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华帮衬督条例
吕惠卿廷争露峥嵘
官场上的服从,审时度势的多,心悦诚服的少。陈升之对于安石,虽然大体还算配合,可有了机会,他也忘不了要搞些小动作。譬如派八个使者巡视全国,他就悄悄拆过一次台。
在条例司会上讨论派使者的时候,苏子由不就发言反对吗?后来成了既成事实,连人选都敲定了,子由如何能够甘心?又悄悄去找了一趟陈升之。
升之见他一个人独自来找,不无警觉,先就问道:“子由怎么独自一个人来找我?”
“有些事属下始终想不明白,想来请教大人!”子由先卖关子说。
“呵,什么事?能叫子由想不明白的事,肯定不好办。且说出来听听吧!”升之见只是问事,也觉着有些神经过敏,故意放松,开了一句玩笑。
“听说派人巡视的事已经定了,连人都选好了?属下不知道,派他们出去,究竟是有的放矢呢,还是漫无目的?”子由问道。
“什么叫有的放矢,什么叫漫无目的?”升之不知道他具体要说什么。
“有的放矢,就是派人按察专人专事;漫无目的,就是没有一个中心,海查海问。不知道朝廷取的,究竟是哪一样?”子由解释说。
升之这才听明白了。可这次派使者的目的,早在条例司就说清楚了,他不会不知道呵?知道而问,该是别有用意?这么想着,也就问道:“您怕有什么想法吧,说说?”
“嘉祐末年,朝廷也曾派人巡查各路,说是要宽恤地方。可事先一点准备都没有,派出去的使者又没事找事,等到回来,说的都不着边际,根本行不通,天下就没有一个人不笑话的。如今这事,与嘉祐末年有什么区别?您是三朝老臣,该比下官更清楚!”这个例子是他最近才想到的,觉着最贴切不过。巴巴地来一趟,主要也就是想拿这个例子说服升之。
“那时我奉旨看详,所有的材料都经我看过。”升之回忆说,“可像范纯仁范尧夫他们讲的事,还是在理可行的。”
“如今派的人里,有几个能像范大人那样贤德呢?”子由没想到升之会这么说!愣了一下,终于灵机一动,反问道。
“这个您放心。如果派的人贤良,他压根儿就不会去。”升之排解说。
原来,升之果然并不赞成派使者!要不,他就不会这样说话了!既有空子,还能不钻吗?子由当即见缝插针:“大人,光想着靠使者贤德,自己不接受任命,恐怕不行!既知道派使者不合适,不如釜底抽薪,干脆罢了这件事!”
升之没有表态,让子由先回去了。过了两天,升之却将子由与惠卿,悄悄召进了自己的枢密院衙门。
“叫你们两位来,是有事想同你们商量。”升之开门见山,“皇上接位的时候就下过诏书,要天下转运使上书如实报告各路情况,可至今连一份折子都没收到。马上就要派使者下去巡察了,想请你们起草一份札子,发下去再催一催。怎么样?”
人都快要下去了,还发什么札子催问?要发,干吗不早发?显然是有意延宕。札子下去,派人的事就可以缓一缓了:得等札子有了回音,再派人哪!而这一等,时过境迁,派人的事也就可能根本黄了!子由打心眼里佩服,真正
生姜还是老的辣!
子由正要答应,惠卿却抢先开了口:“人都派定了,现在下札子是不是太晚了?目下我手头事情正多,要写,是不是请子由辛苦辛苦?”
忙,当然只是托辞。上峰交代的事情,再忙也得办,除非你不想吃这碗官饭!惠卿并不知道这事的背景,只是从直觉上感到有些不对劲。避开条例司,到枢密院升之自己的衙门交代事情,本身就有些蹊跷。而且,也根本没听安石说过。他做事一向细密,大事更不会疏漏,怎么人都已经派了,又突然下札子要各路上书?这绝对不会是他的主意!十有八成,只是升之自己的想法。既然如此,当然只有回避了。
惠卿这一回避,升之也清醒了:这种小动作,经不起分析,传出去不是好玩的!扣个违旨不遵、另搞一套的帽子,那是十拿九稳!而惠卿既已推托,再也甭想保密!还是趁早打住,不要没事找事了!他一挥手:“那个什么,惠卿说得对。这事虽该办,也太晚了,算了。就当没这回事吧,回去连说也不要说!”
