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事先办农田水利
双燕单飞馆阁州郡
司马光处心积虑的一个大动作黯然收场,是非更加明确,神宗变法图强的决心也更大了。这对于安石他们,当然是最大的鼓舞。他原来设想的种种事情,益发紧锣密鼓,次第出台了。第一,就是农田水利。
在安石的议事日程上,经济是当务之急;而急务之中,又以农事为先。农事又具体包括三个方面:去其疾苦,抑制兼并,便趣农——以便促进农业生产的发展。他与神宗谈青苗法,说的就是这些话。那时他虽没具体解释,但在他的心目中,这三个方面及其解决办法,都是各有专指的。去其疾苦,是要将农民从繁重的徭役中解放出来;抑制兼并,是要均田赋,平准物价,打击重利盘剥;发展生产,则主要是大搞农田水利。早在鄞县,这些思想已经有了萌芽;随着岁月、阅历的增长,它们更日渐明朗具体了。且看他的《本朝百年无事札子》,说:“农民坏于徭役,而未尝特见救恤;又不为之设官,以修其水土之利。”那思想是何等的明确!均输与青苗法已在实施之中,抑制兼并已经开始;徭役问题,正在抓紧研究,已经有了一个以钱雇役的征求意见稿,一等皇上签署,就可以下发了;剩下的,只有一个农田水利。时令又已入冬,正是冬闲整修的大好时节,还能再蹉跎时光吗?神宗也一样非常关注这件事,早先已下过诏书,要各地认真体量相关事情。条例司不也派人下去,作过专项调查吗?因为准备充足,条例司很快就拿出一个完整的《农田水利法》,报请皇上批准颁布,发向全国了。
《农田水利法》先是广开言路,不问官民人等,凡对水利、农田、种植等事确有见地的,都鼓励他们大胆言事,经所在州县上报朝廷。二是,要求因地制宜,综合开发。垦殖废田,开塘挖河,建立堤防,修理圩垾,疏浚通淤,或只做一样,或多项结合,只要合适可行,什么都可以。三是,不拘一格,多家经营,官办,民办,官民同办,民办官助,民办官贷,民办民贷,谁出力谁受益,只要方便快捷,事半功倍,朝廷一概给予支持。所谓民办官贷,是指农户缺钱,仿青苗法由朝廷贷给,分两期或三期还清;民办民贷,则是缺钱户向有钱的人借贷,照惯例付息,由官府立账催还。四是,要求明确责任,计划周密,分工协作。本县官员,要对辖区的土地资源、水利状况及开发修缮等情况,立出图籍,送到上一级州郡备案。凡开工,对所需钱物、工食、时间及其来源、开销等一应事情,都要有详尽计划。非一时一地能独立完成的,要报上一级政府统筹协调,各地不得无故推诿。最后,当然也少不了奖惩规定喽,如此等等。
《农田水利法》弄得那么细密,神宗怎么想,怎么奇怪。到底忍不住,问安石道:“爱卿,这次《农田水利法》搞得很细,倒像你们都亲自搞过工程,是怎么回事?”
安石一笑:“回陛下,这都是集思广益的结果。光咱们几个,怎么也说不清楚。”
曾公亮也笑着插嘴道:“安石在州县都搞过水利,这里面确实有他自己的不少经验。”
神宗点头凝思道:“所以哪,将帅得起于行伍,宰臣要起于州县,这话实在有道理!安石没有州县那一番经历,再怎么集思广益,怕也难得这么细密通透!”
