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大宋遗事

迁皇弟太后动雷霆

上谤书谏官下狠招

说起来,原本还是为了维护皇权。

与皇权直接相关的,是门禁。这天下门禁,哪儿最森严?算来算去,最厉害的还是皇宫。所有的门禁,一无例外都是排他的,但一般家庭通常并不排斥血缘亲情。不仅不排斥,相反,一般的伦理习俗,倒恰恰是崇尚、鼓励维系这种亲情。一个大家庭,几代同堂,叔伯兄弟一大阵,从来不分灶别居,乡邻们都会羡慕,传为佳话。家庭越大,不分开的世系越多,口耳相传的赞语颂词也就会越多。朝廷为了敦厚伦常,也同样刻意鼓励这样做。历朝历代,朝廷明令褒奖甚至封赏这样的大家庭的事,可以说屡见不鲜。但朝廷提倡推赏的事,皇家自己却从来没有实行过。紫禁城里的宫闱,实际上只为皇帝本人所专有。除他本人之外,只有他守寡的母后、太妃、太皇太后、太皇太妃等一班长辈女亲,他自己的嫔妃与未成年子女才有权居住,别的人一概不得僭越侵占。连当皇帝的老子,一旦退位当了太上皇,对不起,也得另院别居;成年的皇儿,当不了太子的,更得彻底搬出皇宫!什么叔伯兄弟或其他别人,当然更不用说了!那么,实际上,皇家不是根本排斥一般的血缘亲情吗?连这个都要排斥,天下到哪儿还能找到比它更严厉的门禁呢?

这一切,当然是缘于皇权的绝对排他性。皇权是无法共享,也不容他人染指觊觎的。可世间的事情偏偏就那么怪:越是不容他人窥伺的东西,别人就越是想分羹独占。那么,为了皇权的绝对安全,自然只好牺牲孝悌亲情这一类空泛的纲常伦理了。

明白了这个道理,就不难明了那些心细如发的有心人,面对当朝,为什么要寝食难安了。

自从英宗接位,神宗与二弟赵颢、四弟赵君页三兄弟,不是一起随着父皇母后搬进大内住了吗?英宗薨逝,神宗接位,两个小兄弟先后也升了岐王、嘉王,住则还在原来住的兴庆宫,动也没动。神宗弟兄年龄相差不大,进宫之初虽没成年,这二年可都长大成人了:最小的四弟都二十了,二弟更是二十出了头。这样的两个成年兄弟始终在皇宫里呆着,成什么体统?不要说大宋,历朝历代也少有先例!万一有什么不测,还得了吗?

有个著作佐郎章辟光,小小一个八品官儿,越想越害怕,上书朝廷,请求将岐王、嘉王全都迁出皇宫,另外赏赐王府让他们居住。那话说得也很直白,什么严肃宫禁,维护皇权,以免额外是非、不测之祸等等不中听的话,全都说到了。偏偏神宗是个特重伦理的人,不仅父母子女、夫妻之道看得重,就是兄弟之间,重的也是一个友兄悌弟。说起原因,自然也非止一端。除了天性敦厚,受的纲常伦理的教育,还有父祖辈的影响:从祖父到父亲,都不是一个张牙舞爪的人,相反,倒都有些谦抑自重。加之父亲早逝,母亲寡居,作为长兄,除了要讨母亲欢心,对于弟弟们还有义不容辞的责任义务。凡此种种一凑合,亲情就不免占了上风,兄弟阋于墙的险恶也就不怎么考虑了。既是这样,看到章辟光的折子,当然会感到不快,怪他多管闲事!可他毕竟是个头脑清楚的皇上,冷静一想,人家也没有恶意,还不是为了巩固皇权?置而不问,也就是了。

可赵颢、赵君页听到风声,却坐不住了,赶紧跑到高太后那儿撒刁:“母后,我们本来想承欢膝下,一直陪您在宫里住着,可这下住不成了!”说话的是嘉王。

“住不成,为什么?”高太后问。

“有人上书要皇兄将我们撵出去!”岐王说。

“岂有此理!”太后一拍坐椅,“放心,只要有为娘在,谁也撵不走你们!”

