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大宋遗事

投石击水轩然大波

巡视归来触目惊心

要稳中求进,除了审时度势,不轻易举措,以免出师不利,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叫每一步都落在实处,事半功倍,无懈可击。而要这样做,首先必须全面地了解与掌握情况。只有全面地了解、掌握了情况,才能胸中有数,有的放矢,解决存在的实际问题。除此之外,因循了将近一百年的臣民,早已形成一种惰性,乐于平静,害怕变化,要想有所动作,必须有一种规模,造成一种声势,让他们的心灵受到震动,受到启发,从而认同非此不可的变革。这对于化被动为主动,变阻力为助力,等等,应该是利大于弊的。要想一箭双雕,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选拔一些专职使者分赴各路了。他们可以调查研究,也可以察访官员,还可以疏导宣传,征求意见,等等。带着朝廷无所任、又无所不任的旨意,他们几乎可以无所不能。大的变法举措出台之前,这样做,无论如何是绝对必要的。

不错,皇上确实已经下诏,要求三司官员、转运使、京内外相关官员等上书汇报实情,提出建议。可至今,连一份折子都没收到!就是有人上了折子,它们能起多少作用,也很值得怀疑。大部分官员不过敷衍应付而已,很少有人会认真对待。要不,也不会形成目下这种局面了!建国以来,皇上问事求治的诏书,少说也下了成百上千份,还不都是不了了之!能应付,有时还算好的。最可怕的,是有一等人弄虚作假,糊你一头屎,你还做梦呢!从县到州、到府、到路,到朝廷各部门,这样的事实在太多了!要想真正掌握第一手材料,只有挑选专人一个猛子扎到底。因为专问专管,或许还能大致了解一个究竟。舍此,大体只能是空谈。

要派这样一批钦差大臣下去,即使不带按察使命,不拿人问罪,想来也肯定会引起骚动、不满、攻讦。举国上下,实在是太沉寂,太懒散,太无所事事,太麻木了!突然受到刺激,打搅了清梦,要不吹胡子瞪眼不满,反倒不正常了。朝一潭死水里突然投进一个石头,能不掀起轩然大波吗?

安石不由自主地笑了,却笑得非常苦涩,非常无奈。

他将自己的想法,先向陈升之说了。陈升之也赞成,说是个好主意。两个人又商量,先在条例司内开个会:一是,自己先统一下认识,工作起来好协调一致;二来,也顺便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集思广益。

会议自然由升之主持。他办事也算干练,张口就直奔主题了:“我与王大人商量了,想请示朝廷,派几个人下去了解了解情况。做任何事情,总得心中有数才行。不全面了解掌握情况,就很难做到胸中有数。今儿想听听大家的意见。不管什么意见都可以说,而且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临了的一句俏皮话,他显然比较赏识,自己先笑了。

“好,应该这么做。不知道要了解哪些方面的情况?”说话的是章子厚。虽然话很实在,却仍改不了他那一股心不在焉的超逸神态,也真没办法。

升之看看安石:这个问题,他似乎没有交代?或者说了,当时自己没怎么留意?

安石知道升之可能没留心,对下去的具体意向还不十分清晰,也就补充道:“了解掌握情况,当然越全面越好,可以无所不及。但这样操作起来可能有一定的难度,好像还应该有个重点。农业是根本。目下最紧迫的,该是农田水利与徭役利害。是不是可以以这几项为主?此外,征收物品,是不是也有个妨农的问题?有余力,似乎也可以附带涉及?大家有什么想法,听听大家的吧!”

“大人,下官以为不妥!”说话的是苏辙。

大家都吃了一惊。

“有什么不妥,详细说说。”升之说。

“是,我这就要说的。”苏辙说:“派专使下去,明显是对现有地方官吏表示不信任。不认为他们没用,也就不会派人下去了。各地方政府的大小官员,都是朝廷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精英人士,无处不在,无处不有,兴利除害,是他们分内的事,还要等别人来指教,越俎代庖吗?”

“子由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子厚反驳说,“照您这么说,天下就没有贪官污吏或玩忽职守的渎职官员了?而且,明明说是了解情况,何来越俎代庖?您有没有搞错呵?”

