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无事追根不难
三代有约打坐岂易
神宗本来就是个心怀大志的主子,与安石一席话,不仅使他信心倍增,也大大提高了理想的档次:他已经不止于追慕汉武帝、唐太宗,而要以唐尧、虞舜等三代之君为榜样了。他不是不知道这对于他几乎是件高不可攀的事情,但他还是愿意以它为目标,并决心为之奋斗终生。虽然贵为皇上,毕竟年轻,那心胸也与普天下有志气的年轻人大体是相通的:对于未来,总要憧憬最好最高的。狂是狂了一点,却并非毫无意义。唐太宗说:“取法于上,仅得其中;取法于中,不免为下。”要是取法于下呢?实际可能实际了,却只能入于下流,万劫不复了。所以,谈到理想抱负,尤其是年轻人,宁可取大取高,不可取低取平。一开始就抱定在鸡窝里待一辈子的打算,今后是很难一飞冲天的。
三代之治,始终是王安石、乃至所有专制政体下主流士人的理想极治;安石更有王霸之分,向往表里如一、了无遗憾的王道政治;为神宗与自己设想,也未尝没有“取法于上,仅得其中”的先期心理准备。所以,为神宗虚悬一个至高无上的目标,对于安石,也正是一个非此不可的选择,绝非偶然。
就历史而言,君臣之间能在这样一个最高理想上契合一致,可谓凤毛麟角,绝无仅有。由这一点出发,他们能做一番前所未有的事业,也就不会纯粹是蹈虚御空了。
第二天该是朝会的日子,神宗去文德殿应了一个卯,就又折回东门小殿了:他还要召见王安石,昨天还有许多未尽之意!陪同的仍然只有曾丞相一个人。
一见面,神宗先免了两位臣子的礼:“不必行礼,咱们抓紧时间坐下说话。”
落座、赐茶等事刚完,神宗又抢先开口了:“昨天与两位爱卿的谈话,叫朕彻夜难眠。朕的一个难题,终于有人能解答了!希望二位爱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要有任何忌讳!”
这样不明不白的话,谁都一头雾水!公亮问道:“不知陛下是指什么?”
“丞相也不知道。这问题朕存在心里,很有一阵子了,谁也没有说过。想倒是也想说,试过几次,还是闷在心里了:他们还不如朕想得深远,不会给我满意的答案,何必难为他们,白耽误工夫!”这问题可能真是太重大,神宗在心里也萦回得太久了,以至一提起来,他先就感慨系之。
他既这么说,公亮与安石反倒不好再问了。好歹,神宗自己到底揭出了问题:“我朝自太祖开国至今,也有一百多年了。这一百多年,没有什么大的变故,称得上粗致太平。两位爱卿想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道理?”
连公亮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既是粗致太平,就还不是极治,还有许多未能尽如人意的地方,这里面应该有不少教训?而没有大的变故,又多少有太平可言,除了教训,应当也有成功的经验?神宗出的是一个大题目:总结一百多年安邦治国的经验教训。这样的大题目,确实很少有人考虑;有考虑,也未必有那才力见识能一语中的。而且,经验教训从来都是通向未来的出发基地:能总结出经验教训,也就大致可以制定补偏救弊的完整方略了。这样的人,除了安石,上哪儿去找?无怪乎皇上要将这个问题久久憋在心里,直到今天,而且是在见过安石之后,才第一次郑重其事提了出来。皇上的知人之明,真正叫人折服!
“陛下,这个问题,老臣确实是头一回听说。您是知道我的,才识学力都有限,很难回答,只好请安石做这篇大题目了!”公亮老老实实地承认说,眼睛也就慢慢移向了安石,充满着期待与鼓励。
相关的方方面面,安石考虑得不算少。但所有的东西集中为一个问题,而且以如此明确集中的形式提出来,这却是第一次。一百多年来的一幅又一幅画面,在他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回转叠现;曾经有过的思想,被这样那样梳理过的问题及解答,飞云飘雾一般纷至沓来;各种整合的逻辑,也辘轳一样辗转环流……可最终的答案,却仍然杳如黄鹤!安石的头上已沁出细汗,他终于不得不放弃最后的努力了。
神宗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努力与无奈,安慰他道:“这题目太大,朕并不要你们马上就给出答案。不要为难了,先回去,慢慢再说!”
安石长长出了一口气,说:“只好这样了,容臣回去上折子吧!”