“我们还是避避好,免得母后与皇兄为难!”岐王设身处地地说。

“为什么难?没有的事!小户人家,还娘母子一家呆着,咱们皇家倒没这个权利,这不是怪事吗?你们别管了,回去呆着,我这就去找你们皇兄!”太后说着,当时就坐了软轿,径直往皇上住的清心殿去了。

不是有句话,叫做“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吗?夫妻之间,也往往如此。而究竟谁压倒谁,是由许多因素决定的。娘婆二家,一开始是不是势均力敌?如果是青梅竹马,打小来谁占谁的上风,是不是已经形成一种习惯模式?如此等等,都会对后来的夫妻生活产生决定性的影响。英宗当年被抱进皇宫收养的时候,高太后也一起进了宫。两个人正好同年。女孩子通常总要比男孩子早熟一点。既是同年,太后就显着比英宗更懂事了。英宗抱进宫里,既作皇子养着,一面也有催生的意思;而高太后进宫,却纯粹是作玩具养的。就亲缘关系而言,英宗固然是宗室子弟,虽然亲,却隔着门槛;高太后是名门之后不说,曹太皇太后的嫡亲姨侄女,比隔着门槛的宗侄,可要亲多了。一来二去,这高太后就比英宗更受宠爱了。受宠多的,加上早熟,当然要占着上风。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仁宗与太皇太后,有了撮合这一对童男童女的意思。

仁宗常常笑着对太皇太后说:“十三与滔滔,天生一对,将来朕一定成全他们。”十三是英宗的排行;而滔滔,则是高太后的小名。

太皇太后也开着玩笑说:“好呵,滔滔配十三,再合适不过!我就将这女儿嫁给官家做媳妇了!”

当时的趣话,后来真兑现了。不过,高太后出嫁的时候,英宗还不过是个普通宗室子弟,官也不过是个监门或将军而已,连升团练什么的都还是后来的事。加上英宗天性有些敦厚,这小时候的上风,自然一直要占下去。到英宗由十三团练做了皇上,成了至尊,可家里的风向,一时却还转不过来:英宗仍然不得不甘居西风,在东风的威势下慢慢出溜。

小小的风头,日久天长,就会形成性格。不仅在夫妻关系上处处恃强斗狠,待人接物往往也会这样。不说别的,敢瞒着皇上,不明不白地接受太皇太后价值二三万两黄金的赏赐,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有时,她连姨娘兼婆母的太皇太后,都会不大买账。

英宗不是经常有病嘛,女色自然就亲近得少了。这对重制度、重子嗣的皇家,可不是件好事!英宗这里病刚一好,太皇太后就提醒高太后:“官家即位已经很有一段时间了,如今身体也渐渐康复,身边没有几个侍候的嫔妃,怎么成呢?”

高太后当时脸就拉下来了:“启奏娘娘,滔滔嫁的是十三团练,可没有嫁给皇上!”

这话回得相当刁蛮:我既嫁的是团练,您也就少摆皇上谱了!还当团练的穷日子过吧,想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没门儿!

太皇太后是看着她长大的,自然知道她的习性,禁不住一笑,再不说什么了。太后自发了话,英宗也只好仍旧过他的团练穷日子,只与太后及她身边的人厮混了。好歹他身体不好,欲望不强,又很快去世了,倒也没生出什么太大的纠纷来。

英宗既已去世,在儿子手里,当然更不会做小了。虽有夫死从子一说,连老子都要让自己三分,儿子还能怎么样吗?

神宗正退朝歇着呢,见母亲风风火火地赶来,连忙迎了上去:“母后这会儿赶来,是有事?传唤一声,儿子不就过去了吗,干吗自己大老远跑一趟!”

