠缠,农民能全身心地投入农业生产;没有差役苦难,小民又何至于投靠豪门大户寻求庇护,叫兼并的雪球越滚越大?三件大事,列为第一,正是理所当然。他一参政,当然要首先考虑差役。条例司派人下去巡视,差役不就是主要内容之一吗?
他的想法,是出钱雇役。除了现实的认知,也有古代的根据:古代文献记录的官制实践,就是明证。《周礼》记载,周朝除王公大臣之外,还有府、吏、胥、徒等,就是后来的差役,管的即是仓库、文书、服役等事。而他们,正如《礼记》所说,是所谓“庶人在官者”,是有薪俸的。后来,更是如此了。钱从哪儿来?朝廷拿不出这一笔开销,只能还用老办法:以天下之力,办天下之事。免役不能免钱,也包括那些豪门大户。不然,怎么能达到抑制兼并的目的?可要这些从来不出血的人出血,他们不可能不反对!而他们,又有的是能量!所以,这事非得比其他事更慎重,才成。
惠卿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大人说得对。不比其他,这是专为那些无钱无势的弱者立法,裁损的则是仕宦兼并之家的利益,他们反对起来,也一定更加拼命。不过,也不怕,有理走遍天下。只要事情做得细密,就不会有大问题。”
安石点头赞成:“对。条例司先拿个意见出来,皇上批准之后,再发向各地广泛征求意见。下一步,再看。”
很快,条例司就拿出了意见。主要有两条:一是以雇役代替差役,二是筹措资金。筹钱的原则,除了官家掌握的酒务、税务、场坊等钱,还有一条:服役的固然得出钱免役,原来不服役的也要出钱助役——包括坊郭户、官户等。
征求意见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什么反应。做官的人,谁也不愿多事不说,关键是还要自己出血!不是傻瓜,谁会热心?反对的倒是很积极。在条例司内部,苏辙先就反对开了。他的逻辑很简单:就像做官不能不用读书人,服役不能不用乡下农民。雇役净用浮浪无根的人,掌财肯定作奸自盗,捉贼必然放虎归山。至于要当官的人家也出钱雇役,那更不像话了:免役免了这么多年的官户,怎么能一句话又要他们变相服役?那么一来,官民平起平坐,不是坏了规矩吗?
他的老哥苏轼,也一样反对。后来,他在上神宗的万言书中,说得比他老弟更流畅:自古役人,必用乡户,犹食之必用五谷,衣之必用丝麻,济川之必用舟楫,行地之必用牛马!虽然间或有用其他东西代替的,终归不是长久通用的办法。至于理由,也大同小异,不过说得更气盛一些罢了。
连司马光也来凑热闹,在给安石的信中一反常态,说什么徭役自古都出自老百姓,只有您王介甫别出心裁,要聚敛民财,而花钱雇役!他似乎完全忘了,不过几年之前,他也是个主张敛财雇役的人,与介甫正是“同心同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