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回-大宋遗事

倒赤帜离京三缄口

逢机运得巧连升官

不管神宗坚定不坚定,司马光依然在不断地以攻为守。顽强虽是顽强,可那招数与力量,却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了。

司马光唯一还能用之不竭的场所,是讲坛。讲的题目是自己随意选的,怎么说也由自己任性发挥,所以,同一种思想可以常说常新。上书或写信,就没有这个方便了:一个话题做上一次,就不好再做第二次。当然,即便是讲坛,他也有过失败的教训:与吕惠卿一战,不就战得他灰头赤脸吗?可既没有更好的招数,只好权且抓住它不放了!

君实当然还是读自己的《资治通鉴》,然后再借题发挥。眼见台谏官员纷纷落马,进谏成了最棘手的问题,还不应该选它作突破口?翻翻《资治通鉴》,贾山上汉文帝刘恒的劝谏书,最是一段好文字,正好派上用场。他也就从贾山的上书,开始折腾了。

这贾山不是个学有专攻的硕儒,官也不过颍阴侯骑,可他上书请刘恒不要以猎为好,贻误朝政的谏书,却写得有模有样,《汉书》差不多全文照录了。他始终抓住秦始皇如何因为拒言绝谏、导致二世而亡的史实,将从善纳谏的种种利弊,说得惊心动魄。《资治通鉴》录的,正是贾山上书的精粹部分。读完《资治通鉴》,君实自己可就发挥开了:“从谏得福,拒谏得祸,这是千古兴亡的不二法门。台谏官员,补苴阙政,一开始配他们,就是为了有人唱反调。晏子说‘和与同异’,也是这个道理。好比厨师,他的责任就是泄去有余,补充不足。已经咸了你还要放盐,已经酸了你还要放醋,那还能进嘴吗?一般人情,谁都喜欢人家顺着他,而讨厌别人反对他!只有圣贤,才知道顺着自己只有损害,而对着来的倒有好处。就好比酒,喝着爽口,却要醉人;而药呢,完全相反,吃着苦口,倒能治病!所以,最好的大臣,不是君上说什么就赞成什么,而是要反其道而行之:刚则和之,柔则掖之,明则晦之,晦则明之,等等。也不是有意与君上过不去,为的是损有余而补不足,以达到天下大治。要不这样,忤逆的就贬黜,顺意的就升迁,谄谀日进,忠正日疏,哪里会是江山社稷的福音呢!”

话虽说得很长,似乎也不无道理,可皇上并不爱听!他沉着脸驳道:“就是舜帝,《尚书?舜典》上还记着他说‘朕堲谗说殄行’,非常憎恨别人诽谤攻击。眼下这些台谏官员,不惜欺罔谗言,唯恐天下不乱,不贬黜行吗?”

“臣不过就书论书,陛下说到时事,臣不敢多话!”君实突然挂起了免战牌。他不是有意要往时事上引吗,关键时候,怎么又不敢说了?因为听讲的原不止皇上一个人,除了其他讲读官,还有两府一些官员等,君实不回避,不是找霉倒吗?

不敢多说,不是无话可说,神宗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既有话要说,何妨听听,至少也代表着一部分人的意见。而且,自己也正有话要问他。讲解完毕,皇上吩咐将君实一个人留了下来。

“爱卿说时事不敢多说,想必是心存疑虑?现在只有您我君臣两个,您有什么话,尽管说吧!”神宗一点儿也不转弯抹角。

“微臣要说的,差不多全都说过了。只就台谏官而言,眼下罢出的,都不尽恰当!”这个时候,君实可就一点也不客气了。

“噢,您这么看?谁呢?既是都不对,那就一个一个来吧!先说吕公著。他身为中丞,朝野内外多少大事不说,却造谣惑众,扬言藩镇要兴晋阳之甲,以清君侧!这是不是谗说殄行?”神宗摆开了论辩的架势。

“别人,臣不敢说。说到公著,臣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他一向行为谨慎,真正是三思而后行,怎么会在圣上面前信口胡说?外面的人,都怀疑这事是不是真的。”君实接茬儿说。

他缺乏捷才,一旦论辩,又只想赢不想输,说出话来往往不知道轻重,张口就可能惹祸。这话,不是明明质疑皇上撒谎吗?幸亏皇上想着辩论,顾不上往深里计较,只驳道:“所以呢,这就叫‘静言庸违,象恭滔天’哪!他说一套做一套,外人怎么会知道实情?”