“陛下圣明。”公亮与几个中书大臣异口同声地说。连安石本人,也不能不讷讷地跟着附和了。
《农田水利法》颁布不久,雇役的征求意见稿,也经皇上批准下发了。朝廷又根据条例司的请求,专门差官到各路去监管青苗、农田水利等法的实施,先后一共派了四十一名专职提举官员。有他们的监管,新法再不能光写在纸上,挂在嘴上了。无论主动被动,总得有模有样地闹起来才成。常平仓、广惠仓实有钱粮一千四百万贯,全都转作了青苗钱资本。本来不是只说在河北、京东、淮南三路先行一步,等取得成效、经验,再逐渐推广吗?可青苗法颁布之后,各地反应强烈,纷纷要求朝廷放权同步。本来嘛,放着见钱见功的机会,谁不想早占先机!朝廷鼓励都来不及呢,还能泼冷水吗?干脆松口,叫它全面开花了。
公亮说得不错,《农田水利法》确实凝聚着安石过去的经验。新法出台前后,无论忙闲,他总时不时要想到过去的许多事情:不只是经验教训,还有过去接触的那些人。这不,安石退朝与夫人闲话,又想起了王逢源与单克单化刚:“唉,逢源去世,转眼就十多年了!淑梅带着孩子怎么过呵?山长水远的,也顾不上照顾他们!”
“她守着祖上几亩薄地,日子倒也勉强能过。只是带着个孩子,孤苦伶仃,太难了!二舅也劝过她,要她改嫁,她死活不肯。实在是夫妻感情太深了,一定要为逢源好好留个后。”夫人说,眼里噙着泪水。
“她倒是好样的!逢源有淑梅,九泉有知,也可以安心了,只是太苦了淑梅了!还有单克单化刚先生,夫人该记得他?”安石动情地说。
“单先生?不是在常州与逢源一起帮相公治河的吗,怎么记不得!”夫人回忆说。
“就是他。也找不到了,八成也作古了!”安石很是伤感。
“怎么就断定他不在了?他也不过四十左右,哪里会呢?”夫人不相信。
“目下讲究农田水利,化刚正好大有作为,我早请地方上找他了,可始终没有消息。你说不是作古,他能怎样?怎么好人都不能长寿呢?”安石因为感慨,连逻辑都变了。
“那也未必。或者搬家,或者云游,这哪能说死?相公还是不要多想了!”夫人故意朝反里说道。
安石也知道夫人有意安慰自己,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两个人正相对无言,氓儿进来报道:“老爷,曾布曾大人来了,正在厅堂等着呢!”
安石听是曾布,站起来就走,一面吩咐氓儿:“你引他到书房去吧,我在那儿等他。”
安石与曾布,脚赶脚进了书房。见过礼,分宾主坐下,氓儿过来献了茶。安石看着曾布笑道:“子宣,咱们有些日子没见了?你来,一定是有事?”子宣是曾布的字,他小子固、安石十多岁,安石从来也将他当幺弟看,说话自然不拐弯子。
“是,大人。”子宣恭恭敬敬地说。
“怎么,称呼都变了,三哥都不喊了?这是家里,不在朝堂,你放松点嘛!”安石笑着提醒子宣。
“是,三哥。”子宣答道,还是有点拘谨。
越说会越紧张,安石不说了,只问:“你来一定有事?”
“是,三哥,二哥有信给您。”子宣说,一面从袖口里掏出信来递给安石。
安石接过一看,信封上写着“子宣转介甫亲启”几个大字;拆开一看,不过是道好问候几句闲话。安石放下信,叹了一口气:“唉,这官场真是太可怕了!”
