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大宋遗事

创机构设三司条例

揽后进用不次之才

安石既走马上任,第一个棘手难题,自然是该如何开展工作。

现有的机构及其成员,不仅应有尽有,而且都肿胀得不能再肿胀了。可那是一个因循守旧的烂摊子,只能守在那儿一动不动,等着被淘汰、改组,或被强力消解;要靠它弃旧图新,可是梦想!要不,也就无须他出面重整山河了!要想卓有成效地开展工作,应该另起炉灶另开张。至少,应该先有一个新机构,由它来全面筹划、措置相关的变法事宜:从设想大的理念,到具体政策条文的制定,到情况的调查研究、评估与实施监督等等,大体都应当由它独立承担,独立操作。其工作成员,应当十分精干,有学识,有魄力,有干劲,雷厉风行,百折不回,还要实事求是,廉洁奉公。尤其是变法的初始阶段,没有这种机构,只依附于现有的衙门——无论哪一个衙门,都不啻是投畀豺虎,除了死无全尸,决不会有另外一种下场!

那么,第一步,应该努力促成这一机构的设置;然后才能谈得上别的。

公亮在政事堂召集两府大臣,为安石专门开了一个小小的欢迎会。散过会,只有公亮与安石两个人的时候,公亮问道:“介甫,有什么设想需要我出力吗?”

“丞相真好眼力,我确实有事要请您帮助!”安石早就想找宰相商量,只是不愿在家里谈公事,才一直忍着没去拜访他。见他发问,而且那么真诚关切,自然要说的。

“说说吧,什么事?”

“我想设立一个专门机构,独立筹划与措置变法事宜。”安石开门见山,说出了关键。

“好主意。非如此不能雷厉风行,立竿见影,我全力支持。您想过它的名目吗?”丞相也一眼就看出了实质所在。

“措置变法,主要关系经济。我想,新机构是否可以叫做制置三司条例司?”安石连名字都有了。

“这个名字不错,既求实,也不张扬。既是变法的大本营,当然不应该只限于经济。凡变法涉及的一切领域,它都可以介入,都可以管。您不要畏首畏尾,只管大胆干,我全力支持,要人给人,要物给物。”宰相说,真正宰相的气度胸襟。

“谢谢丞相!有您大力支持,这事就好办了!”安石真诚地感谢说。

“瞧您说的,都是为国为君,谢我什么?要谢,还真得我来谢您呢!是您在为我这个首席丞相排忧解难呵!”公亮的话,也很由衷,并不是什么虚词。想到具体实施,公亮又补充道:“这事还得圣上点头才成,我这就去禀报皇上。您也给皇上说说。咱们双管齐下,尽快将它落实下来。还有,这事除了您管,恐怕还得配一个人。有两个人,名正言顺,才更好办事。”

“还是丞相想得周全。配人的事,就请丞相通盘考虑了,怎么着我都没有意见。”安石说,也是一种表态。

当天,曾公亮就去与神宗谈了。神宗完全赞成:“朕就知道他一定有办法。这么一竿子到底,省了多少麻烦!好,好主意!”

安石不知道神宗已经表态支持,还从外围先做他的工作:“陛下,财富从来就是治国安民之本。从周代起,太公就制定了九府圜法,榷制兼并,均富济贫,变通天下财物,富国安民。后来的人,只有汉武帝的大司农桑弘羊,与唐德宗的三司使刘晏,粗通经济,许多措施与古人多少有些合拍。可一般学者一知半解,似是而非,不但不理解先王的法意,完全蔑视经济,也压根儿反对任何人重视经济,将讲究经济之道一概斥之为与民争利。如今既要

理财,就应当效法古人,重修泉府之法,将财利之权收归朝廷。”

所谓九府圜法,乃是周代的货币流通之法。九府是太府、玉府、内府、外府、泉府、天府、职内、职金、职币等九种掌管货币的专职官吏。圜通圆,意谓平均而流通;圜法,即指货币流通之法。安石讲《礼记》,专门作过解释。神宗自己也看过《史记》、《汉书》,多少有些了解。安石这话一听就懂,一点儿也不隔。千呼万唤之后,安石终于将经济问题当做头等大事提到了日程上,神宗自然有说不出的高兴,除了连声说好,一时间竟想不到别的话了。

只听安石又说道:“这人才,从来难得,也难知。尤其是经济之才,更是难得难知。”

神宗听安石已经转换了话题,这才应道:“可不是吗?从来就有人才难得、知人之难的说法,哪里会是虚话呢!”