“我就要说到这一点。”苏辙白了子厚一眼,说:“从来想派专使了解情况,大都劳而无功。为什么呢?使者下去,因为利害交关,下面的官员,强梁的嫌你侵渔干扰,软弱的怕你揭短制裁,不是硬抗,就是软拖,主客相忌,防不胜防,上哪儿去了解真实情况?而做使者的,既担负着朝廷的使命,谁肯空着手回来,没法儿向朝廷交代?这样,自然难免生事。除了了解不到情况,无端生事,使者打着朝廷的旗号,所谓狐假虎威,难免颐指气使。送往迎来,要给老百姓增加多少负担?所以,古代治世贤君,从来都只信任地方官员,责成他们好好治理属下,根本没听说要派什么使者代替他们治事!只有近代,治政紊乱,才用各种名目乱派使者。那结果,除了让政治更加混乱,从来没听说起过什么好作用!”

“子由这话虽然不无道理,却也不大全面。”惠卿发言了,“首先,朝廷派使者巡视地方,至少从汉武帝就开始了。那时的刺史,周行全境,以六条标准为依据,诸如是否贪赃枉法、欺凌百姓、刑狱不公等等,专门监察郡国州县的官员。以后各代,制度虽有变迁,派遣使者巡视四方,却基本没变。譬如唐贞观二十年,太宗就派了二十二个使者,以六条为根据,巡视四方,前后升赏处理的官员不下数百人。汉武帝就开始的事,不能说不古——其实,更早还可以追溯到

秦始皇的御史制度!而贤明如唐太宗都行之不辍的事,总不至于会有大错的!派出的使者,当然也会有受贿坏法等不逞之徒。但从来没有因为这一点,而废弃这种制度。这里面其实有个道理,就是通过它,实现朝廷的大小相维、内外相统、交叉钳制,以保证朝政的效率与公正廉明。这种监察约束制度,与是否信任任事官员,根本就是两码儿事;更与越俎代庖,风马牛不相及。何况,这次所谈的,还不是派员巡视监督四方,只是要了解掌握情况,好为变法做些切实准备,更不相干了!即便真的带些按察色彩,也无可厚非。这在本朝,也是有先例的。淳化四年二月春旱,太宗就派了八名专职使者巡视全国,查看宣抚灾情;有不法官吏,也许权宜处置。至于您说的,怕使者作威作福,或不能了解到实情,倒确实该注意。但只要认真选人,且严加要求与约束,应该不会有大问题。就是还免不了,注意随时纠正也就是了,也不需要因噎废食!”

“吉甫说得在理。何况,怕使者枉法生事,怎么就不怕久任一方的地方官员贪赃枉法?他们是坐主,比起临时巡视一方的,不更值得怀疑?”子厚得理不让人,还要穷追猛打。这个时候,他似乎早忘了与苏轼的友谊,更忘了对手是他朋友的兄弟了。

升之与安石怕苏辙难堪,都想着要说几句劝慰的话,苏辙自己倒先开口了,仍然顺着自己的思路:“这且不说,大人所说的巡察事宜,似乎也有不妥之处。农桑耕织,自有地方父母官管着。得人则兴,并没有一定之规,根本用不着派专职使者去调查催办。水利的事,也大体如此。至于徭役,说来说去,总还是要用乡下农民,就像做官的必须用读书人一样,怎么着都难以求全。多一事,反倒不如少一事。”

大家都没有说话,连子厚也一笑置之了。逻辑还是那个逻辑:将任事官员与现有的政策条令,全都想成了一朵花,任何监督乃至查询都是多余的,更不要说有所改动了!除了维持现状,什么举措全都有害无益。那逻辑大体已被驳倒;说到现实,相去更远,人人心里有数,连驳也纯属多余了。因为都是同事,谁也没有再朝深里想:这么简单明了的事情,他苏子由为什么就看不明白?是真颟顸糊涂,还是有意标新立异,要与众不同?

