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大宋遗事

一代之隔恍然千载

父子于贬犹如南北

薛师正在江淮六路这么大开大阖地改革,朝廷要是没人出来反对,那也就不是大宋朝了!吕诲是走了,但他后面,人还多的是!

导火线,还是那个阿云。

杨虎事件出来之后,安石不是建议中书将刑法的事也管起来吗?这事,很快也落实了。阿云一案,就是第一个被管的。

“事关法理,不能不管。”安石对曾公亮说。他是不满皇上要求候旨处理的第二道诏命。

“这么改,确实有问题。可皇上已经下了诏书,再改,怎么改呢?”如何处理阿云,公亮与安石意见完全一致。他担心的是成命难以收回,不好操作。

“我去跟皇上说,请他另下一道敕命。”安石自告奋勇。

他果然找皇上专门谈了这件事,理由也很充足。犯谋杀罪,不外四种情况:主谋、从谋,死与不死。谋杀致死,按故意杀人罪论处,为首者必死;从谋者,另有专门法律条款处理;伤而不死,且能自首,免杀人罪,以故意杀伤罪论处。这些都有很明确的法律规定,无须另立新条款。谋杀伤人、审问自首者减刑处理的敕令,与这些法律精神完全吻合,不能改变。既然如此,照章办事也就行了,何必烦琐,再要求临时奏闻请旨呢!皇上细想他讲的确实有道理,就又下诏:废除新诏,恢复去年的旧诏,只作减刑处理,不必奏闻听旨。

新诏是一帮人好不容易争来的,说一声就废了,他们当然不干。御史们上折子,请皇上将这道复旧废新的诏书交给二府讨论。那意思自然是要寻求支持。皇上认为法律条文十分明确,不必多此一举。还是曾公亮说,听听意见可以博采众长,也免得台谏官员说朝廷堵塞言路,皇上也就同意,将最新诏书发给两府讨论了。结果并不圆满:支持的有曾公亮、赵抃、陈升之、韩绛及安石自己,反对的只有文彦博与吕公弼两个,五票对两票。富弼因为请病假,没参加讨论。

既是这样,应该没事了,朝廷也就将皇上的最新诏书正式下达了。可上折子的御史,愣是不服气。由侍御史知杂事、兼判刑部的刘述牵头,领着手下几个人,将诏书退给了中书!中书先还以为他们弄错了,将诏书又送给他们,可他们还是退回来了。一连几次,他们愣是不收!中书没有退路,只好奏请皇上,查处这几个目无朝廷的人了。没事还要找事的人,怎么会呆着等死呢?

第一个攻击的,当然是安石。因为杀红了眼,除了安石,中书的其他几个人,也全都成了靶子。

这之前,刘述与安石已经有过一次冲突了。

吕诲不是被贬到邓州去了吗?他一走,御史中丞的职位就空出来了,需要选个人补充。安石略想一想,就想到了吕公著吕晦叔。公著是翰林学士,原来主持通进银台司,司马光为扳倒张方平而罢去御史中丞,公著替他说话,弄丢了官,改去修史;后来,又改去知开封府,目下仍在任上。安石、司马光、吕公著自从认识,不是早就有过从,处得也算可以吗?后来欧阳修荐人,吕公著与安石又是一起被举荐的,更加强了安石对于公著的认同。安石对人是不设防的,只以诚意待人,相信的人就更推心置腹了。冷眼看看公著这两年的为事,从扳张方平为司马光说话,到讲课坐立、阿云判刑之争等,也都还算清白正直。自己参政以来的举措,也没听他说长道短。由他来台谏把关,对于变法,应该有益无害。至于公著与君实背后的算计,安石自然做梦也想不到。一个不设防的人,根本就没法儿想像这样的事。

安石问公亮:“丞相,吕诲出京,御史中丞的职位空出来了,该找个人来担任。”

“介甫有什么想法吗?”公亮反问。

“丞相瞅着,吕晦叔怎么样?”安石直接推出了公著。

公亮愣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问道:“介甫知道王乐道是怎么被冷落的吗?”

“不是说有人告他对韩琦不公,恩将仇报吗?”安石奇怪,这事还是公亮告诉他的!可话刚一出口,突然明白过来,问道,“难道是晦叔在皇上那儿告的状?”

公亮点点头。

安石皱着眉思索道:“这就怪了?濮议的时候,公著他们也没少反韩琦,犯不着巴巴地又来维护他呵?”

“所以呵,这个人难说呢!”公亮是真担心。

安石没说话,拧着眉头考虑起来。可最后还是下了决心:“不怕。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咱们出以公心,又以诚待他,他总不会不可理喻吧?”

