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保甲图长治久安
惊民变兴断指之谣
司马光与冯京这一出一升之间,朝廷也发生了其他一些变化。最主要的,大致有两件事:一是,三司条例司并归了中书;二是,曾布成了一颗上升的新星。
三司条例司,不是早就成了不少人的眼中钉了吗?凡上书反对新法,就没有一个不提三司条例司!到陈升之为相,不还动过它的念头,叫安石给堵回去了?后来,是韩绛进了条例司。两府中除了陈升之,文彦博也一样请求过皇上,要求罢去条例司,并归中书。神宗听都听烦了!但也不能一口拒绝,只说等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再看。眼见许多事情都大致有了眉目,神宗又征求安石意见了:“爱卿,三司条例司做了许多事情,功不可没。眼下,主要事情都有眉目了。等手头的事情大致了结了,是不是可以将它并到中书去?这是许多人的一块心病,不去掉,他们始终坐卧不安!”
神宗最后的调侃,叫安石忍不住笑了。变法的主要策划工作,确实可以说已经大体完成了:有些已经形成法规,正式实施了;没实施的,也有了条文,正发往全国广泛征求意见。当然,肯定还会有没想到的东西,那可以在未来慢慢发现,不一定非得靠现在这个机构。原是权宜之计,既已完成了它的使命,还留着干吗呢?条例司培养锻炼的一批官员,已经逐渐成熟,也应该让他们到各个衙门或地方去发挥作用。有些事情,正好名正言顺地并入相关衙门去办。中书有韩绛与自己在,升之大抵病假多于上班的日子,公亮原是不妨事的,并入中书也无大碍。皇上已经提过不止一次,君命哪有不遵之理?问题是要做好善后工作,充分发挥这一部分人的骨干作用。
“陛下说得对,是该将条例司并进中书了。”安石说,“正如陛下所说,条例司功不可没,在那里勾当公事的应当有所安排,让他们各安其位,继续为朝廷效力。就臣看来,这一批人里颇有一批人才!”
“那是自然,朝廷好不容易培养锻炼的人,怎么能不用?你们先拿出意见,朕再斟酌!”神宗说。
斟酌的结果,三司条例司并入中书条例,所有条例司的吏员都转成了额外的在编官员,原来的任官则大体都得到了升迁;原归条例司管的青苗法、农田水利、差役等事,划归了司农寺。原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吕惠卿,加集贤校理,同判司农寺,成了司农寺的主管官员。原任同判司农寺的人,则改成了兼判,就等着调走了。惠卿一进司农寺,就请示朝廷,改组加强了司农寺的力量,提高了属下的待遇。正准备大干一场,父亲却不幸去世,他只能离职守丧了。
皇上既看好曾布,官运还能不一路飙升吗?不过等着机会罢了。曾布先已由删定编辑敕文,改为编修中书条例。惠卿一守丧,有了空缺,神宗立马又将他由著作佐郎升为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补了惠卿的缺,由正八品升成了从七品。眼见司农寺也需要得力的人去主事,很快又让曾布同判司农寺了。曾布自己不愿讲书,好歹请求皇上免了讲书,改为集贤校理,兼中书户部检正官。惠卿之后,也就数他最耀眼了。
也就是惠卿与曾布前后手,司农寺做了一件大事:颁布了《畿县保甲条制》。一项新立法,所谓保甲法,开始在京畿各县正式试行。
这项新法,原是源于安石的一个梦想:恢复府兵制。
府兵制也是范仲淹的一个梦,十件事中列在第七条,那是早就破灭了的!仲淹十事,有的还多少折腾过一阵,唯独这府兵制,连个气泡儿都没鼓起来,就无影无踪了。这样一个无法兑现的梦,安石怎么还要抓住不放呢?他也是万不得已!
