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舟覆舟法论青苗
成事败事暂行三路
早在上《万言书》的时候,安石就清醒地认识到,除非无所作为,只要有所变革,就一定会引起流俗侥幸之人的攻讦非难。此后,他更常常以此劝诫神宗,鼓励他勇敢地面对攻击反对,坚持信念,百折不回。说是劝诫皇上,其中何尝没有自励自强?所以,面对是非谣诼,安石尽管也有不快,也有压抑,甚至也有不能不应付的回避、辞免,但他始终没有终止思考,终止追求,终止行动。加上神宗的信任支持,君臣之间难得的那种惺惺相惜,那一种默契,他就更勇气百倍,要披坚执锐,犯难而进了!就是吕诲与范纯仁他们攻击得最猛烈的时候,三司条例司也在按既定方针有条不紊地工作。等到枪炮暂停,尽管硝烟尚在弥漫,一项新的法规却早已呱呱坠地了。
杨虎的死,叫安石受到极大的震动。
有那么几天,睁眼闭眼,就有一个浑身血迹的人,提着头向他吼道:“还我头来!还我头来!”
恍惚中,安石问他:“你是谁?为什么找我要头?”
那人回答:“我是秀州华亭县义士杨虎。”
“原来是杨义士,失敬失敬!”安石恭敬地说
“不敢,请参政恕草民无礼!”杨虎也知道礼尚往来。
“义士舍身就法,朝廷爱莫能助,不得不忍痛成全义士。准予厚葬,也是朝廷法外施恩,略表一点心意。义士是明理的人,应当有所领悟,怎么反倒找本官要起头来?”安石半是辩解,半是责问。
杨虎略一欠身:“对不起,参政大人。草民受刑后迷失了本性,有些颠倒,还请大人原谅!草民的意思,是大人身在朝廷,应该为我们这些贫苦无告的下民做些事情。杨虎提头来见,也算是血谏吧!”
“义士死后还忘不了为民请命,本官身为朝廷命官,反倒不能替老百姓着想,实在无地自容!敢不从命!”安石说。
奇怪的是,自从有了这个许诺,杨虎就再没出现过!他虽没再出现,可这句话却深深地印在安石的脑子里,再也去不掉了!
但到底怎么帮他们呢?
鄞县借贷的事,又浮了上来。这大概是唯一能帮他们的办法了。可一县有效的,行之一州,行吗?一路,一国呢?本朝、前朝,似乎先例也不多,这事,得慎而又慎才行。
他找到吕惠卿:“吉甫,有什么办法帮助穷苦百姓渡过难关?”
吉甫想了想,说:“本朝救贫,只有常平、广惠、义仓三种。义仓一直议而未设,常平、广惠也大都名存实亡了!”
“不止是救贫,还要抑制兼并之家对他们的盘剥。杨虎的事,总叫我寝食难安!我过去在鄞县做知县,倒是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发过一种借贷,春借秋还。《周礼》中,泉府之官也有借贷,将钱贷给老百姓,二十取五,收二成五的利息。周朝之后,似乎先例就不多了。再有就是,行之一县与推而广之,究竟不同。您去查查,前朝、本朝,看看能不能有些经验可资借鉴。”安石进一步作了解释。
“我明白了,这就去准备。”吉甫答应一声去了。
无论古今,这政治,一旦进入体制阶段,多少有章可循,大小有些文明可言,就不能不考虑老百姓的生活,让他们有条活路了!倒不是统治者真为老百姓着想,没有的事!那样的人要有,也是凤毛麟角。之所以不能不想着老百姓,归根结底,还是害怕那载舟覆舟的道理!天下万物,只有老百姓最好欺负,像水一样,柔软无骨,没有一点儿刚性,让它往哪儿流就往哪儿流。千斤万斤的大船压在身上,桨划也好,篙戳也好,泼屎也好,泼尿也好,它愣是哼也不哼一声,任你怎么糟蹋蹂躏。天下还有比它更贱、更弱的吗?说起来,都让人滴泪!可你要是因此根本不把它当回事,到它报复的时候,你可就毫无悔改的余地,只有死路一条了!它会陡然掀起万丈狂澜,没等你回过神来,早将你送进鱼腹了!前秦后汉,千次万次的教训之后,骑在老百姓头上的人终于认输,不得不给老百姓也留条活路。而且,那制度,无论怎么勉强,也不能不越来越严密了。
