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声夺人次相逞威
稳中求进副相度势
安石参政与富弼为相,是脚赶脚的事,都在熙宁二年二月,正好赶上春旱。一个多月没下雨,神宗心里急得什么似的。虽已派了大臣代替自己到相国寺求过雨,可那太阳仍然每天火烧火燎的。他是在意天人感应的,以为这是上天惩罚自己的不德,赶紧下诏,一要避开正殿位子不坐,二是平常的膳食也减半供应。一连七天,天天如此。
安石见这样不是事,只好说话了:“陛下,常言道:春雨贵如油。这春雨,原来就金贵。如今阴阳偶然失调,导致旱情,间或也是有的。陛下已求过雨了,又避殿减食,修德消变,抑己悯民,一片爱心足以感动天地。陛下日理万机,身体是最要紧的;臣民百姓,乃至中外人士,无不都仰视朝廷,关心着朝廷的一举一动。再者,陛下的诞辰眼见着就到了,契丹等处还有使节前来贺寿,也要陛下在正殿接见他们。为了上全国体,下慰臣民,微臣敢请陛下务必一切恢复正常!”
除了安石,公亮及其他两府大臣也纷纷上书,请皇上一切恢复正常。皇上既做过牺牲,已问心无愧,大臣们又一再劝阻,说的也都是实情,也就从众,一切恢复正常了。
这不是没事了吗?可传出去的信息,却完全走了样,变成王安石说,灾异原是天数,与人事得失毫无关系,皇上根本就不应该避殿减食。富弼因为腿病没好,无可奈何,接到敕命未能马上起程,这时刚动身,正在路上。得了这个消息,立马大怒起来,拍着轿子骂道:“人君什么都不怕,所怕的唯有一个天。要是连天也不怕了,什么事做不出来!这一定是奸臣乱进邪说,乱了圣心,让台谏大臣无处用力。治乱存亡,眼下正是千钧一发。我不说话,还有谁能说话!”当时就在驿站里歇了,给皇上上了一本,洋洋数千言,话也说得更刺激了。
这不是摸不到坟头就哭乖乖,乱弹琴吗?
富弼为人一向颇为谨慎,不至于这样锋芒毕露,无端树敌呵?照他一向为人的方式,至少应该先问个来龙去脉,然后还要权衡利害,最后,才决定是否采取什么行动。年轻的时候,情况危急,他或许会不顾一切:国书改字,他冒死拆封,不是连老丈人都骂过吗?但那毕竟年轻,又是生死关头。自那以后,他可不是处处小心谦抑了吗?人都老了,怎么反倒一反常态了?
其实,认真说来,倒也事出有因。
天下并称富、韩,富在先,韩在后,可是有年头了。那时,连韩琦也要敬他三分。后来颠倒过来,成了韩、富,那也是因为家门不幸,自己主动让的位子,不是他韩琦的能耐。天下之大,也就是他韩琦,还可以与自己平分几分秋色;自己也就对他,还有几分相让。韩琦去后,朝廷一再请自己出山,不正是在实际上默认了这种次序吗?“当仁,不让于师。”这可是孔圣人说的。除了皇上,现有的公卿大臣,当年有谁不是自己的属下?眼下自己又重返政事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说,皇上一再相请,又是许愿,又是赐宅子,圣恩浩荡得无以复加,这样的时候,谁还要谦抑自贬,若不是有病,就该是骨子里真贱了!除此之外,自己毕竟重新入阁,也得有个态度,有个气势,让人家知道富弼虽老,气势却不减当年,并不是只能当招牌使的。他一上来就不问青红皂白,乱骂一气,正是要骂出威风,骂出气势,叫整个天下,包括朝廷,不要小觑他富某人。除了这个,当然也还多少与他的政见有关:他早已告别变革,唯恐天下求变、闹得鸡飞狗跳了!
一到汴京,住进皇上专赐的丞相新宅,富弼就求见皇上了。感激皇恩之后,富弼就进言道:“陛下,您既不遗弃老臣,老臣杀身难报,有话不能不说,还请陛下恕罪!”
