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权柄彦国养病去
新台阁君实横议来
苏辙虽参与了青苗法的议论,可还没等到青苗法颁布,他就辞了三司条例司的检详文字官,离京去河南府做了留守推官。做得好好儿的检详官,怎么就走了呢?虽说是他自己请求调出的,可论起原因,还得归根于他在三司条例司始终与人磕磕碰碰,没法儿再呆下去。
条例司出台的几件大事,苏辙始终站在对立面。除了派使巡视、青苗法,他都不赞成。六路均输,他也一样竭力反对,说是法术不正,有百害无一利。自从议事被人当面抢白之后,他就不再公开发表意见了,只在私下,悄悄地分头去找安石或陈升之说这说那。这么一来,自然更要横生是非。最不堪的是吕惠卿。人品且不说,人言人殊,不好比较。说到学问见识,惠卿处处都要压他一头。三司条例司,不啻就是变革的大本营,至少也是个参谋本部。那里的氛围,自然整个儿是个积极变革的氛围。惠卿悉心赞成支持变革,始终为着变革殚虑竭智,出谋划策,因此,不仅深得安石的信任器重,在条例司里面也如鱼得水,活得滋润充实极了。而苏辙却正好相反,处处格格不入,处处步履维艰。相形之下,苏辙就更觉着压抑难堪了!虽然格格不入,要是意见能得到上峰的支持,有恃无恐,升迁有望,还可以勉强撑着,有所得就有所失嘛!可现在,自己的意见竟没有一件被采纳!试着去安石那儿告告吕惠卿,同样如风过石,一吹一个白迹。既没有一处人,还要时时受着煎熬,这条例司还有什么待头?走了,一走了之。
苏辙既铁了心,当即给条例司上了一个条陈,全面陈述了与条例司现行种种做法的分歧所在,请求调离本司,另外委托他人前来就职。
“总算出了一口恶气!也好立此存照!”写好条陈,苏辙痛快地想。
与此同时,他又给皇上上了一个折子,一面说明条陈的事,一面请求辞职外调。双管齐下,才能笃定走成。要走不成,那不是自己找死吗?
苏辙去条例司是皇上亲自举荐的,他上折子请辞,皇上自然奇怪。他问安石:“爱卿,这苏辙与苏轼两兄弟究竟怎么样?看他们的章奏文章,学问似乎非常相似,该是一类的?”
安石一笑:“回陛下,他们既是两兄弟,相似自然不奇怪。臣看他们的文章学问,大抵喜欢纵横捭阖,飞扬争斗。”
皇上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果真这样,应该合于时宜,做点儿实事,怎么处处要唱反调?看来,只好任他离京了。”
皇上又征求丞相意见,公亮也同意满足他的要求。就这样,苏辙最后到底去了河南府。
苏辙调走不久,安石就推荐惠卿做了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太子中允与太子中舍人是一回事,不过前者有进士出身,后者不需要进士出身而已,职责则都是替太子掌管文书笔墨,规劝督导太子等。崇政殿说书,是专管给皇上讲书的。这两种官儿都是从七品,并不高。可因为是皇上、太子的近臣,能直接影响他们的思想行为,从来就是清要之职,人人眼红。安石之所以推荐惠卿,自然也同样是看重它们的重要,希望皇上及未来的太子能始终受到变革思想的熏陶影响,将这一场变革进行到底。
既是必争之地,能说话的吕诲、范纯仁等大将又都纷纷落马罢去,司马光只好径直披挂上阵。反正此前不久,自己已经亮过相了。
司马光原来并不准备这么快就亮相,一直小心翼翼地与吕诲、范纯仁等保持着一段距离:无论公开或私下,他都不去掺和吕诲与范纯仁的意见。他们出了事,他也不打算出面救助。除了嫌他们弄得太张扬,太邪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似乎也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有意保存一支独立的力量,好在需要时独当一面杀出阵来,既作为策应,也形成一种灶里不断火、路上不断人的连续进攻的态势。吕诲出事,他就是这么做的。到范纯仁眼看又要彻底落马,他再也沉不住气了,赶紧挥戈上阵,想靠这奋力一击改变局势,至少,也悄悄给范纯仁一个侧翼支援。
几个月之前,御史台传下皇上的一份求谏诏书,敦促亲近大臣上书言事,指斥朝政,事无巨细,什么都可以谈。皇上的用意,原是为了鼓吹与促进变革而求言纳谏,司马光自然也知道,可他却假痴假癫,就着这个由头,自说自唱,另搞了一套。他上的折子有个名儿,叫《上体要疏》。“体”是为政之体,“要”是治事之要。他的意思,皇上虽然勤政爱民,废寝忘食,但因为不得要领,总是抓不到点子上去,所以只能费力不讨好。绕了半天弯子,无非是要反对两件事:一是,反对设立三司条例司,指责它破坏现行体制,攘夺两府与三司权力;二是,反对派使者巡行各地,批评它以小制大,坏了朝廷的规矩。应该怎么办?除了必须终止变更祖宗成法,皇上还应当像汉文帝那样,百事不问,只管委托大臣,垂拱而治。
结果,自然还是东风过耳,没起一点作用。对朝廷虽没起作用,可在他自己却是一件大事:头一次公开亮相,直接与变法较上了劲。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公开较过劲了,无可回避,那还犹豫什么,上吧!鱼死网破,不过一遭而已!