大宋的常平仓、义仓、广惠仓,就是这种制度的直接产物。当然,它们大体也是古已有之的东西;至少,也因袭了前人的意思,并非全是大宋的发明。常平仓,至少汉代就有了。义仓,是隋、唐的创造。被大宋夺权的后周,则有一种惠民仓。这三种仓都是储粮用的,也都用来救济难民,但方式却各有不同。常平仓,有平准物价的意思。丰年粮食便宜的时候,由政府出钱大量收购;到歉年,粮食紧缺,则减价抛售。收购,是防止粮贱伤农;抛售,既为平抑粮价,打击哄抬物价的奸商富户,也为叫平民百姓有粮可吃。义仓,是在固定税收之外,每亩多收一升两升,单独储存,遇到荒年缺食,开仓赈济,无偿发散给灾民。惠民仓,则是一种权宜,用增开的杂税钱折成粮食,收上来也要单独储存,灾荒时无偿赈给。
诚如吕惠卿所说,大宋虽议过几次义仓的事,甚至专门下过诏书,到底还是怕麻烦,始终没有设立。常平仓是有的,与前代的意思也完全相同。大宋还多了一条规定:减价销售,不得低于原来的本钱。广惠仓,倒是大宋专有的。大宋紧承五代战乱之后,荒田特别多。朝廷将它们租给人耕种,收的田租,根据州的大小及人数多少,由州里留下一部分单独储存,专门发给那些老弱病残,没法儿找食吃的人;有余,还可以兼及州府所辖县分。这就是所谓广惠仓。说来,还是韩琦当令时的一大德政。
这不是挺好吗?替老百姓想得多周到!可既是制度,就会有人钻空子,就会遭到破坏;天长日久,就会面目全非了。船上的人,并不都一条心,有怕水的,也有不怕水的。更有一些横的,只要眼前能捞到好处,哪怕转眼船就翻了,他也不在乎。要所有的人都想着载舟覆舟的道理,战战兢兢,循规蹈矩,根本不可能!
常平仓、广惠仓的粮食,除了单独储存,还要单独核算,专粮专用,不准随意挪作他用。可只要有心作弊,一进一出之间,有的是空子可钻。在管事的地方官那儿,花样就层出不穷。不是规定要贱收贵卖吗?谁有那穷工夫!他愣是给你来个贱也不收,贵也不卖。朝廷打板子?那就要看我腾挪的手段!一句年景平常,物价稳定,也就打发掉了。朝廷不放心,要派人来查?那也是百年不遇的事,谁也不会正好倒霉碰上。即使碰上,也可以遮掩,找个借口就过去了。最多,也不过不负责任,连因循渎职都还算不上,怕什么?这个,只是懒的。要是贪的,可就黑了。买空卖空是一着:就是只在账面上进出,拿那钱另外去放债或经商生财。用手中的粮食和富商大户捣鬼,上下其手,又是一着。名堂也不少。可以打时间差,反正粮食一时半会用不上,先交给富商大户营运再说。走险的,十年八年库里没粮,也不是没有过。再有,见缺粮了,先将手里的粮食倒给富商大户,让他们加价售出,也是手到擒来。只要账做得活,根本看不出卖大户,全当是卖给升斗小民了呢!卖了广惠仓的粮食,弄些被施舍的假名字,照样混得过去。粮贱的时候,与富商大户达成默契,官府压价不收,任他们买个仓满囤圆,也是个办法。多了,只要有利润分成,什么点子都会想到做到。最后,连朝廷自己也往往无法把持。兵事一急,国家缺钱缺粮,实在没辙,对不起,只好来动常平、广惠仓的粮:或调或卖,充军粮军费。兵事十万火急,谁敢说个不字!这么四下里折腾,能不名存实亡吗?
