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狮虽老尚能半吼
砥柱已立岂无一擎
子宣回去不久,就有了大展拳脚的机会。事情,是由青苗法引起的。
青苗法虽然颁行全国,可安石始终如履薄冰。人言可畏固然是一个方面,他更担心的,倒在它能否给老百姓带来实惠。以他的从政经验,凡钱粮交关的事情,又牵涉到官员升降贬黜的政治命运,再好的法规,都可能生出弊端,甚至走向反面——不是利民,而是害民。到处派出提举官员,惊扰地方,震慑守官,有种种不便,他不是不知道。知道还要派,实在万不得已:他太清楚了,那些因循渎职的地方官员乃至封疆大吏,根本信不得。两害相权,取其轻,他是别无选择。派出提举官监督管理,就万事大吉了吗?也未必。毕竟,这些提举官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还不都是些旧官吏!不过处于一种特殊的情势,因着一种特殊约束、特殊要求,及望而可及的特殊鼓励,另有一种表现,能展示他们身上罕有的亮点而已,岂有他哉!而这,当然只能希望,不足凭恃。既无所凭恃,他能不战战兢兢吗?没有别的办法,除了眼睛盯紧,也只有勤派人了解情况,好随时应对纠偏了。百分之百,毫无罅漏,根本不可能,只求尽量减少遗憾。为大事,大概也只能这样吧!
很快,各处就有消息反馈回来了。主要问题是:地方官员为了邀功请赏,强迫农民借贷,骚扰百姓。这不真正是将好事办成坏事了吗?也还另有一些官员,因循怕事,借口老百姓没有要求,根本不散青苗钱。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安石与韩绛商议,当即以条例司的名义上了一个折子,请皇上下诏约束地方,严禁抑配强贷与要而不贷。皇上自然同意,当时就要中书起草诏令,下达全国了。诏令再次申述了青苗法方便百姓、发展生产的初衷,严禁职事官员强行摊贷,违者由各路提点刑狱官员查访核实,严惩不贷。借口阻遏青苗法者,也准此严惩。特意要各路提点刑狱官员查处,是要加重处罚的力度,震慑破坏新法者,不叫新法走了样子。在朝廷,也算是不尽拳拳之意了。
但不满新法的人,却不打算到此为止。小修小补根本不抵事,他们要的是彻底废除新法。他们原本看好的富弼,不堪为帅,已自动移师散地,指望不了了。得有一个重量级人物临难受命,重举帅旗,誓师出征。他们将眼光投向韩琦。韩琦不是被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撵走的吗?那也不错。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时势变易,韩琦又成了无可替代的宝贝了。他是两朝顾命大臣,三朝元老,威重朝野;他强梁勇猛,敢做敢当,是勇士,更是帅才。唯有他能一言九鼎,号召四方,挽狂澜于既倒,救万民于水火。因为有这一变,自然前嫌尽释,大家都向他进言求救了。能去人的去人,不能去人的去信,北京大名府好不兴旺,几乎真成为名副其实的陪都了!
别人捐嫌劝进,韩琦也能捐弃前嫌,慨当以慷,披挂出征吗?