子由的意见,无论义理还是事实,既都难得站住脚,其他人也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升之作了一点总结,会也就散了。由惠卿执笔,向皇上上了个折子,请求派员去各路视察,主要了解农田水利、徭役等实际情况,好寻求因应之策。皇上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公亮他们也是支持的,这事就这么定了。安石又亲自选了章惇、程颢、刘彝、侯叔献等八个人,报告了皇上,也准了。朝廷为此还专门下了诏书,晓谕全国,要求全国官民人等务必配合钦差工作。一场大规模的调研访察,终于启动了。

临行的前一天,安石与升之在条例司备了几杯水酒,为各位使者饯行。安石端着酒,与每一位都碰了杯,这才说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了解、掌握情况,是第一等大事。朝廷措置,全要仰仗在座各位了!干!”说着,一仰脖子干了。

大家发一声喊,也干了。

安石叫侍候的小吏又都斟满了,再次举杯示意,说:“我对各位没有别的要求,只有两点希望。一是,希望大家尽可能多看看,多了解些情况,看到什么说什么,实事求是,千万不要打埋伏!二是,希望大家谦逊谨慎,不要招风,给下面带来太多的麻烦!能做到,咱们再干了这一杯!”

大家齐声答道:“敢不从命,干!”

安石又斟了最后一杯:“这一杯,祝大家一路顺风,干!”

带着安石的祝福,八位使者第二天就骑马乘船,各自上路了。他们的任务性质虽大致相同,所去的地方却有大有小,有多有少,千差万别,所见自然也不尽相同了。这倒未必是一种缺陷。唯有不同,朝廷才能比较全面地了解、掌握情况呵!

奇怪的是,先后回来的人不但没有什么歧见,反倒惊人的一致:全都莫名惊诧!惊诧于普遍的财竭民穷,惊诧于普遍的贫富悬殊,普遍的官员昏庸渎职,等等。这些使者,全都是有一些经历的现任官员,对于当下的政治民情,并非完全没有了解。可那大体都局限于一时一地,谁都以为只有此时此地才不幸如此,别的时候,别的地方,决不会是这样。可这一次,走一路是这样,走两路还是这样!到碰头一交流,更是无处莫非如此!仿佛突然醒了一场美梦,眼前只有无边的黑暗、岑寂与比它们还要幽深可怖的憧憧鬼影,谁能不触目惊心!

子厚为官,主要是在陕西一路。那一路,不消说,自然都是穷的。不要说小小一个商洛县穷得没法儿说,就是唐代都城长安,现如今的京兆府,也早已繁花洗尽,一片萧条了。出了城市不远,大抵就是一派荒凉。子厚并不奇怪。从晚唐直到五代十国,战乱频仍,大抵都在关中、中原,大宋建国不过百年,如何能一步登天,重新繁荣呢!何况,大宋的经济命脉早已转向江淮各路了,那里才是大宋真正的粮仓与钱库。他自幼是在苏州城里长大的,知道那里真正称得上物阜民丰,繁花似锦。他这一次,去的就是两浙、江南诸路。到了那儿走马观花一看,才傻眼了!就是苏州,也不过城里一片歌舞升平,出了城郭不远,可就穷破不堪了!这才悟出儿时混沌无知,连个第二故乡都一无所知!苏州还算好的,范仲淹当知州时还专门修过水利——疏浚五河,将太湖之水导入大海,一般年景勉强可以丰收无虞。其他各地,除少数地方长官爱民勤政,关心农田水利,还有所兴作,绝大部分地方都毫无建树。当年,范仲淹说本朝两浙生产还不如南唐吴越,自己一直以为过甚其词;现在看来,实在不是虚话。问问当地的老百姓,敢说实话的,也无不都这么说。

“最大的问题,还是兼并。各路土地,十有八九入了兼并之家,农户大抵都沦为客户,只能佃耕。”子厚忧心忡忡地说。

“子厚这话不假。”程颢说,“我在江宁府上元县做过主簿与代理县令,那里稍好一点的田,几乎没有不被富户买断强占去的。为了平均田税,我还做过一些事情,强迫多占田亩的多交赋税,那些富户还很闹过一阵子,看我根本不理,这才不闹了。占田过多与赋税不均,确实是一个大问题!”上元均赋税,是程颢一生最大的德政,有机会当然不免要提一提。说到自己所去的淮南与京外地区,他最大的感慨,是楚州以北的许、颍、陈、蔡等地,连同他较为熟悉的汝、洛、唐、邓等州,平畴弥望,膏腴万里,却只长荆棘,不长庄稼!这可是历来最繁庶丰美的地方呵!