一场小动作,就这么夭折了。惠卿自然是不说的,无故将自己卷进一场是非,不是疯子,谁也不会干。就是子由,权衡之后,也装傻了。没办成的事,说出来徒然惹上一身骚,何必呢!既没人说,除了他们三个,也就没人知道这个秘密了。安石那里,依然还将升之当做一个实心变法的同志呢!
当枢密使是一回事,做丞相又是一回事。知枢密院事与参知政事是平级的,都是正二品。到升了丞相,就是正一品,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所谓官大一级,逼手逼脚。与安石同级,他又风头正劲,凡事让着他,原是该的。现在,自己既大了两级,中间隔着一个从一品,再不问青红皂白地附和他,没有必要不说,让人看着也不雅相!不管见解一致不一致,总得有些不同才是。不为别的,哪怕仅仅为了抖落抖落身份,这样做也是应该的。
升之自做丞相之后,三司条例司的事就不再过问了。不但不过问,还向皇上亮出了招牌:“皇上,三司条例司的事,微臣今后不宜再过问了!”
皇上觉着奇怪:“爱卿管得好好的,怎么不管了呢?”
“陛下,不是微臣要争什么。事关国体,微臣不能不说。”升之先挂上了大礼。
“怎么了?有话就说吧!”皇上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臣身为丞相,无事不管,单独挂上一个司的名字,与臣的身份有些不大相称!”虽然难于启齿,到底忸怩着将话说出来了。
神宗想想这话,也不无道理。可还不能就这么定了,得问问安石他们,就说:“等朕征求一下意见,再说吧。”
可一问安石,安石却又说出了另一番道理:“陛下,说话的虽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却也有些似是而非。古代六卿,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搁今天也就是执政大臣了。《尚书?周官》说:‘六卿分职,各率其属,以倡九牧,阜成兆民。’每个人都有一份职司!丞相管事,合于古礼,怎么会有碍国体?”
神宗一想,可不是吗?岂但无碍国体,倒正是合乎古礼!再不提了。
皇上既不再提,安石当然还是要请升之像以往一样,与自己一起,将三司条例司的事都管起来。也是一时情急,或者是老羞成怒顾不了许多,升之一口回道:“三司条例司的事应当归三司管,干吗非要抓住不放?”
安石吃了一惊:“丞相今儿是怎么啦?”
“我是说,该放权的时候就得放权,不要抓住不放!”升之又找了一句。
这话再明白不过,安石不好再问,扭头走了。
事后,升之当然也有些懊悔,不该那么冲动,说话一点不留余地!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关系,没准这一下就全给毁了!可他懊悔的只是方式,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而且,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只能坚持到底了。他向皇上一再申述,应该撤了三司条例司,将它并到三司去。
从条例司成立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有人反对,也一直这么主张了。丞相现在又这么说,神宗到底有些动摇了。他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将三司条例司并到中书去。
这么大的事,当然还得听听安石的意见。神宗问安石:“三司条例司,原是由陈升之与爱卿管的。陈升之也入了中书,是不是可以将条例司并到中书去?”
