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大宋遗事

出重围贤能终参政

返旧地故相再入阁

神宗放话之后,并没有立马兑现,安石仍然在做他的翰林侍讲学士。神宗钦点的题目是《礼记》。这《礼记》原来附属于《仪礼》,而《仪礼》不过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一部礼仪制度汇编而已。因为《仪礼》涉及的典章仪式等颇为烦琐,又处于礼崩乐坏的非常时期,更叫人轻易摸不着头脑,孔子的门徒及后来的学者,就尝试着对《仪礼》做了一些解释说明工作。久而久之,这些解说文字也积少成多了。到西汉宣帝时候,有个叫戴德的将这些解说文字也汇编起来,大大小小,一共收编了八十五篇;他的侄子——他老哥的儿子戴圣,也有辑本,但只收了四十九篇。为了将两者区别开来,叔叔戴德的辑本被称为《大戴礼记》,侄子戴圣的则被称为《小戴礼记》。东汉大学者郑玄,后来又为《小戴礼记》作了注解。从此,《小戴礼记》便脱离《仪礼》而成了一部独立著作。其地位,也越来越高不可攀,干脆简称《礼记》了。但《礼记》既不过是一些资料汇编,目的也只在于解说过去的礼仪等等,其内容庞杂烦琐,自然毋庸赘言。一向之所以特别看重它,主要不过囿于儒家的传统罢了。

安石并非不重礼乐,但始终只将它们摆在适当的位置上。他承认礼乐都是治国不可或缺的东西,但它们都基于人的天性之上,不过是人的一种养生手段而已。礼乐当然也要束缚人,但这种束缚,是基于人性之上的一种束缚。猿猴没有这种天性,所以无论你怎样威胁利诱,它都不会接受礼乐的束缚,就是一个明证。正是基于这种认识,他赞成简化礼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大礼之极,简而无文;大乐之极,易而希声。简易者,先王建礼乐之本意也。”

既有这种看法,又面对《礼记》这样一部资料汇编,他提不起精神来讲解,该是顺理成章。他常常也直言不讳,直接摆出自己对《礼记》的看法,有时更会将讲解变成一种挑刺式的批评。最后,他干脆建议皇上:“陛下,就治政而言,《礼记》不如《尚书》。要是改《礼记》为《尚书》,或者会更好吧?”

神宗已有了先入之见;考虑结果,也觉着安石说得确实有理,同意了:“爱卿说得对,往后咱们就讲《尚书》。”

事后果然下诏,停讲《礼记》,改为《尚书》。《尚书》的开篇第一章《尧典》,也就专请安石来打了头炮。

讲课已毕,神宗兴犹未尽,特意吩咐内侍:“去,传朕的话,请王安石留下,朕还有话与他谈。”

内侍悄悄留下了安石。他正纳闷有什么事呢,神宗已经开口了:“朕留下爱卿,是还有话要问你。”

“是,请陛下赐问。”安石恭恭敬敬地回道。

“刚刚听爱卿讲解《尧典》,朕深受启发。我想,大凡人君要有所作为,必须先得有贤臣相助。爱卿说,是不是这个理儿?”神宗问。

“皇上圣明。”安石不知道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好笼统地先回一句。

“你想呵,像刘备一定得有个诸葛亮,唐太宗一定得有个魏徵,他们这才能大有作为,是不是?”谈到明君,神宗还是离不开刘备、唐太宗。

皇上不仅目标定得不够准确,那次序也多少有些颠倒。安石微微一笑:“皇上圣明,只是关键始终还在人君:再有能耐的臣子,也不过起个辅助作用而已。”

“你的意思是指什么?”神宗并不明白。

“臣下从来是跟着人君走的。皇上要是能做尧、舜,就肯定会有皋、夔、稷、契;皇上要是殷商高宗,就一定会有傅说前来辅助。比起他们,刘备、唐太宗就不算什么了!天下这么大,哪里会缺少人才呢!现在之所以觉着缺乏人才,大抵还是因为陛下择术未明,推诚未至。即便就有像皋、夔、稷、契、傅说这样的贤才,也会被小人所遮掩,或者沉沦下僚,或者抱恨而去,得不到施展的机会。”安石也只是就事论事,倒未必就有什么实指。

“什么时候没有小人?世世都有。就是尧舜时代,也还有四凶闹腾哪!”神宗说,他似乎有些不以为然。既然世世都有小人,连尧舜时代都免不了小人作祟,怎么能将目下缺乏人才,归罪于小人挡道呢?