“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安石问他。

“原因非止一端。不修水利,旱涝频繁;缺少一应资本;外加赋税、徭役过多、过重,叫种田人无利可图,等等,都不无关系。既有田不种,想来是弃田流亡了。”程颢分析说。

安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何止程颢说的那些地方!就在汴京周围,出了京畿州县,不,甚至也包括它们的一部分地方在内,东西南北二十几州,方圆千万里,十有六七的膏腴之地也都无人耕种。这话,太宗时就有人说过了。二十多年前的康定年间,京西大片耕地无人耕种的情景,欧阳修也说过。这种状况,眼下不但没有根本改观,恐怕愈来愈糟了!安石虽然心情沉重,倒也并不过分悲观。掌握了情况,胸里就有数了。而且,抛荒不种虽然可怕,发展生产的潜力,不也随之扩大了吗?事在人为。就看怎么创造条件,变被动为主动了。

严酷的事实,也叫子厚心情沉重了好多天!他仿佛在一夜之间,突然变得凝重起来。身上那一股无可无不可的超然之气,也陡然收敛了许多,似有若无,不是熟人,再加仔细辨别,轻易间竟无从识认了!

惠卿与安石,几乎同时发现了这种变化。

“子厚这趟回来,突然变得怪怪的,大人发现了吗?”惠卿问安石。

“吉甫也注意到了?您说他是朝哪方面变了呢?”安石反问惠卿。

“这个,我说不好。好像更沉默了,更笃实了,出世的气息少了。”惠卿沉思着说,那措辞也是用心选择的。

“你的感觉跟我一样。”安石说,“就我看来,他变得更负责、更成熟了。不妨问问他,听听他自己说些什么?”

惠卿当真问子厚了:“子厚,您这趟从江南、两浙回来,好像变了一个人!参政大人与我,都有些纳闷,能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心里沉甸甸的,轻松不起来!”子厚说,依然皱着眉头。

“为什么?”惠卿故意又问。

“国家最富庶的地方都是那个样子,我们这做官的能不忧心吗?”子厚望着窗外,眼神显得特别悠远,似乎又回到他走过的那些地方了。

惠卿回头看看安石,安石朝他点了点头。

“有什么想法吗?”惠卿继续问道。

“有。”子厚很干脆。

“是什么,能说说吗?”安石也插进来问了。

“就一条:国家非变法不能图存。变法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子厚因为炼气,声音原本有些轻扬飘逸,这两句话却说得异常沉厚笃实,有千钧之力。

谁也没想到是这么一句,而且说得那么沉重悲壮!安石、惠卿原本平静的心境,一下也波涛起伏了。半晌,安石才故作轻松地笑道:“子厚说出这话,真是不虚此行!我们大家一起努力吧!上有皇上英明果断,下有大家同心同德,群策群力,应该能够无往而不胜!”

这是安石的豪语,惠卿、子厚暂时也是愿意这么相信的。至于别人,可就不一定了。

一起下去巡视各地的,不还有个刘彝吗?刘彝,字执中,福州人,原来也是胡瑗胡翼之的学生。中了进士之后做官,倒也清明能干,想有所作为。要不,安石也不会选他做使者了。他去的是汴京西南几路。巡视回来,他也像变了个人。只是不像子厚变得更加坚强勇猛,倒是相反,变得完全消极无为了!

介绍完了情况,他就不无感慨地说:“完全想不到,完全想不到!大人,积重难返,积重难返!千万动不得,千万动不得!”

怎么,该不是吓傻了吧?怎么变成这样了?没出去前,也是挺精干的一个人哪?

“刘大人,怎么说呢?能解释解释吗?”大家都莫名其妙,升之要他解释一下。

“这还不好理解!譬如病人,重病,病到不能再重了,已到膏肓之间,怎么办?用重药猛治?那是叫他死快点儿!只能这么办,什么也不要做,保守治疗。慢慢儿用温药煲着,好吃好喝养着,天长地久,兴许还能起死回生,康复如初?要不,绝对凶险,绝对凶险!”他翻着眼睛焦躁地说,好像大限真的已经到了。

连程颢也看不下去,责备他说:“执中,您看您都说了些什么?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

