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回-大宋遗事

惊纷纭倒戈报桃李

兴甲兵梦呓清君侧

李定的机遇与周折,缘于朝廷的政治变动与新的组合。

变革时期,风樯阵马,瞬息万变,无论是谁,局里局外,没有很好的心理承受能力与道德人品,都很难处惊不变,我行我素。一百人里面,总有九十九个会惊慌失措,抱头鼠窜。至于早晨结盟,晚上背叛,当面信誓旦旦,转身倒戈相向,等等事情,更是屡见不鲜了。要大惊小怪,只能怪您自己见少识浅,绝对怪不了别人!

安石参政之后的大宋,那可真是地地道道的多事之秋!大春天里,一只蜂房突然从树上掉到地上,那是个什么劲头?大宋也就与它不相上下。在安石,何尝不想循序渐进,稳扎稳打,只让变革与时间同步相前,平风静浪地完成一切!可神宗毕竟是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皇上,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看问题都戴着飞镜,咫尺千里。要办一件事情,也是雷厉风行,恨不得转眼之间,就叫变革旧弊的新政之雨,洒透差不多已经干涸了一个世纪的因循故国!除了已经实施或准备实施的诸多新法,由于神宗力主,有所改动或准备动作的各种措置,同样非止一端。新法主要着眼于从根本上抑制兼并,发展生产,改善财政,而对于三冗之害——所谓官冗、兵冗、费冗,暂时还没有什么直接的约束与改造。倒不是安石没想到,他实在不敢轻易起事。他很清楚,动三冗不啻是刨别人的祖坟,每动一步,都会遇到既得利益者的坚决反对。变法之初,根基不牢,这些人暂时还碰不得。硬要去碰,无疑是轻启战端,八方树敌,除了陡然增加变法的阻力,没有任何好处。但皇上往往并不这么看,他要的是毕其功于一役。他也有他的逻辑前提:我是皇上,我怕谁!年龄与阅历,暂时还不能让他懂得:谁都不是万能的,谁都有玩不转的时候。哪怕皇上,也不例外!而且,更有甚者:面对因循弊端,一个皇上的作为,甚至还比不了一个市井小民。市井小民要想革除家里的那么一点陈规陋习,下个决心就成,远比皇上革除弊政简单多了,也有效多了!皇上既认识不到这一点,只能刀枪剑戟一起出台了!安石无法违背皇上的意志,只能将行动尽可能限制在有限的范围内;动作的幅度也尽可能缩小,不事张扬,点到为止。冗兵,暂时还只限于在小范围内统计、淘汰老弱病残,将那些不堪再当兵的退出编制。冗官,也只计划撤并州县,劝退七十以上不能任事的人;再在西、南、北三京增设虚职,安排州、军以上老弱官僚,让他们甭再占着茅坑不拉屎。冗费,则主要是减少皇室宗亲的月赐赏给。事关皇家,特别需要皇上痛下决心,外人谁敢过多插手!尽管慎之又慎,打拱作揖,被触到的人,还是个个骂娘跳脚!

颁行或准备颁行的新法,已经这样那样地触及了几乎每一个阶层;刨祖坟,又让那些既得利益者跳脚骂娘。这天下,还能不乱成一窝蜂吗?君实在给安石的信中说:介甫从政期年,而士大夫在朝廷及四方来者,莫不非介甫,如出一口。下至闾阎细民,小吏走卒,亦窃窍怨叹。虽不无夸张攻击之过,但说到对安石参政之后举国骚动的描述,该多少还是有些真切之处。吕公著原来最能处惊不变。当年砸了钧窑珍品,谁都大惊失色,只有他置若罔闻,眉都不皱一下。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该更有城府,更能处惊履变了。可这变动实在太大了,大得他连想都不敢想!要他还能保持超然,难!