条例司是变革的参谋本部,之所以要独立出来,就是为了方便变法,怎么能随便撤并?而且,从陈升之的态度来看,他可能已经转向了,躲他都躲不及,还能将条例司再拱手送给他?这是大是大非,决不能有半步退让。安石认定皇上的意见,大抵是受升之的怂恿,先不置可否,只说:“陛下,微臣想来想去,总是不得要领。陈升之的丞相制词,有一句话是:‘金谷之计,宜归内史。’他是不是想着这句话,才不愿再管条例司的事,觉着有失身份?”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呢?”皇上说,他更不知道升之的心思了。
“陈升之既不愿管,勉强并入中书也解决不了问题。而且,当初设立条例司的时候,皇上之所以委派陈升之与微臣主管,是因为他在枢密院,臣在中书,中书、枢密院各差一人,原有两府兼管的意思。要是并入中书,就有违当时的初衷了。微臣的意见,还是兼管为好,再让枢密院派个人来与臣共管。”安石分析。
一句话提醒了神宗,他一拍龙书案:“对对对,怎么朕就忘了这个茬儿!只是,枢密院叫谁来好呢?”
“陛下看韩绛韩子华怎么样?这一向,他始终积极支持变法,为人也还清正。陛下应该比我更了解他。”安石建议。
“就是他,枢密院再没有第二个人了。”神宗拍了板。
三司条例司到底保下来了,韩绛也就这样兼管了条例司,成了安石的得力助手。升之经过这一闪失,终于一蹶不振,渐渐就淡出政治舞台了。
不过,陈升之再怎么,也还只是暗争。亮相之后的司马光,可就处处明斗了。只要有机会,他都要不失时机地攻上几手,成败姑且不论。自从真宗设置侍读、侍讲学士之后,大宋皇帝的讲读制度就日益规范严格了:上半年自二月中旬到端午,下半年从八月中旬到冬至,不是节假、旬月休沐或身体不适等特殊原因,每逢单日,都得开课。司马光不是翰林、侍读学士吗,正经八百的讲读官,如何能不利用这个讲台耍它几招?问题是,吕惠卿也成了崇政殿说书,也是讲读官,而且还刚刚被赐了绯,他也有权利用这个讲坛。司马光要想独手遮天,可就难了。不久,两个人果然对上了。
司马光不是正写《资治通鉴》吗,他也就现烧热卖,专讲《资治通鉴》。据《汉书》记载,萧何死的时候,推荐老朋友曹参代他做了丞相。可曹参任职之后整天只知道饮酒作乐,根本不管事。汉惠帝刘盈受不了,问他为什么不管事,曹参避而不答,只问惠帝:“陛下自己瞅着,您的聪明圣武能不能与高皇帝相比?”高皇帝就是汉高祖刘邦喽,惠帝是他的儿子,自然不能说别的,只说:“朕怎么敢与先帝相比!”曹参又问:“陛下瞅着,臣的贤德才智比萧何怎样?”惠帝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您好像也比不了萧丞相。”曹参这才说道:“陛下说得对极了。天下是高皇帝与萧何定下来的,法令件件明确,陛下垂拱,臣等守职,遵照既定政策不走样子,不是也可以吗?”惠帝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他是有意这样做的!便说:“您说得对,就照您说的办。”《资治通鉴》先就摘编了《汉书》的这一段记述。瞅着极具针对性,司马光又专门将它挑出来读了。读完之后,更借题发挥说:“陛下,就因为曹参不无事生事,深得持盈守成之道,所以汉惠帝、高皇后的时候,四海晏然,物阜民丰,不治而治。这个经验,实在值得好好学习。”
神宗一笑:“要是汉代守着萧何的旧法永远不变,也行吗?”