“爱卿有话只管说。朕用爱卿,就是要你来掌舵把关,怎么能有话不说呢?”神宗不知道他要谈什么,先鼓励说。
“陛下,从来这君子小人之道的消长,都关系到王道的盈虚得失,陛下不可不深加察防。尤其要提防以自己的意见划线,同意的就喜欢,反对的就憎恶;再根据这种喜厌好恶,决定臣下的用舍取弃。”富弼绕着弯子说。
“爱卿是指什么而言?”神宗问。
“眼下中外已渐渐形成一种气候,到处嚷嚷着要更张改革,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一定是有小人在皇上身边吹风,献了些异端邪说。小人专门喜欢干这种事。不为别的,朝廷多事,小人们才有空子可钻,捞到升官发财的机会。假若朝廷静如处子,事事都有常法可循,小人们也就没有可乘之机了。愿陛下能始终保持清醒,烛照其奸,以免将来悔不可及!”富弼终于说出了担忧。
富弼的政见,神宗早已了然,但他这样直截了当地攻讦尚未正式开始的革新,仍然不能不叫他震惊:盾牌不安心为盾牌,还要变成内讧的长矛,这可怎么办呢?且应付着吧!这样想着,便道:“爱卿所说,朕已经知道了。有话,还是说出来好。”
这是个两活头的话,怎么理解都成。虽没有碰头彩,也没有拒谏。何况,自己不是曾建议皇上不要在臣子面前亮出心思,以免臣下夤缘附会吗?怎么知道皇上不是听了我的话,将它贯穿于行动之中了!这么想着,富弼也就心平气和地告退了。
但神宗想着富弼说的话,始终非常恍惚。一矛一盾,原是作为干戚互补的。现在盾牌变成了长矛,向真长矛进攻,这不坏事了吗?照这样下去,还会有平静日子?
神宗越想越不安,到底乘两府大臣奏事的时候留下富弼,话里有话地嘱咐他:“爱卿,你我君臣,应当互相体谅,悉心尽节,协力奋斗,不存形迹,将国家的事情办好,才好!”
从三皇五帝直到今天,这从来都是君臣关系的不易之理,富弼自然没有别的话,只有一味称是而已。当时也没往别的地方想,只认为是皇上的体己话,不过对自己寄予希望罢了。退下来仔细一琢磨,立马就出了一身冷汗:皇上为什么不留别人,单单留下自己一个说这种话?难道我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已经与皇上有了形迹,不和他同心同德,所以他才独独告诫我?真是这样,岂不太可怕!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奏事完毕,富弼又一个人单独留了下来。不好直接问皇上,只拐着弯子说道:“昨儿圣上留下老臣,说的一番话都是至理名言,尧舜不易的君臣至道,老臣获益匪浅。可惜只有老臣一个人听到,陛下干吗不召集两府大臣,让他们都听听圣训,受受教育呢?”
这是来试探朕?神宗微微一笑:“见着他们,朕都说过。君臣一心,黄土变金哪!”
富弼这才松了一口气,那思路也跟着活跃起来,话也流畅多了:“就老臣想来,不但君臣要一体,这大臣之间,也要同心协力,团结奋进,才能成事。要是各怀私意,各执己见,私毫不肯通融协商,那是绝对办不成任何事的,只会坏事。古往今来,这种事老臣见得可是不少!”
这正是朕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呀!难道他已经体会了朕的一片苦心?神宗道:“爱卿这话实在对极了,这也正是朕日盼夜想的东西。是大臣,就应该以国是为是,齐心协力,共事国务。执政执政,以正为政。不能固执己见,一切不过适当而已。要不服从义理,朝廷的一切施为还有什么根据准绳呢?”
“如今各位大臣,个个都有襟怀;想来,也没有人不想着效忠陛下!只是,情况或者各有不同?有的或者害怕有违圣意,有的或者害怕小人攻讦,还有的或者以为事大难行而不愿轻易发言,总是各有情况吧!其实,无论什么事,只要大家同心协力,天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老臣虽衰朽不才,但陛下隆恩如此,不容臣不竭诚图报。有什么事,老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富弼说。也不知道他那弯子,究竟绕到哪儿去了?他的同心协力,与神宗所说的,究竟是不是一回事?