一知道吕惠卿升迁的消息,司马光就去找了皇上,话也说得特直白刺激:“陛下,最近升迁官员缺少次序,乱点鸳鸯谱,臣身为主管审官院官员,不能不说话!”
神宗已经不止一次领略过他的脾性,也不计较,只说:“爱卿有话,只管讲。”
“吕惠卿奸诈阴险,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全都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才叫王安石负谤于天下!”司马光只攻吕惠卿。
“王安石不爱官职,自奉菲薄,是个难得的贤者!”神宗似乎有意回避话题。
“不错,王安石的确能算个贤者。但他刚愎自用,又不怎么懂事,这是他最大的短处。他尤其不应该信任吕惠卿,这个人是个真正的奸邪!王安石却让他做参谋,言听计从,身体力行,天下人也就连他一起都骂成奸邪了。朝廷最近不次提拔吕惠卿,实在大失人心!”司马光还是要往吕惠卿身上拉。
皇上瞅了司马光一眼:还算口下留情!升吕惠卿最后点头的是朕,他没说天下连朕也一起骂了!照他说的,王安石无疑就是吕惠卿的傀儡了?竟会有这样的事!天下还有比这更荒诞的吗?而且,吕惠卿做推官时就是从八品;任满回京入了集贤院,升为著作佐郎,是正八品;现在做崇政殿说书,不过从七品。真正按部就班,哪儿来的不次提拔?又是扯淡。说到吕惠卿本人,也全不是那么回事!自己不但听说,还亲自接见过他,对于他的明达干练,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哪里是那种胡乱用人的皇上呢!
“惠卿进对明辨,似乎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神宗到底为吕惠卿辩护说。
“陛下圣明,吕惠卿确实能言善辩,文章学问也都不错,不这样倒不危险了!”
“能干怎么反倒危险了?”
“关键是他用心不正!江充、李训要是一点也不能干,怎么能迷惑汉唐天子?”
历史是司马光的强项,他又拿历史作比了。江充是汉武帝的宠臣,李训是唐文宗的宠臣,后来都导致了宫廷纷乱。神宗无书不读,这一段历史也很熟悉,见他胡乱比附,索性不说话了。司马光见皇上再不言语,只好也告退了。
惠卿的官,照当不误。不但照当不误,因为说书特见功力,皇上还专门赐他服绯,以示恩宠。大宋承的唐制,照规定,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七品以上服绿,九品以上服青。惠卿不过是从七品,穿绿都很勉强,却穿上五品以上才准穿的大红官服在朝廷踅来踅去,这恩宠实在大了去了!当然,也更戳眼了。
可谁也拿他没辙。
司马光想去找富弼富彦国:干吗不去找丞相说说?可转而一想:丞相已经不是当年的丞相了!自打重新入阁,他就一直抱病休养,什么时候认真管过事呵?纯仁说他“恤己深于恤物,忧疾甚于忧国。致君处身,没有一处恰当”,实在最准确不过。还是算了,再说吧!
司马光一向是倚傍富弼的。现在连他都这么轻看富大丞相,丞相恐怕真是不堪依附了!