“当然行,怎么不行?岂止是汉代?千秋万代,无不如此!”司马光并没有听出神宗的有意诘难,侃侃而谈:“道之所以为道,就是因为它经天行地,万世无弊。夏、商、周三代的子孙,真要能守着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的成法不变,又何至于纷乱衰弱、亡国灭种呢?正因为这样,周武王灭商才一切不动,并且公开宣布:‘乃反商政,政由旧。’《尚书》也直截了当地警告后人:‘无作聪明,乱旧章。’《诗经》则说:‘不愆不忘,率由旧章。’祖宗的旧法,怎么能说废就废了?还说汉朝。汉武帝刘彻听信张汤乱改旧法,汲黯当着武帝的面,责骂他身为大臣,不能富国安民,只知道乱改高皇帝的旧法,祸国殃民。到武帝晚年,果然盗贼蜂起。宣帝刘询,一改武帝的作为,仍然实行高帝的旧法,只选择好的州郡官吏治理百姓,简而不繁,天下很快又走向大治了。到汉元帝刘奭登基,又听信小人之言,将一切又都反了过来。丞相匡衡当时就劝他,请他不要‘释乐成之业,虚为此纷纷也’。陛下瞅着,这宣帝、元帝的天下,到底哪个治理得好?治与不治,再清楚不过了!荀子说:‘有治人,无治法。’实在是至理名言。也正因为如此,无论古今,要想求治,关键都在是否得人,而不在于是否变法!”
说了半天,只有最后一句才是点睛所在,神宗自然不能不作出反应。他依旧一笑:“爱卿说的倒也有理,只是恐怕不够全面。从来人不离法,法不离人;离人无法,离法无人。法与人应当互为表里,才对。”
“陛下圣明。”司马光接得虽然顺畅,下面的话,却是愣了一下之后才接上来的。逻辑,自然还是他自己的逻辑。他说:“所以,如果真能得人,法再坏,也不怕;要是用人不当,法再好,无法施为不说,勉强实施,也会走了样子。说到眼下,急在求人;至于立法,是可以缓一步的。”
司马光说完了想说的话,就匆匆叩头下殿了。下面的话不好再说,还是先回避一下为好;留下空间,也好让皇上慢慢儿去消化。
讲书的非止一人,内容也各有特色。司马光讲《资治通鉴》,吕惠卿则继安石之后接讲《尚书》,还有个王珪王禹玉讲《史记》。司马光讲书的时候,王禹玉与惠卿都在座。惠卿虽急得牙痒,无奈没有机会说话,只好作罢。隔天该惠卿当班,他精心挑了《商书?咸有一德》章,作为题目。连着正文,很快他就借题发挥了:“商鞅说:‘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知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这话当然太过。可时与法俱,时易法变,却是不刊之论。先王的法令,有一岁一变的:《月令》,‘季冬饰国内,以待来岁之宜’,《周礼》‘始和,布法于象魏’,就是。有的数年一变:唐尧、虞舜‘五载修五礼’,《周礼》‘十一岁修法则’,即是。刑法轻重,世代不同,又是一世一变。还有几十代一变的:夏、商、周三代的赋税教育制度,就是如此。夏贡、商助、周彻,是税赋不同;夏校、商序、周庠,是教育迥异。当然,也有亘古不变的:尊尊、亲亲、贵贵、长长、尊贤、使能,就永远不能变。怎么能一言以蔽之,说法根本就不能变呢!而且,前天,司马光说到汉代,认为守着萧何的成法就大治,稍有变更就陷于大乱,臣也不敢苟同。明显与事实不符嘛!”