这两年,无论官职、思想、心情,韩琦早转过好几个圈了。
当年,他出朝不是去的永兴军吗?不过年把,他就要求由永兴军去了相州。他原是相州安阳县人,要回相州,既有叶落归根的思念,恐怕多少也有些衣锦还乡的虚荣。相州也是重兵之地,与他的身份不无般配之处,朝廷也就同意了。到河北
地震,黄河决口,河北的事情成了无头苍蝇,既烦又难缠,朝廷不得不又借重他,调他去判北京大名府,兼河北四路安抚使,一切均可便宜从事。他在那儿位高权重,说一不二,赈灾修河一应事情,倒也搞得有声有色。就是这一调,又调出了他的自信与习惯,调出了他的威势与憧憬,而早先存积的怨恨,却被大大淡化了。大名府大堂的横匾,他已经不止一次误认作政事堂了。举手抬足的声势,说话交谈的腔口,怎么看怎么像在中书。别人不好点破,倒是他自己有时幡然醒悟,说一声“错了,这不是政事堂”,悄悄结了。举止言谈好改,可这思维惯性,这以首辅自居的自我中心情结,却不是冥冥一句梦呓,悄悄一个手势,就能立马消解的。这种情结,照大里明里说,是不忘朝廷,忠心国事;要照小里暗里说,潜意识里或者就有个暗恋权力的“力必多”在了。没人怂恿还要自己跳出来表演一番,何况还有许多人哄着、吹着、捧着,好像他不出来说句话,那天真的就要塌下去,连女娲都没法儿再补了,他能不说话吗?前嫌不前嫌的话,早被大局为重等热帽子,化得无影无踪了。
韩琦不是早就做了维持会长吗?一个维持会长,除了维持既定秩序,害怕一切漏子,还能说出什么来呢?在他眼中,什么是漏子?自然是一切不曾有过的东西。他首先盯上的就是青苗钱。这青苗钱,不啻是农业贷款突然被提前数百年发放了,特有见识的人往往都要看走了眼,何况还是一个维持会长!韩琦原是谏官出身,本来就知道写文章;如今上了年纪,更知道进退冷热了。他的折子,写得不温不火,但要说的话却一字不落,透着狠劲。题目也就叫做《乞罢青苗及诸路提举官奏》。
转运司及常平、广惠仓司为落实青苗法,曾下过一道公文,将青苗法的有关条款,进一步细化了。要求贷款户十家为一保,三等以上户做甲头。钱数,则按原来的五等户分类支取:一等户可借十五千,二等十千,三等六千,四等三千,第五等及客户不得超过一千五。有余,可以增贷给三等以上户。再有余,则可以贷给坊郭户。坊郭户贷款,可以五家一保,其余与农家借贷相同。还贷时,如果粮贵而钱贬了值,愿意还钱的,可以根据市价酌情减收,最高利息不得超过原本十分之三。韩琦的折子,就以这道公文作为由头,一路朝下说去。
他说,按朝廷原先的旨意,本是想解穷救困,唯务忧民,不让兼并之家乘他们饥不择食时盘剥他们,朝廷自己并不想从中渔利,用心让人感动。可现在下达的公文,贷出一千文钱要收回一千三百文,十成硬是多出三成,这不是让官家代替私人放债生息吗,哪里还能见到一点抑制兼并、授惠于民的立法初衷?还想叫老百姓信你,怎么可能?十家一保,富家充甲头,原是怕没人还贷,好有人承担责任,算账还钱。可这么一来,富裕的上户肯定不愿借钱,说不抑配,根本办不到;穷困户呢,虽然想贷,将来没钱还,难免要官府催交,或要富户代赔,要想不扰民,根本办不到!陛下励精图治,只要提倡节俭,躬行不怠,自然财用充足,不愁匮乏,何必让那些兴利小臣四处奔走,弄得人心惶惶,不成体统?说到最后,自然是主题:要朝廷撤回提举官,彻底罢了青苗法,仍然恢复常平旧法。
这些话,其实并没有多少新意,反对青苗法的人差不多都说过了。可它们由两朝顾命、三朝元老、做了十几年丞相乃至宰相的韩某人说出来,那分量可就不一样了。还有一层:韩琦并没有直接针对皇上的诏书,只冲着转运司与常平、广惠仓司的公文发难,绕着圈子款款而谈,并没有剑拔弩张,盛气凌人,有意批皇上的逆鳞。韩琦似乎已经摸准了年轻皇上的心胸,始终只给你一个不温不火,循循善诱。皇上要不动容,也真不容易!
韩琦呈的是密折,是直接交给皇上的。皇上一读之下,果然龙颜耸动,当时就袖出来交给了安石:“爱卿看看,韩琦实在是大忠臣!虽然人在朝外,却念念不忘朝廷。朕原来以为青苗法能给老百姓带来好处,哪知道竟这样扰民、害民?而且,坊郭之内,哪儿来的青苗,怎么也强迫人贷起青苗钱来?这不是乱弹琴吗?”