“公著确实有罪,但罪不在今天。”君实或许已经悟出刚才说的不妥,当即改变了话题。

“罪不在今天?那是什么时候?”皇上不知道他指什么。

“罪在他做中丞之初。那时,朝廷让他举荐台谏官,他不举别人,专门举荐条例司的人做御史,讨好安石。结果,御史与条例司相为表里,水涨船高,这才一发不可收拾,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后来眼看大家都说话了,公议难违,这才幡然悔悟,话也渐渐上了正道!这才是他真正的罪过!”公著招安以后的背叛,君实一直耿耿于怀。今天终于有机会一吐为快,不由得痛痛快快舒了一口长气。舒完长气,才发现走得太远,该为公著辩白一句,便又补充道:“陛下知道不知道,公著与韩琦是亲戚?他大哥的女儿嫁的就是韩琦的儿子,韩琦儿子是他的侄女婿,他们是地道两亲家。是亲家,怎么会说这种杀头的话陷害他?”

亲家的话,拐的弯子太多,皇上没兴趣去绕,只一针见血地指出:“不是陷害韩琦,矛头对着朕身边的人!”

“据下的诰词,应当还是陷害韩琦!当然,公著有罪无罪,在事实,不在说辞。诰词虽那么说,谁都知道他被贬职,是因为上书骂了吕惠卿及请求罢去条例司!”君实辩解说。

“你们谁都不服气王安石!他一不爱官,二不爱钱,从不养尊处优,奉养自己,只知道横身为国,难道不是古今少有的贤者?”提到安石,神宗就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

君实心里“咯噔”一下:总算知道安石怎么屡攻不下了,原来皇上这么信任推崇他!君实突然来了灵感——这在他可是不大多见,再不转弯,话就没法儿再说下去了!他当即改了口,又回到最先的立场:“陛下圣明,安石确实贤德!他的毛病是刚愎自用,又不大懂事,尤其是不该信任吕惠卿!吕惠卿这个人,可是大奸大恶!天下人骂吕惠卿,就将安石也一锅煮了!”

这话,神宗早先已听过不止一遍,不愿再说了。君实赶紧又扯起李定等人,横打起来。神宗应付了几句,突然问道:“有人诈写谤书,动摇军心,而且还说什么‘天不佑陛下,致圣嗣不育’!有人说,这是您上的折子里说的!这事您知道吗?”

君实一听,吓得魂都没了!愣在那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幸亏还没有完全发昏,一想圣上的话,并没有肯定的意思,不过就事论事而已?便辩解说:“微臣上的书陛下都看过,微臣有没有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陛下最清楚!而且,微臣也从来没有将奏章的草稿,拿出去给别人看!”

“这倒也是。您说的话,外面确实没有人知道,可台谏官员就不一样了。他们说的话,朕还不知道呢,外人倒全都知道了!这不是怪事吗?孙叔敖说:‘国之有是,众之所恶。’想不到,如今还真是这样!”皇上又感慨起来了。

好不容易过了一道险关,君实只觉得头重脚轻,身子直往上浮。再不敢恋战,找个借口赶紧溜了。

后来,君实到底找了个机会,重新补了一课,还是读讲《资治通鉴》。讲的虽仍是汉文帝时候的事,当事人却换成张释之了。

张释之原是南阳人,花了几百万钱买了个侍卫侍奉文帝。一当十年,依然默默无闻,官也原封不动,他已经想打退堂鼓了。中郎将爰盎知道他能干,推荐他补了谒者。虽还是侍从,但因为管着宾客接待,离皇帝更近了。得了方便,又说了些皇上爱听的话,很快就升了谒者仆射,成了所有谒者的头儿,与皇上寸步不离。有一次陪皇上到上林苑游玩,进了虎园,皇上问上林尉:“咱们这上林苑,一共养了多少动物?”上林尉目瞪口呆,只管拿眼睃身边的那些副手:他们也一样瞠目结舌。皇上一连问了十来遍,谁也答不出半个字来!倒是一个专管养虎的啬夫小官,见长官们全都傻了眼,也顾不上僭越不僭越,便代他们回起话来。也真怪得很,皇上问什么,他知道什么,对答如流:整个上林苑的情况,他竟是一本清!皇上不由得赞叹道:“当官不该这么当吗?上林尉专管上林苑,却一问摇头三不知,也太不像话了!”

