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老卖老大官抗法
用智吃智小官弄险
尽管反对新法的人一再指责朝廷拒言绝谏,实情并不尽然。安石他们始终如坐针毡,无时无刻不关注着事情的进展,努力作出相应的调整,总希望它能尽可能地完善一些。青苗法最戳眼,议论最多,朝廷用力也最大。就在反对派起哄起得最来劲的时候,朝廷又下了一道诏书,除了重申利息不得超过二分,不得强迫老百姓借贷,鉴于夏、秋两季借贷还款离得太近,各地农时早晚不一,操作起来有一定的困难,又特别强调:各地一定要因地制宜,根据老百姓的实际需要,实事求是,灵活处理夏、秋两季借还事宜,决不要搞一刀切。并且一再重申,希望各路与州县地方官员,及时将相关情况如实报告朝廷,以便朝廷权衡措置,减少损失,避免危害。后来,又下了一道诏书,要求各地除留部分钱粮准备赈济等特殊需要,青苗钱只作一料散发,还贷则一次或分作两次,听百姓自便。情愿两次借钱的,也听百姓自便。总之,以方便百姓为要。高高在上的朝廷,大抵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可立场、角度不同,看问题总难得一致。既不一致,就会发出不同的声音。各说各话,居心不良的固然有,也未必人人都居心不良。尽管如此,因着时势情景的差别,它们仍然可能引发意料不到的种种反应、影响与后果。碰到这种情况,究竟如何对待,如何善后,就只能看当事人的气度见识了。
欧阳修自从败走亳州,早已对政治心灰意冷,一连上了五六个折子请求致仕,那是特认真的。可朝廷不知就里,还以为他不过做做样子,也在变着法儿要官!老官僚们十有八九喜欢玩这一手,朝廷还真想不到别的!中书里原本同情他的多,就是皇上也看好他,一再留过他的。结果,不但致仕不成,反倒加他为兵部尚书,让他去知青州军州事,并兼任京东东路安抚使。他辞了又辞,到底辞不成,只好勉强上任了。他之所以辞了又辞,除了政治上灰心,身体每况愈下,也是个原因。眼睛不好,是老病,几十年了。还在英宗的时候,他又得了消渴症,也就是通常所谓的
糖尿病。嘴里渴得不行,恨不得倒拎着个水壶不住口地喝水,下面却又总想尿尿,昼夜不得消停。人已经瘦成了皮包骨,膝盖尤其没有力量,行动都不方便了。因为消渴肾虚,本来近视的眼睛更差了,三四尺之外连个人影都看不真切!这样一个身体,还要管上一路九州无数繁杂事务,不是开玩笑吗?!
既不得不上任,又力不从心,他还能管多少事情?也就勉强应付,不出大事,就千好万好了!再多的,可是想也不敢想。虽然如此,他心里可不糊涂。安石的重归朝廷与得到重用,朝政充满活力,他都觉着由衷的高兴。既为朝廷得人高兴,也为自己慧眼识人高兴,更为国家的前途高兴。没有皇上与安石这样君臣相得,大刀阔斧,根本谈不上革故鼎新,国家也真没治了!眼前的政治局面,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吗?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第一次发现,原来,庆历的改革梦并没有从他心里完全消失,只是沉入潜意识之中,为岁月与官场的烦冗庸俗所压抑、所淡化罢了!他的胸中,顿时又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恨不得当即跃马扬鞭,重返朝廷,与安石一起重振朝纲,叫大宋立时面目全新,民富国强!可刚想着要站起来,那软溜溜的膝盖就已经卖了他,差点儿没叫他跌个大马趴!他这才猛然梦醒,不得不一声长叹:“唉,退我十年,哪怕五年,也好呵!”两行泪水,早顺着眼角漫了出来。
一阵伤感之后,他的心里,隐隐又漾起一丝羡慕与妒意:安石可是赶上了好时候,遇上了一个大有作为的年轻皇上,君臣鱼水相依!这可是千载一时的政治机遇呵,真正可遇而不可求!但一想到自己几十年来的坎坷命运,他又不能不为安石甚至皇上担心了!因循守旧,怠惰贪婪,从来就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古往今来,网住了多少勇猛有为的才智之士!自己与范仲淹、韩琦这一班人,不就是被这张大网网住了手脚,再也无所作为!不仅如此。我们这些被网住手脚的人,自己又变成这张大网的纲目网扣,重新又网起别人来。这网,也就更无形,更大,更牢不可破了!安石的所作所为,大抵都是他在《万言书》中早就设计好的既定方略。我们这一拨人,当时可都是当政的。要是没变成纲目网扣,早支持他实施变革了,何至于等到今天?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可想来想去,他始终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好像永远只能如此,只好宿命地认输了!于是,他心里又升腾起一股柔情,一再暗暗祷祝,但愿安石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能够一帆风顺,将变革进行到底!