子宣一时听不明白,只管大睁着眼睛瞅着安石。
“普天之下,也就数你二哥与不多的几个人,与我不存形迹。你二哥与我志同道合,更非一般人可比!可他与我,现在也有了形迹了。给我的信,不直接寄给我,却要你来转交!唉!”安石似乎有无限感慨。
“三哥现在做了副相,二哥怕是避嫌吧?”子宣解释说。
“所以,我才说官场可怕哪!一入官场就身不由己,多了无数嫌忌。不仅是你二哥,我不也一样?照心里的想法,我恨不得马上就将你二哥调进京来。有他帮助,不说多,至少可以替我分担一些吧!有什么不对,他也能直言不讳,帮我多长两只眼睛。看法不同,也可以切磋长进。”安石说,除了无奈,似乎还有几多难言之隐。
子宣很感动,一时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二哥与安石的关系,有些他知道,有些也不尽知道。仅就知道的而言,也就够让他感慨唏嘘的了。
子宣第一个想到的,是安石如何替二哥辩诬。
这普天之下,什么人最容易受到诽谤?贤者,尤其是处于下层的贤者。为什么呢?因为贤人少,始终处于愚人的包围之中。愚人总要嫉妒贤人,而贤人偏偏又洁身自好,不愿与愚人来往,他们的怨恨也就更大了。既有怨恨,就不能不造谣诬蔑。不明真相的再偏听偏信,这么一传播,贤人还能不诽谤多多吗?处于下层的贤人之所以更不堪,是因为无权无势,别人可以肆意攻击;又因为自己没有名声影响,他人不加辨别,也更容易扩散流布。这层意思,是王安石一段名言的释义。他的原话,子宣字字能背,是:“天下愚者众而贤者稀;愚者固忌贤者,贤者又自守,不与愚者合,愚者加怨焉。挟忌怨之心,则无之焉而不谤;君子之过于听者,又传而广之,故贤者多谤。其困于下者,尤甚:势不足以动俗,名实未加于民,愚者易以谤,谤易以传也。”这话,就是安石专为子固辩护时写的。
当年子固在京,与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曾晔分房而居,很为一些人所诟病。照大宋法律,父母健在,子女分家是违法的。子固父亲虽然去世,母亲却健在,与大哥分住,当然不合适。其实,分居并不等于分产。曾家自父亲去世,人口众多,生活都成了问题,哪里还有财产可分!而且,子固分住,主要还是为了清静,想有个空间好好读书,并不为别的。外人不知就里,难免瞎说一气。有人甚至写信责备安石身为朋友,不该不规劝子固。安石知道实情,回信时不仅申述了道理,为子固鸣了不平,也义正词严地将那人教训了一顿:让他多多自重,不要妄议子固。这在曾家,自然是一件大事。除了感谢,谁都刻骨铭心地记在心里。等接信的人传出信来,这段文字就叫子宣永远记在心里了。
或许就是因为“贤者多谤,困于下者尤甚”的缘故,子固的仕途始终不顺。他窝在京中做编校什么的,一窝就是九年。安石自然也劝过,让他争取到州县去历练历练;他自己何尝不也这么想?可朝廷又不让,始终想用他的文字功力;欧阳修也存着个提拔推荐的心思,只是始终阴错阳差,使不上劲。到濮议起时,子固如坐针毡,到底待不下去了。
他对濮议,是有自己的看法的。他专门写了一篇《为人后议》,反对濮王称皇,认为那是干越正统,极为无礼。那道理,也说得很透彻:按照《周礼》,父为士,子为天子,儿子以天子之礼祭祀父亲是可以的,但父亲的尸体,仍然要裹普通士人的衣服,不能僭越。为什么?按照礼仪,子女没有封赏父母的道理。因为不能以子爵父,以卑命尊。不这样,就不是尊敬父母,而恰恰是贬低了他们!子固心里虽然明灯似的,却不能说。因为欧阳修是他真正的恩师,他说什么也不能站在别人一边去反对他。可他身为朝廷命官,又是文章大家,这样大是大非的事竟不置一词,原本就对他求全责备的人,能放过他吗?夹在夹缝里的子固,到底下了决心,一再请求外放。因为态度坚决,欧阳修他们又顺水推舟不再阻拦,他也就真外放了:去越州做通判。辛辛苦苦熬了九年,就这么个结局,他心里自然不痛快,可是能离开这是非之地,到地方上一显身手,又觉着轻松,就这么忧喜参半,出京赴任了。那时已是治平年间,安石早在金陵服丧,越州又不顺路,两个人只能且靠书信来往。安石见他远出京城,倒是有些为他高兴。他的《为后人议》,也始终放在行囊里,没向任何人公开过。他很体谅欧阳修他们的处境:四面楚歌,一时根本顾不上关照自己;二呢,虽不十分明了,或者也能体察自己始终不发一言的苦衷。那么,将他外放,也就是一种不关照的关照了。及至时过境迁,欧阳修已经败走亳州,他才将文章寄给了欧阳修。欧阳修除了赞成他见事明理,自然也为他的知恩图报,决不落井下石,而感叹唏嘘了!