原本就知道些情况的惠卿,很快便有了进一步的消息。他向安石汇报:“大人,我问了三司,全国常平、广惠仓,账面上还有钱粮一千五百万石。”
“积攒了这么多年,可不算多呵!还不知道是不是实数。”安石感慨道。
“是呵!据知情人说,常平、广惠两仓,舞弊相当不少。我也担心这数字可能有水分!”惠卿说。
“您说舞弊不少,都有哪些?”安石问。
“多了!”惠卿说。跟着,就谈起他所了解的种种营私舞弊手段了。
“养着这样一批大老鼠,真能有现在这个数字,倒是幸事了!”安石不无庆幸地说。
“是呵!”惠卿也有同感。
“为这些钱粮,朝廷没少费心思!不要说收啦运啦,光三年一次,用新粮换旧粮,储新食旧,这一倒腾,就要费多少周折?他们倒好,坐享其成!与其叫朝廷收运储管,耗费大量财力物力,却有出无进,没有点滴利益,倒让这些耗子撑个脑满肠肥,朝廷自己为什么不能营运,变被动为主动?不仅朝廷得利,也解了百姓的倒悬之苦,更能打击那些贪官污吏与富商大户的盘剥兼并,一举三得。我看这事是大可以做的,是吗?”安石的思想更加明朗了。
“周朝官府的赊贷,大体也是这么个意思。”惠卿说。
“本朝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吗?”安石问。
“有,现任濮州知州李参。”惠卿说。
“您看看,我怎么偏偏就忘了这个人!您是不是说他在陕西散青苗钱的事?”安石问。
“是。大人知道他?”
“岂止是知道!他也是个相当有能耐的干才。与薛师正一样,书读得不多,但处理实际事务却比谁都强!他在庆州知州任上散青苗钱,比我在鄞县借贷,怕还要晚一点,但规模可大多了,实效自然也大得多。只是朝廷对这种事不大感兴趣,从不宣传提倡,局外人很难知道就里。我一听说,因为多少有些心心相印,当时印象挺深。可后来时过境迁,又隔了好多年,渐渐就淡忘了。您要是不提起他,我压根儿就想不起来了!您既提起他,是不是找到什么材料了?”
“三司有他当时上书的卷宗,我调来了,请您看看。”惠卿说,一面递上卷宗。
“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安石高兴得什么似的,接过卷宗就看了起来。读罢,赞不绝口:“很好,我看很多都可以用。我这就去奏请皇上,请他下旨调李参进京,一起商讨青苗法的事情。”
皇上也知道李参能干,已将他的名字写在便殿柱子上了。一听安石说要调李参进京议事,自己先就笑了:“李参是个能人,朕心里也早有他了。马上就调!”