“那倒也是。但愿能应了您的话,不要平添一段是非出来!”公亮说。

“可不可以让他先试试?”安石问。

“也好,且看皇上的态度吧!”公亮终于松口了。

安石第二天就向皇上推荐了吕公著,皇上没有反对,却想到了另外一个方面:“吕公著嘛,人倒是不错,应该没有问题。可他二哥吕公弼现做枢密使,两个人没有妨碍吗?”

“这一层,臣等倒也想过了。最近的例子,仁宗朝,富弼在枢密院当副枢密使,他老

泰山晏殊就是当朝丞相。妨碍不妨碍,全在人。吕公著的人品,陛下是知道的。他能与他老兄比周为奸,辜负陛下的信任?恐怕不会吧!”安石解释说。

“也是。就叫吕公著去做吧!”神宗同意了。

安石对人既不设防,当然会坚持“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原则。公著走马上任以后,安石就建议皇上,允许吕公著向朝廷举荐御史,以便加强台谏力量,全面开展纠察、弹劾工作,为变法鸣锣开道。皇上也准奏赋权了:只要吕公著觉着合适,不论官职高低,都可以直接举荐。

最受不了安石的光明磊落态度的,不是别人,正是吕公著本人!安石举荐他做中丞,已经让他吓了一跳!现在又劝皇上放权让他举荐手下官员,更叫他受宠若惊!想想自己与君实的背后议论,做的那些小勾当,更是无地自容了!人家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朝廷,为了天下苍生!自己做的,虽说也不纯粹是为自己,可怎么也比不了人家的光明正大,坦白无私!士为知己者死。自己再不投桃报李,配合安石的新政,做些贡献,也真不能算人了!这是场面上的话。下意识里,该就是与安石拉好关系,越套越近乎了。

公著的这些微妙变化,别人虽不是心知肚明,倒也不无防范。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别人就先动了手。这个人就是刘述。至少,他也是歪打正着。御史台的正长官是御史中丞,副长官则是侍御史知杂事。公著不来,副长官代行职权,刘述独摇一把铃子,那多威风!而且,还有扶正做中丞的可能。公著一来,铃子摇不成,前景也暗淡了,心里已经不舒服。这推荐御史,照规定,原是由翰林学士与御史台的正副长官联合或交差举荐,被举荐的官员也要有一定的级别限制。现在这么一弄,自己举荐御史的权利,也被完全剥夺了!别的不说,就冲这两条,自己也不能不说话。何况,要说的话还有规定作依据,句句在理呢!刘述当时就上了折子,除了复述原有规定,就是一再申述,让中丞一人举荐御史,必然导致结党营私,后果会怎样怎样可怕!无奈朝廷硬是不听,他的折子上去,根本连水花儿也没打起一个!刘述气得无可奈何。

这一笔账,刘述当然全都记在了安石头上。既有这一场冲突,现在又添上这么一档子事,正是旧仇新恨,火上浇油,刘述还能不猛咬一气?

他的折子,比吕诲帽子更大,也更空。说安石由进士踏上仕途,历任数官,天下士人,无论相识与否,无不彻心向往,尊崇之极,皇上正是看着这一点,才降下不次之恩,让他荣登公府,位居参政大位。遭遇如此,理该尊隆先王之政,好好报效朝廷,可他自打执政,却肆意妄为,轻改法度,硬是将皇上追求尧舜之治的崇高理想,引入管仲、商鞅欺诈权变的歪门邪道。什么事不做,先将财利作为头等大事,提出来蛊惑圣聪。跟着又伙同陈升之,另设机构,侵夺三司财经大权;派八个人巡视全国,惊骇天下,动摇人心;叫小人薛向均输六路,即便有利可图,也是剥夺商贾的利益,何功之有?阿云一案破坏法纪,包庇章辟光离间皇亲,更是罪在不赦。这样刚狠乖戾,不罢免出去,怎么安慰天下,厘正朝纲!