“我是来求情的,不自己跑一趟,成吗?”高太后仍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什么人敢得罪母后,让您生这么大气?赶快说出来,儿子给您出气!”神宗赔着笑,一面上去搀着她坐下了。

“既这么说,我来问你:咱们娘母子一起住着,关谁腰疼,要他们来嚼蛆渣子?”太后板着脸问。

难道已经有人向太后透了风声?“母后听说什么了?不过是有人多事,上折子要将二弟、四弟搬到宫外去住,并没有什么。”神宗淡淡地说。

“都说些什么?让娘看看!”口气不是商量。

“不过是那些话,叫母后看了生气,还是不看吧!”神宗劝道。

“我就知道准没好话!这些当官的哪儿不能讨好,偏要离间咱娘母子、兄弟骨肉?可见,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太后发狠骂道。

“母后骂得对。不过呢,大道理倒也是为朝廷好!”神宗还想解释。

“我不管,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不大道理!我只知道我是娘,得护着你们兄弟三个不叫生分了!可怜你父皇死得早,就丢下你们三兄弟,说什么也不能让你们不团在一块儿!什么时候我闭上眼,一蹬腿去了,眼不见心不烦,你再撵你兄弟,我就不管了!”说到伤心处,太后竟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起来了。

神宗听了,也有些伤感,赶紧趴下行礼,说:“儿子不敢,请母后放心!”

太后这才破涕为笑,伸手扶起皇上:“你现在是皇帝了,那头也是轻易叩的?赶快起来!娘养的儿子娘能不知道吗,你是个好样的!怕只怕臣下挑唆!这个上书的,不管是谁,也不管他有多少道理,皇儿都要给为娘的一个交代!不是跟他本人过不去。杀鸡儆猴,是要让所有的人知道,咱们娘儿兄弟之间,容不得别人乱插嘴!”

神宗虽不情愿,也只能答应:“儿子知道了。”

送走太后,神宗就将章辟光的折子批转中书了,要中书治他一个离间皇亲罪。

公亮接到批转的折子,傻了眼:怎么能这样颠倒是非呢?可皇上的批语字真句实,没有一点挪移的余地,更不要说传闻中的太后是如何如何震怒了!要讨好,只能闭上眼睛遵旨办事。

“介甫,您看这事该怎么处理?”他问安石。

“章辟光严肃宫闱,维护皇权,有功无罪,理该褒奖。现在不但不奖,还要问他离间之罪,完全是颠倒是非。皇上有不得已的苦衷,做臣子的应该挺身而出,代为受过。我的意见,中书可以抗章不办。要不这样,正气何在?今后谁还敢替朝廷着想!”安石毫不犹豫地说。

到底是介甫,敢做敢当!而且,也只能如此。否则,就这一件事,中书的威信就荡然无存了,以后还怎么管事!这么想着,公亮终于说道:“先上个折子挡挡再说吧!”

做了御史中丞的吕诲,整天睁大眼睛瞅着朝廷出事呢,当然不会没话!风闻事情之后,早上过折子了。这一次,他的眼光不知道怎么有些偏:附会太后,支持皇上,请求将章辟光交付御史台治罪,治他越职言事,离间皇亲,等等。至于章辟光整肃宫禁、维护皇权的良苦用心,对不起,他压根儿就没看见!

神宗将中书的折子打了回去。不这样,他没法儿向老娘交代!公亮犹豫了:再不奉旨,就是抗旨不遵,罪过可就大了!

安石却毫不动摇:“事有是非。不知道就罢了,明明知道,还要将对就错,还有原则吗?绝对不行。”

“介甫,是不是可以将章辟光从轻发落?皇上既有苦衷,不这么办,他也不好处置不是?”公亮终于找到一个台阶。

“我来上书吧,不与中书相干!”安石也提出了个折中方案。

公亮自然乐得暂时息肩,任由安石上书了。安石的折子,理直气壮,义正辞严,不容人不动容。何况神宗本来是明理的,只是迫于母后的压力,才不得不做姿态要处理章辟光。既有大臣一再抗章,要求收回成命,两个皇弟实际上也没搬走,神宗正好有个借口下台;再说说道理,说说利害关系,想来母后也不会不通情达理。那么,这事不就能不声不响地了了吗?