当时就下了加急诏书,传李参进京。
这李参字清臣,郓州须城县人,没有功名,靠着祖荫补官当的知县,一路做了上来。既没有功名,平常也不大读书,可不是个读书不多的人是什么?腐书读得不多,倒促成了他的才干。他不但善于见事,也勇于为事。一旦认准,就全力以赴,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做知县的时候,遇上荒年缺食,他愣是强迫大户将粮食平价卖给饥民,谁也不敢不卖!青苗钱,是他做陕西转运使权知庆州时的发明。实际上,也是被逼出来的。庆州离西夏不远,穷得一塌糊涂。偏偏戍兵却多,知州要为戍兵筹募粮草,不说无米之炊,也相差无几了。在位又不能不谋事,想来想去,就想了这么一个辙:老百姓青黄不接的时候,不是缺钱吗?公家让他们自己算算账,眼下究竟缺多少钱?秋后丰收,能收多少东西,够不够还债的?算好无疑,就可以到县上去找县太爷要求借贷了。或钱或粮,都行。州上只以现有的各种钱粮为资本。秋后还钱还粮,也悉听尊便。当然也有条件:借时要有保人,要立字据办手续;还的时候要付些利息。他不是书读得少吗?想不到比较前朝后汉,更不会比照圣贤之论看看是不是合适。他想着可行,给朝廷上了个折子,就动起手来了。弄了几年,结果出奇得好:不但解决了本州军民的粮食匮乏,还略有余羡。
除了这一件,他还做过一件大事。
朝廷不是搞粮草“入中”吗?商人们将粮草运往边境,边境上给他们交引及盐引、茶引等,让他们到京城或产盐、产茶的地方去兑现,结果,弄得一塌糊涂,没有一方面满意。各种“引”子贬值,商人叫苦连天;朝廷费了成倍的钱,却买不到相应的东西。谁都憋气。李参是转运使,这事正归他管,看着不是办法,又想到一个点子:干脆罢了“入中”;朝廷只将钱运到边境州郡,按市价与商人直接买卖粮草。到他离任,也替朝廷省了百十千万。
这么能干的一个人,朝廷能不赏不用?倒也有赏有用,只是始终不能痛快。先是调到三司做了盐铁副使,又调到河北做了都转运使,也算是方面大员了。等到要调他这个懂经济的人做三司使,就有人出来说话了,说是“李参虽然能干,用他做三司使,不啻就是号召臣僚利字当头,盘剥百姓,老百姓就没日子过了”!这可不是小事!只好不用算了,还是让他去知外州。英宗手里,还专门赏过他一百两黄金。不过,也就这些了,他始终只能在外州混混。加上人事是非,时间一长,更不能自拔了。神宗的加急诏书送到濮州,他已经老病交加,根本没办法动身赴京了!
安石虽然遗憾,也无可奈何。只好参照他的奏章,结合自己在鄞县的经验,与惠卿他们反复斟酌,到底弄了一个条例出来。内容主要有两部分:前一部分,大体说明所以立法的用心,以及立法的基本原则;后一部分,则是有关立法的具体规定。
之所以立法,是因为现有常平、广惠仓的存储,散敛不尽得当,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它的效益,应当有所变革。但无论怎么变,粮食便宜的时候加价买进,贵的时候减价卖出,以便利民保农的常平宗旨,是不能变的。为方便起见,可以与转运司的其他钱粮进行等值调剂兑换。这是一。二呢,就是仿照陕西青苗钱的先例,以现有钱粮为资本,将它们贷给急需的农民。一年发放两次,春夏各一次;还贷,与夏秋两次的税赋一起交纳。利息两分。借钱还是借粮,充分尊重农家的自主权,任何人不得强迫。还贷时,究竟还粮还钱,也听借者自便。粮钱换算,以市价为准。所谓市价,就是当时多种价格的平均价。比如借的时候,粮价就是根据当时多处市场价格的平均价,算出来的。还贷的时候,有时候会碰上货币贬值、粮食贵,或相反,粮食便宜而货币升值,周转之间,都会有些小便宜占。还贷自便,就是方便那些算小账的人,让他们占些便宜。反正,肉烂在锅里,藏富于民也不坏。遇到灾荒,还不起怎么办呢?可以延期到丰熟年景再还。最后一条,青苗钱贷收所得的利润,仍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只在青苗钱中滚动,赈民补缺,朝廷绝不移作他用,鱼肉其利。广惠仓的钱粮,除按分发老弱病残的需要留足之外,也仿此办理。说到好处,显而易见。这不仅可以免除凶荒年景百姓的饥寒之苦,也可以免除他们受兼并之家的重利盘剥,农民手中宽松,便可以扩大生产,一举数得。
说到具体规定,除上面已经涉及的之外,另外还有几条。一是五户以上为一保,凡借钱,得有一定财力和头脸的人做保,诸如耆户长什么的。这事还得由县里的主要官员一一落实。每户所借,须在一贯以上。二是,客户——佃户,要借,得有主家与他合保,根据主家的财力物力状况出借。三是钱粮应付农家有余,也可以借给有偿还能力的坊郭户——城镇居民,等等。
考虑到事关重大,又缺少经验,准备暂时先只在河北、京东、淮南三路试行,待取得经验后再次第推行全国。凡实施地方,应分头派遣专职提举官员,所在州府则由通判与一名幕职官吏,经管钱粮出纳一应事务。在实施过程中,各地方官员又作过一些补充,相关条款也更加细密了。不过,这是后话了。
将新法又逐字逐句地推敲之后,安石放下手中的草稿,咂了一下嘴:“吉甫,青苗钱,青苗法,这名字总是不大好!”