说过安石,就开始清算其他人了。曾公亮,是暗中结援投靠,久妨贤路。赵抃不也是参知政事吗?也跑不掉。他是明哲保身,唯务依违,只知道拱手点头。身为大臣,有这样事君的吗?这样的两府重臣,当然也同样应当申斥罢免。

神宗对吕诲,还多少有些器重惋惜,对于这几个混打洋枪的人,可就没那么客气了!刘述手下那两个在折子上签名的御史,先做了替死鬼,贬到外州监盐税去了。刘述本来是要一起贬出去的,因为上书求情的不少,到底缓了一步,最后,还是贬去知江州了。

同知谏院的范纯仁,也就是在这前后,雄赳赳地硬蹚浑水的。

早先,因为濮议之争,范纯仁不是被贬出去了吗?风风雨雨,几年一眨眼就过去了。纯仁也由通判而知州,而提点刑狱使,而转运副使,转过好几个地方,官也越做越大了。到神宗接位,他正在陕西做转运副使。神宗不是有重评濮议、召回贬臣的想法吗?虽然打了折扣,还是多少实现了一些。纯仁也与吕诲他们一样,先后都进了京。

陕西地处前线,是神宗最挂心的地方之一,见到刚从陕西回来的纯仁,自然要问问:“爱卿刚从陕西回来,那里城郭怎么样?兵甲呢?粮草储备多吗?”

纯仁目不斜视,一脸严肃,说:“回陛下,城郭粗全,兵甲粗修,粮草粗备。”

这是什么话?朕急巴巴地问他情况,就这样打发朕?

“爱卿是朕所倚重的方面大臣,朕问您情况,怎么都要带一个‘粗’字?”神宗问,明显透着不高兴。

“回陛下,‘粗’就是不精的意思。”纯仁说。

神宗瞅着他,没说话。这家伙闹什么鬼?要搞训诂开讲,还是怎么着?

“粗就是不精。”纯仁重复说,“不精就对了,足够了。处理边防,这是最高境界!但愿陛下永远不要留意边功,想着征服夷敌。一旦心有所动,边将就会投机观望,那就要多事了,误国害民!”

原来,匕首在这儿!这话,似乎已经有人说过了。谁呢?想起来了,是富弼!他当年进京,朕问他当务之急,他就这么应付我,愿我二十年不谈兵。兵是凶事,能不谈当然不谈,可失地难道就不要了?就说不谈打仗,边防总还是要的。国防不巩固,即便自己不想打仗,人家也要撵着你打!边防的事,哪一样也粗不得!他倒好,走得更远,干脆边防也宜粗不宜精了!幸亏他还不是主事的,不然的话,还真要坏事!他是迂腐,还是矫情?原是急巴巴地等他回来大用的,盼着能像他父亲在庆历年间那样大有作为。可照眼下的情景看来,怕是悬了。

神宗这一犹豫,纯仁任免的事就耽搁下来了。他调京,富弼也有举荐之份,迟迟未见动静,富弼自然要说话了。

“陛下,范纯仁进京已经有些日子了,还没有作出安排。让他老空等着,不是个办法!”富弼一时还不知道究竟在哪儿堵住了,只好先试探一下。

“以丞相看来,该安排一个什么职务才合适?”神宗征询道。

“臣已经上过折子。范纯仁耿直敢言,先前又一直做御史,目下朝廷政事纷繁,急需纠察政务,让他主持台谏,应该最合适不过了!”富弼想着纯仁濮议时的英勇善战,主持台谏,那是再好不过的哨兵!

神宗并没忘了富弼的建议,开始也是这么认定的。不只是谏官,还想更往高里用!可宜粗不宜精的话一出,愣是将皇上吓回去了:要是他不配合朝廷,反而处处掣肘,不是没事找事吗?富弼毕竟是做丞相的人,似乎也猜出了皇上犹疑的原因,只拣皇上爱听的说。是呵,目下可不是政事纷繁,急需纠察政务吗?不管怎么说,用他纠察政务还是可以的,该是用其所长。真要掣肘,到时候也可以再调开他嘛!

“丞相说得有理,朕与他们几个商议商议再说吧!”皇上放口了。

中书的其他人,也都没什么意见。经过濮议一战,曾公亮是知道纯仁厉害的。可一来,想着人是会变的,经过这几年,他也该老成多了,不至于再那么莫名其妙要将御史们变成二皇上;二来,做台谏官员,纠察监督,倒也需要一股子狠劲,有他这么个人在台谏,也不坏。安石呢,原是不设防的人,对他并没有多少了解,光听说他耿直,心里先就看好他了;再想着是范仲淹的后人,先人庆历年间那样勇往直前,他怎么着也不会对着来呵?只要同心同德,都是为朝廷,严厉监督,纠偏改错,不正求之不得吗?参知政事赵抃,不是已经萎缩,不大管事了吗?况且,他回来知谏院的时候,调吕诲、范纯仁等回京,还是他率先建议的,怎么会回过头来反对自己原先举荐的人?既是中书意见一致,这事也就定了:范纯仁升任兵部员外郎,兼起居舍人、同知谏院。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纯仁一上任,就横扫中书,一个也不放过!