在一开始,安石荐他做御史中丞时,他是真想投桃报李。他荐的几个御史,大抵都是从安石的立场考虑又考虑,才最后拍了板。有些人虽未必真对安石有所帮助,至少他自己真心认为,这些人品学都属上乘,能够有益于安石。当初与君实设计防堵安石的念头,早已淡化,差不多都快泯灭了。可眼前突起的风云,终于叫他寝食难安了,他不得不面临一种多少有些痛苦的抉择。尽管如此,他还是耐着性子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也就是他了:搁别人,早跳出来了。

父亲在郑州设家宴款待范仲淹,自己自始至终都陪在一边,两个人的谈话,至今都还历历在目。对于庆历新政,父亲那是一种无奈:理智上赞成,情感上反对。父亲的苦衷,是皇上的守成求稳,以及由此形成的上上下下安于现状、害怕变化的因循态势。自那以后,国家是每况愈下了。要说变革,该是更刻不容缓了!可因循之风,不也随之愈刮愈烈,以至窒息一切了吗?连庆历新政的参加者、鼓吹者,全都已经偃旗息鼓,改弦更张,更甭说别人了!自己踏入政坛,也有好几十年了,始终跟着朝政转悠,今天说这,明天说那。话虽说了不少,可什么时候说过朝政应当改一改、变一变?自己连父亲的那一点犀利与勇气,都没有了,也真是惭愧!或许,自己办不了的事情,无意识中总是希望有个人,能出来冒险代劳?安石打金陵过来,自己对他抱着一线希望,以及后来的投桃报李,是不是与这种没法儿说出口的潜意识多少有些关系,也真难说!要是一切能不过分,能多少为自己所接受,且能够平稳进行,不至如此纷扰,那该多好!那样,自己可能真的就这样一言不发,在沉默中完成自己的历史表现了。沉默也是一种记录,一种模棱两可的记录。在历史的长河中,有时候,这种记录会比壁垒分明的得分更实惠:它挂着是非两边,既可以属是,也可以属非。不论是非怎样颠倒,壁垒两边的斗士都有被尘土掩尽风流的时候,只有它,永远是个不倒翁!永不衰败,既然要比辉煌短暂而罪孽长久,更灿烂!就像恒星与流星,只有恒星才天长地久呵!可现在,自己已经无法沉默了。尤其是韩琦上书之后,更不能不有个态度!

公著当然也要权衡一下势力的对比与消长。比起父亲那会儿,皇上年轻有为,锐意革新,这是先皇帝没法儿比的。安石固本三事,去其疾苦,抑制兼并,便趣农,平民百姓也有得着实惠的一面,不会不支持。但群氓无知,向东向西并无一定之规,也就不足为凭了。除他们之外,持激进态度的,大抵是一些亟待改变处境的下层人士,想通过这一场变革,由台下走到台上,好好叱咤风云一回。条例司的那些年轻人,就大抵如此。地方官员与士绅里面,这样的人也所在都有。他们的能量相当大,当然不能低估。但重权不在他们手里,社会的稳定也不靠他们。官僚士绅,因循守常、怕变怕事的是绝大多数。眼前的激烈反应,就是明证。而只要有他们横亘在中间,变革所需要的威势与畅达,就会被拦腰截断,谁也甭想往前轻易挪动半步。连皇上也无能为力。古往今来,凡为大多数官僚士绅反对的事情,有哪一件是办得成的?更不要说将一切都弄个底儿朝天的变革了!远的不说,从商鞅算起,桑弘羊、王莽、刘晏、范仲淹等等,谁有好下场!君子固本,这可是圣人的话。父亲当年的行为,大抵就是与此相仿佛的吧?介甫,只好对不起了!

公著向皇上奏了一本,说变革虽事出有因,但所有措置,却没有一样得当,刚刚开始,就弄得内外乖离,人人危惧了。祖宗好不容易仁恩厚泽,深得人心,愣是让这么一两件小事轻易失掉人心,实在太可惜,太可怕!说到具体事情,则一点儿新意没有,不过还是请罢去三司条例司,不要派提举官去散青苗钱而已!朝廷自然不听。他再上书,仍然毫无音信。于是,他又来了老一套:干脆请求罢职外调,只在家里待着,不再上班了。

公著的倒戈,安石既震惊,又难过。虽然从来没将公著当做志同道合的密友,但相处几十年,应当是不无感情的。尤其是荐他做御史中丞,不论怎么说,多少是对他寄着希望的,希望他能帮自己一把,帮变法一把。没想到,这么快他就倒戈相向了。想起公亮当初的警告,安石又无可奈何地苦笑了。

安石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还有更叫他吃惊的事等着他呢!