可神宗听了这话,却十分动情,感慨道:“有丞相这话,朕就放心了!丞相能如此用心,也是天下大幸。其实,朕有什么?不过遵循义理行事罢了。大臣们说得在理,朕为什么不听?就怕大家听见风言风语,不肯说真话!”
要说真话吗?富弼真的说真话了:“陛下,如今进用的人,虽然也有可用之才,但刻薄小人也相当不少,恐怕还是多用一些淳厚敦实的人才好。小人看着或者能干可喜,用他们却会败坏风俗,得不偿失!奸臣卢杞,不是不能干,要不能干,唐德宗也不会用他了。正因为能干,才坏事。这个教训,皇上不能不警惕!”
卢杞是唐德宗李适的丞相,坏得无以复加。没做丞相前佯装清廉谦恭,谁都看不出他的真相。到做了丞相,大权在握,嫉贤妒能,残害忠良,什么坏事都做尽了。因为战争,财政紧张,他又想方设法盘剥老百姓,老百姓也恨之入骨。这么一个千夫所指的坏东西,德宗愣是一点儿都不知道,直到贬谪之后还问别人:“大家都说卢杞奸邪,朕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大臣们答道:“卢杞奸邪,天下皆知,唯独陛下一个人不知道,所以他才是大奸臣哪!”这一段历史,欧阳修主修的《唐书》上就有记载,神宗是知道的。他的真话原来就是这个!安石不过刚刚到位,还没有开始真正问事,影射他是不是太早点儿?影射自己是糊里糊涂的唐德宗,不也同样无中生有吗?看来,这盾愣是执意非变矛不可了?怎么办?不好办。只能慢慢加以约束,尽量不让它伤人误事,眼下,还是必须应付着。神宗勉强一笑:“丞相说得对,大臣的责任就在于分清邪正。分清了邪正,天下大治也就不难了。”
为了同仇敌忾,共赴国事,富弼又将所有的台谏官员都请到政事堂,动员大家说:“当今圣上最是一位圣明天子,求治若渴,亟待仰仗各位台谏官员同心协力,共襄大业。咱们两府官员,尤其需要各位大人的监督。恳请各位大人不吝赐教,与朝廷同心同德,共创辉煌!”
富弼或者心有所指,但话毕竟不好说白,未免笼统,台谏官员也就不买他的账了。有那嘴快的答道:“丞相说得对极了,我们一定与朝廷同心同德。一切全看朝廷的做法。对,谁敢不从?不对,我们就是想服从,也怕难以办到。”
官话来官话去,谁也弄不清其中的好恶向背。
这一切对于安石,当然都是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他真正体会到因循势力的霸道与凶狠,办事不得不愈加小心了。但这些似乎又早在意料之中,虽说承受着压力,倒也并不怎样惊慌。既已走上岗位,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闯了。
他先请皇上下了一道诏书,请三司的判官、各路转运使及京内外相关各类官员,尽快上书汇报财经状况,提出可行的建议。无论如何,了解情况与集思广益,是第一桩要紧事情。
跟着,他就开始考虑均输的事了。
他又一次打开了《周礼》。相关的章节,他差不多都能背下来了,可仍然看不够:似乎每读一遍,都有新的收获。考虑均输,自然更不能不读《周礼》。周代的财经与税收制度本身,就是一种浸透了智慧的天才举措。
那时,赋税实物的征取,有两大原则。首要一条,是等差区别。第二条,则是通财移用。
所谓等差区别,是指国家收取的赋税实物,有粗有细,有多有少,征取的时候,一律按地区远近,作出区别。以京城为中心,每一百里为一个档次,近粗远精,数量也相应减少许多。比如,最近的一百里,交粮要连秆儿一起交;二百里除去秆儿,到五百里只交精米了,等等。京畿之外的广大地区,则只以本地所产的东西进贡朝廷,不再额外增加别的负担。