可他毕竟老病缠身,不能不与现实产生隔膜。当反对青苗法的风声甚嚣尘上,尤其是韩琦上过折子之后,他不能不有所动摇了。而对朝廷与安石的忠诚关爱,更将这种动摇变成了行动。他先是上书,请求彻底罢免青苗法;考虑到这个意见可能不被接受,他又提出三条替代建议:一是取消贷款利息。那逻辑是,朝廷虽重申不准取三分利,只取二分利,但这也只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而已,只有完全放弃利息,才是真正利民。二是,夏秋两季贷款重叠,灾害虽明令延期还贷,但只说到一次灾害延期一季,假如连着灾伤,怎么办?建议因灾,或无力或有意不还贷款者,干脆停止借贷,以免公家受损,州县催交鞭扑百姓。三是,请求停止委派提举官监督青苗钱的收发。理由是,朝廷虽三令五申不准抑配,可既派了专官监督提举,将它当做考核地方官的一项重要指标,谁敢不拼命发散?提举官与不准强迫借贷,恰恰是矛盾的,很难并存。取消提举官,让州县真正自理,就没有抑配的弊病了。
这些意见人家早就说过了,自然不会有结果。眼见五月,该收取春天贷的,另贷秋天的钱了。他手下的人怕烦,汇报说:“夏钱一个没收上来,秋钱怎么贷?贷下去不是越积越多,越收不上来吗?而且,春天贷款还可以说青黄不接,真有需要。眼见丰收了,谁还要钱?这不明明是生着方儿收利息吗?”
欧阳修一想,可不是吗?人家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原是冲着他的想法说的,能不正中下怀吗?既然说得有理,就该拍板,欧阳修一挥手:“这样好了,传令一路,今年秋季贷款一律免放,等候通知!”
手下可没想到这个,反倒害怕起来:这可是个了不得的交关,谁敢承担责任!“大人,这——”
“就这么决定了。一切由我向朝廷交代!”欧阳修毫不犹豫地说。当年的果敢勇猛劲儿,仿佛又回到他身上了。
“好咧!”手下早巴不得这句话,眉飞色舞地传达去了。
作过决定,欧阳修又起草了一道折子,向朝廷报告了自己的决定,请求批示。为增强说服力,他特别强调:春贷,青黄不接,或许还有解决困难的作用,但秋季贷款,正当丰收之后,老百姓根本就不需要,分明是借口敛财。假如夏季歉收,老百姓春贷还不起,则不应再贷,以免朝廷损失。这就是说,无论丰收歉收,秋季贷款都应当一概取消。他根本没想到,实际情况千变万化,哪里是一两个推论就能囊括一切的呢?比如,家有不同,事有各别:有人想春天贷,有人却想夏天贷;有人春天并不需要,夏季却又突然有了需要;春天贷了款的人家,夏天并不一定连着追贷,等等。只要实事求是,总能妥当处理的。不问青红皂白,一律停贷,真需要的人家不就惨了吗?而且,才进五月,夏款催交不过刚刚开始,怕收不回来,不过是手下人怕事的借口而已,他实在是着了手下人的道儿!既一时想不明白,也就只好充冤大头了。
在庆历的老人当中,安石最看好的就是欧阳修。除了知遇之恩,对自己的理解、支持这些个人原因,还因为他的人品学识,及勇于为事的刚正果敢。庆历之后长期没有大的作为,固然是一种遗憾,但却不是他个人的责任。自己在朝为官,不也同样无能为力吗?虽然官职高低不一,可以发挥的作用有大有小,但在那种情势之下,谁也无能为力。要他个人去承担责任,不现实,也不公正。除了这些,在庆历老人中,他年龄上也有些优势:除与韩琦同龄,比别人都要小几岁。关键时候,这几岁的优势,是很能解决问题的。可自己重返朝廷,却与他失之交臂。他离开朝廷去知亳州,自己还在金陵;到自家返京任翰林学士,他很快又去了青州。这在安石,不能不是个遗憾!他总想着有朝一日,欧阳修能重返朝廷,与自己一起一新朝政。实在不行,也可以借重一方,替朝廷把关分忧。带着这么一种向往期盼,却突然接连读到欧阳修的两本折子,专攻青苗法,安石的那一份失望与苦涩,自然一言难尽!