神宗虽想得不错,也真有些希望,无奈却被吕诲搅了局。一切全乱套了!

吕诲不是个逮谁说谁、谁都敢碰的人吗?而且,下手还特狠,要么不斗,要斗就一斗到底,不获全胜,不到鱼死网破,绝不罢休。前前后后的经历,也让他愈斗愈勇!虽然也斗得遍体鳞伤,三起三跌,可回头一看,不还是回到知谏院、当中丞了吗?而且,每往返一次,自己忠直耿介的名声也无不都随着飙升一次!人生在世,各有追求。一品二品、出将入相固然重要,这忠直耿介的清誉,不更叫人心仪吗?说到历史,不也只有它才更值得尊崇荣耀吗?就天性而言,自己或许也更适合后者。既将自己定位在这样的格局里,他除了斗凶杀狠,自然也就很难有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了。说到原因,出身、经历,乃至并不顺畅、曲里拐弯的仕途,都会扭曲他的选择。他的战法,也同样形成了模式:先就事论事,从当事小人物斗起;不成,就越斗越大,直至挑战最后的魁首。且看濮议时斗欧阳修、韩琦,就最典型不过了。无论出身、资历,他都比安石高出不知多少,年龄也大了七八岁。可眼瞅着安石吹风一般上去了,已经是正二品的副丞相,当一品宰相也是早早晚晚的事!自己却顶多不过一个从三品,而且显然已经到了尽头。再看他参政后的作为,更没有一样不扎眼!心里早就有了他,还容得他再与自己叫板吗?何况自己本来还有固定的风格模式!一旦知道是安石在阻止严惩章辟光,要不向他挑战,反倒怪了!因为是当风劲敌,出的招数之狠,自然也前所未有。

吕诲袖着折子刚进东阁门不久,迎面就碰到了司马光。司马光在迩英阁给皇上讲完课,正要到资善堂去办事,一见吕诲满脸杀气,知道他一准是弹劾王安石,故意笑着问道:“献可这么杀气腾腾的,又要跟谁过不去?”

吕诲一扬袖子:“还能有谁?新任参知政事。喏,折子就在这儿。”

司马光猛然一惊:“您是说介甫?”

吕诲冷冷一笑:“还有第二个新任参政吗?”

“可大家都说皇上用人得当,您干吗要参他呀?”司马光好像没法儿理解。

“君实也这么看?”这下轮到吕诲吃惊了,“王安石虽浪得虚名,却个性偏执,不通世情,还爱听奉承话,轻信小人。说得

天花乱坠,真要办事,却又件件空疏迂阔。当个翰林侍从,弄弄文字,或者还行。当执政,只能害了天下苍生!”

司马光心里一乐:献可果然是个好哨兵!当初荐他,真是没错看人!可细一想,眼下介甫还几乎什么都没做,弹劾是不是太早了点儿?没准打不倒人,倒先折了自己!那可不是一种损失吗?得劝他一劝。便开口说道:“介甫目下还没有多少特明显的劣迹,能不能再等一等呢?”

“不然。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皇上正年轻气盛,谋事的就那么两三个心腹大臣,放着王安石这样的人在他身边,不啻就是放着个生事的无常!他无时无刻不在败坏国家,怎么能等?一时片刻也不能等!”吕诲毫无顾忌地说。

没人能劝得动吕诲!而且,先牺牲一个趟头阵的排头兵,侦察侦察火力情势,也不坏!

司马光一笑:“皇上在迩英阁正等着呢,您自己小心!”