安石自江东任上还京,与子固一起也盘桓了几年,相互都有长进。虽说志同道合,有时也小有分歧。主要是子固多少有些迂阔空谈,还守着过去的看法,主张先行教化,然后再求变求治。这是安石在江东时,子固给他的信中提出来的。安石也赞成这种看法,但他毕竟经州历县,接触实际政治多,知道那顶多只能是个理想,或思考一切的逻辑出发点,是不能真正付诸行动的。要真付诸行动,等官民全都成了正人君子才有所作为,不啻就是完全取消一切变革了。到子固下了越州,他似乎也不再胶柱鼓瑟,变通多了。
越州的衙役,很久就不用差派,而是花钱雇佣了。钱从哪儿来呢?主要靠酒场专卖酿酒所得。不够,则将钱摊到农户头上,让他们交钱帮助。这有个名目,叫助役钱。原来说好只交七年,过期就不再交了。可子固到时,早过了七年,还是照交不误。地方官吏从中渔利,不愿轻易放手呵!通判管的正是钱粮财政,子固当时就下令免了,而且明令今后再不准擅自增加招募差役的钱!
当年灾荒,眼看官仓不够赈济,他先就将各县知县召来,替他们出点子道:“你们回去,将那些有钱有粮的大户找到县上,劝劝他们。就说:‘灾民饥不择食,保不准要来吃大户,倒霉的还不是你们这些大户人家吗?与其被人一文莫名地瓜分,干吗不趁早平价卖给县上,得了实惠不说,也是积德行善。’他们不会不动心。你们有了平价粮,再平价转手卖给灾民,问题就解决了。”这办法果然灵,一下就得了十五万石粮食,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农民青黄不接没东西种地,怎么办呢?子固又想到安石在鄞县的办法,贷出许多青苗钱,也是加利和本利一起,与秋赋一块儿上交。
有这么几大德政,自然有口皆碑。一任期满,子固自己又想回朝廷了。英宗已经薨逝,朝政可能一新,谁都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他也想同安石一起做些事情。除此之外,母亲留在京城无人照应,也是一条理由。他给朝廷专门上了折子,请求返京,或就近任职。可结果,却是改调齐州!
清算濮议旧账的人,还没忘了他一言不发、姑息养奸的投机行为,要跟他算上一算。神宗问吕公著:“就爱卿看来,曾巩这个人怎么样?”
公著想都没想,就答道:“回陛下,曾巩也是一代名士,不可多得的人才。只是就微臣看来,他为人行义不如处理政事,行政才能又不如文章学问。”
这意思很明显:曾某人不可不用,也不可大用。要用,也只能用他的文章学问而已!
“何以见得?”神宗并不放心,又问。
于是,公著便将他所知道的子固亏行,不管事实与否,有一搭无一搭,全都缕述了一遍:从与大哥分居到濮议息奸,无一遗漏。神宗听完,不说话了。
可神宗问曾公亮时,曾公亮却极口推荐,并举出当年欧阳修如何推崇他作为旁证。他想不到的是,这恰恰增加了皇上的疑虑:身为臣子,为私情而不顾大义,恰恰是最要不得的!
神宗排解不下,又去问司马光。司马光一笑:“吕公著与曾公亮褒贬不一,一点都不奇怪。”
神宗听出话里藏着机锋,自然要问:“难道有什么纠葛不成?”
“臣也是道听途说来的。曾公亮与曾巩家,至少有过两代恩情了。”司马光说。这可是头一回听说有这种事,神宗自然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司马光说:“当年,丞相还在山阴做县令,因为压价买了子民几十顷田,被人告了,知州原是要深究的。曾易占,就是曾巩的父亲,正在那儿做幕僚,劝知州说:‘曾公亮高中进士,前途不可限量。为这点儿小事碍了他的前程,实在可惜。官场上的事,山不转水转。何不放他一马,也好图个日后相见!他父亲曾会现做明州知州,年老多病。不如找曾公亮来商量一下,让他父亲认了这档子事,反正他也该致仕了。这么着,与大人无碍,也成全了曾公亮,岂不一举两得?’知州觉得有理,就这么做了,救了曾公亮。后来曾易占贪赃枉法,受编管处理,曾公亮为了报答他,硬是将他藏在自己的
别墅里,直到大赦才让他出来了。陛下瞅瞅,这能是一般关系吗?”