安石虽然震惊,却没有答话,只默默地看着韩琦的折子。看完一遍,知道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心里反倒平静了:并没有什么新意!关键看来是在利息。在鄞县时,主簿还要望高里调,是自己不让。二分利,在民间也确实不算高。因为这个经验,总觉着不会有问题,加上皇上看过也就批复通过了,自己更忽略了。现在看来,显然解释不够。想到这些,安石便款款答道:“臣看转运司与常平、广惠仓司的公文,与陛下去年下的青苗法诏书,并没有矛盾,不过为便于实施,更具体一些罢了。不得超过十分之三的利息,是最高限量,本意还是照顾百姓。粮价涨跌,还贷折价时在利息上难免有出入,不加以限制,吃亏的还是老百姓。这显然不是要将利息提到三成,韩琦是弄错了。利息还是诏书上说的二分。青苗钱利民,利息当然越低越好:二分不如一分,一分不如根本不收。可真要不收利息,这好事就做不长了。为什么呢?难以为继呵!管事的官吏要薪俸,运输要运力,储运过程中还有鼠雀及意外损耗等等,加在一起,是不小一笔开支。如果不取一点利息作为补偿,现有的这些资本就会越耗越少,直至耗尽。两分的利,无论就民间,还是就官府而言,都不能算高。根据《周礼》,官府借贷,往往要取二分五的利息。何况,朝廷的敕文明确规定,青苗钱专款专用,只用来增强朝廷应付灾变、救民于水火的实力,决不移作他用。真正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与兴利根本风马牛不相及。至于讲究理财之道,乃是为政之要,岂有为政而不讲理财的?一部《周礼》,理财就占了一半篇幅,周公难道是为利的?将散青苗钱的提举官们全看成兴利小臣,怎么着也是乱戴帽子!取消利息无偿借贷,兴利之嫌是没了,也能给百姓带来实惠,可实惠尽管实惠,却不是为政之道,离惠而不费的圣人教诲就更远了!贷款还款,烦难不可避免,确实应该随时注意纠正偏差。只是,目下青苗法不过刚刚颁布,说到的这些,多半也是想当然,未必尽然。果真如此,逐一解决也就行了。就是利息高了,也还可以商量调低。总之,没有不能解决的问题,干吗一定要因噎废食,非推倒它不可?至于说到坊郭户贷款,原是规定有余力才贷,更严禁抑配。有问题,也同样是执行过程中的枝节,一样不难克服。要说城镇人家,虽不种田,往往也有个小本经营,或经商,或做手艺,也会有周转不灵的需要,也都是皇上的子民,关系着国家的财政。朝廷有余力,帮他们解决些困难,倒是应该的。就说固本抑末,也得尽可能兼顾才好。青苗法就是考虑到这一层,才补充了这一条。还请陛下圣裁!”
安石的这一番话,入情入理,要搁平时,神宗断不会听不进去。可今天,他满脑门子都是原为利民、反倒坑民害民的念头,竟听不进一句半句,始终阴着个脸儿。直到安石说完,他才不冷不热地答道:“朕考虑考虑吧!”还就是对安石,搁别人,更难听的话早兜头摔过去了!
安石为官这么长时间,何曾见过这个!仁宗,英宗,安石与他们少有接触,无论热脸、冷脸,都见不着。到神宗,见的都是热脸,什么时候这么对过他!伴君如伴虎,他可真正领教了!可想想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已经颁布的几条新法,大抵都还完备。执行过程中的问题,原是不可避免的,注意纠正就是了,怎么能全盘推倒?当然,攻击反对,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自己早就有思想准备了,并且还一再帮助皇上多做这方面的准备。可一道折子,皇上就到了这个地步,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还怎么走呵?安石终于请了病假,暂时不上朝了。
冷遇了安石,神宗也有些恍惚。他将司马光召来问道:“韩琦上疏的事,爱卿也听说了吗?”
“听说了,陛下。”司马光回答。
“爱卿怎么看?”
“臣在京城,外面的事不大清楚。知道的,也都是道听途说,不值一提。”
“道听途说怕什么,说来听听。”
“其实,这事也用不着道听途说,道理是明摆着的嘛!”司马光说。等的就是皇上的这一句话,还能不说!他说:“乡间小民,青黄不接的时候找富户人家借贷,新粮刚一收场,富户就来将东西全部讨走了。这些富户不过有几个钱而已,并没有什么势力,尤其不能与官府相比。他们借贷都要这样残害小民,陛下想想,官府借贷,不更要作威作福,小民们还能有一点儿活路吗?臣怕青苗法施行一天,老百姓就会一天不得安宁!”