可冷静之后,他也就处之泰然了。欧阳修可能不明真相,受到一帮别有用心的手下的包围蒙蔽,还有就是朝野众口哓哓的消极影响了。不能像过去那样交流,自然也是误会的一个原因。可他的折子毕竟与人不同,是善意的。三条建议,除了不明真相的误解,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可他身为方面重臣,擅自对抗朝旨,停法不行,总是不大好说的!朝廷不说,也还有个如何向朝野交代的问题。
御史台与条例司的那一帮激进派,果然不干了:大臣竟敢如此抗法,不严惩,还怎么维护朝廷的威信,保持政令畅通!他们也上了折子,要求朝廷严肃查处,给朝野一个交代!
神宗则只有惋惜:“欧阳修原是能为朝廷做不少事情的。实在是他执意要离开,朕一直都很惦记他。没想到他会这样!怎么办呢?”
“目下众口汹汹,欧阳修又远离朝廷,难免不受影响。从折子上看,也倒还是善意的,与专门反对新法,似乎还有些区别?陛下只从它的积极方面去看吧!”安石劝道。
“朕没有问题。我也爱他的学识刚直,勇于为事。可条例司与御史们的话,也不能不考虑!没有个交代,如何服众?再有人效法,更没法儿处置了!”皇上也有些无奈。
“交代当然要有交代。微臣建议,皇上是否可以下个明诏,一面批评他行为不当,一面赦免他的罪过,不予追究?这样,于情,于法,于理,都能说得过去;朝廷与欧阳修的矛盾,也就化解了。他这样的老臣,朝廷总还是要有所倚重的!请陛下斟酌。”安石提的,是个调和矛盾的两全之策。
“你们几位呢?”皇上问公亮与升之他们。
他们更愿意息事宁人,还有不同意的吗?都举双手赞成:“这样处理好,朝廷与欧阳修都磨得开面子,对朝野也有了交代。”
欧阳修得了朝廷的赦免诏,果然感激涕零,当时就上了谢罪折子。除了感谢朝廷不予处罚,就是承认自己很久以来一直苦于昏衰,不大了解情况,不该听信流言,以致措置失当,实在罪不容赦。皇上看过折子,就高兴地拿给了安石:“爱卿也看看,欧阳修果然上章谢罪了!还是您的办法好!”
安石见皇上高兴,也就趁热打铁说:“欧阳修既然知错能改,实在太好了。目下太原府及河东四路安抚经略使缺人,这几天中书也正商议要派个重臣去,是不是就请皇上宣他去太原?若能,不妨也请他进京朝觐,陛下也好就大政方略,征询征询他的意见?”
“好呵,这个意见好!”神宗高兴地说,“朕这就打发人去,一边下诏,一边也替朕看望看望他。”
皇上很快果真派人,带着任他为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兼河东四路经略安抚使的敕命,去青州找欧阳修了。可欧阳修除了感激,已经无法从命,只能归田守拙,颐养天年了。颍州西湖之畔的房子,是在刚到青州时就打发人盖好的,田则早就置了。就着皇上的恩宠,他也趁热上了折子,不仅辞命不受,又再次请求致仕;实在不准,就请调换一个离颍州田庐较近的小州,让自己暂且歇肩,等待致仕。使臣回来一说,欧阳修的近状实在不堪任事,神宗只好让步,调他去知蔡州。欧阳修一到蔡州,就自号六一居士,以示退居决心。很快,果真退了。安石想他帮助新政的念头,这才不能不最后断了!