“谢谢!”吕诲动了动眉毛。

两人再没话了。略一拱手,各自走了。

吕诲的弹章,一共列了安石十大罪状,条条都是上纲上线的玩意儿。

一开头就戴上了帽子,说是大奸似忠,大诈似信,用与不用,都因时而异。当年鲁国有个大夫少正卯,五恶集于一身,言伪而辨,行伪而坚,文过饰非,奸诈阴险,不是遇到孔圣人,谁能罢了他的官,将他杀了?至于卢杞,也是大奸大恶之人,可唐德宗愣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对他百般信任,终于酿成大祸,害了大唐。那意思,自然是暗示王安石就是少正卯、卢杞一类人,陛下做孔圣人,还是做唐德宗,不能不认真考虑!

下面就一一举证,揭露安石“外示朴野,中藏巧诈,骄蹇慢上,阴贼害物”的十大罪状了。

第一大罪状。安石在京纠察刑狱期间,错判了一个案子,却坚持不认错。御史台要他认错谢恩,他根本不买账。这是倨傲不恭。假托有病,英宗一朝,始终不尽人臣之礼。陛下接位,他也不赴朝拜贺。一旦任命他为江宁知府,自己方便了,立马就走马上任。同样是慢上无礼。

第二大罪状。当小官的时候,每次任命他都假模假样辞上一辞,到当江宁知府、翰林学士,他可就再不请辞了。见利忘义,好名欲进,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吗?

第三大罪状。别人当讲读官都是站着,只有他要坐着。以陛下师长自居,委屈万乘之尊,狂妄之极。

第四大罪状。自进政府,事无大小,要是与同僚看法不合,他就想方设法请陛下批出意见,堵住同僚的嘴。好事,他挂在自己名下;坏事,则推到陛下头上。掠美于己,敛怨于君,唯此为甚!

第五大罪状。登州阿云一案,挟情坏法。

第六大罪状。身为大臣,什么人都不举荐,只吹嘘他亲弟王安国。朝廷开恩赏了王安国进士出身,他还嫌太小。参政不过半年,点水之惠必偿,睚眦之仇必报,以我划线,作威作福,拉帮结派,暗结死党,无所不至。

第七大罪状。利用宰相休假值班,假天子之名,妄行升贬,排斥异己官员。

第八大罪状。在金殿与臣僚论辩无状,逞勇斗狠,以至唐介背疽破裂,活活气死。从此同列个个胆寒,再不敢与他争论是非。

第九大罪状。抗旨不遵,支持章辟光,反对圣上敦睦九族,亲爱胞弟,以圣德风厚天下。

第十大罪状。与枢密使另辟机构,掌握制置三司条例司,独揽天下兵权财权。又派专人勾当,分使巡视全国,动摇天下。

说完十大罪状,又曲笔一转,直挑王安石,说他这个人根本没有深谋远虑,只会一味改旧,标新立异,文过饰非,欺上罔下。误天下苍生的,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了!为了加重分量,吕诲又装神弄鬼,吓唬皇上,说目下天灾屡见,人情违和,而只要王安石留在朝廷,就绝对不会安静!总之,不将王安石驱逐出去,大宋朝就真的要亡于旦夕之间了。

看到说得这么邪乎的弹章,神宗能不震惊吗?何况有些话,诸如独揽财兵大权,掠美于己、敛怨于君、暗结死党等等,又最能撩拨皇上的神经,神宗要没有一点动心,那才怪!可吕诲夸大其辞,志在致王安石于死地的用心,也是一目了然的。而且,尽管吕诲说他讲的都是亲眼目睹的铁的事实,可就神宗知道的而言,大体都是不实之辞。唐介为阿云的事与王安石有过争执不假,但他身害背疽,因背疽不治而死,与王安石不相干,怎么能算到他的头上!凡有任免,无不都是自己的旨意,哪儿又来的欺君、排斥异己?说他辞小不辞大,也不对。翰林学士、江宁知府,全都辞过。讲书请坐,王安国受封,阿云不死,章辟光与三司条例司的事等等,也无不都是无妄之罪。还有,吕诲唱的反对变革的高调,也让神宗看了心里不舒服。什么只能安静,不能改作,难道只有一如既往因循守旧,才是唯一长治久安的不二法门?简直荒唐!神宗不由得有些激愤了。想想吕诲,人倒是耿介可爱。弹劾当红大臣,是需要勇气魄力的,这自然难能可贵。可他为什么就不能站得高一点,看得远一点,始终从国家的大局出发,真正补益聪明,以开壅塞,为变革呐喊助威,倒将聪明才智与过人的肝胆魄力,用到这些无谓的事情上,硬要将自己变成绊脚石?神宗叹了一口气,不禁又有些惋惜惆怅了。