神宗叹了一口气,半晌才说道:“听说陕西早就实行了,并没有什么危害。”
“陛下,别的地方臣不敢胡言乱语,陕西是臣的老家,最清楚不过。青苗钱最是有害无益了!”司马光更有说辞了。
“呵,快说说!”神宗催道。
“就是前不久,臣老家有人来说,前几年转运使发青苗钱,因为受灾没的还,官府催逼,那叫一个凶,弄得鸡飞狗跳!那还是朝廷不叫行青苗钱。如今朝廷明令发放青苗钱,取之有名,地方官还能不兴风作浪,更叫老百姓不得安生?”司马光拧眉瞪眼地说。
“那是地方官吏不好。要是州县官吏用人得当,就不至于这样了。”神宗辩道。
“陛下圣明。这又回到臣上次说的有治人、无治法上来了。好法令,都会因为官吏不得力而贻害百姓,法令不当,不更危险!”
这样的时候,神宗还经得起拿这种话敲打?早已心旌摇曳,不能自已了。他看着君实,好半晌才忽然说道:“朕知道了。您且下去,且等着,朕还有用您的地方。”
这话,叫君实有些莫名其妙,想来总不是坏事,到底高兴了。
皇上将韩琦的奏折批给了中书,请他们慎重考虑,是否尽快废除青苗法。与此同时,他又下了一道手诏,要中书考虑升司马光为枢密副使。一天接到两份重要诏令,在中书也很不平常。中书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沉重了。
酝酿那么久的新法,刚刚颁布,可以说还没有真正开始实施,说声废就废了,怎么着也讲不过去!就是原本对新法态度模糊的人,不想新法,也会想到朝廷的尊严:这样朝令夕改,还成个事吗?往后还怎么维护朝廷的威望?
曾公亮想的,则是朝廷的机遇:好不容易君臣遇合,才有了这一场变革,是大宋朝弃旧图新的唯一机会。要是刚刚启动就让它夭折了,这大宋朝恐怕真要万劫不复了!可皇上既有明令,谁敢违令而行?至少,也得与中书商议一下,有个交代才成!
他拿着皇上的批示、手诏与韩琦的奏折,去找陈升之、赵抃:“这是皇上的批示与韩琦的折子,你们二位看看。皇上的旨意,要中书拿个意见。这一份手诏,是要任命司马光为枢密副使,你们也看看,也拿个主意。”
陈升之看了没说话,将它们全数转给了赵抃:“参政看看。”
等赵抃也看完了,公亮问道:“二位看着,该怎么处?”
陈升之看看赵抃,还是没说话。
赵抃看看公亮,又看看升之,终于犹豫着说道:“皇上既有旨意,办是该办的。可安石现正告假,是不是等他销假上班后再办?那样,各方面都好看一些,办起来也顺利。”赵抃早不像过去那样有担待了,无论反对还是支持,他都永远成不了铁杆儿了。他所担心的,是自己承担不了的那一份责任!安石来后再办,无论事情怎么反复,自己都没有任何责任!
“参政这话不错,该等安石来了再办,免得是非!”升之附和说。升之对现实不是完全没有认识,而且身在条例司,许多事自己都参与了,有错也难逃其咎。他的附和,与赵抃并不完全相同。
公亮是求之不得,还能说别的吗?当时就去见了皇上,请求说:“皇上的旨意,中书都很赞成。只是安石现正告假,是不是等他销假之后再办?商量着办,会更顺利。大家日后也好共事。”
皇上原来就不十分急迫,对安石不但没有失去信任,也多少有些后悔那天的孟浪,公亮又说得入情入理,他如何能够拒绝?他说:“丞相说得对,还是等安石上了班好。朕已经派了好几拨人去看他,催他尽快上班理事。那天,朕也是一时冲动,态度不大好,他心里怕有些气,消了,也就好了。至于司马光的任命,就不必等了,直接下诏令吧!”