最先的矛头,当然是指向安石,那话也毫无遮拦:“陛下,王安石改变祖宗法度,掊克民财,民心很不安宁。《尚书》说:‘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但愿陛下能常常想着这不见之怨!”

变法还远没有真正开始,哪儿来的“掊克民财”?不过,《尚书》这话,过去自己还真没注意,倒是蛮有意思!“爱卿刚才是说‘不见之怨’,什么叫‘不见之怨’呵?”神宗问道。

“杜牧的《阿房宫赋》,不是说阿房宫‘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吗?臣这不见之怒,也是一个意思。”纯仁说。

“嗯,有点意思!”神宗品味道,“看来,爱卿很善于论事。这样吧,就请爱卿给朕弄点材料,无论古今,只要有关治乱,对当今政治有借鉴作用,多多益善。”

“是,微臣从命。”纯仁说。

他要是敏感一点,或者能从皇上的话里悟出回避话题、夜半虚席的味道,也就知难而退,不再自讨没趣了。可他偏偏迟钝,看不到这一点,只将皇上的兴趣,看作影响他、说服他的极好机会,那还能不死死抓住不放?本来自己多少也有些积累,是下过苦工夫的。别的不说,且看他小时候躲在帐子里点灯读书,愣是将一顶蚊帐熏得墨黑,叫帐子从此成了范氏的传家宝,教育子孙刻苦攻读,就可以想见一斑了。既有积累,很快,他就弄出了一本《尚书解》。

“陛下,这里说的,都是唐尧、虞舜、夏禹、商汤与周文王、周武王的事。要治理天下,再没有超过他们的了。但愿陛下能深入研究,身体力行!”他将本本献给皇上的时候,又特别叮咛说。

“谢谢,朕一定好好研读,身体力行。”神宗说。倒不是敷衍,他是真心崇敬有学问的人。

皇上不光口头说声谢谢,还动了真格儿的,升他为直集贤院、同修起居注了。皇上升他官,是不是将他往侍臣路上引,要他少讲废话,不大好说。可他自己,千真万确,得到的却全是错误的信息:肯定进言进对了,皇上才这样嘉奖!攻人,也就越发来劲了。

神宗为了了解情况,经常召见各方面人士,请他们畅所欲言:不管是谁,官大官小,哪怕你是个白衣秀才、山林逸民,只要有好的意见,都一视同仁,照样接纳。身为至尊,能这样虚心勤政,不拘一格广征博采,不是很难得的吗?可纯仁愣是别具慧眼,劝阻皇上:“陛下,这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有高低大小之分。所以,接纳采访,也就不能不分出三六九等。小人的话,听起来头头是道,中听得很,可真要付诸行动,问题就来了,损害拖累是一定的。为什么?就因为大凡小人,总是知小忘大,贪近昧远,急于功利,非坏事不可。陛下待人接物,千万注意!能不见的小人,最好不要见他,免得坏事!”

神宗一笑:“爱卿说的是。可这大人小人,怎么个辨法呢?”

“这个——”纯仁秃了嘴,愣了好大一会儿才接口说道,“皇上天纵圣明,应该比微臣清楚。”

神宗还是一笑:“朕不清楚,才问您呢。”

小人君子,从来都这么说,谁想过要给他们立标准呢?可皇上要问,不回答是不行的!怎么回答呢?纯仁真有些抓瞎了,额头上已经见汗,脸也红了。也是急中生智,好歹总算有了说词:“陛下,这君子小人,从来都说着口顺,真要说出个所以然来,还真不容易!”说到这里,纯仁看着皇上尴尬地一笑。见皇上并没在意他的窘境,赶紧又接着往下说:“就微臣想来,这小人该是言利的人,做工的人,无知无识的人,总是下层;再有,就是言行不入流,不符合君子之道的人了。《论语》里都有。孔圣人说:‘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圣人对子夏说——”

神宗看他急成那个样子,又急急忙忙掉起了书袋,没完没了,先笑着打住了:“朕知道了,圣人说的没错。朕注意吧!”