说到这里惠卿停了一下,瞅了大家一眼,这才接着说道:“早先萧何虽约法三章,可后来他参酌秦法,已重新作律九章。他自己已经不能守法不变,再说别人,何从谈起?后人,更是如此。汉惠帝废除了挟书令、三族令,汉文帝刘恒又废除了诽谤法、妖言法、秘祝法,这些都是萧何九章里原有的法律。汉景帝,则完全继承了惠帝与文帝的法令。哪里是不变,变得多了!那么,从惠帝到文帝、景帝,天下大治,显然不能归功于守法不变,恰恰相反,倒正应该归功于对萧何成法的修改。汉武帝时盗贼蜂起,是因为他穷兵黩武,奢淫厚敛;汉宣帝一改武帝的作为,信赏必罚,综核名实,天下复归于治;到汉元帝,因为乱用宦官弘恭、石显,冤杀贤臣萧望之,终于盛极而衰,从此走了下坡路。治乱自有原因,与守不守成法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真要说有关系,那也恰恰相反:治,源于因时变法;乱,起于枯守弊法不变。法弊则变,哪有坐视弊法动也不动的?那只能是死路一条!说到《尚书》所谓‘无作聪明,乱旧章’,那是警告后人不懂不要乱来,强作聪明,胡搞一气,哪里是说旧章根本不能改变?这些简单明了的事实、道理,全都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在史书上,稍解句读的孩子都能一目了然,司马光身为大臣,且专攻史学,怎么会一点儿也不知道?既知道,还要这么说,该是另有想法?”他瞥了司马光一眼,语气虽然依旧平缓,分量却明显加重了:“眼下国家正更张旧政,变法图新,他一定是想有所规讽吧?微臣现在三司条例司勾当,又在中书看详条例,首当其冲,自然不能不多这个心。请皇上明鉴。要是觉着司马光说得有理,就该照他说的办;要是他说得不对,皇上也应该请他说说清楚,向他指出来。思想统一了,才好协力同心。”
这下可遇上对手了!神宗看着司马光一笑:“爱卿都听见了?他说得怎样,您也谈谈吧?”
司马光虽处处都说吕惠卿的坏话,大体只是人云亦云,真正当面过手,这还是第一次。听了他的这一番话,司马光冷汗都下来了:除了安石,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他这样能言善辩了!而且,故实清楚,逻辑严密,竟是一点扳摇不得!连自己的强项,都打不了他的马虎眼,愣是叫他挑出不是来了!这个人不除,安石不啻如虎添翼,更没法儿动了!且不要想那么多了,只说眼前怎么过他这一关吧。皇帝鼻子底下哪,今儿这一关不过,以后再想进言,可就难了!
正这么想着呢,猛听皇上要他答话,心里一急,硬是兜出实话来了:“回陛下,吕惠卿说的倒都在理。关于汉代治乱,事实如此,臣没有什么好辩的。”
可一说完这句,司马光就懊悔得什么似的了!那是自己的主要论据,承认他说的是事实,不就等于承认自己撒了谎,下面的话还怎么再往下说!可不能说,也得说呵!他偷着瞅了皇上一眼,皇上似乎并没有觉察什么,心里多少稳定了些,又干咳了一声,这才往回挪道:“当然,也不全对,有对有错。比如他引的《月令》、《周礼》上的话,理解就有错误。”下面就开始解释,为什么说他张冠李戴了。
可说完这些,自己也知道没有说服力,只好一咬牙,借力发力,以退为进:“陛下,臣之所谓率由旧章,也并不是说坐视旧法之弊而根本不变。微臣的意思,实际上与汉代大儒董仲舒是完全一致的。也就是:天不变,道亦不变。按我的话说,是道之所以为道,经天行地,万世无弊。这个道,是绝对不能变的。夏禹、商汤、周文、周武之治,与这个道完全相合,所以有治。他们的后代子孙,胡乱变易,失了这个道,所以衰乱败亡。而中兴之君则非变不可:变不合道为合道,再次由乱而治。这才是真正的率由旧章!像萧何九章中的挟书令、妖言令,怎么能守着不变?一刻也不能守!所以,变法是变不是为是:是则不变,非则变之。不是不问青红皂白,乱变一气,以表示自己的聪明才智。这样,就是所谓自作聪明,紊乱旧章了!”说到这里,好不容易才转过来了,而且越说越顺。
他又干咳了一声,接着说道:“这就像房子,住的时间久了,瓦漏了,墙塌了,柱子歪了,该修的当然得修,修好了还可以住呵。不是实在坏到修都没法儿修的地步,何必非毁了它重盖!而且真要重盖房子,又谈何容易?得有好匠人,好材料,然后才能动手。如今既没好匠人,又没好材料,房子也只有那么一丁点渗漏,就要完全毁了旧房再造新的!微臣担心,新房子没造好,又没旧房子遮风避雨,那可就糟了!而且,变法有那么容易吗?”