通财移用,则是将货币与实物灵活交易的一种变通办法。官府管理并积极干预市场,缺的货物要设法使它不缺,废除不合理的制度;卖不出去的滞销产品,由官府先买下储存起来,到缺的时候再拿出来卖给老百姓。这样做,并不为了盈利,不过借以调节市场而已。
原则虽是两个,总目的只有一条,就是使赋税均齐,不偏不倚,不致苦乐不均,无端加重老百姓的负担,使政府财政富足通畅,合于义理。由古代反观时下的状况,就不能不让人感慨万千了。
时下的实物征收制度,弊端丛生。说是一大弊政,可是一点儿也不夸张。
京城是全国最大的消费中心。除了皇亲贵戚,凤子龙孙,还有官僚士绅、屯驻将士等等,吃穿用度的绫、罗、丝、麻、糯米、土特产品等等,全都要朝廷撑着。除了吃喝拉撒,还有驻军的一些特殊实物需要,比如做军器的瓴毛、牛皮、箭杆等等,也全都要指望朝廷。羊毛出在羊身上。为了维持这一庞大群体的消费,除了夏秋两季及其他杂项等正式税收之外,国家不得不向各地百姓额外无偿地征收这些东西。官府只管根据住户多少,或住户的财产等级、田地多少,硬性摊派,根本不管那地方是否出产这种东西。而且要的时候,也只管按上峰的命令办事,随心所欲,说要就要,不管是不是当行季节。至于别的,比如说为老百姓着想,多留个心眼,以丰补歉——丰年,上贡的东西多,我就多征一点,到荒年歉收,我再少征一点,将过去存的东西拿来充数,他们就更不考虑了。既然这样,老百姓那日子能好过吗?
这还只是征收。
千辛万苦征集来的东西,送到汴梁,你当有人会爱护吗?没那事儿。往仓库一堆,就万事大吉了。想问问到底有多少存货,下年还需要不需要那么多,哪些东西消费多,下年该多收一些,对不起,没处问去,管收的官儿没这个义务。既是一笔糊涂账,或多或少,也就在所难免了。多或少,反正也与任何人都没关系!再多,也还是按章办事收;少了不够,报告朝廷再多收些,或花钱去买,就是了,谁会腰痛?那么,下面这些事要常常发生,也就毫不奇怪了:或者,仓库已经爆满,地方还在源源不断地征集、运送,只好一面降价抛售,一面照收不误;或者,完全相反,地方上已经无物可征,只好高价在市场上收买。谁能囤积居奇,贱买贵卖?只有兼并富豪之家。一来二去,吃亏的只能是朝廷与普通百姓,而得利的,自然是那些有钱有势的大户!
比起古代的均齐之法,这种弊政不是很该改一改吗?
怎么改呢?当然还是过去说的:法先王之意。
首先,应当赋予主管诸路财政经济的方面大臣充分的权力,让他们有权管理所辖地区的财赋收支,知道本地区的一般生产情况;其次,要将朝廷的需求及时通报他们,好让他们灵活掌握辖区内相关物品的收纳、采买;最后,还应当给他们提供一笔资金,让他们有能力机动处理相关物品,买进或收纳,尽量做到就贱不就贵,就近不就远。要是某地根本不出产某样东西,当地百姓只要出点钱就成了,不必再赶鸭子上架,为上贡根本没有的东西大伤脑筋。这样做,至少有三样好处:一是,可以将轻重敛散的权力收归朝廷,大商巨贾再也无缘置喙其间;二是,因为收纳买卖物品都是扣着数字来的,不再盲目,又就近、就贱,再不花冤枉钱,不仅采买费用可以省下不少,额外的运输劳务、金钱支出,也可以省下一大笔开销;最后,老百姓也会因为这种变通办法,减轻许多重敛之苦。这种办法,不仅老百姓得了实惠,朝廷也同样得利多多:除了省而不费,一样的钱可以得到更多的东西,还可以在物品的滞卖与销售之间得到一笔差价,实现双倍收息。既有这些好处,行而久之,还能不国用充足,百姓富裕吗?