就在这个当口,处于优势的司马光却出了两手昏招。形势,很快就急转直下了。
接到副枢密使的诏命,司马光当时就上书请辞了。请辞就请辞吧,他又节外生枝,将辞职与言事搅在了一起。
那逻辑,当然还是有些联系:朝廷用我,无非是想本人对朝廷有所补益。如果我只知道固禄保位,升官发财,不能救民于水火,朝廷干吗要用我?我对于目下的朝政,是早就说过话的。我请求朝廷守法不变,率由旧章,尤其是请求撤销制置三司条例司,不要改常平、广惠仓法为青苗法,不要派使者扰乱全国,朝廷从来没听一句!既根本不听我的意见,又何必用我,怎样用我呢?我又该怎样为朝廷所用?朝廷果真接受我的意见,持盈守成,废除一应新法,率由旧章,国家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甭说升官,就是要我将现有的种种官职全都捐献出来,我也心甘情愿。否则,臣宁愿得罪朝廷,断断不能从命!
皇上接到他的辞章,脸立马就沉了下来:这不是趁机要挟朝廷吗?给一点颜色,你就要开染坊?可想想他一向迂腐固执,也就不计较了,只传下口诏,让他受命就职。
司马光却毫不松口,又上了一道折子,除了重复说过的话,只强调一点:陛下能听我的意见,远比将臣升入两府强过十倍百倍;不能听臣的意见,臣又有什么脸面待在两府之内滥竽充数!只是一个不愿从命。
可这两件事是不能扯到一起去的,朝廷有它自己的游戏规则。就是同意他的意见,也得在他接受任命之后慢慢落实,不能先接受要挟。这个头,决不能开。否则,将来别人跟着效法起来,还得了吗?这是皇上的底线,怎么着也不能随意突破!皇上又让人传话,叫他赶快上任就职;可他也同样是那一套话,就是不受命。
皇上也真拿他没辙了,只好又下了一道手谕,说:凡官各有职守,枢密院只管兵机大事,不应该以政事为借口,辞职不就。司马光仍然有说辞:枢密使是不该过问他事,可我不是还没有接受任命吗?我依旧还是个学士,审官院主管,侍从近臣,什么事都可以说,谈不上越职。
整个儿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神宗叹了一口气,只好收回成命了。可这成命要想收回,也不容易,还有一个死疙瘩等着他呢!主管通进银台司的范镇,愣是说不该撤回任命,两次封还了皇上的敕命。皇上没辙,只好将手诏直接下给了司马光本人。范镇没了面子,抓住敕命不经银台司的漏洞,说自己这个官儿已经毫无价值,一再请求免调。没办法,只好让他调了官儿。这样穷搅和,皇上能不烦吗?
安石得知皇上要废除青苗法,真是说不出的失望!失望之中,又有无限的委屈愤懑!青苗法不过刚刚开始,可以说还没有认真贯彻施行,听了几句流言,就认真要将它废了,往后还怎么行事!参政之前早就担心这一出了,翻来覆去也为的防止这一幕,可到头来还是发生了,而且比想象的更快!青苗法可废,什么不可废?何况,攻击者瞄准的也决不仅仅是一个青苗法,这不过是个由头而已!法既不能变,朝廷也就不值得留恋,只能辞职外出了!
安石的辞章,除了深情回顾君臣之间的遇合际会,就是感谢皇上的不次拔擢,而对于目下胶着不前的政治局面,则主动承担了全部责任:自己虽有变风俗立法度的初衷,将近一年,不仅一事无成,朝廷内外,歪行邪说反倒比以往更为猖獗恶浊,总是自己无德无能所致。就是无病无灾,也该自责让贤,何况目前还有病在身,难以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更要荒废政事!实在不敢再恋栈误国,带累皇上,叫自己担个邀君的恶名,为流俗小人所毁谤!说到去处,只想还回江宁,一边养病,一边也多少为朝廷做些实事。
神宗接到安石的辞章,想起登基以来的种种事情,只有一个王安石,为着变法图强,殚心竭智,何尝有半点错处?可现在却硬逼着他检讨,承担不应该承担的责任,这样对他,怎能不叫他寒心!神宗原本就没有辞退他的意思,还多少有些懊悔自己的浮躁,不禁越读越伤感!当时就封了安石的辞章,叫内侍送还安石,还一再交代内侍要多多安慰他。但安石还是连着上了几章,只说要去。
神宗心里始终是个事,到底将司马光召来了:“安石一直求去,怎么办呢?你们一向关系不错,请您替朕起草一份诏书,劝慰劝慰他吧!”