大宋三冗,官冗、兵冗、费冗,第一要害却是兵冗。兵一多,可不是官也多了,费也多了吗?治了冗兵,其他两冗也就不难根治了。兵冗到了什么程度?庆历年间单是常备军——禁军与厢军,还不算番兵与乡兵,就到了一百二十五万九千人,其中八十二万六千是禁军,四十三万三千是厢军。皇祐年间更达到一百四十万之多。英宗时裁过军,蔡襄当三司使的时候,禁、厢军合计是一百一十八万;后来,减到一百一十六万。这一百多万军队,是个什么概念?英宗治平三年,全国有人户一千二百九十一万七千二百二十一户,男丁是二千九百零九万二千一百八十五个人。这就是说,每二十五六个男人就有一个做了常备军!加上乡军什么的,恐怕每十个男丁就得有一个当兵了!这不是太可怕了吗?说到费用,更叫人咋舌!禁军费得多,厢军费得少,但也得军费养着。吃喝拉撒平均一个人一年五十贯,一年就得五千多万贯。而当时三司一年的财政收入,据蔡襄统计,只有六千万贯。蔡襄在奏折中说天下六分之物,五分养兵,那是一点也不夸张的。蔡襄以后,大臣们上书说天下岁入,十之八九养了兵,也都是凿实之言。
要治冗兵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裁军。但士兵手里有家伙,可不是随意让人拨拉的!尤其是大宋的士兵,成分非常复杂。招兵的时候,专招凶汉不说,还将军队变成了一个“藏污纳垢”与解决社会矛盾的收容所。太祖有句名言,说:“方凶年饥岁,有叛民而无叛兵;不幸乐岁而变生,则有叛兵而无叛民。”凡三教九流、罪犯等等,怕他在社会上闹事,都统统收进军队;荒年缺食,怕饥民造反,军队也敞开收人。既是收容所,社会或许因此而安静了,军队本身却成了火药桶。怎么治呢?也有办法。除了加强军纪管束,还有一招绝的:就是在士兵脸上烙上印记。到哪儿都能认出你是个兵,你还敢不服管制,撒野生事吗?当兵既成了最屈辱的事,谁还当兵?所以民间到处传着一句话,叫做:“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偌大一个大火药桶,谁敢轻易碰它?裁军?想想罢了!
安石也一样担心这个。皇祐年间军队最膨胀的时候,文彦博、庞籍做丞相,也嚷嚷着要省兵,安石就曾忧心忡忡地写过一首《省兵》诗,说:
有客语省兵,兵省非所先。方今将不择,独以兵乘边。前攻已破散,后拒方完坚。以众抗彼寡,虽危犹幸全。将既非其才,议又不得专。兵少败孰继?胡来饮秦川!万一虽不尔,省兵当何缘?骄惰习已久,去归岂能田?不田亦不桑,衣食犹兵然。省兵岂无时?
施置有后前。王功所由起,古有《七月》篇。百官勤俭慈,劳者已息肩。游民慕早野,岁熟不在天。择将付以职,省兵果有年!
一面指望靠兵多勉强应付局面,一面就是害怕“骄惰已久”的士兵裁减下来,依旧成为社会的一个大包袱。他将省兵的希望寄托在将来:百官爱民,发展生产,当兵的游民真正羡慕乡野草民富足安乐的生活,那时再裁兵择将,就不至有任何风险了。
从那以后,省兵就成了他常常思考的一个中心问题。他的思路,渐渐集中到三个方面:一是,目下的这种募兵制,应当有所改变;二是,省兵不能削弱国家的常备力量;三是,改变必须稳妥,要采取渐进的方式。结果,府兵制自然成了他最理想的选择。府兵不脱产,寓兵于民,平时是庄稼汉,战时才上前线。第一大好处,是养兵的费用全省下来了。此外,农民出于田亩,比市井无赖、罪犯等等,要单纯多了,便于管理指挥。募兵的两大弊病,正好全都被克服了。当然,比起脱产的专业士兵,不脱产的民兵,战斗力无疑要差一些,但也事在人为。只要抓紧平时训练,一样能胜过专业士兵。隋唐的府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就是明证!