他将自己的所有这些想法,全都以制置条例司的名义写进了折子,题目也就叫做《乞制置三司条制》。可到要送给皇上,他还是犹豫了:且压一压再说吧!
除了富弼他们攻击的压力,也还有他自己理念方面的原因。
照他的设想,变革首先应当是从择术与培养全新的官吏开始。可现在,条例司上的第一个条陈却是赋税,他不能不有所遗憾,有所踌躇。
皇上却沉不住气了,已经问了不止一次:“爱卿,条例司的工作最近有什么进展没有?”
安石只好回答:“正在抓紧进行,已经有些头绪了。”
“那就好。爱卿不必顾虑。该雷厉风行就要雷厉风行,用不着犹豫。”神宗鼓励说。
安石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陛下,如今急于理财,难免首先要使用能人。”
“这个自然。”神宗能领悟这一点。
“这贤与能,常常难以两全。既要用能,其他方面只好暂时放一放了。”安石继续说。
“是这个理儿。朕也常听先帝说,‘急时用能,闲时用贤’。想来也该就是这个道理。”他说的是英宗。因为有父亲的教诲,他对安石的话一点都不觉着隔膜。
“所以,这里就有个问题。”安石踌躇了一下,说:“天下不知道究竟,只看到朝廷以使能为先,以
理财为务,而对于礼义教化等好像一点也不重视,影响所及,对于敦厚天下风俗,是很不利的!这是关系国体、世风的大事,陛下要时时心中有数,想着分清轻重缓急!”
这话似乎在哪儿听过?谁说的?一时想不起来了!用君子不用小人,用小人会败坏风气。呵,对了,不是富弼前不久说的吗?不过大同小异罢了!神宗立刻警觉起来:“爱卿是听到什么流言了?”
“那倒没有,微臣一向大抵就是这么看的。就是理财,也要有个本末之分。”安石解释道。
神宗想起安石关于择术为先等一些话,终于释然了:“没有就好。流言朝朝有,不听自然无。爱卿只管大着胆子做事就是了,千万不要顾虑太多!至于本末关系的话,朕记在心里就是了。好歹,事久见人心。朝廷到底讲不讲礼义教化,长了,总会看出来的!”
话虽是这么说,要真正做到,可没那么容易。
安石进了中书,才发现一件怪事:明明是中书下的札子,却全都打着圣旨的旗号!而且,这些札子还常常言不及义,甚至颇为荒唐。这怎么行呢?圣旨是圣旨,中书札子是中书札子;前者至高无上,后者再重要,也不过臣子的私见,怎么能与圣旨混为一谈?那岂不是以臣代君,完全颠倒了?更奇怪的是,这么明显的错误,涉及朝廷根本的大是大非,居然没人纠正,让它一直延误至今!因循苟且到了这种程度,想起来真让人不寒而栗!
安石当即向皇上奏道:“陛下,微臣进了中书才发现,中书处分事情的札子都被称作圣旨,却十有八九不中事理,甚至还有谬误百出的。这中书是中书,中书的文件再重要,也不能与圣旨混为一谈哪!”
神宗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吃了一大惊:“有这种事?这还得了!”
“所以微臣想请旨,是否以后中书的札子,只以中书的名义发出去,不再挂称圣旨。”安石提议。
这不是维持皇权神圣,杜绝臣用君名的大好事吗?神宗张口就要答应。可回头一想,这是大事,还是问问清楚,征求一下其他人的意见再说,便开口道:“爱卿说的这事太重要,等朕征求一下意见再说,好吗?”
“那是自然,要与大家商议的。”安石回答。
一问的结果,是非竟完全颠倒过来了!