回到宫中,就要张释之传令升虎园啬夫为上林尉。张释之却节外生枝,问道:“陛下以为绛侯周勃这个人怎么样?”文帝想都没想,就答道:“当然是长者!”除掉吕氏兄弟,辅助自家登基的第一功臣,还能有错!释之又问:“那么,东阳侯张相如这个人又怎么样呢?”“也是个长者。”文宗回答。张相如是讨伐匈奴的一大功臣,当然也没错。张释之说:“陛下圣明。绛侯、东阳侯都是有德有能的长者,可他们也都笨嘴拙舌,连个事都说不清楚,哪里会像啬夫这样伶牙利齿?且看秦朝,专用刀笔小吏,比着斗嘴斗舌,文过饰非,吹毛求疵,暴政残民,一点儿恻隐之心都没有。结果,根本听不到自己的错误,二世就土崩瓦解了!陛下现在因为啬夫能言善辩就不次超升他,一旦天下都来效发,徒逞口舌之辩,根本不顾实事求是,还得了吗?从来上行下效,如影随形,如音随声,举措之间,不能不慎之又慎呵!”文帝见他说得有理,还真听了他的,再不叫那个啬夫做上林尉了。

这段故事,君实也摘进《资治通鉴》了。读完之后,便借题发挥道:“陛下,这段故事实在发人深省。这不会说话的未必不贤,而伶牙利齿的却十有八九都是奸佞。不会说话,是他有口说不出来,或者根本就不愿作口舌之辩,心里其实和明灯似的,清楚着呢!而孔老夫子一生有三恶:一恶‘紫之夺朱也’,二恶‘郑声之乱雅乐也’;这第三恶,就是‘恶利口之覆邦家者’,可见这伶牙俐齿,是何等的可怕!这利口怎么就能倾覆国家呢?因为它能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将贤德说成不肖,不肖说成贤德。做皇上的要是专听他们的,是非黑白全都弄颠倒了,亡国灭种,还是难事吗?”

君实这话,一箭双雕:一是为自己辩白,说明自己原是个不会说话的人,辩而不胜也就有了交代,不但上次,历次的辩论也就能反败为胜了。二呢,也是说给在座的吕惠卿他们听的。这样旁敲侧击,指桑骂槐,你不听也得听,听了还不能直认,打上门来,只好默默受了。君实说完,特意挑衅地瞅了吕惠卿一眼,见他好像气得无可奈何,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惠卿尽管生气,倒也没有太往心里去:战到这种地步,说明已经技穷,强弩之末不堪一击,只合一笑了之了!而且,那逻辑也不值得一驳:明明是尸位素餐,糊涂渎职,却硬要以不善言谈来矫情狡辩,谁会相信?这理要是能信,天下也就再不会有任事负责的官员了!君实要以此为自己辩护,皇上那么圣明的人,不会看不出来,又何必多费唇舌呢!

君实也感到了胜利的悲哀,他终于想外调离京了。可还没等他提出来,却柳暗花明,先有了一次升迁的机会。

吕公弼不是做着枢密使吗?他对新法,是老大不满意的,不过碍于种种情面,不大多说。到他三弟公著出事贬往颍州,他再无顾忌,准备大动干戈了。写了表章正要往上递,却被他一个堂侄孙吕嘉问吕望之看见了。这吕嘉问是因为父辈荫庇得的官,目下正在条例司当差。与条例司的少壮派一样,是个敢做敢当、坚定不移的变法派。一见堂叔祖要上密折攻击新法,先就大义灭亲,将他稿子悄悄拿给安石看了。安石看完,就与神宗打了招呼。不久,神宗果然接到公弼的奏章,大骂新法,神宗先就不高兴了。加上他又与韩绛闹矛盾,为枢密院的事情出卖中书,神宗认为他反复无常,一咬牙,让他由枢密使、刑部侍郎罢为吏部侍郎、观文殿学士,知太原府去了。他一走,枢密院就缺人了,需要补一个。补谁呢?此前,不就有让司马光去枢密院的打算吗?诏书都下了,他自己硬是坚辞不去。为这事,范镇不愣是将知通进银台司的官儿也弄丢了吗?大家自然都会想到他。