老待在家里,也不是个事情哪!公著又上了折子,请求皇上召见。言事已经没有采纳,想见上一面,没有理由再拒绝了。接到折子的第二天,皇上就吩咐阁门使,传吕公著在延和殿见驾。

吕公著跟着阁门使进了殿门,一瞄见皇上,就向御座大踏步跨去。还老远的呢,就倒头下拜了。嘴里一个“皇上”没喊完,人早号啕大哭起来。

神宗完全蒙了,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只好先抚慰他:“公著这是怎么啦?且请坐下,有话慢慢儿说!”

公著既不起来,也不谢座,只趴在地上痛哭不止。神宗益发蒙了,都有些不放心了:“爱卿是有什么事吗?不要急,起来坐下,咱们慢慢说!”

“陛下,眼看就要大祸临头了!”公著终于不再号哭,说话了。

“大祸临头?”神宗本能地重复了一句。

“是!眼见着就要大祸临头,陛下。”公著毫不含糊地又说了一遍。

“此话怎讲?”神宗还是不明白,怎么就大祸临头了?

“眼下新法祸国殃民,微臣等一再上书,陛下始终置若罔闻。我们不过一介书生,无足轻重。可韩琦两朝顾命、三朝元老,手握重兵,朝廷连他也视如草芥!不仅不接受意见,还一再疏驳他的表章,百般羞辱!难道就不怕他尽兴晋阳之甲,以清君侧?”最后一句,公著几乎一字一顿。

“兴晋阳之甲,以清君侧?”神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是。兴晋阳之甲,以清君侧。所以微臣才说,眼见就要大祸临头!”公著毫无忌讳,一点儿也不怕张扬。

“谁?您说谁要兴兵?”由于紧张,神宗连眼睛都大了。

“韩琦。朝廷既拒他于千里之外,又一再羞辱他,难道就不怕他吊民伐罪,以清朝廷?”公著越说越邪乎了!

神宗的表情已由疑惑、紧张,转为愤怒、阴沉了,坐在那儿一声不吭。直到发现公著还趴在地上,才一挥手:“朕已经知道了,您下去吧!”

公著这里一下殿,神宗就将入内副都知蓝元震传来了:“你亲自去将中书曾公亮、陈升之、王安石、赵抃与枢密院韩绛一道传来,朕等着见他。这就去。”

几个人很快就传到了。皇上一说出吕公著的话,除了安石,几个人的脸几乎全都白了!

回过了神,公亮才开口道:“吕公著不过信口胡说,未必就有这种事!”

“不在有没有,问题是该怎么处?各位爱卿拿个意见出来!”皇上说出了担心。

“太祖手里定下的规矩,没有皇上的旨意,枢密院的虎符,谁也甭想调动一兵一卒!陛下尽管放心!”安石冷笑着说,“但既有人传出话来,总非空穴来风!韩琦未必有意,说话、传话的人或者心有所思,也难说得很。即使不过说说,这种话不是能随便说的,也要防止有人趁机滋事!以臣愚见,应该外松内紧,有所防范才是。”

“那怕不好吧,没事倒引出事来了!”公亮犹豫说。

“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在已经是事,谈不上引事。”安石坚定地说,“应当:一、请枢密院密令京畿驻军,尤其是北京方向驻军,进入戒备状态;二、严密监控相关人员;三、颁发明诏,说明真相,严厉谴责吕公著妄言生事。”

“那样会不会将事情闹大?明诏谴责吕公著,韩琦恐怕会不安于位!”公亮更担心了。

“外松内紧,以战备演习为名,也是常事,外面——包括韩琦,不会知道实情,何来不安?至于严厉谴责吕公著,为的是澄清事实,韩琦心里只有更加踏实,感谢朝廷,不会不安。如果他真的心有所谋,明诏也不啻是一种警告,说明朝廷已经知道一切,让他审时度势,也没有坏处!真相大白之后,一切解除,对谁都不会有伤害。”安石分析说。

“王爱卿说得对,就这么办。”神宗下了决心。韩琦府上进进出出的那些人,早让神宗心存戒备,何况还说他要清君侧,吊民伐罪!“枢密院请韩枢密去办,诏书烦曾丞相请学士起草。至于其他,朕会派人的。”