步欧阳修后尘的,是富弼。
富弼不像欧阳修那么耿介愤懑,刚从丞相退入亳州,虽也有几天心里磨不直,很快也就想开了。说是得力于性格随和,倒也未必尽然。他有随和的一面,那只是表层,为了应付官场。骨子里,其实倒是最计较顶真的。这也难怪,越是谨小慎微的人,可不越是会斤斤计较吗?自从英宗时与韩琦成了陌路,他就再也没有理过韩琦。逢年过节,韩琦倒是礼数照旧,总有书信什么的问候,他只照单签收,概不回礼。因为韩琦的关系,他也迁怒于欧阳修,恨他与韩琦狼狈为奸,搞什么尊濮王为皇,同样再不理他了。直到后来,他们两个先他而死,他连唁文都不发一篇,全当没那么回事!这种计较,真正可谓深入骨髓了!他的散淡,主要是得力于他对僧道方术的迷恋:他一直在练吐纳长生之术不说,先前还因为迷信于尼,被皇上狠批了一顿。一个迷恋方术长生的人,怎么会为俗事伤心伤肝?要是那样,这僧道方术,还有一点值得留恋的地方吗?
富弼到亳州,很快又迷上了一个叫颙华严的和尚。这颙华严原是颍州的一个僧官,听说他在苏州得了道,富弼便想办法硬是将他从颍州挖了过来,拜他做了师傅,让他在家里随意出入。这颙华严原本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一来二去,就将富弼的那么一点秘密,全看在心里了。有一天,乘富弼去公事堂办公,他又悄悄踅进了富弼的书房。书房里有十几个柜子,只有一个锁得特别严实。
颙华严指着那只柜子问家人:“那里有什么,怎么锁得这么严实?”
家人说:“我们也不知道。老爷一再交代,这个柜子谁也不准碰。全是他自己经管开启的!”
“给我抬到院子里烧了!”颙华严说。
“师傅,这……这可万……万做不得!您饶了小的们,让咱们多活几天吧!”家人吓得直打哆嗦,话都说不转了。
“有我呢!妨碍本僧做法事,你们就能吃罪得起!”颙华严威胁说。
家人想想也是:人家可是得道的高僧,总该有他的道理!果真遵命,将柜子抬到院子里烧了。
富弼回来一听到说,脸都吓白了!
颙华严却不慌不忙一叉手:“恭喜大人!”
“恭喜什么?有什么好喜的?”富弼没好气地说。
“贫僧为大人去了一块心病,怎么不该贺!”颙华严说。见富弼还没领悟,又开解道:“心中有佛,万事宾服。不立文字,是为上佛!要那些东西,岂不累赘?心有累赘,不病而何?”
富弼一听,还真是这样!心里豁然开朗,嘻嘻一笑,再不问了。从此,硬是觉着道根陡然长了许多,心里总是喜滋滋的。
这样一个立地成佛的人,还会关心世俗的事?怎么不会?他毕竟没有完全超脱尘凡,还当着官儿不是!看着朝野纷纷,尤其是韩琦、欧阳修都有所动作了,自己怎么着也不能落得太远哪!向佛的心性,又给了他本来不大有的一副胆气,竟一不做二不休,下了一道死命令:青苗法聚财于上,散民于下,决不可行,本州一律不得发放青苗钱!
这还得了?一个比一个横了!韩琦不过上书请罢;欧阳修只是提出建议,权停不放,一面还上书请旨定夺。富弼硬是干脆,索性不买账!
提举官上堂理论,他见也不见,让门卫将提举官挡在门外:“老爷吩咐了,身体不适,一概不见客。要是说发放青苗钱的事,老爷已有奏章,一切由他负责,不关别人的事!”
提举官骂道:“大胆,你知道我是谁,敢这样跟我说话!”
门卫道:“大人恕罪!这都是富大人的原话,叫小的专传给您,如何不知道大人是谁!”
提举官说:“他这样目无朝廷,就不怕我告他?”
