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回-大宋遗事

惧西风黄叶落披离

知谏院庶子遭诬蔑

赵抃知杭州,参知政事空缺,得有一个人补充。神宗征求中书的意见,公亮与安石都一致推荐韩绛。自从安石参政以来,大臣里只有韩绛一个人公开支持安石,毫不动摇。无论什么场合,只要需要,他都会直言不讳地说:“我看王安石近来所为,没有一样不恰当。真要忠君爱国,没有理由不支持新法,将变革进行到底。”说到条例司的事,他也对皇上说:“臣看王安石所奏的事,非止一桩,都至为恰当。陛下宜深自省察,千万不要为流言误了!”这些话,既出于对安石的信任,也出于对时局的了解,根本不是随便说的,更不是投机。神宗也很清楚,当时就拍板下诏了。

反对的人能不说话吗?还是御史台率先开的炮。上书的御史,知道正面攻击不会奏效,改成曲线进攻。不说韩绛不行,只说王安石参政以来,首谋兴利。陈升之由枢密院经管三司条例司,由那儿升了丞相。韩绛接了他的位子,也进了条例司。这才几个月,如今又要升他参知政事了!升谁不升谁并不重要。问题是,照这样,中书权臣都由条例司升擢,将兴利图财放在第一位,实在有违祖宗以仁德治理天下的根本,后果不堪设想。应当罢了韩绛,另选道德经术都叫人折服的一流贤才来担任。御史还退一步说,如果朝廷觉着成命难回,那就将条例司罢归三司,让中书不管财利,以成全为政之道与中书大臣的名节。想得倒不错,以为轻轻这么一击,变革的参谋部真的就能那么撤了!这不是做梦吗?说来说去,不过还是那种对财利不屑一顾的迂腐之论,朝廷要理睬,也倒怪了!韩绛,到底走马上任了。

参知政事的缺是补上了,吕公著的缺还空着呢,也要补个人上去。御史中丞是朝廷喉舌的统领,一再纷纷扰扰的折腾之后,朝廷当然更关注了。可上层可选的人实在太少,而下层官员又碍于资历,没法儿提上来。安石想来想去,想到了韩维。他至少还比较稳健,又是神宗做郡王时府邸的老人,皇上信得过。只有一样,他是韩绛的亲弟,似乎不大合适。可本朝类似的事情,也非止一件。更早的事不说,荐公著做中丞,他老哥公弼就在枢密院做枢密使,皇上不还是同意了吗?吕氏弟兄虽略辞了辞,还是上任了。安石没想到的是,韩氏兄弟不同于吕家。一来,韩维对新法本身就不像他三哥那样坚定,多少有些疑虑;二来,韩维心思又细密多了,讲究的是礼仪名分,有许多清要撇。

韩维向皇上辞道:“我三哥执政,臣要做御史中丞,职责就是指陈朝廷阙政。不说,有废公议;说,则又有碍私恩。总是左右不好做人!另外,吕公著刚刚因为反对青苗法罢走了,我来替他,也不好处:明显是划到一边的人,怎么避嫌?既不能避嫌,说话就难得服众!这御史中丞,臣无论如何不能当!”

一次不行,再说,直到说服皇上同意另外考虑为止。韩绛也说这样不妥当,曾公亮则害怕遭人议论,御史们更早就上章反对了!最后只好折中:叫韩维与冯京对调。韩维去权知开封府,而冯京则改为权御史中丞。早年间,冯京冯当世不做过知制诰,还与那个酒商刘保衡比邻而居吗?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他早升为翰林学士,且权知开封府了。

说起冯京冯当世,可也是个有些来头的人物。他老家鄂州江夏县,虽自小失孤,却生得风流俊俏,细长条个儿,白净面庞,龙凤双眼,是个出了名的靓哥儿。人既风流疏散,又孤寒无依,难免做些出格的事儿,几乎就一直没能摆脱官府的纠缠。在江夏又犯过一件事后,官府动了真格的,下了海捕文书要拿他归案,他只好四海漂流了。这一漂就漂到了杭州余杭县,躲在客栈里不敢出来。那天也是多喝了几两,想想自己风流倜傥,十二分人才,却身世飘零,到处躲藏,不由得悲愤填膺,要了笔墨,就在酒店的粉墙上题道:

韩信栖迟项羽穷,手提长剑喝西风。可怜四海苍生眼,不识男儿未济中。

原不过是发发牢骚,没想到这牢骚竟替他发出了一个锦绣前程!