唐介说:“陛下,这中书札子称作圣旨,是有缘由的。”
“还有缘由吗?什么缘由?”神宗不知道。
“当年寇准寇丞相对知州冯拯不满,用中书札子随意调了他的官,被他告到太宗那儿。太宗原来要升冯拯做参知政事,一听就火了,说:‘在前代,中书权臣就是靠用堂牒作威作福。太祖看到中书堂牒比圣旨还管用,就将中书堂牒干脆废了。如今再用札子,与堂牒有什么两样?’打算将中书札子也废了。儒臣张洎说:‘废了札子,中书办事就没有可用的公文了。’太宗这才改了主意,说:‘这样吧,大事用诰敕;其余事情,需要用札子,也要上奏取旨。’中书札子这才被称为圣旨了,哪里是乱叫的?要是札子归中书,不叫圣旨,那不是政权不出自天子,而改成出自大臣了吗?大臣忠诚可靠,都是撇开天子,擅作主张的不法行为,要是用非其人,那祸事还得了!”
“原来这样!”神宗说了这么一句,竟说不出第二句话了!祖宗办事,原来都是有道理的,自然不能乱改!中书文件乱用圣旨名义固然不好,可毕竟请示过,自己还能把握;要是中书不用圣旨名义,自己就下文件将事情了了,朕不是成了空头皇上?这多危险哪!怎么着,也不能这样!至于中书文件不以皇上名义下的种种好处,以及中书是不是也有借圣旨之名而行事等各种弊端,他就再也顾不上去想了。
安石的建议,当然只能泡汤了。你说这大胆为事,容易吗?先在皇上这里,就可能打上坝子了!
这固然是有关权力的大事,可小事,也一样不好办。
神宗不是因为天旱,避殿节食,经过公亮、安石的劝说,到底恢复正常了?到四月神宗诞辰——也就是同天节,安石他们的意见,为尊隆国体,还是要庆祝一番。契丹等处的外国使节,不还要来吗?可富弼却另出高招,说:“历来惯例,有灾变都要撤乐缩食。目下旱灾未断,陛下要是停着寿诞不过,可以向中外显示您恤灾爱民的盛德,正是千秋不泯的一段佳话。请陛下免了寿诞,不上寿吧!”神宗想想这话在理,果真停了寿诞不过了。
说来也就那么巧,寿辰那天,还真下了一场小雨。富弼这下可抓住话把儿了,当然得说话。那话说得也相当俏皮:“虽说下了雨,但老臣倒是愿意陛下不至于因为这场雨太高兴了!仍然要常常想着灾变,敬畏不敏。这老天爷,赏罚分明,报应昭彰,实在太明显了。您修了德行,它就立马下雨;要是将来万一德行有亏,它还不立马又会降下灾祸吗?”
不说事实胜于雄辩吗?有事实作证,皇上如何不听?何况,他一向还相信天人感应!当时就很动情地答道:“丞相说的都是事实,朕敢不敬畏天地?朕一定将你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不过,神宗倒并没有忘了他的主旨。对于富弼这样的老臣,他或者不能不优容厚待,说到其他的反对者,他有时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做了北院宣徽使的王拱辰,从北京大名府回来,也想拿变法试刀,对皇上说:“微臣回来,也想进些忠言,只是不知道陛下想些什么,不好胡乱开口。微臣常常想到过去的事情。唐代从唐穆宗李恒一直到宣宗李忱,丞相牛僧儒与李德裕互为朋党之争,一闹就是几十年,打的也是变革不变革的旗号。皇上不能不严加警惕!”
这话本身就有不少漏洞。非要了解皇上的意向才好发言,这不是公开承认自己要窥伺圣意,以求一逞吗?所谓牛、李党争,也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影射。
公亮对神宗说:“王拱辰这个人,仁宗时代就知道他不正,所以一直没有重用。”
这话倒也不是诬陷,且看他在庆历新政期间怎么拼死攻人,就知道了。很快,他话里的种种漏洞及所作所为,都被一一揭了出来。神宗龙颜一怒,将他贬去知应天府了。其他几个对变法指手画脚的大臣,也一样被贬到外地去了。变法还没有真正开始,就这样不遗余力作践攻讦,还怎么为事!
说起来,没有这一手,安石他们也真没法儿继续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