蒙在鼓里的韩琦,做梦也没想到会被朝廷严阵以待,真正做了一回冤大头!就是公著待在家里,也绝想不到自己成了殿前司那些御林军的监控对象!从来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政治斗争,暗中有些过激反应,没弄到横尸街头的地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要知道,当年所谓晋阳兴兵,清除君侧,可真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一点儿都不含糊。那是春秋时代的一个血腥故事。据《春秋?公羊传》说,鲁哀公十三年,晋国的大将赵鞅,为了驱逐晋定公身边的大臣荀寅、士吉射,从晋阳起兵直逼京城,杀得人仰马翻。从此,它就成了一个永远的模式,不断被翻版、被重复,稍有常识的人谁都知道。既然如此,攻守双方都会对它刮目相看,也就毫不奇怪了。

皇上安排的事情都还顺利,只是诏书,多少出了一点麻烦。

为慎重起见,曾公亮还是将吕公著找到中书,与陈升之一起又问了他一次。公著不仅承认兴师伐罪的话是他说的,还坚持这种事千真万确,危在旦夕。问他这样斩钉截铁,是否有什么进一步的根据,他说只是揣测分析,但风起于青萍之末,已经势如累卵,必将如此。

公亮叹了一口气:“唉,晦叔,您也是几十年的官了,学识过人,该知道轻重!现在这样一个敏感时候,那种话是随便说的吗?”

“禀丞相,下官不是随便说的!”公著认真地说。

“您就没想到后果?”升之问。临了,又找了一句:“按理,我不该说话,谁知道是不是也在被清之列呢?我实在是担心您!”

“只要利于国家生民,下官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公著雄赳赳地说。其实,他早已知道,大宋还没有因为说话而丢命的,顶多不过暂时贬官罢了!在大宋,升贬不过翻云覆雨而已,变化就叫快!目下的贬谪,不过是为将来的升迁积累资本,怕什么!父亲一生,三起三跌,最后还不是位极人臣!仁宗一朝,先后用过四十多位执政大臣,升贬还能太当回事?

既然如此,公亮与升之也就不再说话,一挥手,请公著下堂了。

朝廷商议的结果,是将公著贬去知颍州,仍带翰林侍读学士衔。公亮请宋敏求草拟诏书,他不是知制诰吗?他说:“次道,公著要外调,请您草拟一份诏书。事情您都知道了?”

敏求点点头:“大抵听说了。公著一段,该怎么措辞呢?”

公亮将事情原委又简单介绍了一遍,沉吟道:“怎么措辞,是个问题!还是含糊一点好,写成‘敷陈失实,援据非宜’。您看怎么样?”

“好,这样更稳妥。”敏求说,转身去草诏了。

草诏呈给皇上一看,皇上先就不满意:“这么说太含糊,与原先的意思不符。吕公著也算是个高官了,远近又都有些虚名,不明言罪状,外人如何知道实情?再弄一些不明真相的人来替他鸣不平,说他仅仅因为上书说青苗法不当,就丢了官,这不又是多事吗?还是明言的好!”

“微臣主要还是投鼠忌器,怕引起韩琦不安。”公亮解释说。

“还是安石说得对,这是替韩琦洗刷莫须有的罪名,他怎么会不安?丞相不必多虑!”神宗开导说。

“陛下圣明。”安石也插话说,“我与公著虽不能说是挚友,也有几十年的交往了。他做中丞,还是我向陛下举荐的。下诏严谴,我心里何尝没有想法!可这是大是大非,牵动朝野大局,不和盘托出,没办法交代。丞相的心情,或许与我也有相似的一面?就是挥泪斩马谡,也只好痛下决心了!”

公亮这才不说话了。

叫敏求改写敕书,也不大顺。神宗只好吩咐陈升之:“改诏书的事,请升之代劳一下吧,宋敏求不好说话!也不必大动,说出事实,明示谴责,也就行了。”

升之遵命,到底将“敷陈失实,援据非宜”,改成“比大臣之抗章,因便坐之与对,乃诬方镇有除恶之谋,深骇予闻,乖事理之实”,等等。新的诏书一下,公著也就离京去了颍州。欧阳修在颍州待过不少时间,特喜欢那儿,原是个好地方,公著当通判也随他一起待过,自然更不在乎了。雄赳赳地挑战变法,自有那气味相投或不相投的人为表示同调,前来捧场。临行那一天,倒也并不特别冷清。