以府兵代替募兵,又要采取渐进的方式,究竟该怎么办,他心里并没有底。他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古代。春秋的时候,鲁成公有所谓丘甲制度,规定方圆四里为一丘,四丘为一甸,以丘甸为单位,向国家出牛马、兵甲。郑国子产,也有类似的制度。齐国管仲、秦国商鞅等,更实行过什伍制,或五家一保,或十家一保,有罪而不举报,同保几家都要连坐。东汉的仲长统仲公理,在他所著的《昌言》中,也提倡“明版籍以相数阅,审什伍以相连持”,一样主张按军队编制来组织地方丁壮。仿照古代建立类似的一种保甲制度,一面维护地方治安,一面训练百姓练武,或许是最好的过渡方式?也不光是古代。仁宗手里,夏竦就立过保伍之法,维持治安那是没得说的!朝廷还明令推广过。欧阳修也上书专门谈过这件事。只是后来,渐渐就不了了之了。夏竦人虽不怎么样,可也不能因人废事呵!不过,暂时他也就想想而已,或偶尔与皇上略略谈谈,还得等待相应的机缘。根据自己的经验,这些事都急不得,得有相应的外在引发,然后才能水到渠成,不费力气。
很快,安石就等到了机会。
自从参知政事,为了广开言路,安石早将政事堂向所有的人开放了:不管什么人,官大官小,士农工商,只要有所建言,谁都可以直登政事堂,找执政大人聊上一聊。为这,他也没少被人骂:骂他将个政事堂,变成了茶馆酒肆、勾栏瓦舍,什么人都可以进。可他我行我素,照样宾迎八方来人。他的一些好点子、好措施,有不少就是在这里得到了启迪。保甲法,也同样是从这里得到引发的。
说到这事,还要归功于那个扳倒了姜潜的大理寺寺丞赵子几。
他因为贯彻新法得力,很快又被提升为太子中舍人、权发遣同提点诸县镇公事,由正八品升了从七品。新任的职责,是主管开封府界内各县、镇的刑狱、盗贼、场务、河渠等事儿。他老在郊县混,又是个爱琢磨事情的认真主儿,并非那种只做官不费心的庸官,日久天长,还能不琢磨出道道儿来吗?很快,他就发现了京畿各县治安上的老大一个漏洞。
京畿各县,最近若干年盗贼很多,有时都会在大白天公开抢劫。老百姓势单力薄,谁也不敢当面跟他们干。有那胆子大些的,事后告到官府,能不能讨到公道且不说,就是有了公道,将罪犯抓起来了,可他们的党羽还在,总要找机会寻衅报仇,还是吃不了兜着走!从来真穷真富的人,并不害怕盗贼:穷横穷横,根本没有油水,盗贼没准还怕他们打自己的主意,不会来惹他们;大富大贵的人,有的是钱势,不仅武力可以自保,万一失了手,也有后台为他撑腰,一般的盗贼,心里虽想,却也不敢随便碰他们。最怕盗贼的,是那些不上不下的财主:有钱无势,标准肥羊,谁都想啃他们一口。他们既无力自卫,又没有后台可靠,只能任人宰割,最是苦不堪言。仅得温饱或略有余钱的人家,自然也怕盗贼惦记。赵子几一问起盗贼的事,只要没有闲人在跟前,这些人都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要求朝廷一定得替他们做主。
“怎么办呢?”子几也着急,“他们又不成大股,没有个派兵征剿的?县尉衙役,也难顾全所有地方,只能
马后炮,跟在他们后面跑。这事,只能靠地方自己维持。你们过去也是这样吗?”
“过去哪有这样乱哪!”一个老丈说,“除了盗贼不像现在这么多,咱们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
“噢,请问老丈,是什么办法?”子几一听有办法,眼睛一亮,赶紧问道。
“老规矩,是地方上各以居住远近结成保甲。出事之前,大家互相盯着,坏人还没举事,先就有被揪出来的。及至出事,保甲之内相互也有个照应。一声招呼,大家一起上,人多势众,盗贼也不敢不敛手!”老丈回忆说。
“这办法好呵!”子几一拍手,夸道,“现在怎么样?是不是保甲没啦?”