当地一个豪绅看了诗,认他就是一个没得志的韩信、项羽,跑去向知县说情,愣将他的案子了了。又请他上门做客,供他读书发愤,好歹真要造个当代韩信、项羽出来!他本来资质就不错,再加上折节发愤,果然一日千里。到去赶考,乡试、省试、殿试等一路第一,竟自得了个头名

状元!说来也怪。他从鄂州进京赶考,船一进江就风云突变,差点儿没翻船将他淹死!到他中过状元回家,船到江心,又风平浪静了。他当时就停船上岸,爬到凉亭里题笔写道:江神也世情,为我风色好!用的虽是唐人庾肩吾的咏及第诗,倒也见出了他的踌躇满志。此后,他果然百般风顺,一路亨通了。

状元及第的风流郎君,谁见不爱!张贵妃的那个堂伯张尧佐,第一个要招他为婿,可他不想就这样将自己卖了,愣是找个借口辞了。跟着看上他的是富弼,两府大臣。这下,冯京认了真岳丈。有了这个岳丈,自然好风借力,一路青云喽。由县而州,京里京外,官没少做。只是因为自小失孤,成年放浪,始终改不了一个贪字。当年与刘保衡邻居,就没少拿他的奉承。他安抚陕西,做太原府知府,人家更送了他一个绰号,叫做:金毛鼠。意思是外面看着金光灿烂,里面却贪赃枉法,没法儿见人!由这样一个人来做中丞,会做成什么样子,只有天知道了!

连吕公著这样有定力的都转了向,台谏官员不纷纷变色倒戈,还能有别的表现吗?有请辞的,有出尔反尔的,有上书大骂新法重新站队亮相的,可谓花样百出。朝廷没法儿应付,只好请他们走人。像王子韶,就去江宁府上元县做了知县;程颢,则去镇宁军做了签书判官,等等。安石爱程颢学问不错,虽说贬出,原是请他去提点京西刑狱,他自己一怕弄不来,二怕受照顾引起非议,一再请辞,这才去了镇宁军。连知谏院的李常,也被贬到滑州做通判去了。

李常与别人不同,从进三司条例司做条例检校官,到做谏官,都是安石一手向朝廷举荐的。贬他出去,安石岂有不痛心的?可除此之外,又实在没有别的选择!制定青苗法,李常也是参与者之一,态度还相当积极。这才多久,就完全倒戈了。观点可以变化,由赞成而反对,也是常事。要真能说出个道道,既然又当别论。问题是,他根本没法儿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既说不出,只好另出奇招:他又上了个折子,说青苗钱流毒四海,有的州县根本就没钱拿出来,却强迫老百姓出利息!居然有这样为非作歹的官员,不严惩,还得了吗?皇上一看折子,立马下令,要他说出具体名字,好顺藤摸瓜,严惩不贷。说了五六次,他都置若罔闻。本来就是莫须有的想象,他上哪儿说出具体人来!就是真有这样的人,他也不知道呵!

皇上紧追不放,他只好狡辩:“臣身为谏官,说出具体人名,与体制不合,有背台谏传统。”

陈升之也替他辩解:“台谏官员允许风闻言事,要他分析,是有些强人所难!”

“这就怪了!要逼他说出听谁说的,或者治他言而不实的罪过,他拒绝说话,怕说出来会堵塞言路,还情有可原。现在不过要他说出违法官吏的姓名,朝廷好依法处理,他为什么不说实话?这与台谏体制有什么相干?”皇上这个道理还是懂的,并不好蒙。

“皇上说得对。”这种场合,安石从来秉公直言,不搞弯弯绕,“不问说的话是从哪儿听来的,也不因为所说不实就责罚处理,这才是允许风闻言事。还有一种情形牵涉奖惩攻讦,在一般人,说话不实,要追究他的诬告或上书欺诈之罪,唯独台谏官员说的有假,则不加罪。这种网开一面,也是允许风闻言事。如今皇上只是要他实话实说,好处罚违法官吏,与风闻言事,根本毫无关系!”