“陛下圣明。”安石应了一句,又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所以,理财,一要专任,二要宽容。十个手指头伸出来还长短不齐,用人多了,难免良莠参差。十个人理财,假如有那么一两个人出了差错,大家就会群起而攻之,不依不饶。用鲧一个人治水,那可是尧与群臣商议之后大家一起决定的。结果怎么样?还是失败了。用一个人都可能败事,用人多了,当然更不可能完全没有失误。关键是要权衡利弊,看看失多还是得多,不要为那些没完没了的攻击所动摇。”

“爱卿这话不错。从来之所以成事少,败事多,往往就因为一两个人出了差错,便将整个大计划全都废而不用了。主政的人,决不能一叶障目,不见

泰山!”神宗说完这话,突然觉着悲哀起来:安石之所以绕了这么多弯子,不就是想在三司之外,再设一个独立机构操持变法吗?他怎么就知道我不允许,要绕这么多弯子来说服我?这君臣之间,沟通起来也是异常困难的呵!转而,又同情起安石来了:他做臣下的也不容易。为着这么一件利国利民的事情,却不能直言摆上,还得绕许多弯子来说服君上!

想到这里,神宗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唉,朕也知道,如今这做事,实在不容易!要打破因循,别出机杼,更难了!爱卿的想法,丞相已经跟朕说了。朕完全赞成你的意见,在三司之外另设一个制置三司条例司,全权设计、筹措相关变法事宜。这事当然由你全权负责。丞相说要再配一个人给你,倒也不失为周全之计。不管派谁,那儿只能由你说了算。要是婆婆多了,与现有的其他机构毫无二致,干吗还要成立它呢?爱卿只管放胆施为吧!”

绕了半天弯子,却绕来这么一大段知疼着热的话,安石当时泪水就下来了。好不容易才忍住泪水,回道:“陛下这样支持关爱臣下,微臣敢不披肝沥胆,死而后已!关于新机构的人选,容臣考虑后再上折子。”

两天以后,制置三司条例司就正式下诏成立了,办公地点就在政事堂后面专门撤出来的一排厢房里。给安石配的助手,是陈升之。

这陈升之,原名陈旭,字阳叔,建州建阳人。因为“旭”与神宗的“顼”字声音相近,犯讳,才改成了升之。他也是进士出身,大抵做谏官的时候多,虽然能言直谏,却从来不犯牛劲,往往只点到为止。仁宗、英宗两朝,都做到了枢密副使。神宗接位,他本来改知大名府,陛见的时候,神宗因为他是先朝老臣,特意将他留下升了枢密使。文彦博、吕公弼已经是枢密使了,加他就是三个,自然是一种额外的恩宠。他要长安石十来岁,资历也老了许多,这次发布他与安石主持三司条例司,名字也排在前面。神宗派他到这么重要的位置上来,不要说,自然同样是一种看重;那期望不用说也是高的。当助手的话,神宗并没有明说。可升之是做官做老了的人,知道权衡轻重,早就甘当配角了。那话,其实也不用说。

安石没有权利挑同事,心里却感激皇上与宰相的一片苦心。自己在

扬州当判官的时候,陈旭——那时还没改名字,也在韩琦手下做属官,他们算是同事,处得也还可以,多少有些了解。后来虽南来北往,再没有同事,但同朝为官,彼此的情况,毕竟不隔膜。至少,升之可以算个比较好相处的人。有这一点,也就难能可贵了。

关于制置三司条例司的属官,朝廷允许安石与陈升之自行配置。安石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吕惠卿。