司马光也没说别的,答应一声去了。劝诏写好,神宗也没看,就打发个内侍送给王安石了。满以为安石得了安慰诏会回心转意,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上了一本抗辩章疏!那言辞的激烈,也是前所未有的。
神宗百思不得其解。安石不是那样的人哪?他的几份辞章,篇篇词恳意切,怎么陡然变成这样了?该不是司马光的劝慰诏出了问题,他在里面做了手脚?再一细读安石的抗辩章,据他所指,可不是做了手脚是什么!神宗道:“来人啦!将司马光代朕写给王安石的劝慰诏调上来,朕要看看。”
内侍送来一看,上面写道:朕以卿才高古人,名重当世,召自岩穴,置诸庙堂。推忠委诚,言听计从;人莫能间,众所共知。今士大夫沸腾,黎民骚动,乃欲委还事任,退取便安?卿之私谋,固为无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这意思说白了,就是:我皇上待你王安石恩深似海,你不知恩图报,将国家搅得一塌糊涂之后,却拍拍屁股就要走人,这烂摊子丢给谁?
神宗还没读完,就一拍龙书案骂道:“有这样写劝慰诏的吗?分明是骂人檄文嘛!这个臭冬烘!这不是在卖朕吗?笔墨侍候!”
内侍备好笔墨纸砚,神宗掭笔疾书,立马写成一份道歉手诏,解释自己如何失于审阅,让人钻了空子,重读之下,惭愧之至!请安石一定以国事为重,原谅自己!
写好手诏,神宗又特意传了入内副都知蓝元震,交代道:“蓝都知,您是宫里老人了,所以朕特意传您来替朕办一件要紧事情!”
“陛下吩咐,奴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元震信誓旦旦。仁宗手里他还只是个普通内侍,新官是后来陆续升迁的。
神宗一笑:“倒没那么严重。不过是要您送份手诏给王安石,另外将他的一份抗辩折子退给他,替朕好好安慰他几句。他这几天受了不少委屈!”说到委屈二字,神宗的眼圈就有些红红的意思了。蓝元震接过东西正要转身退下,神宗又招呼说:“您看看安石的身体怎样,要是能来的话,请他明天到内东门小殿来一趟,朕要见见他。”
蓝元震转身去后,神宗又传旨叫了吕惠卿,让他也代自己去劝慰安石。吩咐完毕,这才将韩琦的上书重新翻出来看了。看完,又将新近送来还没有看的折子随手拿了几份,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着。心里,则还在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翻着翻着,渐渐就惊讶起来。手中的这份折子,越看越重,竟然写道:目下变法图强,千载一时,非圣断独裁,法出令行,不足以成事。青苗法不行,是因为像韩琦这样的重臣与朝廷离心离德,坚持不同政见。只有将韩琦这样的人杀他几个,以一儆百,才能功到事成。神宗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这是怎么说呢?为了变法,竟要杀人?祖宗手里,可是从来没杀过士大夫与上书言事的人!一看那落款,是北京大名府监当官唐坰。神宗想起前两年,自己登基不久,有人上书,说秦二世受制于赵高,是失之于弱,而不是失之于强,要自己削弱大臣权限,加强自己的权力,当时印象特深,似乎也是这个唐坰。他可是韩琦手下的属官!他能持这种见解,是韩琦的后院起火了?!这火,起得总该有些道理。
接下来的一份,是著作佐郎曾布的折子。他也劝皇上明晰是非,果断行事,不要心存疑虑,畏首畏尾,叫刚刚起步的变法中途夭折,失去千载一时的富民强国机会。对于反对派,他虽然不像唐坰那样杀气腾腾,也一样主张断然处之,不要在客观上纵容异议,让朝野歧见迭出,莫衷一是。这曾布看来也是个能臣,安石与韩维举荐不错。国事也如人事,一旦失去机遇,再想重新捡起,就难了!