皇上又拿出一道折子,笑道:“还有怪的呢!这也是李常的折子,说朕盖一座宫殿要花费百余万,一次游宴要花费十多万,这才让大臣敲骨入髓剥削百姓。最近外面流传的谤语,都是从他这儿来的!”

“这实在太不像话了!陛下即位以来,从来也没搞什么出外游宴哪?就是盖宫殿,那也是为太皇太后、太后修的,并不是您自己享用。李常怎么能这样乱说一气?”安石头一回听说这种事,不能不震惊!

“这个人看来确实有些问题!”神宗又想起一件事情:“爱卿前不久卧病在家,他求见朕,说您怎么怎么贤德,朝廷不能一天没有您。假如是因为他说青苗法不好,才导致您待罪家中,那么,宁可将他驱逐出去,也不能将您给罢了。这话虽然不错,可他不该出了朕这儿,就去四处讨好。爱卿那儿,想必也去了吧,说是在朕面前替您说了话?这种人,怎么能信任?”

皇上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安石还能说什么?只好感慨知人之难,一任皇上将他贬出去了。

皇上处理这些台谏官员虽不无果断之处,也同样不能没有顾虑。他问安石:“人情这样沸沸扬扬,怎么办哪?”

“这也是万不得已,朝廷还愿意这样吗?就朝廷所做的而言,更是仁至义尽,宽厚得不能再宽厚了!还是那句老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安石也无可奈何,“唐尧盛世,对下面那是再仁德宽厚不过了,可还是不得不流放共工、�NB665�兜。要说他们的罪过,�NB665�兜不过徇私枉法;共工也只是‘静言庸违,象恭滔天’,说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都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罪,可尧帝还是毫不留情,将他们流放了。不这样,就没办法做到政令畅通,天下划一,什么事都办不成!吕公著也一样是说一套做一套,皇上也早看出来了,可始终对他优礼有加。直到这次事发,皇上还一再优容,让他留在翰林院供职,是他自己不愿,这才去了颍州,还留了个侍读学士的衔。其他台谏官员,大抵都是跟着吕公著起哄。天下积重难返,有那么多事情要办,有那么多人奸宄不法,他们说过一句话吗?一句没有,专门只攻青苗法。他们同样与�NB665�兜没有多少区别。陛下对这些人,也是投鼠忌器的时候多,严厉处罚的时候少。贬出去的,在诰词上还多方关照褒扬;没贬出去的,不过挪个位子,还在朝廷做官。他们进退都不无所得:得了志,天下由他们说了算,可以加官晋爵;就是言而不中,也可以博个耿直敢言的好名声,官职待遇根本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有时或许还能夤缘升迁。既有恃无恐,他们还能省事,与朝廷一心一德吗?陛下如此善待他们,是要团结他们,让他们为朝廷尽心尽力,真正可谓用心良苦!可他们果真能体谅陛下的这一番苦心吗?我是真有些担心!担心他们会将陛下的宽容,当做见事不明,软弱可欺,那就只能适得其反了:他们只会更加肆无忌惮地攻击新法!”

安石的这一番劝诫,也有他自己或者都无法理清的复杂与矛盾。但透过它们,也似乎另有一种弦外之音。这种弦外之音,神宗应该是不难明白的。但他也无可如何。本来,要区别诤言与攻击,那度本身就不好掌握。何况,除了其他种种复杂因素不说,皇上作为至尊,高高在上,不完全滑向一边,始终留点退路,才能保证操持的绝对自由,永远立于不倒之地!至于实际的是非曲折,有时只能暂时忽略不计了。这几乎是任何一位至尊的自我保护本能,与立场、见识等等都关系不大。也正因为如此,这种本能往往也会淡化、模糊原来清晰坚定的各种立场。凡遇到这种局面,当事人只能望洋兴叹,听之任之,除此之外,实在没有任何别的办法。既然这样,大家也就只能戴着脚镣手铐,在舞台上胡乱潇洒一回了。

除了御史中丞,李常等人空出的位子也要补缺!李定既受举荐,神宗总要安排接见的。他先问安石:“秀州判官李定,原是由李常他们举荐的,这个人怎么样?”