“只不过用的李参旧名,也没有什么。”惠卿说。
“不只是李清臣。青苗钱实际起于唐代宗广德二年七月,正是战乱,财政枯竭,朝廷连官员的薪俸都发不出来了。庄稼又没有熟,没办法,代宗只好抢先预征青苗税,应付朝廷的开销。后来,权宜竟成了制度,派有专门的租庸青苗使、青苗使了。大历元年,青苗钱竟征了四百九十万贯。每亩也由开始的不到十文,增加到三十文。这青苗钱实在就是聚敛钱,名声太恶!由青苗钱而青苗法,总是脱不了聚敛的嫌疑!这段史实,您该熟悉。循名责实,倒是叫常平新法好!”安石沉思着说。这显然是他多疑。可这多疑,大抵怕也与流言蜚语相关。他是叫那些无论有没有借口都要胡乱攻击、上纲上线的人弄怕了,这才也多心起来。想想,不是也真可悲吗?
“叫下官想来,叫什么都成。不是说循名责实吗,怕它什么?是不是聚敛,得看事实,不是说是就是!”惠卿有些不以为意。
安石也无可奈何地笑了:“可不是吗,连我也多心起来了!”
话虽这么说,安石还是没有立马将草章呈给皇上,只先在条例司内部更进一步征求意见。别人大体都还认可,只有苏辙还是看法不同。留心瞅着安石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苏辙赶紧凑过去向他禀道:“大人要下官考虑青苗法利害,下官反复思量,法虽是好法,可真要执行起来,恐怕就少不了弊端了!”
“是吗,您想到哪些了?说出来听听。”安石高兴地说。
“按照新法的设想,将钱贷给老百姓,收二分利息,原本是要方便百姓,不为敛财。可一出一进之间,就难免多事了!钱粮的事,官吏一经手,会勾结渔利,再严的法律也禁止不了。而钱一到老百姓手里,再清白的人,也可能胡花乱用。到该还钱时,就是富得流油,他也不会痛痛快快就还了你!官府要认真,只有打板子戴枷。这些事,都可能没完没了。”苏辙一举一大列。
“这倒都是实情,会有的,得多多注意!”安石点头称是。
苏辙受到鼓励,又由现实说到了历史。安石与惠卿的谈话他是知道的,他也就从替代宗、德宗主持财政的刘晏说起:“唐朝刘晏主持财政,那是大人非常熟悉的。可他,从来不搞借贷。有人不满,不免说些不中听的话,刘晏却回答:‘让老百姓侥幸弄到钱,绝不是国家的福分!看着方便了百姓,到不得不让官吏催缴借贷,就知道根本无所谓方便,而是不折不扣的扰民了!我虽然从来不搞借贷,可四面八方丰收荒歉,东西贵贱,不消一时三刻我就能知道。贱,我一定收;贵,我一定卖。无论哪儿,根本就没有太贵或太便宜的东西,干吗要去搞什么借贷?’刘晏说的,原是最典型的汉代常平法。大人如果能够遵照执行,一样能够立竿见影,获得极大成功!”