安石却不无顾虑:“司马光固然不错,可他与朝廷总是见解不一,不能不让人担心!尤其是目下,风俗未定,异议纷纭,用了司马光,不啻是为不同政见者立一个宗主,树一面赤旗,他们还能不更起劲?朝廷想办好农事,费了多大力气,各路官员还畏缩观望,不肯向前!再让他们拼命这么一鼓捣,事情怕就要彻底毁了,再办不成了!”

“安石顾虑得是,司马光还是不用的好!”韩绛赞成说。

“因为这个不用司马光,怕不好吧!”公亮有他的想法。

神宗一样害怕君实成为反对派的首领,也赞成安石的意见。赤旗的话,让他突然想到冯京:“冯京怎么样?”

“倒也可以。”安石首先表了态。

这种表态与神宗的提议一样,都非常无奈。

早在冯京做御史中丞的时候,安石就不无顾虑了。

神宗问安石:“冯京看来还比较平稳,做中丞行吗?”

安石说:“冯京有些见理不明。一旦有人在他跟前说三道四,他就很难自守了。”

“这样,做中丞恐怕会失职?”神宗也担心了。

“要用,也只能是个权宜之计,让他暂且充位罢了。想启迪圣上,怕是很难!相反,陛下还得经常就大政方针等等不断提醒、警示他,让他不至于迷失方向才成。”安石很委婉地说。

因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只好权且让他充数。

他当中丞不久,就办了一件让朝廷大倒胃口的事。

薛向在江淮六路做发运使,搞得有声有色。汴京的粮食,从来少有仓满库满的时候。自从薛向发运六路,愣是叫粮食多得没处放,不得不下诏暂时停运,或就地存放,或转卖到粮贵的地方平抑粮价。江淮六路的漕运,早就大大超额完成了任务,以致薛向不得不报告朝廷,请将多运的部分作为上年积存,代转下年。平准均输的事,也一样很成功。这样的能臣,能不奖励吗?神宗下令,要将薛向由司勋郎中升为天章阁待制,从四品。升官不说,主要是一有这个头衔,就是皇上的亲近侍从官,那恩宠是人人眼红的。

冯京一得到消息,就反对说:“薛向人物丰采,天下尽知,怎么能让他备位侍从?”

皇上没理他,他又上书反对。理由嘛,无非还是老一套:说他是兴利小人,升了他,今后人人都不以仁德政教为意,全都唯利是图,老百姓一天穷似一天,国家就没治了!

皇上很恼火,问他:“你们这些人也真怪得很,谁都反对言利!大的不说了,朕且问您,不言利,你们吃的、穿的、用的,打哪儿来?怎么都爱唱高调撇清?言利之臣怎么啦?朕就是要改改这种莫名其妙的风气!谁

理财有功,朕就让他备极恩荣!”

冯京还从来没见过皇上这么发火,早叩头捣蒜,承认不对,下殿去了。

皇上气还没消,又将他的折子拿给安石:“爱卿说得实在对。这冯京不受人迷惑还可以用用,一旦受人惑乱,就一塌糊涂了。您看他上的这个折子,专攻薛向,荒唐极了!叫朕狠说了一顿,这才叩头认错下殿去了。”

安石一看那折子,不过老生常谈而已,没有任何新鲜东西。

“看冯京的折子,恐怕不宜让他久在言职。他要扯起旗来,领着一帮小人乱说一气,还得了?可要不用他,那些邪辟小人又该信口雌黄了!怎么办呢?”皇上不无忧虑。

“陛下,《尚书》说:‘惟辟作威。’又说:‘去邪勿疑。’一切都在陛下赫然独断,雷厉风行。让不称职的人做陛下的耳目之臣,是自毁城墙。想战胜流俗,决不可能!尧、舜那么英明,都还害怕�NB665�兜、共工,陛下有所忧虑,臣完全理解。只是这去邪却奸,与打仗除贼没有两样。敌人越多越强,盘根错节,岁月长久,越是要当机立断,勇猛进攻,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才成。陛下待臣,宠信不疑,深恩似海,臣不敢不言无不尽。还请陛下圣裁!”安石终于放胆直言,说出了久憋在心里的想法。

神宗点头道:“爱卿说得有理。冯京的中丞不能再当了,让他改任别的吧!”