“他从地方上来,地方上的情况总会多少有些了解。陛下见了,一问就该明白了。”安石不想多说,只想让皇上自己去判断。

神宗见安石答非所问,想来一定有他的道理,也不问了,只让阁门使安排李定在延和殿见驾。李定中等身材,瘦削面庞,浓眉大眼,一见就知道是个干才,神宗先就有几分欢喜。见礼之后,赐他坐了,这才问道:“爱卿自秀州来,地方上情景如何?”见李定要站起来回话,赶紧又吩咐:“坐着回话就行了,不必再站起来,方便!”

李定还是站起来叉了叉手:“谢万岁!不知道万岁想问哪一方面情况?”说完,这才又坐了下来。

“新法哓哓,尤其是青苗借贷,地方上究竟反应怎样?”神宗问。

“陛下还记得秀州杨虎吗?”李定问。

“秀州杨虎?”皇上日理万机,上哪儿记得什么杨虎!

“去年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桩命案,是个杀人义士,皇上该记起来了吧?”李定提醒皇上。

“呵,您这一提,朕倒想起来了。杨虎确实是个义士,朕当初也是不得已,很可惜的一个人!”神宗回忆说。

“陛下既知道杨虎是个义士,不知道清楚不清楚他为什么愤而杀人?”李定还是只提问题。

神宗摇摇头,记不起来了:“朕印象里,好像是替亲戚雪恨?”

“不错。雪恨的根由,是他亲家借了人家的高利贷,一再被人凌辱。”李定介绍说。

这与自己的问题有什么相干?神宗一时还找不到联系。

“这事是微臣手里的事情,最清楚不过了。民间有高利贷,因为高利贷的矛盾而至于杀人雪恨,说明老百姓急需要钱。能不能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已不只是个钱的事情,也是个严重的社会问题了。青苗法正是适应这种需要而制定的,千好万好,老百姓怎么会不欢迎呢!我在地方及一路所见,就没有说不好的!”

话虽不多,逻辑却极其严密,极有说服力,神宗恍然大悟:“说得好,说得好,从来就没人能将话说得这么明白!朕再没有顾虑了!”

“臣从地方上来,不大了解朝廷的事情,容臣斗胆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朝廷最近的风气,似乎有些怪怪的,总不大正常!”

“爱卿是指什么?”神宗问。

“我来京后,去见李常。他问我青苗法的事,我如实相对,说老百姓都很欢迎,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他说,朝廷正为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你见了人千万别这么说。虽是一片好心,可朝廷不能说真话,拥护新法的人处处受挤对,受压抑,怎么着也不正常,叫人纳闷!这么着下去,皇上还怎么革除弊政!”李定直言不讳,说出了他进京以来的感受与担心。

“唉,可不是吗?春秋时候,楚国丞相孙叔敖说:‘国之有是,众之所恶。’现在就是这么个情景!”皇上似乎无限感慨。

“这也不怕。关键在于陛下乾纲独断,坚定不移,法出令随,雷厉风行,外加亲近大臣悉心辅助,天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李定满怀信心地说。

“好,就请爱卿为朝廷多多建言。”神宗说,心里已经有了用他的打算。

第二天见了中书大臣,神宗仍然赞不绝口:“昨儿朕已经见过李定了。这个人头脑清楚,深明事理,又精干耿直,置于台谏,我看最合适不过了。最难得的,是他能与朝廷同心同德!台谏官员的职责,贵在补阙朝政,更进一步健全、完善已经确定的大政方针,不是要他们始终与朝廷唱反调,做反对派反对既定政策。那样,还有统一的朝政可言吗?现在的台谏官员,少有明白这一点的。朕的意思,是否可以让李定去知谏院,代替李常,改一改台谏的方向风气?”