本来不过无中生有的应付,纯仁自然也乐得打住,再不朝下说了。

这是进言。朝廷有事,更当仁不让了。赶吕诲走,纯仁就大大说了一通。这次刘述一伙倒霉,他如何能沉默不言?再浑的水,他也要硬着头皮蹚呵!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也豁出去了,王安石、薛向、贬御史等,全都一勺烩:要么毕其功于一役;要么,免官走人。

这次说安石,自然要比过去更深入一步,是从他老底子上刨起。说他忘了自己的旧学根底,法律崇尚商鞅,财利背叛孟子,以富国强兵之术,蛊惑圣君背离先王之道。六路均输,不过是效法桑弘羊的均输平准,用薛向这样的小人掊克生灵,敛怨结祸!刘述他们不过仗义执言,何罪之有?朝廷臣僚,绝大多数已经趋炎附势,奉承新法,现在再将这几个敢说话的赶走了,以后不是要越搞越糟,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吗?随后,就是教训皇上一定要知道,道远理当驯致,事大不可速成,人才不可急求,积弊不可顿改,只能慢慢来。急于建功,必然会为奸佞所乘,祸国殃民。结论嘛,当然只有一个:请尽快将安石驱逐出去。

朝廷自然不会理他,将他的折子搁到一边。他也就越闹越大,直接攻击曾公亮、赵抃,甚至也网上富弼了。

曾公亮没有什么好说的,只好说他老而不退,只看安石眼色行事,一味趋同。赵抃呢,则说他心里虽然清白,却知而不言,或言而不坚,更不能据理力争,只在背后嘀咕,没有一点大臣风范。说到富弼,他也觉着有点儿难以启齿:毕竟是父辈,而且是他父亲的僚友!可他老是泡病号,对朝廷的事,能推则推,能避则避,实在没办法,干脆借口有病,一躲了事。不说怎么成?也不能服众呵!从来有所谓大义灭亲。连亲都可以为大义而消灭,何况区区一个父执!当年为濮议而说韩琦他们,不是已经有过一回经验了吗?这么一想,到底上折子攻他了。说他身为三朝重臣,本该以天下为己任,当仁不让,勇于作为,可现在却处处退让,只挂空名,不办实事。恤己深于恤物,忧疾甚于忧国,致君处身,没有一处恰当。说过这些,当然也得向皇上表白一下自己不能不仗义执言的痛楚与尴尬:富弼虽是父亲的挚友,可自己身为谏官,不敢私下到他家里当面陈述意见,只好上书,希望能以此促他自省。于公于私,既很磊落,又富于人情,确实是很细腻很聪明的一道补笔。

纯仁的这些折子,措辞都很激烈,皇上一概留下不转,多少也存着个息事宁人,爱惜他的意思。可他自己却唯恐别人不知道,起不了作用,学着吕诲的样子,每份折子都是一式三份:一份留底,一份给皇上,一份亲自送到中书。既是这样,皇上想包也包不住了。

既有人公开挑战,中书大臣怎么能没有个态度呢?只好避嫌待罪:全都联名上书,请求皇上罢了这一届中书,另用高明。皇上当然不能同意,只好下诏抚慰,让他们不要多想,继续正常管事。别人尽管难堪,倒也勉强任事,唯有富弼最不堪:叫一个后辈小子那样教训,自己却无话可说,能不无地自容吗?索性推病,完全不上班了。

纯仁自己的尴尬,一点也不比别人小。折子上去,毫无反响,不尴尬才怪!何况自己已经表过态,言而不中,则请求免职罢官。说了,就不能食言,否则,不仅难以做官,连做人也难堪。只能坚持到底,没有别的退路。

皇上也为难:与中书大臣较劲较到这个份上,留着做谏官已不可能,也就顺水推舟,免了他谏官,让他去判国子监。可纯仁却不认同,只是要走,非出朝廷不可。

中书对他也有些爱惜,打算让他去做知制诰,也是团结人才、用其所长的意思。可派人跟他一通气,他倒牛起来了,直摇脑袋:“笑话,想收买我?言而不用,让我做丞相,我也不乐意!”

既这么说,也真是留不住了。大家一商议,只好外派,让他到河中府去做知府。他得到任命,又有一班赞成他的人抬着拍着,果然满脸生辉地赴任去了。在他心里,这与他父亲当年贬职外出,是一样荣耀的。至于事实是不是这样,别人会不会也这么看,他根本连想都没去想。后来,他又由河中府转到成都府路做了转运使。带着这样的脑袋主事,他手下那些积极变法的人,还能不遭殃吗?有个李元瑜,在他治下权管提点刑狱与常平等事,变法最为积极能干,愣是被他一路小鞋,整得郁郁而死,就很典型。当然,这是后话了。

朝廷出了这么多热闹事,吕公著倒始终站在局外。是不是要答谢他对安石的那一份许诺,谁也说不清。除了一言不发,他还向朝廷举荐了四个御史:侯叔献、王子韶、程颢,这三个人现在都在三司条例司公干;另一个则是谢景温,他的妹妹嫁给了王安礼,与安石沾着些亲戚。这也与许诺有关吗?还是只有公著自己才能说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