神宗像听一部传奇,哪里还有说话的份儿!可事实却不尽如此。曾公亮父亲在他的辖县买过田,这事是有的,其他都属无中生有。曾易占贪赃原是知州要挟不遂,刻意陷害。神宗既不知道就里,又有公著的话衬里,更难不存芥蒂了!曾公亮本来是要为子固方便的,有这一说,只能避嫌了。这样,子固自然难以回京,只好在外面转悠。这一转,先就到了齐州。
虽然未能返京,子固并未特别在意。齐州属京东路,就是后来的济南府,上州,辖历城、禹城、章丘、长清、临邑五县,是一个要紧繁华所在,离京城又不远,也能算个美差了。他一到齐州,就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齐州州治就在历城县城。城里的周姓,是个大姓,有钱有势。子固上任没几天,擂鼓告状的就络绎不绝了,而且告的都是同一个人:周高。小民抛开县里越级告状,已是不同寻常;告状的人不同,被告却是同一个人;所告内容,不是霸占田产,巧取豪夺,就是调戏乃至奸淫妇女等等,无不令人发指。子固读着那些状子,气得咬牙切齿。一拍桌子,骂道:“这周高是个什么人,敢如此目无王法!”抬起手正要抽签儿吩咐拿人,身边有个堂吏直朝他使眼色。他这才猛然醒悟:这个人久告不倒,总是有些来头,且不要造次。一低头,装着继续看状子去了。
当天退堂,子固留下那个堂吏:“我正要发签拿人,你朝我直使眼色,该是有话要说?”
堂吏说:“回大人,这周高不是别人,原是本府的一个秘书丞,轻易得罪不得的!”
“秘书丞?本州官员,并没有这个人呵?”子固非常奇怪。
“是个领干薪的官儿,并没有实职。”堂吏回答。
“实职也不过是个从七品的芝麻官,何况还只是挂名!”子固不以为然地说。
“啊哟老爷,您可千万不要小瞧了他!从来新官上任,先都要到他门上烧炷香。不然,就甭想安生!”堂吏说,脸上颜色都有些变了。
子固已经不屑置辩了,只望着堂吏不说话。
“老爷好像不信?一来他家大业大,鼓捣得起;二来他朝里有人;三来,他自己也是个读书的,笔头上来得,又刁钻古怪,一旦缠上了你,不死不撒手。有这三样,谁还来惹他!”堂吏数着指头说。
这三样,确实怕人。有道是:不怕坏,就怕赖。既坏又赖,更加上有钱有势,那是真可以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子固也不由得悄悄倒吸了一口冷气!冷气尽管抽,他倒并没就此认输,心里已经有了底:不动声色,稳扎稳打;不击则已,一击致命。
子固作了精心部署,悄悄搜集了大量人证物证。这小子光可以实指的人命,就有四条之多。周高当然不会闲着。无奈子固软硬不吃,一切又都是悄悄进行的;而且罪恶太多,他也防不胜防。眼见没路走了,准备鱼死网破拼他一回,子固又按兵不动,给了他一线希望。
有人放风说:“曾大人也是迫于压力,不得不有点儿表示。强龙不压地头蛇,又是时来暂去的官儿,做什么真得罪人?他是傻瓜吗?”
不管多横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真正一点儿指望没有,谁也不愿公开向朝廷挑战。周高这里一松懈,子固差的捕快可就上了门了。一抓进牢里,立马审讯。人证物征俱在,连周高想不起来的罪孽都有人、物干证,还能不画押认罪吗?案子一做死,再想改动,就难了。朝里的后台,谁也不愿找这个死去!连复审都没复审,就批复行刑处死了。
迅雷不及掩耳,愣是那么快!