门卫说:“回大人的话。我们大人说了,说如果您要告他,悉听尊便!这也是他的原话。”
提举官知道说不清了,气得无可奈何,只好回去上折子告他了。朝中有个御史邓绾,也请求严惩。主事的大臣,谁也不高兴:这是明显将朝廷不放在眼里的严重挑衅,不惩治怎么行?
神宗却长叹一声:“唉,他就是知道不会将他怎么样,才敢这么横着膀子来!真要杀头灭族的,他连大气也不敢出了!怎么惩治?三朝元老!抹掉他的使相资格,让他去判汝州吧!”
“陛下说的是!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了。先前宽仁惯了,陡然怎么个严法!就是三皇五帝时代,先没有敢这么公然抗令的!尧的时候,鲧因为违抗命令,被砍了脑袋;共工因为说一套做一套,被流放了。富弼改判汝州,仍不失安富尊荣,也只好由他了!”安石说。
就这,富弼还不乐意!他先是忍气吞声去了汝州。待了两个月,到底不服气,索性上书,说自己不了解新法,无法理事,请皇上准许他立即致仕,去洛阳养老。洛阳是他老家,那儿一切早就应有尽有。况且,两府大臣致仕,加官晋爵、封妻荫子不说,那薪俸也照发不误,一文不少,何乐而不为呢!算来算去,少的不过权柄而已。可新法当道,这权柄早已打了许多折扣,丢就丢了吧!皇上这边呢,觉着他反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退就退了得了!真就准了他的折子,重新加了官,让他致仕回洛阳去了。从此,富弼除了吃干俸,对于朝政,也就只能说说空话,发发牢骚了。
大臣权高位重,资历老,朝廷轻易动他不得,可以这么公开抗法不遵。至于芝麻小官,就是有心,也没这个胆儿。不过,他们也有他们的斗法。
子瞻说能做半夏、厚朴的那个姜潜姜至之,不是陈留县的知县吗?他就有一手绝的。
接到朝廷诏令的第二天,主簿前来请示:“大人,这青苗钱是要县里散的,是散还是不散?”
姜潜冷冷一笑:“主簿大人这是什么话?朝廷——”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朝西北汴京方向略一叉手:“朝廷的旨意,谁敢不遵!不但要放,老百姓有需要,还要大大地放!来人啦——”
书吏赶快过来,叉手问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将朝廷旨意写成榜文,贴到县衙门口,另派专人守候。有借贷的,立刻引他进来!”姜潜吩咐。
书吏答应一声去了。
隔了三天,姜潜又将书吏唤来了:“三天三夜,都没人来,怕是不需要了?或许老百姓还不知道?你将榜文揭了,再出城贴到三岔路口去,也派个人在那儿守着,有人就回来禀报。这可是朝廷钦命,谁都不准马虎了事,明白吗?也是三天三夜。”
“小的明白,不敢马虎!”书吏又答应着去了。
又是三天过后,书吏领着个差役回来报告:“回大人,没人要借贷。期限已过,榜文贴那儿呢,还是揭回来收了?”
“废话!朝廷的榜文,能随便让它日晒雨淋吗?当然是揭回来收好了呀!”姜潜发火说。
书吏赶紧又去将榜文揭下,收了起来。从此,姜潜就高枕无忧了:没个人来借,总不能抑配吧?那可是朝廷明令禁止的!
这么逍遥自在地过了不短一段时间,那天正在书房里忙着剔牙呢,突然,衙鼓响了!姜潜老大不高兴:正想饭后躺会儿,哪个杀千刀的这会儿来打搅老爷!可衙鼓既响,是有人要告状,不能不去!只好硬着头皮穿上官服,懒洋洋地上了大堂。饧着眼儿一瞄,堂下似乎有一个中年先生,另带着几个乡民。中年先生虽只穿着一件白襕衫,看上去倒是有些精干。至于怎么个精干法,他已经顾不上猜度。那家伙带着几个人就那么大大咧咧站在堂上,连礼也没有一个,早让他不打一处来气了!
他一拍惊堂木:“你们是干什么的?到老爷大堂上来参观,还是怎么着?”