可韩琦离去,富弼重新入阁,不也先一连砍了几大板斧,说三道四,气势凶悍得很吗?怎么突然又蔫了呢?关键是皇上执了意,一心只想着变革,他的话皇上根本听不进去,顶多也就虚与委蛇,不得罪他而已。做官做老了的人,由皇上的态度,还能不知道他的用心?这变法生事,他显然是铁了心了!之所以听而不怒,以礼相待,那是给自己留足面子,不过要用自己当个招牌,镇静朝野罢了。从来天威难测。始终想着奉承皇上的人,一不小心都会开罪皇上,死无葬身之地,谁敢倚老卖老,一直硬撑着去批他的逆鳞,自己找死?真要那样,不是个疯子才怪!何况,富弼本来就不如韩琦强梁,一向总是应付随和的时候多。没有风险都不会认真固执,何况还要面对一片杀机?除此之外,中书四个人,曾公亮与王安石几乎就是一个人;赵抃自从琴鹤人生之后,锋芒尽失,除了哼哼哈哈,已经没有多少是非。充其量,也只能算半个反对派。四票之中,满打满算,连自己在内,也只有一票半。安石在自己属下为官几十年,自己对他太了解了:他是个只为自己活着的人,从来不看别人的眼色行事。做与不做,全看他自己的意思。他觉得不该做,威胁利诱,高官厚禄,游说规劝等等,就没有一样能让他动心;他要是觉得该做,哪怕刀山火海,也甭想拦他一步半步。韩琦已经够强梁,够敢做敢当的了,可比起安石,也还不啻是小巫见大巫!自己虽然懦弱,在心眼里却真羡慕他的这种性格。他又年轻了十五六岁,目下正年富力强,单挑独斗,自家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何况还有个两分半对一分半!说到整个朝廷,反对派出头一个清除一个,谁都逢迎潮头,跟着风走,眼前几乎已是清一色的变革派天下,更没法儿较劲了!而且,自己与安石也不是同一辈人,总还得有点儿长者的气度。这么一认真审时度势之后,富弼到底收起板斧,复归了天性,只去随和因循了。加上腿病时好时坏,又是六十五六岁的人了,只要需要,或有机会,索性经常请起病假来了。所谓恤己深于恤物,忧疾甚于忧国,倒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做官的人,当然始终只是官好。照富弼的意思,自己这张招牌要是能够这么不动声色地挂下去,就让它挂下去好了。自己的价值自然只是招牌,任它挂下去就是一种贡献,就不算尸位素餐,满可以心安理得。要不是有人不断攻击他,他并没有想到非得改变现状不可。无奈始终有人攻击他,而且话说得也都很刺激难听,他也就不能不有个态度了:毕竟是有头有脸的三朝元老,不能总觍着脸呆在朝里,叫人当靶子!还有一条,也与这身份有关。所谓高官好名不好利,小官好利不好名。最好当然是两者能兼而有之,实在不能,只好有所偏废。既然有人反复认真计较目下这些破事,也就不能不考虑社会与历史的责任了:本来是个反对者,何必不明不白夹在里面承担不相干的责任?索性刚气一点,走人得了。损失些许实利,留下一世清名,还是有失有得。自己这一辈子,还真没做过有些刚气的事情,就从这里开个头吧!
想虽这么想,真就这么热辣辣地离去,还真有些舍不得!何况,眼见年纪大了,这一离去,该是最后一次,永远别想着再回来了!这么一留恋,竟又耽搁下来了。
可皇上那里却一点也没耽搁,特意下了一份手诏,问富弼为什么总是请假不视事?富弼只好求见自辩。皇上倒也以礼相待,赐座赐茶。只是说到生病,皇上依然不松口:“病了?可有人上折子,说您其实没病!”
富弼惊得一下趴倒在地,只管磕头说:“皇上圣明!天地良心,老臣实在重病缠身,无法任事。请准许老臣就此辞职外调!”
说完,就趴在那儿不起来了。还是神宗好劝歹劝,总算将他劝回去了。
受过这一番羞辱,彦国再不犹豫了,回家就向皇上递了折子。想得虽多,说得却少。只说身体不好,在朝也是病假的日子多,不该尸位素餐,阻挡贤路。神宗接到折子,也有些懊悔,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了:毕竟做矛的时候不多,虽然也不甘心做盾,无所建树,做个无声的招牌也不坏,何必那么逼他呢!便将他的折子搁在一边了。可他一连上了好几个折子,只说要走。神宗知道他铁了心,也就不留了,让他以使相的身份——武宁军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去判亳州。原来在亳州的欧阳修,早已另调他处了。
临去的时候,神宗问他:“爱卿这一去,谁能代替您的职位?”