这吕惠卿,字吉甫,是

福建路泉州晋江县人。父亲吕�NC42E�一直做到光禄卿,也是个三四品大员了,只是没有什么实权,不过管管皇家的祭品、酒宴、膳食而已。吕�NC42E�一辈子读书不多,没中过进士,是从小吏起家的。这为官做宦,不由进士入仕,叫做没出身,官做得再大,都要被人小瞧,其间自然有的是辛酸。自己既这样,好歹又做了官,也有条件,当然要狠抓儿子的教育,让他变本加厉,连自己这一辈子的缺憾,都要统统给弥补过来。儿子倒也真争气,不但聪明,也特上进好学,很快就无所不通,声名远扬了。早在嘉祐三年,安石还在饶州江南东路提点刑狱使任上,就收到欧阳修在汴京写的一封信,除了一般问候,特意将惠卿介绍给安石,对他推崇备至,说是:“吕惠卿学者,罕能及;更与切磨之,无所不至也。”欧阳修写信的时候,安石还在常州任上,信原是由吕惠卿亲自带往常州的。到惠卿赶到常州,安石已经调往饶州新任了。没有办法,惠卿只好托人将信辗转捎给了安石。这次虽没见面,安石却对惠卿有了较深的印象。欧阳修大人从来不乱夸人,安石很清楚。

过了三年,到了嘉祐六年,欧阳修又正式上书向朝廷举荐了惠卿,称他才识明敏,文艺优通,好古饬躬,可以称得上端雅之士,应当置之馆阁,以便作为栋梁之臣来培养教育。欧阳修荐他,是立了军令状的:说要是所举不实,自己情愿“同罪”。别的大臣,也一样举荐了他,那评价也一样很高。或者说他:修身高才,好学不倦;议论文章,足以过人;且明习世务,可以治理政务。或者更说他:学有操术,才剧器博,举而用之,无所不宜。安石从邸报上读到这些消息,自然对他印象更深了。

欧阳修举荐吕惠卿的时候,他还在真州做军事推官,不过是个从八品的小官儿。一任满了,回京等待重新分配,才赶到安石家里第一次拜访了安石。那时,安石还正做知制诰,不过四十刚出一点头。惠卿呢,则刚三十出头,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月,人长得也精神,细长条的身材,长方脸儿,眼窝微陷,颧骨微突,益发显出一对眼睛透亮有神。安石一见,心里就喜欢上这个差不多小自己十来岁的年轻人了。

惠卿更将安石当做前辈,一见面,就恭恭敬敬一揖到底,说:“自打在常州与大人失之交臂,吉甫没有一天不想见大人!今日终于得见大人,实在三生有幸!”

安石也还礼道:“我也一样仰慕大人,盼着能早早见面。虽是迟了几年,到底天从人愿,真是高兴!请坐吧!”

两人开怀一谈,这吕惠卿果然名不虚传。诗、书、礼、乐等一应经典,样样扎实,而且,思想活跃,应对敏捷,一点儿也没有冬烘气。不仅如此,对许多问题的看法,竟然也与安石非常接近。比如,对时下治经者依然囿于章句之学,惠卿就颇有烦言;说到《春秋》,他也认为三家注者全都不足深信;对于老、庄,更情有独钟,只认他们的优长之处,决不一棍子打死。一向以来,除了欧阳修、曾子固、王逢源等几个有限的朋友,能够一谈的人实在太少了,安石始终总有些落落寡合。没想到这个吕惠卿,年纪虽轻,却有这等学识见解,能让自己谈而不厌,再一次领略到与智者交谈的乐趣!这种享受,可是暌违了多少年了!真是后生可畏呵!

谈着谈着,不知怎么又谈到国事朝政了。惠卿长叹一声:“唉,满朝官员,文恬武嬉,因循守旧,真不知道要闹到什么地步!”

安石不禁问道:“吉甫这样看吗?依你之见,该怎么办呢?”

“唯一的出路,就是照大人的意见办,从法先王之意入手,极早变革,越快越好!”惠卿脱口而出,显然不是临时凑出来的看法。

安石先是惊讶:惠卿对自己的思想怎么会这么熟悉,而且,又如此坚定?但想到遭受的冷遇,他又不能不怅然而叹了:“唉,提起变法,我已经很有一段时间再不去想它了!”