“陛下说得对。尧舜之所以为尧舜,不是因为没有小人,而是因为他们能将四凶擒而诛之。要不是尧舜除了四凶,若再让他们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皋、夔、稷、契这些人再贤德,能安心待在位子上食禄做事吗?肯定不会的。”安石接过神宗的话头,反驳说。因力发力,始终是非常高超的辩驳技术。要驳,可不那么容易!

好在神宗并不想辩驳,他倒是完全认同的:“爱卿说得对。用贤,总得为他们创造起码的工作条件。”

这话,自然是说说容易;真要去做,就极为困难了!

可不管怎样,在神宗的心目中,安石已经是个不挂名的中枢大臣了。连中书请示的许多事情,他往往都要说:“这事嘛,你们且问问王安石,看他说该怎么处置?”

贵为皇上,当然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没有什么必要去看别人的脸色。一次两次,大臣们以为皇上不过心血来潮,偶一为之,倒也真没往心里去。可次数一多,他们到底受不了了:这不是拿他们不当人吗?再怎么着,这面子总还得要呵!

第一个发难的是唐介。他虽然早就没有任何建树,可当年的牛脾气,却还没有完全褪尽。

“陛下,臣有一句话憋了许多天了!今日斗胆说出来,请陛下恕罪!”奏事的时候,唐介瞅准一个机会,到底说话了。因为紧张,一张脸都差不多憋紫了。

“爱卿有话只管说。”神宗漫不经心地说,他并没有看出什么严重性。

“陛下要是觉得王安石可以大用,就请陛下大用他,不该让他做影子内阁,叫我们这些人难堪!”憋了多少天的话,出来自然不会轻。

神宗这才觉着有些不对劲了:“爱卿这话,该是有所指的?”

“近来,每每有事请旨,陛下总叫去问王安石,他说行就行,他说不行就不行。一次两次,我们还不奇怪。总是这样,我们就不能不说话了!哪有中书的事情,却要一个翰林学士来做主的?那还要我们这些执政干什么?要是陛下认为微臣不才,就请陛下先将微臣罢免好了!”一口怨气吐完,唐介也就平静多了。

原来是为这个!神宗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看着唐介笑道:“这事朕倒是忽略了,实在抱歉。说到这事儿,朕正好咨询你一下:在你看来,王安石这个人究竟怎样?可不可以大用?”

“绝对不能大用!”唐介斩钉截铁地说,声音也陡然提高了八度,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噢?你能具体说说吗?他是文学不可用呢,还是经术不可用呢,还是吏事不可用呢?”神宗问,仍然笑嘻嘻的。

“王安石虽然好学,却泥古不化,议论迂阔。他要是为政,一定会求变生事!”唐介直言不讳地数落道。

神宗点点头,没说话:既然不过罪在求变,功罪原是颠倒过来的,多问也就没有必要了。

但唐介的激烈反应,倒提醒了神宗:无论如何,安石的擢用不能再拖了!不过,最后决定之前,他还想征求一下近臣的意见。

孙固是神宗做王子时的老人,当年还劝他只读《论语》,不要读《韩非》,神宗接位之后,他也一路亨通,已做到天章阁待制,管着银台司。老人的意见,总比一般朝臣更要体己。神宗问他:“爱卿看着,王安石如何?能做丞相吗?”