薛向听到消息,先给皇上上了一份折子,诉说了自己的担心:不是担心升官与否,而是担心目下的事业能不能再做下去!皇上当时就下了一个手诏,着专人加急送给了薛向。手诏写道:

政事之先,理财为急。故朕托卿以东南赋入,皆得消息盈虚,翕张敛散之。而卿忠识内固,能倡举职业,导扬朕意,底于成绩,朕甚嘉之!前览奏,且虑流言致惑,朕心匪石,岂易转也!卿其济以强,终之不倦,以称朕意!

薛向见到手书,自然感激涕零,益发效忠皇上了。

就在这前后,枢密院有了空缺。这冯京被用,岂不是十二万分的无奈吗?

就这,第二天神宗还是动摇了。他问几个执政:“朕想想,冯京还是有些问题,太弱!大家看看,能不能与司马光一起用呢?”

“我看可以。”公亮说。

“司马光比冯京多少是要强一些,但流俗以他为宗主,就更不好应付了!而且,枢密院的事,司马光果真明白吗?”安石说。他身处第一线,不能不关注双方力量的消长。最后一问,也实事求是。

“不明白。”神宗想起司马光先前辞枢密副使的折子,如实说道。

“既不明白,虽强于冯京,与枢密院的事有何补益?不过徒然增加流俗的力量,与新法抗衡罢了!”安石说。

“我突然想起一件往事。”公亮说,“真宗用寇准的时候,有人问他为什么用寇准,他说:‘就是要异论相搅,大家才会各自小心,不敢为非作歹!’”

也不知道他想表示什么,他自己或许也有些不大清楚,或者,一系列的激烈斗争,终于叫他有些晕头转向了,他当真有些退缩了?这话可不像丞相说的话。安石一时明白不过来,不由自主地瞅了他一眼。这是大是大非,不能不辩:“丞相这话,自然不无根据。可照实理说来,却不够全面。倘若朝廷果真人人异论相搅,还怎么治理天下?我倒是以为,朝廷任事大臣非同心同德,协于克一,天下事是再办不好的!”

“对。不能让异论相搅,必须步调一致!”神宗也深有体会。

公亮这才懊悔起来:真是老了!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呢?至于司马光,他还是想留在枢密院。

“这事怕也由不得朝廷!前不久,朝廷不是也用过他?他因为言事不听,一再辞了的。这次,他要是再坚持不采纳他的意见,就不就职,朝廷怎么办?”安石说。

怎么办?没法儿办!怎么就没想到这个?还是算了吧!神宗到底下了决心,只用冯京,不用司马光了。

这事虽然了了,可安石一想起曾公亮的话,就非常不安:已经步履维艰,再要来个异论相搅,简直待都没法儿待了,更甭说别的了!到与皇上单独相对,安石到底向他袒露了自己的心迹:“陛下,君子从来不肯与小人厮搅。之所以还与他们应付,不过等着人主觉察,当机立断,有所判别而已。假如始终要君子与小人厮搅,他们只有卷怀而去了!君子入仕,不只是为了高官厚禄,主要还是想行其大道,忠君报国,造福苍生。倘若白首余年,只与小人厮搅,还有什么指望呢!”

神宗虽明白这话的分量,可除了安慰与空洞的承诺,一时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安石原只要皇上明白自己的心迹,并没幻想出现奇迹,说过也就算了。虽然如此,君臣之间毕竟又多了一分了解,日后相处也就有了一条更实在的底线。这对于双方,都不无益处。

失去了最后一次机会的君实,终于请求外调了:想去许州或西京洛阳。

神宗挽留他说:“爱卿怎么能走呢?朕正要重申前命,让您去枢密院,您就接受任命吧?”

君实苦苦一笑:“臣旧职都应付不了,哪里还敢升任!”