老丈一声长叹:“唉,可不是没了嘛!有,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个样子!”
“怎么就闹没了呢?”子几想不出原因。
“嘿,这不是常事吗?一件事情再好,岁月一长,渐渐就淡了,无影无踪了。而且,当初立保甲的时候原也不大严密,缺少约束监督。有些地方甚至专藏坏人,聚众闹事,反倒成了地方公害,老百姓也不想办下去了。”是老丈身边发生的事,他自己就参与了,说起来清清楚楚。
“照您老看来,这保甲法还能恢复起来吗?”子几已经看到了希望,为了更把握起见,还想请老丈进一步谈谈。
“怎么不行?我们都盼着呢!只是,要再结保甲,必须制定一些严格的条款,让大家有权有责,不好再推诿,才能成事!”老丈建议。
子几谢了老丈,隔天就去中书向安石汇报了。他想得很细,怎样组织编户居民,怎样委官管理,如何先在畿内推行,取得经验再推向全国等,几乎都想到了。说完大致想法,还怕安石不同意,又补充说:“结了保甲,富户有穷人拱卫,安享富贵,再不用担心;穷人也靠富人周济,得以存活。穷富互相依存,谁也离不开谁。天下再没有第二个办法,能这样使富人与穷人相亲相爱的了!大人觉着怎么样?”
“好得很!以天下人维持天下治安,再好不过了!还不止于此!保甲之丁操练精熟,不就是府兵了吗?这正是朝廷要寻找的办法!谢谢您为朝廷做了一件大好事!”安石高兴地说,且当真向子几叉了叉手,子几赶紧还礼不迭。安石又道:“烦您立即将意见写成折子,我这就转奏皇上。一旦恩准,即先在畿内试行,取得经验后再次第推行全国!”
“谢谢大人,我这就回去上折子。”子几想不到那么远,府兵的事不大明白,可安石支持保甲那可是再清楚不过了!他高高兴兴出了中书,回去准备折子了。
神宗接到折子,不无矛盾。征求安石的意见,安石说了原委,又介绍了古人的做法,这才反问皇上:“以天下人维持天下治安,最好不过。陛下好像还有些顾虑?”
“不错,朕是有些担心。按户保甲,良莠不齐。一旦浮浪奸猾的人进了保甲,保甲不就成了他们的庇护所吗?再让他们习武,更了不得,倒是成全纵容他们犯罪了!”神宗有些忧心忡忡。
“陛下圣明。这一层,臣也有过顾虑。仁宗手里推行保伍法,也确实闹过类似的乱子。后来想想,出事大体还是因为制度过于粗糙。只要制度严密,保甲里面坏人毕竟是少数,良民百姓总是多数。有多数人监督管制,少数人就是想作恶,也难得成功,而且正好成为大家的靶子,正好抓了领功请赏!还有一条,保甲原是要奖励勇武有力的人。他们真能打能斗,抓了盗贼论功行赏,他们得的是头一份。有这种好处给他们,他们干吗还要知法犯法,为非作歹?陛下不必顾虑!”安石解释说。
见皇上似乎有所领悟,安石又继续说道:“陛下过去曾与臣谈过省兵,说省兵是当务之急。在臣看来,这保甲制度日趋成熟之后,就是最好的省兵之道!”