“陛下,王安石这个人学问品行都是一流的,很少有人能与他相比。做一个翰林、侍从什么的,处理文字笔札,作作参谋,提提意见,再合适不过。要做丞相,得有很大的气度,心襟要无比开阔,他就不适合了。说到丞相,最合适的,微臣以为,还应该是吕公著、司马光、韩维他们几个。”看来,孙固该早有考虑,否则,不会说得这么周全。

“气度固然重要,也看怎么看。一团和气固然好,要披坚执锐,弃旧图新,就不成了。”神宗已不是当年的王子,有自己的看法了。

孙固张口还想说什么,神宗却一挥手将他拦住了。那理由,多半也与对唐介一样。因为是老人,自然知道孙固的政治理念。分歧既在于求变与否,是非难免颠倒,何必多说呢!以后谈过几次,大体都是这种结局,神宗就再不与他谈这件事了。近臣虽然体己,无奈始终说不到点子上去,只好敬而远之喽!

那边唐介也没闲着,也在两府做别人的工作:“眼见着陛下非用王安石不可了,天下一定会大受困扰!各位大人千万站出来说句话呀!”

别人大抵不说话,只有曾公亮微微一笑:“眼下困扰也不能算小。王安石出山,真有困扰,也不过如此罢了,怕什么呢?”

这话什么意思?该是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唐介白了曾公亮一眼,再不说话了。

曾公亮很清楚,唐介说的虽是他个人的意见,却颇有代表性。皇上之所以迟迟没有任命安石入阁,大概与这些反对意见不无关系。这种时候,如果自己再不出来说话,就该是千古罪人了!

垂拱殿议事之后,公亮一个人留了下来,向神宗奏道:“陛下,近来外面有些议论。”

“噢,什么议论?”神宗有些吃惊。

“说是陛下凡事都请王安石做主,将执政大臣晾在一边,让大家难堪!”同样的牢骚,唐介早在两府大臣面前发过不止一次了,公亮自然清楚。

“谁?不就是唐介吗?”神宗问,一点也没犹豫。

“怕也不止他一个?恕臣直言,本来这事也不大顺。”公亮说。

“丞相也这么看?”神宗好生奇怪,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是。名不正,则言不顺。王安石一个翰林学士而执掌政事权柄,怎么着也没有正当名义。陛下觉着王安石可用,为什么不直接让他参政?眼下不是有参知政事请求致仕吗,正好是个机会。”公亮揭出了意见。

原来是这样!神宗笑了:“朕也正有这个意思。且传王安石进来,朕与爱卿同他谈谈。来人哪,传王安石垂拱殿见驾!”

安石很快就传来了。一见过礼,神宗就笑着说道:“传爱卿来,是有件事要与你商量商量。许多人不了解爱卿,说你只懂经术,不懂世务,这不是笑话吗?”

安石也一笑:“皇上圣明。照道理上讲,经术与世事确实不能分割。一呢,经术原就是从世务中提炼出来的至理名言;二呢,后人学经术,也正是为了治理世务。一些半通不通的读书人,不懂得这种关系,硬是将经术与世务完全割裂开来;影响所及,一般人也就认为经术只能束之高阁,不能用于世务了。这实在是千百年来最大的一个谬见!”

“爱卿说得对,是这么回事。”神宗赞成说,但跟着就转换了话题,“就爱卿看来,目下先要做的应该是什么?”

“当务之急,应当是变风俗,立法度。而关键则在长君子,消小人。道德之源,从来也是治乱之源。道德的本源唯在君子,唯有他们的言行才合乎礼义廉耻。君子之道得到发扬光大,礼义廉耻就会蔚然成风,不仅一般人,连远在他们之下的那些人,也会受到影响而成为君子。要是小人之道甚嚣尘上,礼义廉耻就会荡然无存,危害所及,不仅本来品行堪忧的人会堕落,连原本可以上进求好的一般人,也要沦为小人了!君子一多,社会自然通达易治;而小人多了,必然导致混乱。如今的天下,风俗法度颓坏殆尽,正是到了非彻底整治不可的时候!”安石脱口说道,都是些皇皇正论。

“好!朕与丞相召你来,就是要听你的这一句话!朝廷再不能因循无为,该是你参政入阁、放手施为的时候了!朕要任你为参知政事,即日就草诏发布,不知爱卿是否有什么话要说?”神宗抓住安石的话茬,不失时机地宣布了他的决定。

安石虽然不像上一次那么吃惊,但还是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常态,推辞道:“微臣非常感谢陛下的宠信!只是微臣才疏学薄,资浅望轻,实在不敢担当这样的重任!”