“文彦博文枢密。他也是三朝老臣,仁宗时期就与我一起做丞相了,比老臣还要年长两岁。为人为政,也端重有威,踏实果断。”富弼回答。
“照爱卿看来,王安石怎样?”神宗不提文彦博,只问王安石。
富弼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坐在那儿杵着。一个白说,一个白问,没法儿再谈下去,只好收场别过。按常规,像富弼这样的老臣,离朝应当有所加恩,神宗也装傻免了。
照神宗的意思,原是要升安石为丞相,可安石却节外生枝,举荐了别人:“陛下,丞相现有最合适的人选!”
这可是出乎意外,神宗不由得问道:“还有谁比爱卿更合适?”
“陛下,知枢密使陈升之,无论资历、威望、能力均在微臣之上,在条例司与臣等也一直合作得很好。由他代替富弼为相,最合适不过了!”安石真诚地说。
“原来是他!他怎么能比您更合适?”神宗不以为然。
“陛下,微臣就任参知政事,已经是不次超升,恩宠过望,弄得满朝侧目,怎么还敢再越位升迁!还请陛下务必垂爱,叫臣安心供职。臣在目下位子上一样行权办事,不会耽误什么。”安石一着急,本来不便说的话都掏出来了。
可神宗还是不放口:“有朕在,谁敢侧目!”
话虽这么说,神宗还是不得不考虑安石的意见。他知道安石轻易不说话,一旦说话,肯定有他的理由,而且通常总难得勉强。神宗将情况告诉了公亮,要宰相帮着拿个主意,也好说服说服安石。可早在这之前,安石已先走一步,找过他了。安石也是请他帮忙——帮着说服皇上,不要叫自己为难,为这件事引起朝廷无谓的纷争,影响大局。
公亮权衡了一下之后,终于劝皇上说:“陛下,王安石为人一向谦抑审慎,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他在中书,已经跟我谈过这件事了。”
“噢,都说些什么?”神宗有些吃惊。
“他是从大局考虑,害怕因为他的任命引起纷争,破坏目下的大局,要老臣劝劝陛下。陛下真要拜他为相,以后也还有机会。”曾公亮说了实话。
从来只有找人说情要官的,哪有找人说情推官的!神宗止不住有些百感交集。想到他之所以辞相不拜,竟是为着维护大局、推进变革而牺牲自己,神宗更加百感交集,完全转变为感动了!他眼里闪着泪花,喃喃地说:“就依他吧,就依他吧!”
结果,陈升之到底由尚书右丞、知枢密院事,升了礼部尚书、同平章事,做了名副其实的丞相。诰命上说他特有能耐,兵甲民事,无所不精:兵甲,“有镇抚四夷之略”;民事,则“有运理群物之心”。读着这样的诰词,他当然不会想到,自己这丞相原来竟是别人让给他的!
因为富弼有荐在先,文彦博的资历也确实比其他任何人都老,为了保持平衡,神宗也退了一步:陈升之虽升任丞相,他上殿排班,得排在文彦博之下,以示对文枢密的尊重。既做不了丞相,要这种虚荣有什么用!何况,还违礼,让人侧目!文彦博也是做官做老的人,岂能不识相?有脸就行了,不必太认真。到底上书,说从来没有枢密排班排在丞相前头的;有,也是殊功特例。自己感谢皇恩浩荡,但绝不敢越礼而行,还是按老规矩办吧。反正都是虚的,班也就照老样子排了:陈丞相在上,文枢密在下。
丞相一免一任,在朝廷自然是件大事。这么大的事情,平平静静就处理了,而且还再一次显示了安石的高风亮节,神宗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心里高兴,总要找个人说道说道,皇上也不例外。
正好司马光上殿议事,神宗笑嘻嘻地先问道:“近来陈升之做丞相,外面有什么反应哪?”
司马光并没有什么高兴的,绷着脸冷冷地说:“陛下擢用丞相,下官愚昧无知,怎么敢胡言乱语!”