尽管如此,等到只有曾公亮一个人的时候,神宗还是问道:“丞相,朕有一件事情想问问您。”

“陛下请讲。”曾公亮说,一面站了起来。

“丞相请坐,不过闲谈嘛!王安石曾在京城纠察过刑狱吗?”

“谢谢陛下。”公亮说完又重新坐了下去,“做过,那可早了,还是仁宗时期的事情,他刚做知制诰不久,也就是嘉祐六七年的事吧?时间很短。”

“他有没有什么处理不当的事情,朝廷要他认错谢恩,他始终不从?”

“有过。”公亮回道,“不过,那都是差不多七八年前的事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亮见皇上问得认真,少不得要将来龙去脉复述一遍。原来,有个少年养了一只斗鹌鹑。那天遛过鸟正要回家,半路上碰到一位熟人。那人心血来潮,突然想讨他的鸟儿。一只斗鹌鹑,在一般人眼里不值什么,对爱鸟的可是无价之宝,那能白给吗?话不投机,两个人动了手。少年一怒之下,竟将那个熟人杀了。开封府判少年行凶杀人,要将他开刀问斩。安石认为讨而不给就抢,与强盗无异,少年杀盗,并非枉杀无辜,顶多也就是斗殴杀人,与无故杀人不同,理当从轻。当时,也有各种分歧。要王安石认错谢恩,只是一部分人的意见,朝廷并没有拿出主张。后来仁宗薨逝,这事便不了了之,谁也不提了。公亮猛然想起早先看到的吕诲弹章——那是他有意交给中书的副本,莫非皇上也信了他的指控,心里一咯噔,便转口问道:“都多少年了,怎么陛下突然想起这个?”

“这么说,安石轻慢朝廷也是子虚乌有的事了!”神宗想起初召安石进京时所起的流言,不无感慨。

“王安石用法,大抵宁可失出,不愿失入,从轻不从重。少年的事,与阿云其实是一个道理,也算是仁者之心吧!已经死了一个,不是实在万恶不赦,总是设法周全的好。”公亮听出皇上心有所悟,忙见缝插针,替安石进了一言。

“朕知道了。这样执法,倒是应该的。”神宗也赞成。

可究竟怎么处置这档子事呢?

章辟光好办,不贬怕是不行的。叫吕诲这么一搅和,母后那里更交代不过去了;敦睦九族,淳厚民风,也是上得书的;至于威胁皇权,严肃宫禁,暂时还没那么危险,可以缓一缓。当然,只能稍稍贬一下。重了,就真有失公道了。

难办的是吕诲。自己乃至国家全都倚重于安石,且不要说是他,就是一般的内阁大臣,也不准这样毫无根据地攻讦他们!要是那样,朝廷还能有一点尊严威望吗?可御史又是准许风闻,准许无中生有的。没有他们勇敢上疏,又怎么能监督、震慑臣下呢?弹劾之风,原是可涨不可息的!最好,当然是王安石自己息事宁人,放吕诲一马,那就什么都能摆平了!

神宗先将吕诲的奏折,悄悄还了他:“爱卿奏的事,朕已经知道了,且收回折子吧!”