“无论学识、才干、品德,爱卿都胜任有余,你就不必谦虚了。”神宗断然反驳道。

“微臣在先帝时尸位素餐,已经非常惭愧;后来又因为身体不好,长期养病。圣上登基,不弃孤忠,对臣恩宠有加:先是付给方面大权,让臣主管江宁一府的事务;跟着又将臣召回禁林,让我侍奉陛下。这样接二连三的恩宠,不仅微臣受之不安,外面的议论也叫微臣害怕难当。陛下再要让我做参政,微臣更不知道如何自处了!请陛下千万收回成命,微臣也好平平静静地在朝廷供职!”安石又说了一条理由,比上面似乎更实在、更真诚。

“爱卿的顾虑,朕完全理解。咱们这个朝廷,什么时候断过是非!重用谁,谁的是非就跟着翻腾开了!不过,爱卿不必想得太多,有朕呢,你怕什么?别的朕不敢多说,担待的力量,朕总是有的。有朕担待,不管谁再凶,恐怕也不敢不敛敛手!为了天下,为了苍生,为了朕,你就勉为其难吧!”说到最后一句,皇上动了感情,声音都有些发涩了。

公亮见安石张口还想说话,怕他说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情,抢先劝道:“陛下已经说了,安石你就勉为其难吧!至于公开发布,陛下,是不是暂缓一两天,容安石再考虑考虑?他该还有些方方面面,多少需要一点时间准备吧?”

神宗倒也通融:“那是自然,就这样了。”

安石行完礼,表情凝重地下殿了。

打小就立志辅助圣君做一番事业,怎么事到临头,反倒又踌躇起来了呢?不是踌躇,他确实有他难以言说的苦衷。上面几条是能说得出口的,还有一些,竟是无从说起了。

要彻底撼动一个因循百年的僵死政局,就像往一潭死水里突然扔进一块大石头,不会不掀起轩然大波!更像捅了一个挡在人行道上的马蜂窝,那些受到惊扰的马蜂,不疯狂反扑、胡乱螫人才怪!这一点,他早在上《万言书》时,就有清醒的认识了。法先王之意,固然是治政的需要,也是为了天下人更容易接受,不致多有惊扰,从而减少反弹的阻力。虽然如此,绝对没有反弹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在《万言书》里就严正告诫皇上,创法立制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再好,也总会有一些侥幸之人要发难攻讦。要想变革成功,必须先之以惩诛,不叫那些人破坏变革。除此之外,皇上还必须有铁的意志,不为流俗的不满之言所动,誓无反顾,坚持到底,才能保证变革的胜利。如果像庆历新政一样,流俗侥幸之人一有不满,就畏首畏尾,戛然而止,只能一败涂地,误国误民。那样的革新,倒还不如因循守旧:至少,它还有一种平稳。

而这一切,都要诉之于皇上的决断与魄力。皇上果然心如铁石,动似雷霆,一切就可以无往而不胜;皇上三心二意,心活手软,就什么都是白搭。臣子始终只能做臣子的事情,没有皇上的决断威力,只会一事无成。功亏一篑、身败名裂、为天下耻笑等等,倒还在其次。他不放心于皇上的,也正在此。他之所以一再要皇上以择术为先,也同样在此。皇上年轻有为,英明睿智,他早就心悦诚服了,但皇上毕竟还太年轻,尚未成熟,学识有限。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讲学、磨合,他对皇上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知道他信赖自己,也相信他是一位值得倚仗的君主,自己应该无条件地辅助他做一番大事业。但既是大事业,就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完成的。旷日持久之下,皇上能有那耐心,能有那定力,能有那百折不回的勇气吗?这是只有时间才能回答的问题,他不能不有所顾忌。