“李定虽受人举荐,毕竟是个候选官员,朝廷从来没有从选人里面遴选谏官的先例,他的资历也相差颇多。用了,阻力恐怕会相当大!”公亮不无顾虑。

“现在也算是非常时期,用人也要不拘一格嘛!”神宗仍然坚持。

“虽说应该不拘一格,可知谏院似乎太高了,是不是可以折中一下?眼下朝议纷纭,没事还要找事,也要将来李定好办事才好!”公亮到底想得周全。

“安石您看呢?”神宗转问安石。

“丞相的顾虑,不无道理。是不是可以请李定为太子中允、权监察御史里行?这样,既能承担言官权责,又不致过于突出,招致非议。资历不够,一般都权里行,先朝本朝都有先例。”安石说。

“既然你们都这样认为,就依你们吧,不过要尽快办!”神宗不再坚持了。

中书将任命李定的札子送给宋敏求,请他草拟正式任用敕命,却被他原封不动挡了回来。理由是不合制度:过去做御史,只有太常博士经两任通判,才准举荐。仁宗景祐年间因为够条件的不多,才允许举荐通判未满任的人。去年骤然改命京官已经不合适,如今又要用幕职官员,更不伦不类了!这样破坏朝廷规矩的事,自己是不好做的。中书再送,他再退,干脆称病请求罢免知制诰,再不上班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至少,要与变法同步,不肯对着干的念头,想来是没有了?他一门心思想的是如何维护固有传统,或者是要维护自己的面子?变革时期,事理纷繁,要真事事处置恰当,保持与变法同步的态势,也真不是说说就成的!做,要比说和想,难多了!

中书没办法,只好向皇上汇报。

“这种事都办不下来,还得了吗?”皇上非常恼火,“里行本来是不必计较资历的,让他做里行已经是考虑资格了嘛!程颢不是由知县做的监察御史里行吗,相差多少?那时候怎么不说话?用人总得看需要嘛!要是没有相应资格的人选,朝廷难道就不要御史了?岂有此理!这个宋敏求,怎么就那么难缠?吕公著的诏书,也是另搞一套。让他改,他不改不说,还在外面放风,说要是改了他的诰词,他就辞职不干了!这不是要挟朝廷吗?以为朝廷离开他,真就没人写诰词了?他不是要辞职吗?好,朕就成全他。”

为改诰书的事皇上已经窝着火,这次又来劲,他更不能容忍了。说着,果真提笔在敏求的折子上批道:文字荒疏,旷其职业。不能者止,于义可从。批完,才又说道:“另请别人撰写敕命。今后再遇到类似事情,抗旨不遵的,一律准此办理!”

皇上还有这样雷霆震怒的一面,看得几个人都呆了。而且,皇上话里的消息,也让大家莫测高深:宋敏求在外面放风,他怎么就知道了?

皇上一怒,问题还能不解决吗?也不那么顺当。另外找的两个起草人,也拒绝了。直到找了第三个人,才勉强写了敕命。三个拒绝起草敕命的人,都丢了原职;李定到底做了太子中允、监察御史里行。进御史台原不过一句话的事情,但李定的这个任命,背后那周折可不是大了去了吗?

周折大还不算,他的监察御史里行压根儿就没当长:窝子没热,就弄丢了!

有御史上书揭发他在泾县做主簿时贪着做官,不替生母仇氏戴孝守丧!御史真有通天的本事,也不知道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

神宗一向讲究孝道,这事可是非同小可!当然要下令彻查。江东、淮南、两浙等相关的几路转运使,接到诏书不敢怠慢,赶紧猛查。查来查去,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没有,只好报告:李定在宣州泾县主簿任上,曾请长假奉养父亲,没听说为生母服丧。他父亲早去世了,连邻居都换了几茬,要查真情,谈何容易!这样报告,好歹怎么着都能挂上一点边儿!

但粗粗一看,还是没服丧。这可真是个事情了!母亲死了都不服丧,该是个逆子!孔子说:“孝慈,则忠。”不孝,就会不忠。这样的人,再能干也不能用!可李定那么一副精敏样子,深明事理,怎么会做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情?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隐情?这么想着,到底看出了另一面:转运使报告,不也没有明说吗,只说请假奉养父亲。大是大非,得问一问,不要冤枉了好人!

皇上悄悄将李定找到延和殿,问道:“李定,关于为您生母服丧的事,您有什么向朕解释的吗?”

没想到,这一问竟问得李定号啕大哭起来,哭得皇上都没了主意!半天,李定才磕头道:“确有此事,微臣不孝,罪该万死!”