他盯着程颢,好像不认得似的!半晌才幡然醒悟,叫道:“您不明白,您不明白!积重难返,积重难返。勿谓言之不预也,勿谓言之不预也!”说着话,已摇头背手,扬长而去了。

程颢虽不像刘彝那么悲观,心灰意懒,却也开出了不尽相同的药方。

张载张子厚,不是程颢的表叔兼老师吗?这位老先生祖上虽然原籍汴梁,后来却零落了,滞留在凤翔府郿县回不来,家也就落在那儿了。直到嘉祐二年三十八岁,他才进京中了进士,算来,与曾巩、苏轼、章惇他们都是同年。做官,也是去的地方。这么一种身世、经历,见的、体验的都是底层的实情,他当然也赞成非变革不可。无奈,书读得多了,有些食古不化,那处方就难免开得古怪了。他说:“为政不法三代者,终苟道也!”又说:“仁政必自经界始。贫富不均,教养无法,虽欲言治,皆苟而已。”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为政要是不恢复三皇五帝的那些老法子,就都是扯淡。而要复古,关键是恢复井田制。否则,同样是扯淡。他到哪儿都这么说。连神宗接见他,开的也仍然是这套药方。那时主张恢复井田制的,也倒不止他一个。李觏在

扬州酒店题的诗,不也是这样说的吗?

表叔的思想,程颢过去并不十分重视,不过一笑而已。可跑了一趟回来,面对那么严重的局面,程颢的想法已经有些变化。他开始重新考虑表叔的意见,隐隐觉得,要解决当前的问题,法先王之治,恢复井田,怕还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既然也主张法先王之治,那么,他与安石似乎还有共同语言?尽管内里的东西,并不完全一样。但一来,安石的措施还没有出台;二来,他自己的思想也还没有最后明晰;最后,也还没到揭牌的时候。至少,他们暂时还可以相安无事。程颢,似乎还可以跟着再走一段?

条例司内部的交流整合还没有最后完成,外面的反击声浪可就渐渐甚嚣尘上了。无非是说条例司无事生非,再就是抱怨诉苦,说下去的专使怎么怎么无视地方当局,颐指气使啦,等等。好在朝廷似乎早有准备,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并不买账,说说也就了了。

只有子厚的事,稍微复杂一些。人家攻他目无朝廷,行为怪诞,全无钦差大臣的礼仪尊严。

状子是由进奏院密奏直接送给皇上的,并没有经过中书,连安石他们也全蒙在鼓里。

神宗看了状子,将它递给安石:“爱卿知道吗?这是怎么回事?”

安石知道什么?一脸的茫然。

“告的章惇,说是行为怪诞,全无礼仪尊严,有辱国体。”神宗想起是密奏,没经过中书,这才解释道。

安石赶紧看那密折。到知道是怎么回事之后,仍然无法回答神宗,他不了解情况呵!只好如实回答:“这事微臣尚未听说,是否容臣等了解之后,再回复陛下?”

皇上倒也没说什么。

回来一问子厚,子厚半天也没想出自己究竟犯了什么事,只觉着冤。

最后,还是惠卿提醒他:“子厚,您是不是在待人接物上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

“不检点?什么不检点呢?我不想见的官儿,再怎么着也甭想见我,这是有的。”子厚回忆说。

“您一般在什么地方见人?穿戴些什么?”惠卿心细,对子厚也多少有些了解,问得特到位。

“也没有一定之规。看不上的那些东西,驿站见的时候多。穿戴嘛?戴隐士帽、道巾,穿直裰、背子,都有。”子厚满不在乎地说。

大家看见他那样子,益发觉着好笑,都忍不住笑了。

连安石也忍不住笑道:“这就是了。钦差大臣见地方长官,不穿戴官服,人家能不说话吗?”

“大人,这也不能完全怪我。他们巴巴地要见钦差大臣,连我打坐炼气的时候也来搅人,我能穿什么?我不告他们非礼打搅,他们倒告我目无朝仪?这不是倒打一耙吗?”子厚理直气壮,大家又都笑了。

安石一向也不大讲究,心里倒也喜欢子厚的率真与任性。可既然为官,而且做了条例司的官,注定会因为变法而成为许多人的靶子,就不能不严格自律,以免贻人口实了!他婉转地劝道:“我也正纳闷呢!不过,子厚,咱们既决心变法,众人难免对咱们另眼相看,更要严格要求。鸡蛋里还要挑骨头,有借口还能不说话吗?咱们总得要人家找不到借口,才好!”

子厚是何等聪明的人,一点就通。当时就表态道:“属下明白,下次一定注意!”

安石也将情况,如实报告了神宗。神宗对子厚也多少有些了解,一笑也就算了。总算有惊无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