说到变革本身,他还是相信自己在《万言书》中说的那几条: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而又勉之以成,断之以果。谋虑在先,心中有数,循序渐进,稳扎稳打,坚决果断,勉力而为,这是陶冶人才的必备条件与应有程序,更是变风俗、立法度必不可少的当然条件与程序。可想到这一层,他更不能不犹豫了。

从来都说“有治人,无治法”。这话虽然过于极端,但是否有合适的官吏,确实是一切变法成败的关键。自己在《度支副使厅壁题名记》中说的善法择吏,或许更全面一些。最稳妥可靠的办法,当然是先养育人才,后实施变革,这也是自己在《万言书》中的根本看法。可现在看来,这是完全不现实的:时势根本不允许这样做!以自己的学识、经历及对社会生活的把握而言,在理念上提出一套新办法,应该不是大问题。可推行它们,就决不是哪一两个人的事了,非仰仗全国的官吏不可。调当然也可以调整一部分,但就总体而言,总还是躲不开那个老班底!这就是说,只能就汤下面,新法不能靠新人,而只能靠现有的旧官吏们来推行!

新法在这些旧官员手上,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想到这里,安石不禁不寒而栗了:面前仿佛突然现出一个漫无边际的无底黑洞,而他,正一步一步向它踏去!

情势似乎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危急。

皇上很年轻,濒临崩溃的局面也不能不让他着急,急于求成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既要速成,舍本逐末的事,也就同样在所难免了。还有,非常时期用人,救急图存,大抵只能顾能不顾贤,这与风俗吏治,该是饮鸩止渴,可既求急治,又别无选择。

救急如救火。

一个别无选择的元帅,领着一群毫无战斗力的庸人、兵痞与杂凑班子,这仗会打到什么程度,会有怎样一个结果?不问可知。

但既是救急如救火,无论就国家,就百姓,就圣上,乃至就自己生平的抱负而言,这仗又不容回避,非打不可!

过程就是一切。其余只好全都置之度外了!

安石一整天始终阴沉着脸,没有一丝笑容,饭也吃得少多了。夫人知道他又遇到了大事,自然关切:“相公是不是又有什么疙瘩了?实在解不开,就搁下慢慢再解,何必急在一时!”

安石听她说得奇怪,不由得笑了:“什么疙瘩?圣上要我去做参知政事,正举棋不定呢!”

夫人听说是这件事,也笑了:“瞧我这眼力,左到哪儿去了!”想想不对,又问道,“这不是入阁做副丞相吗?大好事呵!相公日日念叨要做稷、契,辅助圣君,这不正合了理想,怎么反倒又踌躇起来了呢?”

安石叹了一口气:“唉,事有两难,所以踌躇。”

“那咱就不做!就我而言,巴不得你什么都不做,好好将息身体呢!”夫人直白地说。

“所以两难,就是又不能不做呵!为国,为君,为民,乃至为了死去的父母亲,我都不能不勉为其难!”安石仍然紧锁着眉头。

“这样,我就不好说什么了,相公还是以大局为重吧!”夫人虽然知道轻重,可很快又补充道,“不管怎么着,自己身体也要紧,总得处分适当才好!”

夫人的话叫安石非常感动,他走过去拍着夫人的手道:“普天之下,再没有比夫人更明理体贴的人了!我王安石有夫人,实在是三生有幸呵!”

夫人叫他这一夸,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打岔道:“啊呀,又说这些没正经的话!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回皇上吧!”