“保甲怎么又能省兵?”神宗感兴趣地问。
“古代的丘甲,原本就是一种军事制度。保甲里的百姓训练好了,不就是前代的所谓府兵吗?有了府兵,就可以代替目前的募兵了。他们都是纯良百姓,结成军队,不比现在招募这些无赖流氓入伍强多了?”安石说。
“府兵有许多好处,朕也知道,但也有些问题。唐代建都长安,府兵都在关内,本强末弱。汴京地处关东,已经没有山河之险,再弄府兵,地方反倒比京师强大,本弱末强,不是取乱之道吗?”神宗似乎已经考虑过了,一说到府兵,张口就来了问题。
“陛下,府兵虽在地方,毕竟归朝廷统一调度。有需要,完全可以调他们拱卫京师,不会弱本强枝的。”安石分析。
“还有。募兵是专业军队,府兵却主要务农,打起仗来能像募兵那么得力吗?”神宗说出了又一个疑问。
“唐以前,包括唐代前期,没有募兵,只有府兵,不照样打胜仗吗?关键在于平时训练是否得法,将帅是否得力?训练得法,将帅得力,府兵决不会差!而且,用民兵代替募兵,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有个过程。以臣的想法,该是停止招募,让募兵自然减员,只叫保甲民兵渐次取代募兵。因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应当是两种军队并存,也不会削弱国家的力量。”
安石想得不但远,而且细,神宗虽然动心,但两种军队并存却又让他担心钱了:“有两种军队,军费开支不是更大了吗?”
“不会大。保甲之兵养兵于民,费不了多少钱。即使小有破费,拿募兵相比就不算什么了。一个募兵,恐怕至少能养二十个民兵!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省下募兵缺额的钱,就足够保甲练兵用了。”这账,安石也都算过了。
“爱卿想得很周到。是不是先将畿县的保甲搞起来再说?”神宗说。
“微臣也是这么想的。是否可以先请司农寺完善一下条例,再报皇上审批颁布?这事将来也就由司农寺统管起来?”改组之后,安石最放心的已经是司农寺了。
司农寺的《京畿保甲条制》搞出来之后,皇上又让再征求一下两府其他人的意见。文彦博与皇上一样,一是担心保甲队伍中混进坏人;二是担心代替募兵后,府兵强大会引起内乱。作为例子,他还特别提到唐德宗建中年间的藩镇造反。安石反驳说,保甲混进坏人再多,也不会比现在的募兵成分更复杂,不担心募兵作乱,却担心保甲致乱,说不过去。至于建中之乱,他则归之于君昏臣奸的特殊情况。眼下天子圣明,大臣也没有卢杞那样的奸邪之人,怎么还会有那样的非常之乱?
安石既说得都不无道理,皇上也就不再犹豫,《京畿保甲条制》很快便正式颁布施行了。条制主要有五项内容:
一是:十家为一保,五十家为一大保,十大保为一都保。保长、大保长、都副保正,都由保内户主担任,除了能干、品行好、勇于任事等,还得有相当的财产;尤其是大保长、都副保正,更得由大保、都保中财力最雄厚的人担任。
二是:无论主户客户,家里有两个男丁的,就要选一个做保丁。单丁、老幼、疾患、女户等,不管多少,一律就近附保。两丁以上人家,还有身强力壮的人,也让他们附保;有财力,人品又为大家所信服,可以让这些人充任逐保保丁——就是依次在各保充任保丁。除明令禁止民间收藏拥有的武器之外,允许保丁自置弓箭等未被禁止的一切,鼓励他们习武学艺。
三是:每一大保,每夜得派五个人在本保来往巡逻,轮流值班。遇到盗贼,及时击鼓声报,还要报告保长、大保长。同保的人,要立即追捕。盗贼进了其他保,要相互击鼓通知,协同追捕。捉到盗贼,根据罪犯轻重,各有赏赐。赏赐来源,可取罪犯充公的家财。
四是:本保有人犯盗窃、杀人、放火、强奸、掠卖人口、传习妖教、造畜蛊毒等,知道而不报告,依照保伍法,要判连坐罪。别的事,与自己无关,除法律允许告状的之外,都不准告。知情不知情,都不算犯罪。有三个以上强盗藏在本保,且停留三日以上,如不报告,知情不知情,都要问罪。
五是:保内人口有变动,逃、死、迁移、绝户等,都要申报县里。变动后,同保不及五户,允许别入他保。外来人口,申报批准后允许附保;到十户后,再成立新保。有来历不明的人,允许本保捕押送官。每保都要立花名册,将各户与保丁登记在册。有信送县上,保长有权安排保丁轮流当差。
保甲条制先只在开封、祥符两县试行,等取得经验后再次第推广。
保甲条制颁行之前,两个丞相位子就空了好多日子了。
陈升之不是早就想退出旋涡了吗?先是常请病假,后是正式提出外调,可皇上只准病假,不准调出。直到他母亲去世,这才丁忧守丧去了。
公亮是眼见形势渐渐明朗,反对派已难成气候,变法逐步走上正轨,才正式提出退位让贤的。年纪也确实大了。每次御史弹劾别人老朽恋栈,妨碍贤路,他都不能不打心里过一遍,好像被弹劾的就是自己!为了得到安石的谅解与支持,他曾与安石长谈了一次。安石感动道谢之余,设身处地替他一想,也很理解他的苦衷:仁宗、英宗时期的中书班子,韩琦、富弼、欧阳修等等,都早离开中枢了,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勉为其难。而他在这一拨人之中,还要算个长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整天管着别人,不正己如何正人?何况,还有身体的拖累!