“不然。只要大宋还想着长治久安,国富民强,法就不能不变!大人的思想,终究会实现的!”惠卿说,斩钉截铁,铿铿锵锵。

毕竟年轻,气势不同!可这不也正是希望所在吗?安石心里这么想着,就说道:“吉甫毕竟气势不同,那就借你的吉言吧!实在,国家再不能这样苟且下去了!”

“大人放心,穷则思变,不过早晚而已!吉甫还等着追随大人干一番事业呢!只要大人召唤一声,吉甫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惠卿信誓旦旦,好像这一天已经提前到来了。

安石禁不住笑了:“好!真有那么一天,咱们就一起携手奋进,为国前驱吧!”

后来,安石丁忧回了金陵,惠卿因为有欧阳修、曾公亮关心,到底就了馆职,做了集贤院校勘,专门编校集贤院的书籍,两人也就渐渐断了联系。安石返京之后,惠卿也来拜访过多次。安石发现他的学识,较前几年又有了不少长进;那一腔报国之心,也益发强烈坚定了。自己正要用人,当然第一个先想到他。

宰相也是看好惠卿的,不成问题,安石就直接向皇上推荐他了:“陛下,集贤院校勘吕惠卿,还在仁宗时欧阳修等就一再举荐过他了,由曾丞相报请先帝批准,将他由军事推官提入馆阁,做了著作佐郎。这个人贤而有才,不仅当代人少有能比得了的,就是放在以前各代与先贤们相比,也不见逊色。在当代人里,懂得先王之道,而又能将它用之于现实政治生活中的,怕也只有吕惠卿了。微臣恳请陛下恩准,能将他调入三司条例司,负责一个方面的工作。”

“吕惠卿吗?朕也早就听说过了,没问题。爱卿上折子吧。”神宗没犹豫就答应了。这时,他突然也想起一个人,随即又补充道:“说到用人,朕倒想起一个人来,要推荐给你。”

“那太好了,不知道陛下指的是谁?”安石问。

“苏辙,爱卿肯定知道的。这是他刚刚上的一本折子,说得倒也急切。我已经批了,正要转给中书,你就拿去看看吧。此人或许条例司也用得着,由爱卿定吧!”神宗说着,就将一本厚厚的折子,叫内侍递给安石了。

这苏辙原来在哪儿,怎么又上了本折子呢?

他老哥苏轼到凤翔府任判官,他不是借口父亲没人照顾,辞了商州的军事推官吗?到英宗登基,他就做了大名府的留守推官;苏轼也因为有吕公著推荐,由凤翔回京参加学士院考试,通过后,做了直史馆,到底入了馆阁。可是不幸,到治平三年,修礼书的苏洵,刚与同事将《太常因革礼》一百卷编纂好了,报给朝廷还没有结果呢,就一病不起;跟着,竟就那么去世了,不过五十八岁!到底是学者性情,临去的时候握着苏轼、苏辙的手,只交代了一句话:“可惜我的《易传》还没有写完!只能靠你们了!”父亲去世,三年守丧,弟兄俩先求朝廷追赏了他一个光禄寺丞的空衔,就又回了眉州。到守孝期满,这才刚刚回来。苏轼好办,原有馆职,好安排,带着直史馆的头衔分到官告院任职去了。苏辙呢,原在外地,怎么安排,不能不是个问题!不管怎样,先上个折子再说。他用心原比他老哥细密,又赶着要靠这个折子打动朝廷,好找个出路,更加精心,这折子自然有些分量。眼瞅着朝廷变动纷纭,怎么着也要说几句合潮流的话呀!也正是这一点,一下子打动了皇上。虽是越职上书,皇上不但不计较,反而褒奖有加了。

苏辙的上书很长,不下万言。说来说去,不过说了三件事情——冗吏、冗兵、冗费,请求从这三个方面节减经费而已。这样的意思,从真宗时代开始,一直到神宗,说的人可是多了去了,苏辙的上书并没有多少新意。可从来赶得早不如赶得巧,都没像苏辙的上书正好赶在点子上。除此之外,其他人的文章,大抵也没有苏辙说得精粹直切,刀刀见血。开宗明义,就说今世之患,莫急于无财。只有财,才是为国之命,万事之本。国之存亡,事之成败,无不由财而起。事胜财则无事不败,财胜事则无事不立。这些话,句句都说到了神宗的心坎儿里。说到要想去掉三冗,

理财成功,必须择人久任,虽仍不过是些老生常谈,但最后谈到世风,说当今士大夫好同恶异,疾成喜败,不是出于自己建议的事情,小有龃龉就群起而攻之,徒成意气,朝廷如果持之不坚,上有所疑,下有所攻,再好的事也必败无疑,陛下要想成事,首先就必须力破浮议,不仅神宗动容,连安石也情不自禁地要将他引为同调了!