以毒攻毒,自然最灵验喽!可这药,却开得很有些想当然,事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刘晏抓常平,只好贱买贵卖,倒确有其事。每逢灾歉,他总先让人了解情况,再根据灾情与府库现有的储备,通盘考虑,对相关赋税贡物等作出蠲免或缓征的决定,将措施落实到灾情既成之前,不至惊扰百姓。灾害大了,老百姓需要救助或赈济,他一般也不无偿赈给,而是将仓储粮食低价出售,让老百姓拿钱购买。别人批评他不直接赈救灾民,有不仁之心,他却说出了一番道理:“善治病的人,不让病人危险疲惫;善救灾的,也不会直接赈给。赈给少了,救不了多少人;多了,花费太大,国家财政紧缺,回头又得横征暴敛。还有,无偿赈给,官吏狼狈为奸,贪赃枉法不说,给出去的东西,大抵总是亲近或有路子的人得的多,而离得远或投诉无门的弱者,却往往所得无几。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没法儿改变这种状况。这是无偿赈给的两种坏处。而一般受灾地方,缺的只是粮食,其他产出还在。让当地百姓卖出所产的东西,买进低价粮食,灾民解决了粮荒,官府手里有了货物,或自用,或转卖,也是一笔财富,国家财政就不至于匮乏了。再有,大量低价抛售粮食,任人贩运,乡村里巷到处都有粮食,升斗小民辗转求助,也就不难到手,可以免于饥饿。这比官家开仓发散,波及的地方反倒远了。这是以售代给的两种长处。做事应该扬长避短,尽量做到没有遗憾是不是?那么,我以售代给,有什么错?”这不全都是关于赈济吗,哪有一点儿借贷的影子?
安石既熟悉这一段历史,如何能不知道苏辙又像他老哥一样,为了说明论点,正在信口胡编!可这话不能说破,安石只好笑笑,鼓励他道:“您说得不错,是得慎重。今后有不同意见,只管说,千万不要见外!”
既然连条例司内部都还有分歧,安石决定且再等等。最好,当然是能意见大致统一;至少,也要等一个机会,以便提起来不叫大家觉着过于突兀!因缘成事,才能水到渠成。到那时候,再将草章呈给皇上吧!
很快,还真有了机会。河北有个转运使叫王广渊,上了个折子,说目下春耕,农家普遍缺钱,兼并之家乘机坑害百姓,请朝廷准许他在河北仿效当年李参的办法,将本路现有钱帛五十万贯匹,作青苗钱贷给百姓,夏秋收获时再加息收回。据他估算,一年可增值二十五贯匹。这不正合了青苗法吗?安石当时就发了文书,将他召进京来商议。曾公亮、陈升之他们原本就不反对,议事的时候,安石到底将青苗法与王广渊的折子,径直呈给皇上了。
这王广渊字才叔,进士出身,原是英宗做王子时的属官近臣,神宗并不陌生。关于借贷,召李参时也曾简单议过一回,神宗也不完全隔膜。看完王广渊的折子,神宗先问安石:“王广渊这折子,爱卿怎么看?”
安石说:“他的意思,倒与中书拟的青苗法折子,不谋而合。”
皇上听他这么说,也不问了,先低头去看手里的那份折子。看罢,才又问道:“倒是好办法,确实一举数得。只是不知道实施起来,会怎么样?”
“事情可行不可行,都得看需要。”安石说,“目下财政最急。而要
理财,又首推农事。农事急,最急是去其疾苦,抑制兼并,便趣农。目的只有一个:发展生产。青苗法就是根据这一需要制定的,应当是可行的。条例司的新法折子本来早就拟好了,一直犹豫着没上。王广渊的折子与我们不约而同,我们才悟出需要急迫施行,再不犹豫了。因为还需要摸索,所以特意提出只在三路试行,待见出实效,取得经验,再次第推行全国。请皇上明断!”
皇上将折子又翻着看了一遍,确实有试行一说,这才放心了:“我看可以吧!实在不行,停止不做就是了。没试之前,说什么都是白说。大家再合计合计,没有别的问题,就先做了再说!有不完善的,还可以在执行中慢慢改进完善。”
两府大臣并没提出什么有力的反对意见,青苗法很快也就颁布实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