“安石很理解丞相的苦衷,不敢阻止丞相的选择。只是您不论去哪儿,好歹都要像过去一样支持扶植我们!没有您在,我真担心许多事情会半途而废!”安石动情地说。
“介甫放心。”公亮也很动感情,“正如刚才说的,我早该走了,只是不大放心,才拖到现在。眼下一切大致都入了正途,没有我这老朽碍手碍脚,一切只会更加顺当!我人虽走了,却不会远,总在左近州郡,心更会始终与你们在一起!有事还能不说话,不站出来吗?照我看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了,您就大着胆子辅助皇上往前闯吧!”
两个人一直说到夜深,这才依依而别了。
皇上知道情况,也想着让安石他们真正坐正位子,加上公亮上殿参拜时又跌了一跤,还是皇上让人将他扶起来的,最后到底同意了:叫公亮做了司空兼侍中、河阳三城节度使、集禧观使。几个儿子像曾孝宽等,都照韩琦的先例,一一加官晋爵。曾孝宽由比部员外郎升了秘阁校理,后来又兼了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
相位既空出来,要补位子,理所当然要推做着参知政事的韩绛与安石了。韩绛已去陕西军中,他的丞相敕命,就是去陕西军中宣布的。安石的任命一经宣布,许多人就赶到他家里去恭贺了。大大小小一百来号官员,将他租住的那栋小房子挤得水泄不通。他因为还没向皇上谢恩,只好请大家原谅,一个都不接待,只与常秩常夷甫,坐在书房里喝茶闲谈。
夷甫原来不是在汝阴隐居吗,怎么又到了汴京了呢?原来仁宗、英宗时期,朝廷虽屡次委他做官,他都辞而不就。直到神宗又下了一道死命令,非要他进京不可;眼见安石大兴变法,也多少有助他一臂之力的意思,这才接受诏命,进了京。皇上问他:“先朝屡有诏命,爱卿为什么总是不来?”夷甫只说:“先帝原谅我的迂腐,所以我能安居穷巷。皇上严命急迫,臣不敢不来!”皇上又问:“以您看来,怎样才能富国强兵?”夷甫说:“回陛下,因时制宜,弃旧图新,就能富国强兵。”皇上特高兴,当时就让他做了右正言等官,从此他也就留在京中了。他与安石是老朋友,不比别人。在这时候,安石也只愿与他这样的老朋友,分享那一片散淡与安静。
“丞相——”常秩刚说出两个字,见安石皱着眉拿眼瞄他,赶紧一笑改口道:“呵,介甫,还记得我们在舒州谈过的话吗?”
“您是指什么?”安石已记不起来了。
“谈到均税,我说等你位居中枢,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您忘了?此时感想如何?”夷甫提醒他。
“为所欲为?天下哪有为所欲为的事情哪!”安石摇头苦苦一笑。笑罢,又走到书桌边上,提起毛笔饱蘸存墨,复返身就着雪白的窗纸,刷刷写下两行行草。常秩就近一看,原来是两行诗句:
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
常秩先是一愣,跟着也就哈哈一笑了:“哈哈,好,还是介甫!好诗,好襟怀!”