神宗放下手中的折子,出了延和殿,顺着宫中的甬道慢慢朝前踱去。早春二月,乍暖还寒,拐过殿角,倏的一缕冷风,人已禁不住,先就打了个寒噤。抬头看看后苑,楼头殿边的杨柳,刚刚吐出一点嫩芽,猛看还是灰灰的一片,只有细看,才能见出丝丝微黄。天地孕育万物,都得从微细处开始,也还少不了春寒料峭,为政岂能一点周折没有?没有天地的宽厚包容,含孕滋养,这小小一丝微黄,早叫春寒摧折了,怎么能长成烟柳满皇都的无边春色?为政,也得有天地之心才成!安石说得不错,有问题可以逐一解决,不必因噎废食。回头再看韩琦的奏疏,说什么只要励精图治,躬行节俭,就会财用充足,不全是大话空话吗?因循守旧,何来励精图治?至于躬行节俭,仁宗与父皇没有一个是奢侈糜费的,财政还不是每况愈下,何尝有一天财用充足!只有变法图治,才真正能财用充足!
不知不觉,神宗早由东边的宁阳门,进了后面的御花园,又信步上了翠芳亭。放眼望去,树生叶芽,花结蓓蕾,草色似有若无,无边春色似乎已在天地间鼓荡而来。无须多日,就会满城烟花,遍地笙歌。神宗想着那万紫千红的前景,早止不住心旷神怡地笑了。
当天晚上,曾公亮也特意打发大儿子曾孝宽曾令绰,专程去看了一趟安石。虽说是问候,主要还是怕安石一时想不开,真的辞职远去,正中别人的下怀,叫变法半途而废。安石一笑,谢道:“谢谢丞相了!请令绰代我转告丞相,说安石已经想通了。什么都没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下去了,那才冤呢!说什么也得叫人看看变法的究竟,我才走!”令绰见安石如此坦然,在家里早就琢磨好的那一通话全没了用武之地,也就一笑了之,什么也不说了。
第二天一早,神宗就在内东门小殿接见了安石。看到安石满头斑白,人也苍白清瘦了不少,心里一阵难过,抱歉道:“朕还年轻,爱卿权且原谅了吧!”
安石如何听得这一句!早泪眼滂沱,拜倒在地了:“陛下折杀微臣了!都是微臣处事无方,办事不力,叫陛下受累!”
神宗过去扶起安石,请他重新坐下,关切地问道:“爱卿一向是哪里不好?”
“回陛下,臣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还在先帝时候,臣就有些偏头痛,有时甚至还会晕眩。时好时坏,总是根治不了。”安石回道。
神宗一抬手传了内侍:“快去朕的寝宫,将朕的龙脑膏取来。”
内侍很快就拿来一只寸来高的小金瓶。皇上接到手中,亲自递给了安石:“这是太祖皇帝传下的御用秘方。只要少许,左边头痛灌右鼻子,右边头痛灌左鼻子;两边都痛,就两只鼻子都灌。有奇效。爱卿用了好,朕再教您配方。”
安石接过来谢了。
神宗又说:“这次,朕实在是受了种种非议的迷惑。这几天,朕想了又想,青苗法的事实在一点儿害处也没有!至多不过收不回钱粮,朝廷多少损失一点罢了。”
“只要行之有力,不叫小人破坏新法,绝没有损失钱粮的道理!陛下且看预买绸绢,也是先给钱,后收货,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损失过钱物?”安石说。
“不错。看来,新法不加大力度,不会顺利施行。韩琦的上疏,是个典型,有欺骗性,得好好驳他一驳。除了矫正视听,也可以表明朝廷的态度。朕看过曾布的折子,义正词严,笔力雄健,看来是块好材料。就请他来作这疏驳怎样?写好了,要晓示中外!”
“那样是不是太刺激?韩琦毕竟是朝廷重臣,身兼使相,太刺激了怕不好吧?”安石不无顾虑。
“不怕,对事不对人。不是他这样的大臣,朕还不想费这个力气呢?听说他那儿总是进进出出,怕不是个中心?朕就震震他这个中心!”皇上的消息、心机,谁都琢磨不透。光这几句话,要想搞清来路,就非常不容易。
没等安石重新上班,皇上就直接请曾布草拟疏驳公布全国了。曾布有了一次崭露头角的机会;新法,也算经历了一次最严重的考验。
皇上的药真管用,安石很快也病愈上班了。一问皇上,敢情这龙脑膏,是用生龙脑加鲜萝卜汁调制出来的,皇上又许他随用随调,从此,它也就成为安石专用的特效方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