一句话提醒了安石,真的转身给皇上上折子去了:不论怎么样,先上个折子,正式辞一次再说。

折子不好说别的,申述的主要还是那两条:一是自己能力不够,怕有误国事;二是皇上恩宠过重,人言可畏,收回成命,可以平息公议。除了皇上,他还给两府大臣也写了一封辞免信。神宗当然不同意,两府大臣更不敢说什么了,到底让翰林学士草诏,正式发布中外,任命安石为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真正正二品的官儿了。

既辞不掉,安石只好上书谢恩任职了。他那谢表,除了自谦与感谢皇上,也写了自己的任事态度:除了尽忠报国,也要直道事君,决不违背自己一向坚守的基本原则。风骨铮铮,并不只是官样文章。只是大家谁也没有留意,没去细嚼罢了。

好像是有意作一种平衡,就在任命安石前后,吕公著、司马光也得到了相应的安排:翰林学士吕公著去修英宗实录;翰林侍读学士司马光权知审官院。为先帝修史,虽然远离权力中心,却非常显要尊贵,原本是由曾公亮主持,安石具体操作的。不是宠信之极,皇上怎么会将这么重要的事,由安石手里转交给他呢?至于审官院,可就不是虚职了!它原是太宗为了分散中书权力,而专设的一个机构:主管全国文武官吏的选授、勋封、考课等等,差不多就是个组织部。司马光既权知审官院,也就不啻是个代理组织部长,可以称得上权高位重。那么,神宗的这一平衡,也真算是下得本钱了。至于他们能不能与王安石配合默契,协助改革,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任命安石的时候,神宗也想到了富弼。三朝元老,用虽没法儿用,毕竟老成持重,可以作为稳定的象征?有安石披坚执锐,大刀阔斧,再有富弼这样一个老臣稳守朝廷,不正好互相弥补吗?有攻有守,攻不可挡,守不可摧,才能无往而不胜哪!他不愿做观使,何妨让他再做丞相,摆在曾公亮之后做次相?矛与盾不能两全?也不尽然吧,至少,共存总是可以的?他要掣肘,未必有那么大能量不说,似乎也没有那么大的魄力。再说,前有曾公亮,后有王安石,最后还有朕自己,他就是想怎么样,也做不成什么!

神宗先问曾公亮:“朕想再调富弼进京,丞相以为怎样?”

曾公亮想都没想,就说:“好呵,富弼是三朝老臣,应该留在京内。只是,上次陛下已露过这个意思,他还是走了。陛下真要调他,恐怕还得给他一个实职,他才会应命。否则,怕是调不来的!”

“以丞相之见,该给他个什么职务?”神宗问,多少也想看看公亮的心襟。

“他是做过宰相的人;丁忧回来,做的是枢密使。陛下想他返京,最好还是让他为宰相,才好真正留住他。”公亮平静地说,仿佛说的是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既不夸张,也无矫饰。

这种气度,实在叫神宗太感动,话,也就说得非常动情了:“像爱卿这样,才真正是名副其实的千秋宰相!一切都以国事为重,毫不考虑个人的得失进退!韩琦去后,你早就是事实上的首席丞相了,怎么能因为富弼还朝而喧宾夺主!就照你的意见,请他做丞相,但是次相,在你之后。”

公亮还想辞让,无奈神宗坚决不允许,只好算了。很快就下了正式诏书,将他由集贤殿大学士晋升为昭文馆大学士,做了名副其实的首相。此后不久,命富弼返京任职的诏书也下了。既做丞相,富弼也就不再推三阻四,赶着准备进京了。

人事安排之外,神宗还做了一个小小的姿态。

阿云的事虽然了了,可那争议始终没有平息。除了说阿云处罚不当,是纵容犯罪,反对的人还竭力反对当时下的诏书,说怎么也不能将谋杀自首者一概降两等定罪!当然,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攻击诏书。可主张这种意见的王安石、吕公著等,是不妨作靶子用的。

怎么办呢?只有折中了。神宗又下了一道诏书:凡今后遇到类似情况,不作通例处理,只上奏候旨。一场风波,这才平息下来。神宗这样做,是要调和矛盾,减轻安石他们的压力,还是做出有错必纠的架势,实在不大好说。至于这件事对朝野的象征意义,会不会给安石造成一种新的被动,让反对派受到鼓舞,认定安石也一样是可以攻略的对象,许多人,也包括神宗,大抵是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