但安石冷静下来,到底也看出了苏辙上书的另一面:多少有些纵横舌辩的陋习;而更为重要的,是他有些偏执,只看到节流,看不到开源,而且公然完全排斥开源,说是所谓“丰财者,非求财而益之也,去事之所以害财者而已矣”。他认为这就是根本,陛下抓住这个根本,就不会舍本逐末了。这当然有些问题。不过,能写出这样洋洋洒洒的文章,指陈时病,也就难能可贵了。毕竟还年轻,有些未必正确的见解,可以慢慢帮他在实践中逐渐厘定。不仅因为皇上说了,这个人倒真是应该用的。

吕惠卿、苏辙,先就定下这两个人,报请皇上,要他们做了三司条例司的检校文字官员,负责一应文件的起草准备等工作,也就不啻是个秘书长之类的角色吧!惠卿除了在条例司,还在中书兼了看详中书条例,也是处理相关的文字事宜。

条例司其他官员的配置,安石也同样颇费踌躇。是个庙,就有人举荐和尚,被推荐来的人倒是不少,可总得仔细挑选呀!

有几个人联名来荐章惇章子厚,安石先就吃了一惊。这个人锋芒毕露,事故不断,推崇的固然说他博学善文,才大气豪,攻讦的也都众口一词,说他品行不端,总是惹事生非。还没入仕途,光考进士,就惹了一大堆是非。有人说他先考的乙科,也中了,嫌名次太低,连侄子都跑自己头上去了,一气之下,干脆不要功名,重新投考了甲科。又有人说,他进士中的是第六名,却嫌名次太低,吵着要与考官理论。人家要看他录取的敕单,他居然赌气将它扔到地上了!对朝廷这样大不敬,愣是吓得人家脸都白了!除此之外,误入花丛的事也传得沸沸扬扬。王陶做御史的时候,也有人举荐他,说他才大堪用,久居朝外,有违圣朝敬贤若渴的传统,请许他参加馆阁考试,却叫王陶一状劾消了:没说别的,还是说他人品不洁,不堪清要之职。安石自己是个一丝不苟的人,难免有个洁癖;何况,原先定的条例司取人标准,就是很高的呢!

“听说这个人人品多少有些问题,怕不大好用?”安石直言不讳,说出了顾虑。

“大人,没想到您也有这么多顾忌!我荐的是人才,只看他今天有没有用!果然有用,您还管别的干什么?操行有没有亏损,还不就是人嘴两块皮的事情吗?陈平盗嫂,品行岂不恶劣,汉高祖还不照用了?大人比我更熟悉历史,古往今来,一句品行不轨,该戕害埋没了多少人才!如今正是用人之际,难道大人还要作茧自缚,叫千百年的悲剧再重演一次吗?”其中一人竟然动起怒来,话也说得特刺激了。

安石猛然一惊,不由得叉手谢道:“大人说得有理,安石敢不从命!”

见安石耸容听谏,那人也懊悔自己有些鲁莽了,也向安石道歉说:“下官一时冲动,说话太不礼貌,还请大人原谅!下官的意思,也不是要大人非用章惇不可。大人不妨先见他一见,与他聊聊再说。就下官看,只要与他一谈,您准会看中他的。”

安石当天就约见了子厚。一见子厚那副样子,风流倜傥中又有一股超凡脱俗的方外气度,当时就吃了一惊:难怪不入俗人法眼,要生出那么多是非!这种人,原就不是一般套子能套的。只有给他一个宽松的环境,他才可以无所不能。虽是参见安石,子厚也不过长长一揖,就大大咧咧坐下了。

安石先是扯些一般闲话,应对之间,已经发现子厚确实学识渊博,思维清晰快捷,心里早已认可了。就要结束谈话的时候,安石突然问道:“如果你来条例司,你觉得首先应该做些什么?”