“您何必这么说呢?”神宗问。

“微臣实在不敢再留在朝中!”君实好像有无限苦衷。

皇上沉吟了好大一会儿,还是劝道:“是因为安石吗?您与安石关系一向不错,干吗多心呢?”皇上可能忘了君实专攻安石的密折,要不,就是有意回避?劝人嘛,总要拣能说的说不是?皇上也不例外。

“臣与安石是不错。可自他执政以来,我们在许多方面都意见相左。”君实自己倒是说得转了,“如今忤逆安石的,比如苏轼这些人,谁都被栽赃陷害,中以危法,臣怎能不心惊胆战?只要能保持清白,不被糟践,贬谪削黜,臣都认了!且不说这些人。我与安石交情再深,怎么也比不了吕公著与他的关系!那又怎么样?开始荐公著的时候,将他说成一朵花;后来诋毁他,又成了千古罪人!同样一个人,前后怎么就有那么大差别?说出来也要有人信哪!”

“安石与公著如果真像您说的那样好,到他有罪,安石丝毫不敢隐瞒,说明他大公无私,一切以国是为是,不正求之不得吗?而且,像青苗法,已经很有成效了!”神宗的逻辑完全相反,君实倒踢了一个乌龙球,反给安石平空加了一分,也实在没有办法!

“这事天下都认为不对,只有安石与他的同党才这么认为罢了!”君实再不提公著,只说青苗法了。

这么说,朕也成了他的同党喽!可与他较不了真,还是说别的吧!“苏轼不是什么贤士,爱卿怕是偏听偏信了。他的奏折,朕还不知道,早就传得朝野尽知了!他葬苏洵,韩琦送他三百两银子他不要,却用官船贩卖盐与苏方木、

瓷器。这样的人,能是贤士吗?”

“这不过是安石的姻亲谢景温造谣攻击罢了,臣所以不敢不去咧!而且,苏轼再坏,也比那个不为母亲守丧、禽兽不如的李定强多了!他不还是一样被用作御史吗?”君实大概认准是最后一次,毫不相让地辩道。

神宗反倒笑了:角度不同,看问题就完全两样。看来,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他一摆手:“咱们也不必斗嘴了,爱卿还是考虑考虑朕的意见吧!”

隔天见着安石,神宗笑着告诉他:“司马光对您成见颇深,似乎很怨您!”

“那为什么?”安石平淡地问。

“不过那些事。他请求调出去,说谢景温是您的羽翼,上书揭发苏轼。他举荐过苏轼,怕是心虚吧?”皇上推测说。

“陛下,臣每每称赞谢景温平直,是有原因的。韩琦掌权,知名不知名的都走崔公孺的路子,总在韩琦面前夸奖崔公孺,愣是让韩琦认为崔公孺真是个能人!其实,平常稀松得很。崔公孺呢,也投桃报李,在韩琦面前说那些人的好话:他们也同样官运亨通了。”

“等等,这崔公孺是谁?怎么能成为路子?”神宗打断安石的话,问道。

“陛下不知道?崔公孺是韩琦的妻弟。”安石说。

“我说呢,不相干的一个人,怎么能成为路子?”神宗笑道。

“当时只有谢景温不买崔公孺的账,所以臣一直记在心里,每每为他延誉。”安石解释说。

“是这样,这自然应该!”明白了原委,神宗也点头称是了。

“用人最忌有才而奸邪的人,因为他深不可测。不过,也不是没办法对付他。只要陛下深考事理,明用典刑,有才而奸邪的人即使想怎么样,也不敢动心,只好服服帖帖。至于司马光一类人,他们怎么能迷惑陛下呢?”安石说,他似乎始终未将君实当做同一级别的对手。

神宗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司马光说如今是非淆乱,很难分清是非,倒也真值得忧虑。”

“不过,也不是没有是非。验之以事实,考之以先王之道,是非就泾渭分明,不容随意涂抹了。当初司马光说不当让薛向徙贵就贱,用近易远,可《尚书》就有‘懋迁有无化居’的话,说的就是这件事。他又说薛向一定会失陷官家财物,事实怎么样?不但没有损失,还为国家创造了许多财富!其他事情,大致也都如此。比如李定、苏轼的事,一提出来,朝廷就要下面一查到底,也是一视同仁,并没有包庇一个,放过一个。谁在陷害苏轼?查清了,他不就洗刷干净了吗?”既有理有据,神宗当然不能不信。