“陛下,司马光承认天道不变,弊法当变,是个进步,与朝廷可以说已经没有分歧了。朝廷目下所做的,不正是要变更弊法吗?可他怎么说,目下有人正将整个屋子拆掉重盖?谁在这么做?这不是故意危言耸听吗?”惠卿插进来说。
是呵,谁要扒掉房子重盖?神宗望了司马光一眼,没有说话。
司马光还是感觉到了,猛一激灵:言多必失,还是打住吧!惠卿还在那儿咄咄逼人,不安抚一下是不行的,也好转移一下话题。便改口说:“陛下明察。微臣位侍经筵,只知道诵读经史。看到经史中有那圣贤事业,可以补益圣德,微臣就想办法说出来,希望能有助于皇上。臣不过看到什么说什么,根本没有讥刺别人的意思。今儿这事,也是就事论事,并不是针对吕惠卿的。国家有三司专管天下财利,如果官员不称职,可以罢免,可以处罚,另外派人去主管,现在却完全撇开它,另设一个三司条例司,完全夺了他们的权,这三司还要着干吗?中书执政大臣是皇上的左臂右膀,政事都是由大臣们处理的,关条例什么事?真用条例办事,有个能吏就行了,还要丞相参政干什么?还要专门委托一个贤才看详条例!这两种设置,完全多余。今儿在座的,除了讲读官,还有各位大臣,陛下也可以问问他们,看看微臣的话究竟对不对?”
说来说去,还是对目下朝廷的种种措施不满,皇上自然不会去问。倒是惠卿接茬儿说道:“司马光备位侍从,见朝廷有事不当,应该直言不讳。有官守的人,不得其守则去;有言责的人,不得其言则去。说就说了,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惠卿这话,乍听似乎没有什么,其实相当凶狠,环环相扣,将司马光一步一步逼上了绝境。该你说的话,你不说,是失职,该去。既然说了,就该敢做敢当,不要不承认;而一旦承认说了,说了却没用,既身负言责,也应当辞官而去。那么,无论你说话与否,不都该走人吗?不因为这样走,就因为那样走,二者必居其一。司马光虽明知来者不善,却不知道陷阱究竟在什么地方,只好顺着惠卿安排的狭道,一步一步朝死地走去;或者也已经知道,是有意赌气硬朝死里钻?
司马光先问皇上:“陛下,前不久微臣曾应诏言事,上疏指陈朝政得失,像不该设立三司条例司等话,我都说过了。陛下不知道看过没有?”
“有这么回事,折子朕也看了。”皇上说。
“那么,微臣就不是不说话了!至于说言而不用则去,是应该的。臣没做到,是臣的罪过。吕惠卿的指责,臣无话可说。”司马光说,钻得那叫结实!
这不是摊牌,真要走人吗?怎么能就这么走了?这君实牛劲又上来了!神宗一笑,安慰他道:“大家辩论是非,不过说说罢了,何至于此!”
“司马光的意思,恐怕是说朝廷变更利小害大,最好不搞,并没有别的。”王禹玉也替他担着心,赶紧插进来说;一面又向他直使眼色,想他见好就收。
可他却无动于衷,仍然一副木木的样子!禹玉急了,灵机一动,立马又改口问道:“陛下,下面该我们讲书了,是不是接着讲?”
“接着讲,接着讲。”神宗心领神会,来了个顺水推舟。
惠卿原来只想辩个来清去白,打一打司马光的嚣张气焰,见皇上有心收束,自然也一笑置之。一场风波,总算平静地收场了。收场尽管收场,始终处于下风的劣势,却在司马光心里留下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正是这个阴影,影响了他日后的选择。至于惠卿,一战而胜,无论在皇上还是朝野人士的心目中,风头都更劲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更能得到一派的信任与拥护;坏事,则是更容易成为另一派的靶心。随着两派势力的消长进退,他个人的命运,也就不能不随之大起大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