神宗原本年轻,又正在兴头上,哪里能看出君实的冷漠!仍然一脸高兴:“但说无妨,但说无妨!”
“都已经成了既成事实,还说什么呢?”司马光仍然不愿说。
“说说听听嘛,打什么紧!”无奈神宗只是心情好。
这可是您一再叫我说的!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陛下不该免了富弼!他是三朝老臣,最有人望!”司马光没好气地说,他似乎忘了富弼是不做事的。
“不是朕要免他。朕反复留他,是他自己一再要辞。”神宗辩解。
“那是因为朝廷不采纳他的意见,他在中书也落落寡合。”司马光替富弼抱屈。
“他真想有所作为,说出来;朕不听他,他要去,朕也无话可说!自打入相,七八个月了,他做过什么事?除了病假,就说要走!您知道为什么?全信的是于尼!于尼说:‘看到国家有事,也不要参与。’他就照着办了!您还要为他辩护!”神宗也动了气,索性将不满全都抖落出来了。
司马光吃了一惊!于尼是个尼姑,法号惠普,自从她预言富弼要做丞相兑了现,富弼就迷上她了,言听计从。可这些秘密,皇上是怎么知道的?
皇上的气还没消,继续数落说:“韩琦敢做敢当,富弼比他差多了!韩琦的毛病,只是为人过于强梁!”
“韩琦忠于国家,短处只是喜欢顺应是非。”虽是顺着神宗的话,司马光仍然忘不了韩琦在濮议上的非礼。
“陈升之呢?”神宗不再朝下说了,改口问道。
“陛下,咱们大宋朝有个传统:不用南方人做丞相。有人说,太祖曾替政事堂写过一块御碑,是‘南人不得坐吾此堂’八个大字,明令规定不准用南方人做丞相。这碑,臣没见过,不敢乱说。可真宗的时候,王旦王丞相阻止真宗用王钦若为相,确实明确说过:‘微臣看祖宗立朝,从来没用过南方人做丞相。虽说是立贤无方,但总得是个贤人才行。’这话就记在《真宗实录》里,想来不会有假。”司马光的口气又严厉起来,几乎是一副审讯的架势。
这下轮到神宗目瞪口呆了!无论内容,还是方式,他都没法儿想象,只有傻看着司马光。
“从来闽人狡诈阴险,楚人轻率多变,最不能信任。可陛下用的,偏偏全是他们!”司马光怕皇上听不明白,索性扳着指头数道,“喏,两个丞相是闽人,两个参政是楚人。他们一定会拉拢乡亲,结党营私,不但破坏朝政,连整个社会的风气也要叫他们全给毁了!”
神宗听了,更加一头雾水!他什么时候想到要留心谁谁是什么地方人!两个丞相,自然是指曾公亮、陈升之。他们都是
福建人。参政则只有王安石、赵抃了,他们都是楚人。楚地大了,是哪儿呢?不管是哪儿,因为是那儿出来的就不能用,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但神宗一时辩不了那么多,只说道:“陈升之也是个老臣了,也算通晓民政边事。制词上说他:‘问兵甲,则有镇抚四夷之略;问衣食,则有运理群物之心。’可见,朝野自有公论。”
“陛下圣明。他虽不是一点才干没有,却不能临之以大节,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大凡才智之士,一定得有个忠直耿介的人在旁边监督节制,他才能走正道。否则,非偏邪不可。陈平是个能人,汉高祖就用憨直的王陵节制他;真宗用丁谓、王钦若,也有马知节监督。明主用人,最讲究这个了!”司马光也有话分辩,而且又搬出了历史。
神宗且不管历史,只想眼下并没有什么让陈升之不屈不挠、死难殉节的考验,这话是哪儿跟哪儿呵?更莫名其妙了。在司马光,或许是暗指陈升之依附新法,可绕了那么多弯子,除了他自己心中有数,别人谁能听得懂!神宗也没那心思去猜谜,只又说道:“像王安石,难道也有问题?”
“有人骂王安石奸邪,那是太过分了。但他脾气执拗,不大懂事,则是实在的。”说到王安石,司马光总要留一点儿退路。
这话皇上已经听过了,不愿再谈,只改口问他:“台谏官员总难叫人满意,爱卿有什么看法?”