只见那个中年人答道:“不敢。我们是来借青苗钱的。”
“借青苗钱?哈哈哈!”姜潜笑得差点儿将饭都喷出来了,“你们是本县的吗?本县宣示全县的时候,你们干吗去啦?这会儿来借钱,全县没有第二个人,你们倒新鲜!”
几个人面面相觑之后,还是那个中年人答道:“回大人,我们住得远,委实不知道有这回事。大人还宣示过全县?”
“啧啧啧,老爷还会说假话?县衙三天三夜,三岔路口三天三夜,你们竟然一点不知道,还来诬陷本县?老爷今儿晦气,不跟你们计较,快给我滚吧!”姜潜发火了。
有几个似乎也要发火,还是那个中年人脾气好,一摇手止住了:“启禀大人,我们实在刚刚知道。因为急需要钱,才大老远赶来的,还望大人成全!”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们还要啰嗦?走吧,再胡搅,本官可就不客气了!”姜潜威胁说。
“这怎么是胡搅?我们照朝廷的诏令来借青苗钱,您身为地方父母官,理应为朝廷办事,怎么能这样打发您的子民?”中年人公然斥责起来了。
“哪里来的刁民,居然教训起本老爷来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要本老爷亲自动手不成?将他们乱棍打出!”姜潜吼道。
还没等到差役们动手,早有一个身高马大的家伙一挺身抢了出来,吼道:“赵大人在此,不得无礼!”
“赵大人,哪儿来的赵大人?”姜潜蒙了,傻乎乎地问道。
“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说什么呢?还不恭迎赵子几赵大人!”另一个跟班模样的人怒斥道。
满堂上的人,这才趴下口呼“大人”了。
大理寺丞赵子几,原是专管刑狱司法的官儿,论官职也并不比姜潜高出什么。可他因为能干,又勇于为事,朝廷现让他兼管开封府及京畿各县镇的一应新法事宜,正是姜某人的当头克星!他先是接到举报,不大信,总觉着京畿之下,没人有这个胆子。想想又不踏实,到底带着几个手下前来私访了。一入陈留县境,随意找了几个乡民一问,都说想贷钱,却无处可贷。再一细问,可不是这陈留县虚晃了一招是什么?带着人进得衙门一闹,果然逮了个正着!
赵子几也不多说,只朝姜潜一拱手:“姜大人,对不起,得罪了!烦您明天自己去开封府或御史台走一趟吧!咱们走!”
直到赵子几一行人全走得不见踪影了,姜潜还在那儿发愣:难道这真的是赵子几?他可是个狠货?会不会是假的?怎么就没个人知会一声?他光听说有这么个人,却从来没有见过。但不管是真是假,这开封府或御史台还是得去。假的,不过白跑一趟冤枉路;要是真的,自己不去,更有把柄了。两罪并发,可不是闹着玩的!
看到赵子几与御史弹劾姜潜的折子,又想起欧阳修、富弼等元老的所作所为,一连几天,皇上心里都很郁闷:上下官员都这样抗法玩法,这朝政还能有一点儿希望吗?
就在这时,皇上又收到一道折子。上面写道:陛下以不出世之资,登延硕学远识之臣,一心要大有为于天下,可大臣玩令抗之于上,小臣用智弄险于下,上下相和,不一而足。且人人窥伺间隙,巧言诋毁,借以哗众罔上。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劝阻之术未明,而威福之用未果罢了!陛下宜推诚赤心善待君子,以厉其正气,奋威决断摒斥小人,以消其阴谋,使朝野四方,都知道主不可抗,法不可侮,变革之势不可阻挡。只有这样,才能无事不成,无往不胜!这些话,句句都说到了神宗的心坎儿上!他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呵,毕竟还有干臣贤人在,大有希望!再一看落款,是曾布!驳韩琦的文章,不就是他写的吗?当时就将他的名字,刻在座位后面的柱子上了。
姜潜在开封府与御史台,一切都供认不讳。朝廷倒也没有深究,只将他革职完事。为儆效尤,朝廷又专门发了一道诏令,重申对一切抗法、玩法者都将严惩不贷。不管怎么样,这一系列事情之后,神宗的态度,倒是比过去更加坚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