子厚想都没想,就答道:“大人,从旧从来是为了图新。就下官看来,旧例虽然可稽,但直接可用的恐怕不会太多。必须大胆创新,一往无前,才有出路。”

“说得好。”安石赞成说,“可创新也得有所依凭,才不至于惊骇天下,徒有形式。”

“大人说得是,创新决不能凭空而作。就是大人说的,要法先王之意,最好得有往古先朝的条例根据;此外,就是从实际出发,有的放矢了。有的放矢,才能解决实际问题。因此,条例司除了循史稽古,还应该大兴考察实际之风,让出台的每一项政策设想都有事实根据。”子厚显然有备而来,说的话桩桩有理,而且相当精粹、务实。

这样的人,怎能不用!要是因人废言,不见着一谈,可不就失去了一个人才?这教训可真够深的!

与章子厚相反,用程颢程伯淳,安石倒是几乎没有什么犹豫。

程颢祖籍是歙州,后来迁到中山博野;家里有人做官之后,才又迁到开封、洛阳。高祖程羽是太祖的将军、太宗的心腹、真宗的老师,官当到尚书兵部侍郎,赠太子少师;曾祖程希振,做到尚书虞部员外郎;祖父程遹官也不小,赠了开府仪同三司吏部尚书。只有父亲程珦不争气,连个进士也没考上,还是靠的祖上荫庇,补了个郊社斋郎,不过刚刚入流的九品小官。靠这个起家,慢慢也做到知州了。他有两个儿子,程颢是长子,老二叫程颐程正叔。自己既不争气,想靠儿子们扳本,可就要严得不近人情了。也倒好,愣是将两个儿子调教得非礼不行、非礼不动,冬天不烤火,夏天不打扇,蚊子叮在脸上也不兴拍它一下。

相比之下,程颐比程颢还要矫情。

两个人一起进庙,见了菩萨,程颐就当没看见,程颢却上前也拜了一拜。

有人问他们,程颐一脸的不屑,反问人家:“菩萨是什么阿物?孔圣人什么时候说过要拜菩萨?”

那人又问程颢:“令弟说不当拜菩萨,您为什么又要行礼如仪呢?”

程颢毫无表情地答道:“就论年龄,菩萨也长我几岁。作个揖有什么,还不是该的吗?”

父亲既望儿子扳本,老师一道当然不会不考较。说来,也是他兄弟两个机遇好。当代的两个大儒,张载张子厚与那个写《爱莲说》的周敦颐周茂叔,都做过他们的老师。张载是他们的嫡亲表叔,周敦颐是他们父亲的同事。一来二去,学问功夫也就相当不错了。程颢是嘉祐二年的进士,与苏轼兄弟、曾巩兄弟、章惇等都是同年。踏上仕途之后,政声也倒不错。

“介甫,给您的条例司荐个人儿。”举荐他的是吕公著。

“好呵,您晦叔举的人,不会有错。谁呵?”安石对吕公著,一直是尊重信任的。

“人不好,我敢向您推荐?找死呵!”公著也笑嘻嘻地说,“程颢程伯淳,该不是等闲之辈吧?”

“嗯,果然不差。道学之士,这个人我要了。”安石对于一丝不苟的道学之士,似乎天生有一种亲近感,无须说项,就一口答应了。其实,政治理念是否认同,才是最重要的。否则,越是古板方直,越可能煮不烂蒸不透,就会越麻烦。安石还没有这种经历,暂时是不知道利害的。

安石最后认可的几位条例司官员,是王子韶王圣美,李常李公择,沈括沈存中等。这几个人,也都有过人之处。子韶是太原人,十七八岁就中了进士。因为年龄太小,没法儿封官,只好又待在太学里苦读了一段时间。这样早熟且勤奋的人,当然非比一般。李常来自南康军建昌县,少年时在庐山白石僧舍读书,中进士后愣是留下了九千卷手抄图书,光这一点,也就可以想见他的功力了。沈括是杭州钱塘县人,后来写过《梦溪笔谈》,还用多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