公著掷下的这枚虚拟炸弹,威力一点儿也不比真炸弹小,朝野都受到很大震动。先是韩琦被炸醒了,赶紧收身做小:他原在北京大名府,兼河北四路安抚使,现在上折子请调了。没有重权,谁也不会再拿他作筏子!根本无心,干吗要背个洗都洗不清的恶名!有事无事,朝廷也顺水推舟,不温不火:同意他卸权,不同意他调动。让他仍然坐镇北京,只管大名府一路,罢去河北几路安抚使。韩琦想想还是不安,请求去知徐州,顺便养病。朝廷知道还是因为胆寒,专门派了特使前去抚慰。这个喷嚏也打完了,双方才都心安理得,再不忧心忡忡了。

中书,也有人吃不住。第一个就是参知政事赵抃。他觉着冤。我不过挂个空名,从来就不是局里的人,干吗要一起承担罪责?空名要是不负责任,笑骂由人,倒也乐得自在。可真要有人兴甲兵,清君侧,将自己一锅烩了,那不是活活冤大头吗?!看来,这个空名到头了,再不能往下顶了,还是走吧!不仅走,还要说白了,将自己脱得干干净净。这才无牵无挂,什么时候算账,都清不到自己头上!他开始上书。一本不行,连本再奏。无非是重复别人已经说过的东西,说新法与民争利,大失民心,请求罢去,不要派使者提举诸事,等等。言事之外,就是请求外调了。朝廷见留不住,只好让他去知杭州。孤鹤已经死了,琴虽半新不旧,琴身却也有些龟裂了。赵抃有些无奈,只好抱着龟裂的独琴上路了。到那儿再找人修吧,他想。

不只是赵抃,连公亮与升之都有些退意了。升之想退,不始于今日。做了丞相,与安石磕磕碰碰,他就有意淡出了。甲兵的威胁,不过更坚定了他的去意而已。谁愿意背黑锅,让人武装清退呵!

公亮倒没有过多考虑清除的事情。吕公著的处理,让他看出了与安石的差距:介甫还有雷厉风行、果决勇毅的一面,自己有些跟不上趟。既跟不上,就难免碍手碍脚。时间长了,还可能龃龉,好交好散不更好吗?自己比富弼还长了几岁,身体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好歹,作为铺垫或中介,自己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可以全身而退了!皇上信任安石,安石经受了最初的攻击,已基本立定脚跟,自己大体已无足轻重。想到这些,当然不无失落之感,但更多的,却还是对于息肩的憧憬和向往。这也只是偶然一想,离提到日程上,似乎还早。尤其是现在,他根本不会丢下安石一个人离开。真走,也还得等等,等一个对朝野几乎毫无影响的平静了局。

官场上,一般同僚之间翻云覆雨的事太多了,原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公著一开始倒戈,安石虽多少有些难于接受,但很快也就一笑置之了。后来的这一招,可真是安石怎么也没有想到!那是要置一群人于死地,置国家生民于流血漂橹之中哪!说是担心揣测,又何尝不是一种怂恿与企盼!自问自己对于皇上,对于国家、子民,不说有功,也还没有什么罪责,更没有到这种非得置之死地不可的地步呵!他真有些悲愤难平了!

不知不觉之中,安石已经踱进小院。阳光直落下来,一棵孤桐,怒枝劲发,阔叶沙沙,在屋脊、院子乃至门窗上投下老大一片阴影,益发显得孤高自许、茁壮挺拔。仰视着它那直插云天的巍然雄姿,安石无限感慨,无限景慕,不由自主地吟道:

天质自森森,孤高几百寻。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虚心。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荫。明时思解愠,愿斲五弦琴。

吟完,他又小立了一会儿。似乎意犹未尽,返身进了书房,研墨铺纸,饱蘸毛笔,先将这首《孤桐》写了下来。写到最后一个字,另一首诗早又跳了出来。他轻蔑地一笑,就着稿纸先写下题目:《众人》。跟着,又洋洋洒洒朝下泼墨了:

众人纷纷何足竞,是非吾喜非吾病!颂声交作莽岂贤?四国流言旦犹圣!唯圣人能轻重人,不能铢两为千钧。乃知轻重不在彼,要之美恶由吾身!

写完落笔,又略略审视一遍,氓儿才匆匆赶来了,嘴里抱怨道:“老爷有事,也不喊我一声?我还当您在休息呢!”安石摇摇头,会心地一笑。氓儿不知所以,只好也跟着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