“陛下,台谏官员从来都是天子的耳目,至关重要,总得皇上自己遴选才成。这权,是不能放的!”
“可不是嘛!”皇上说。说到现在,只有这一句中听。
“可眼下参奏执政的都被贬出去了,清一色换上了执政信任的人,很难说不是放权!臣怕这样下去,迟早会堵塞言路!”司马光又忧心忡忡了。
皇上没吱声,好大一会儿,才说道:“爱卿给留心留心,有合适的,向朕推荐几个。”
“是,微臣一定留意!”司马光答应得很干脆,高高兴兴地走了。
这或许又是一场满拧的谈话,各自都有不同的出发点,不同的理解。可达成的结果,却是大体一致的。政治难说,也真是一言难尽!
不用南人的话,在司马光原是一种说辞,认不得真的。比如两个丞相,曾公亮是泉州晋江县人,陈升之是建州建阳县人,说是闽人倒也不错。可两个参政,就不尽然了。安石是抚州临川人,说是楚人,并不算错;赵抃却是衢州西安县人,再怎么算,也是个越人!前任参政唐介是江陵人,当然属楚,可他已经死了。就是不死,那样一根筋的人,怎么着也难入轻率多变的圈子!幸亏神宗没想到计较,要不,司马光还真怕不大好交代!
神宗虽没有计较细节,可司马光不用南人的话,却始终鲠在他心里。中书几个既然都是南方人,不好去问;枢密院连着中书,也不大好启齿,怕弄出是非。想来想去,想到吕公著:听口音不像是南方人,又主持台谏,问他,应该没事儿?
神宗瞅着吕公著上殿,到底找机会问了他:“爱卿是哪儿人?”
吕公著一愣:皇上问这个干什么?愣归愣,回答还是要回答的:“回皇上,臣先代世居莱州,自打曾祖父在寿州做知州,后来就在寿州安家了。算起来,臣该是寿州人。”
“寿州人?那好。朕有句话要问您。”
“陛下请讲。”
“本朝有没有个规矩,不用南方人做丞相?”
“听倒是听人传过,可从来没见过真东西。而且,即使有东西,应该也是权宜之计,不能奉为万世圭臬。”公著不知道问话的背景,临时也考虑不到矛头指向,只能实话实说。
“噢,您这么看?”
“从来用贤无方,只要贤能,管他是哪儿人干什么?汉唐之间,连胡人都照用不误,何况南方、北方都是汉人!那才是泱泱大国风范!”公著见皇上感兴趣,越发朝大里说了。
“怎么又是权宜之计呢?”神宗还是不大明白。
“那是微臣的揣测。”公著说,“我想,假如祖宗手里真有不用南人为相的话,也是因为一时的时势所致。本朝继承后周,先有的北方土地。当时的南方,像南汉、西蜀、吴越、南唐、荆南、湖南、漳州泉州等地,都还割据称王,全是所谓仇仇敌战之国,只是到后来才陆续征服归顺了。建国之初,对这些地方的人有所防范,该是可以理解的;要说不用南方人就是既定国策,永远不可移易,臣实在无法想象,也难以苟同!”
“说得有理。”神宗赞同说。
“而且,事实上也从来没有实行过。因为在北方立国,地缘关系,一开始北边的人用得多些,这是有的,但这不等于根本不用南方人。微臣所知有限,眼见的就能数出好些人来。前代丞相,陈恕是洪州南昌人,丁谓是苏州人,王钦若是临江军人,夏竦是江州人,晏殊是抚州人,陈尧佐是蜀州人,章得象是泉州人,杜衍是越州人,宋庠是安州人,刘沆是吉州人,当朝曾公亮、陈升之都是
福建人。参政里头,范仲淹是苏州人,欧阳修是庐陵人,王安石是抚州人。多了,清一色都是南方人。有贤有不肖,哪能一言以蔽之呢?”公著居然一气说出那么多人来,不但神宗,连他自己都很有些吃惊了!
“是嘛,朕也是这么想的!用贤无方,怎么能用地域划分贤愚?无稽之谈,真正是无稽之谈!不问清楚,险些儿坏了朕的大事!”神宗无限感慨。
一席话能起这么大作用,公著自然高兴,根本想不到去问皇上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暂时,他也没想到要与安石他们较劲。后来时势移易,知道背景,懊悔自己做了蠢事,已经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