除了周高,老百姓那叫痛快!齐州所辖各县及历城里外,你停我燃,愣是放了一天的爆竹。
除了这件,子固还仿效前人,做了一件富有开创色彩的事。
齐州民风一向剽悍,章丘更甚。县民徐飙、葛友等纠集一帮蛮汉,硬是在章丘搞了一个“霸王社”,打家劫舍,绑票夺囚,什么都干,弄得沸沸扬扬,谁也拿他们没辙。子固除了增派差役捕快,加强章丘的防卫力量,又让老百姓五家结成一保,伺察“霸王社”的活动,有情况就敲锣打鼓,互
相声援,同攻同守,加上又用了一些分化瓦解的手段,很快就将“霸王社”给平了,叫地方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有这么两大功劳,子固的仕途从此不说走入顺境,至少该有些起色了,事实却不尽如此。像他父亲一样,他又遇上了克星。
到齐州一线专管青苗钱与农田水利的提举官,是李祥李自喜。这人特喜欢别人奉承,也爱贪些便宜。一直做着低三下四、苦兮兮的京官,好不容易放个外任,而且还带着些钦差大臣的味道,还能不拿着鸡毛当令箭,好好儿耍耍威风,捞些外快?无奈子固自视颇高,除了钦敬的人,他可以恭而敬之,忍让自抑,对一般人,他则连应酬都懒得应酬。此外,他也多少有些托大。自己站得直,行得正,学识才干一样不缺,而且干得正好,堂堂正正地做官就完了,跟别人啰嗦什么?再者,提举官不过专管有限的事情而已,怎么着也与整个州政没有任何关系,也犯不着与他们套什么近乎。何况,朝廷当政的是曾丞相、安石,即便有事,也轮不到与这些芝麻官儿理论。心里存着这些想头,对李祥还能热乎起来吗?对不起,只有一副公事公办的脸孔了。还要得些甜头,做梦去吧!
子固想不到的是,专制政体下的官场,是个无序操作的暗箱。在这里,除了皇上,有时连皇上也不能幸免,谁都充满了危机。任何一个哪怕极小的针眼儿没堵上,都可能漏成天大一场风暴,将你刮得晕头转向,跌得昏天黑地。变革时期,机遇与风险成百倍增长,起落更是难以逆料。子固到底吃亏了:李祥的一份密折,刮起一场旋风。从此,子固注定只能在京外旋转了。李祥的话要言不烦:曾巩学识才干,都有过人之处。只是对于新法,他多少有些阳奉阴违,消极抵制。神宗原本就不看好曾巩,已经嫌他不能尽忠报国、献身朝廷,还能再听这样的话吗?自然永远打入另册了。
这一切,安石并不完全知情。有关子固的事,神宗多少都有些回避安石:安石与子固的关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神宗回避安石,既可以看作对他的一种防范,也可以看作一种爱护——不让他为难,授人口实,或代人受过。究竟是什么,则只有神宗自己明白了。安石也在神宗面前直接荐过子固,神宗每次都顾左右而言他。安石虽不知就里,大致也猜得到,总是事出有因。加上避嫌,轻易也就不再提了。今儿对子宣说的这一番话,原是有感而发。约略知道些情况的子宣,怎么能不感动呢?
两个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安石才又说道:“子宣,你二哥的事,慢慢再说吧!目下变革,充满了机遇。你既回朝任官,要与朝廷一心一德,好好把握。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一定竭心尽力,不让您失望!”子宣动情地说。
子宣自与子固一起中过进士,做宣州司户参军,做怀仁县令,也都是外官。只是最近,因为韩维与安石的联名举荐,才进京做了著作佐郎,专门编辑朝廷敕文。既有些阅历,又不无见识,一直受着子固与安石的影响,他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吗?早在进京伊始,他就上过一份奏折,专论时事。说为政之道,有经有纬。经者是本,纬者是用。所谓经,主要有两条:一是厉风俗,一是择人才。所谓纬,则分而为八:一是劝农桑,发展生产;二是理财赋,通财足用;三是兴学校,培养人才;四是审选举,拔贤用能;五是责课吏,严察官吏;六是叙宗室,敦睦皇亲;七是修武备,加强国防;八是制远人,降服四夷。看那思想,厉风俗,择人才,发展生产,理财当先,重点与逻辑序列几乎都是安石的路子。安石要对他寄予厚望,也正是理所当然。
两个人又说了些闲话,看看没事,子宣也就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