安石也微微一笑,端起茶杯,戏谑道:“夷甫知介甫,且品茶香否?”
夷甫更忍不住大笑了,安石受到感染,也哈哈大笑起来。
当天百官散尽,连夷甫也走了之后,安石只将张氓叫进了书房:“张氓,你还记得蛤蟆山紫荆树吗?”张氓也早到中年,都结婚生了儿子,再叫氓儿已不像话,安石就连姓叫他了。
“蛤蟆山紫荆树?”张氓低头寻思,却始终想不起来。
“我们给它烧过香,还说要给它盖个亭子,你全忘了吗?”安石提醒他。
“呵,这下想起来了:是要纪念老爷的老师?”张氓终于想起来了。
“去给那棵紫荆树盖个亭子,再立一个碑,纪念我的老师刘长逸先生。碑文,就请当地的学官写一下吧!钱到夫人那儿去拿。准备好了,你就动身吧!”安石吩咐。
“要是树不在了呢?”张氓问。
“老元君庙前,找到地方就行。没有,盖好亭子再移一株紫荆过去。明白吗?”安石交代。
“明白了。我这一两天就动身。”张氓答应一声去了。
张氓长大之后,渐渐懂事多了,跟随安石多年,耳濡目染,不但已经认识不少字,也斯文多了。要是还像过去那样毛糙,安石也不会差他前去。两天以后,张氓就出发了。前后不过三四个月,他就回来复了命,事情果然办得不差。后来过了几百年,那亭子与石碑还挺挺地立在那儿呢!
说到保甲制度,大体还算顺利。只是不久就有消息,说老百姓害怕做保丁,竟有断指自残的!沸沸扬扬,传得很凶。皇上很震惊!安石亲自将开封府的差役与畿县百姓,招了些来一问,又都说大家都乐于保甲!他虽略略坦然些了,到底没得着实信,心里难得平静。再请赵子几与曾孝宽派人严查,才得了实情:都是谣言。原来说有两个人断指,一个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另一个,则是砍桑树误伤了手指,也与保甲没有一点关系。除此之外,还在封丘门的城门上发现了无头帖子,攻击保甲法。
“丞相,眼前的事显然事出有因。这么大的事情,没个人出来反对,造谣生事,倒不正常了!下官的意见,应该张榜宣传新法,鼓励百姓告发检举造谣惑众的人,严令缉拿他们!”孝宽建议。从一开始,他就支持父亲扶植新法。公亮离职之后,他更主动积极了。
子几也支持:“令绰说得对,这事得严厉处置。一严,谣言自然就不息自止了!”
安石也恍然大悟:“你们说得对!不仅是下面,朝廷也有掀风作浪的人。否则,不会这样满城风雨!榜文及悬赏缉拿造谣惑众者,你们具体去办吧,不必犹豫。皇上有问题,我去解释。”
皇上因为震惊,又犹豫了,想着要将保甲制度暂时冷冻起来,慢慢再说。安石既知道实情,就能因势利导了。介绍完情况,安石又劝道:“陛下,事情缓急虽问题不大,可日子不等人哪!保甲事小,强民蓄兵事大,这可是长治久安的万全之策呀!”
拳拳报国之心,局外人一听都会感动,何况还是当家理事的皇上!他再不说什么了,只吩咐道:“难得爱卿一片苦心,朕何尝不也这么想!只要细致严密,也就行了!”
里面皇上不再那么犹豫,外面又严法张网以待,保甲制度终于较为畅通了。
保甲法原是为了大宋江山,一心想着改变现状的贱民盗贼反对它,本是应有之意。那些吃喝大宋的既得利益者,怎么也会反对?这就要归罪于曲折中介所导致的利益畸变了。因为中介的扭曲,利益的维系越来越间接,自家的利益所在,早不是每个人都能清清楚楚看出来了!颟顸的人更会颠倒得失,顶着维护自己的空名,在那儿起劲反对自家的利益。这样的事所在都有,永无休止,又岂是大宋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