“有人拿党锢之祸比附现在,爱卿怎么看?”神宗想起最近的流言。

“臣只能说是胡说八道。什么是党锢之祸?人主昏乱,宦官专权,迫害士大夫,这才有党锢之祸。如今哪儿来的党锢之祸?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恕臣斗胆直言一句:陛下明智,前世君主无人能比,只是刚健不足,不能一道德以变风俗,所以异论才纷纷攘攘。如果陛下能圣威独断,凡事都裁之以理,再力行不倦,久而久之,风俗人情自然就会改变了。陛下且将春天与现在比比,是不是大不一样了?只要陛下勇往直前,会越来越好的。”安石绵中有刚,既有批评,也有鼓励。

“爱卿说得对。目下西夏又蠢蠢欲动,边疆臣子要是不受用,怎么办?”神宗的思路一向快得出奇,又跳到西夏去了。

安石一笑,安慰神宗:“陛下放心!法行,则人人可用。以天下人了天下事,怎么会无人可用呢!关键在于法出令随,有法必依,犯法必惩。舜做天子,他父亲瞽叟杀了人也不能不受惩罚!这可是尧舜所为、孟子所说的事,不是申不害、韩非他们说的。”

“不错。武后能驾驭那么多豪杰之士,还不就是因为她执法如山吗?”神宗举一反三,又提出唐朝武则天的例子。

“陛下圣明。如今的士大夫,还有谁能比姚元崇、宋璟、狄仁杰这些人更强?他们都能为国法所驾驭,何况那些不如他们的人!陛下尽管放心吧!”

安石说的这些人,都是武则天手下的能臣。这种比较最有说服力,神宗会心地笑了。

由司马光引发的新一轮斗争,终于以他的出知永兴军而告结束。他的官衔则由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右谏议大夫、知制诰、史馆修撰等,改成了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集贤殿修撰、知永兴军,照算该是正三品了。陛辞的时候,皇上叮嘱他:“爱卿去守长安,边界上有什么动静,务请及时报告朝廷!”

司马光却说:“回陛下,臣守长安,离边界还远着呢,怎么能知道边界上的情况?”

“怎么不能?王陶当年守永兴军,西夏人进攻大顺,就是王陶最先得到的情报。”神宗提醒他。

“王陶耳目心力过人,臣怎么敢比他!职分之外的事,臣一概不敢过问!”司马光冷冷地说。

“那就多管管本路民间的事吧!”神宗知道与他计较不得,只好改了口。

“那是自然。”司马光回答。说完,磕了头,径自下殿去了。也就打这一天起,他三缄其口,再不轻言朝政了。

神宗不是担心西边有事吗,需要一个重臣去宣抚陕西。

安石主动请缨:“陛下,臣还没有经历过边事,应该去一趟。”

皇上先也同意了。可韩绛原是知过庆州的,又想为安石分忧,也请缨说:“朝廷正倚重安石,怎么能没有他?要去,还是我去吧!”

安石不同意:“您比我更重要,还是我去的好!”

神宗见他们都拣重担挑,又高兴又感动,说:“你们二位是朕的左臂右膀,朕谁都离不开!倘若韩绛要去,有需要也可以商量着来,内外相成,也就同在朕身边一样了!”

“陛下说得对。我有事,可以给安石写信。安石在中书为里,臣在陕西是外,正好互为表里!”韩绛接口说。

“臣因为不习边事,每到议论决策,总是犹豫不决,不敢果断行事。眼下陈升之请了病假,中书必须留一个熟悉情况的人,还是留韩绛,我去陕西的好!”安石还是争道。

皇上权衡结果,还是叫韩绛去做陕西路宣抚使,而且特意放权给他:来不及奏报的机要事情,许他便宜处置。又亲自下令,要两府大臣都到韩绛府上去给他送了行。

韩绛西征,参知政事不又有空缺了吗?补的谁?还是冯京。韩维倒是不错,但他对新法根本不热心;有个吴充,资历、人望等各个方面虽都够格,尤其是比别人更懂实际事务,可他与安石是两亲家,安石的女儿嫁了吴充的儿子,已经权了三司使,安石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做参知政事!皇上想想也是。一来二去,又落到冯京头上了。这官场上的事,谁能说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