神宗越想越不对,安慰他道:“您既请假奉养父亲,说您贪恋做官,不为母亲服丧,显然说不过去。一定另有隐情,您不妨直说,朕也好替您做主。”

一句话,又说得李定难过起来,忍不住又哭了,似乎更伤心了。人不伤心不落泪。神宗没有催他,只想等他平静了,好慢慢往下说。

李定果然有一段难言之隐。

原来他的生母仇氏,只是他父亲的一个小妾。李定因为是个男孩,自小又聪明可爱,生下不久就被嫡母——父亲的正妻,领养了。自小到大,仇氏始终只是他的一个姨娘,谁也不敢告诉他真相!他自己即使偶有所闻,因为父亲都矢口否认,他怎么也不敢当了真。按照礼节:妾生的庶出儿子,为嫡母守丧三年,只为生母守丧一年,不为其他姨娘守丧。仇氏死的时候,嫡母仍然健在,仇氏又从来没有公开她的生母身份,不要说李定不大明白亲生母亲究竟是谁,就是明白,也有心为生母守丧一年,他也不敢越礼这么办!请假侍奉父亲,原要一举两得:既侍奉父亲,也暗含着替身份不明的生母守丧尽孝的一份心意!可这话是不能明白说出来的,只能留在心里。原本是一段滴血的往事,再不愿提,竟被人作为政治把柄兜了出来,自己又有口难辩,他能不悲愤痛心吗?!

神宗听完原委,不禁也黯然神伤。仁宗倒是万世之尊,李宸妃死过多少年,直到刘皇后去世,他才知道真正的生母,何况普通官民之家!这里面的委屈痛苦已经够多了,还能拿它作棍子打人吗?认真说起来,李定不仅不是个非礼的人,倒见出他守礼尽孝的可贵之处,难得呵!这么想着,便安慰李定道:“朕已经知道了。您很不容易,不必往心里去,安心供职就是了,一切有朕呢!”

李定不由得又热泪盈眶了:这回是为皇上的理解与关爱所感动。因为情绪太激动,谢了皇上,也就告退了。

皇上向中书几位说明了原委,安石也很感动:“这事连我都一点儿也不知道,李定也真是不容易!”

公亮请示皇上:“陛下,李定是不是要为他生母补行守丧礼?”

皇上突然有些反感,但还是忍住了,略停了停,才说道:“这就不必了吧!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说,他请假侍奉父亲时已经尽过礼了嘛!”

话虽这么说,李定还是不能安心做御史,到底上书请辞了。照皇上的意思,还要留住不放。安石劝道:“李定这事虽然委屈,对外却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让他离开御史台,倒能减轻他一些压力。时间长了,再慢慢用他也不迟。陛下不妨先成全他。”

皇上想想有道理,叹了一口气:“唉,爱卿说的也是,只是太委屈李定了!您给朕开导开导他,叫他不要多想别的。过一段时间,朕还是要用他的。”

李定离开御史台,做了崇政殿说书。反对的人还是抓住不放,说怎么能让一个不讲孝道的人给皇上讲书!不仅攻他,连安石也一起攻了起来。皇上特恼火,将胡乱说话的又罢走了。罢是罢了,李定也更加不安了,又上书请辞,最后去了中书,一面检正吏房公事,一面兼判太常寺等。皇上与安石,自然都不免啼笑皆非。

李定倒了霉,有人却因他而得福,大大风光了一回。这个人,就是朱寿昌朱康叔。

说来,他也与李定一样不幸。母亲刘氏也是父亲的一个小妾,生完寿昌就被赶出了家门。直到五十多年以后,寿昌做了广德军的知军,才知道这件事,而母亲早已没有任何消息了,连生死都一点儿也不知道。寿昌硬是辞官四下打听,终于找到母亲,将她重新接回了家。此时,刘氏已经七十多岁,改嫁党姓,又生了几个孩子。他与李定,正好是个对比。这样的重磅武器,还能不用?一拨人纷纷写诗、上书,又是赞颂,又是举荐,将他抬到了天上。抬他既非真心,不过是为将李定贬入地下,说着好话,自然忘不了狠踩李定一脚!政治斗争,什么武器都用。可居然用到人家母子泣血的伤心往事,也真绝了!而人生在世,侥幸得福的原不少见。但像这样,借一个根本不相干的人的母子悲剧,使另一个人的声价陡增百倍千倍,大概同样绝无仅有!都说政治斗争无奇不有,能化腐朽为神奇,由此看来,实在千真万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