吕诲从来不是个省事的,岂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收回折子?他说:“陛下,臣身为台谏官员,应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得究竟对不对,请陛下将我的折子转给臣子们讨论,自然会有公论。”

“上章,无非是让朕知道真相嘛。朕既已知道,何必再张扬呢?您还是收回折子吧!”神宗只好打哈哈。他还不知道吕诲早将副本交给中书了。

“陛下既已知情,就应该拿出决断,作出处理。否则,我身为朝臣而攻讦副相,罪不容赦!非此即彼,理难两全。再说,王安石不处理,我待着也不踏实,只能避仇求安。请皇上恩准,将我调出京城!”吕诲仍是一副不可调和的架势。

“再说吧,您且下去。”神宗无奈,只好先打发他走了。

皇上还没拿出办法,王安石的辞职表章就递上来了!内阁大臣被台谏官员这样恶攻,除了请辞,也真没有别的办法。皇上先是一惊:折子都已经还了吕诲,王安石怎么知道的?一问,是吕诲有意将副本交给了中书,气得七窍生烟:“岂有此理!这吕诲是唯恐天下不乱哪!”这种时候,朝廷怎么能够没有安石!皇上急得无可奈何!

一到情急,办法也就有了。

皇上先是将安石的辞章退给了他,又好言抚慰了一番。还觉着不够,又亲自下了一份手诏,说是看了安石的辞章,既震惊,又害怕,这样的时候,爱卿绝对不能离职。又说如今天下,积重难返,需要变革的事情数不胜数,事事都这样无端受到阻碍干扰,还怎么为政?朕是绝对不允许的!爱卿只管考虑事情该不该做,觉得对的,就大胆去做,千万不要顾忌别人怎么攻讦议论!安石上了谢表,说身体不好,想请病假休息一段时间。皇上又多次打发内侍去看他,虽是探望,自然也有催他上班的意思。

皇恩如此,安石再也不能延宕,前后不过六七天,到底上殿见驾了。

皇上见到安石,看着他像瘦了一廓,眼里一热,差点没掉下泪来。等情绪稍稍稳定了,这才说道:“吕诲太莫名其妙,说的全是些无根无据的话!真去问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不过,朕总在想,政府的事情,虽说捕风捉影,他那些话从哪儿来的?该是中书有人同他说的?”

安石虽也动情,却又不便说什么,只是奏道:“陛下知道就好了,微臣感谢陛下的信任宽容!”

“朕与爱卿,犹如高宗与傅说,岂是他人能离间的?也无须别人帮忙,越帮越忙!”神宗不无感慨地说。

“陛下圣明。傅说不过是个修房的泥瓦匠,高宗能不弃微贱,用他为相,开创殷商六七百年江山的中兴局面,传为千古佳话,实在难得!只是他们之所以成功,也还得力于许多能人志士的帮助。朝廷总是贤人越多越好!”神宗将安石比作古代最有名的贤相,虽叫他感激,可他还是纠正了皇上。

这才真是大气度,大胸襟,神宗心里越发高兴了。怎么处置吕诲,也更有底了。只是,他多少还有些顾虑。

两府奏事的时候,神宗看着曾公亮,说:“丞相,您说这吕诲实在是——就这还委屈得很,一定要调出京城。他一走倒容易,王爱卿怎么处?不是也要不安吗?真是!”

曾公亮正要回话,安石倒先开口了:“回陛下,您只管按章办事,不要管我。我既许身为国,陛下据理办事,我怎么敢远嫌避义,以私害公,苟为去就!”

既是安石亲自撤了障碍,神宗也就不再犹豫了:“爱卿光明磊落,朕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中书拿个意见,且满足吕诲的愿望,让他到外州去吧!”

皇上既放了话,中书对吕诲也没有多少好感,到底报请神宗批准,罢了他的御史中丞,让他知邓州去了。至于章辟光,则去外地做了判官。安石虽是小胜,却胜得不无辛酸,心里自然不能不平添几多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