公亮也来打圆场:“那咱们先回去。时候也不早了,皇上也该歇着了。”
回到家里,安石一整天都好像有些神不守舍,也不说话。中餐、晚餐,全都只当应景,略扒了两口饭而已。天刚擦黑,他就叫氓儿准备好灯油笔墨,进了书房。一家人都知道他有大事,谁也不来招惹他。连最不怕他的小女儿,也知趣地躲得远远的了。
头遍更鼓,夫人端来一碗桂圆汤。安石接过,也不问,稀里糊涂就往嘴里吞。夫人早留了个心眼,赶紧提醒他:“有核儿呢,不能吞!”安石这才下意识地咬出那些核儿吐了。
小小一碗桂圆,又是狼吞虎咽,转眼也就没了。夫人看着心疼,长长叹了一口气,低声嘀咕道:“唉,不呕出血来不罢休呵!”一面含泪拾起碗勺,交给氓儿,悄悄吩咐他:“送回厨房就去睡吧,我在这里盯着。”
氓儿还要争辩,夫人指指安石,又朝门外直努嘴,氓儿没办法,只好端着碗出去了。这一切,安石连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他的思绪,已与一百多年的历史,与当前的现实,完全融为一体,倒海翻江地奔涌着无数事实、判断、推理、逻辑;时不时的,还有一阵又一阵的感情狂涛铺天盖地,直泻下来。他的思绪,也就更奔放,更激越,更不知所已了。但这一切,渐渐又复归于平静了:只有无边的洋面,在红日蓝天之下安详地呼吸,款款地徜徉。安石吁了一口气,提笔写下标题:《本朝百年无事札子》。接着,是一段缘起。掭笔的时候,瞅着笔砚又沉思了片刻,终于秉笔疾书了:
伏惟太祖躬上智独见之明,而周知人物之情伪,指挥付托,必尽其才;变置施设,必当其务。故能驾驭将帅,训齐士卒,外以捍夷狄,内以平中国。于是,除苛赋,止虐刑,废强横之藩镇,诛贪残之官吏,躬以简俭为天下先。其于出政发令之间,一以安利元元为事。太宗承之以聪武;真宗守之以谦仁;以至仁宗、英宗,无有逸德。此所以享国百年,而天下无事也。
仁宗在位,历年最久。臣于时实备从官,施为本末,臣所亲见。尝试为陛下陈其一二,而陛下详择其可,亦足以申鉴于方今。
伏惟仁宗之为君也,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出于自然;而忠恕诚悫,终始如一。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断狱务在生之,而特恶吏之残扰。宁屈己弃财于夷狄,而终不忍加兵。刑平而公,赏重而信。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而不蔽于偏至之谗;因任众人耳目,拔举疏远,而随之以相坐之法。盖监司之吏,以至州县,无敢暴虐残酷,擅有调发,以伤百姓。自夏人顺服,蛮夷遂无大变。边人父子夫妇得免于兵死,而中国之人安逸蕃息,以至今日者,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断狱务在生之,而特恶吏之残扰,宁屈己弃财于夷狄,而不忍加兵之效也。大臣贵戚,左右近习,莫敢强横犯法,其自重慎,或甚于闾巷之间,此刑平而公之效也。募天下骁雄横猾以为兵,几至百万,非有良将以御之,而谋变者辄败;聚天下财物,虽有文籍,委以府史,非有能吏以钩考,而欺盗者辄发;凶年饥岁,流者填道,死者相枕,而寇攘者辄得,此赏重而信之效也。大臣贵戚,左右近习,莫能大擅威福,广私货赂,一有奸慝,随辄上闻;贪邪横猾,虽间或见用,未尝得久,此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而不蔽于偏至之谗之效也。自县令京官以至监司台阁,升擢之任,虽不皆得人,然一时之所谓才士,亦罕蔽塞而不见收举者,此因任众人之耳目,拔举疏远,而随之以相坐之法之效也。升遐之日,天下号恸,如丧考妣,此宽仁恭俭,出于自然,忠恕诚悫,终始如一之效也。
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无亲友群臣之议。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出而视事,又不过有司之细故,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与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说亦有时而用。以诗赋记诵求天下之士,而无学校养成之法;以科名资历叙朝廷之位,而无官司课试之方。监司无检察之人,守将非选择之吏。转徙之亟,既难于考绩;而游谈之众,因得以乱真。交私养望者多得显官,独立营职者或见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虽有能者在职,亦无以异于庸人。农民坏于徭役,而未尝特见救恤;又不为之设官,以修其水土之利。兵士杂于疲老,而未尝申饬训练;又不为之择将,而久其疆场之权。宿卫则聚卒伍无赖之人,而未有以变五代姑息羁縻之俗。宗室则无教训选举之实,而未有以合先王亲疏隆杀之宜。其于
理财,大抵无法,故虽俭约而民不富,虽忧勤而国不强。赖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盖累圣相继,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忠恕诚悫,此其所以获天助也!
伏惟陛下躬上圣之质,承无穷之绪,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终,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臣不敢辄废将明之义,而苟逃讳忌之诛。伏惟陛下幸赦而留神,则天下之福也。
取进止。
写完最后一个字,安石搁下笔,伸了伸胳膊,交叉着按了按五指。叫他奇怪的是,除了自己骨骼的脆响,似乎还听到一声叹息;叹息之外,还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安石抬头四下一瞅,只见夫人闪着泪花坐在灯影里,鬓边一簇像是束白花。
“夫人?你什么时候来的?”安石问道,好像她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端桂圆汤过来根本就没走!”夫人说。
“那你早就来了,也不说一声?”安石这才想起吃桂圆的一幕,埋怨说。
夫人凄然一笑:“不呕出血来你是不会罢手的,怎么好呵!”
“唉,皇上诚心求治,是个大有为的明君,对我更有知遇之恩。于公于私,我都不能不竭诚尽智。别的,只好全往后摆了!”安石也有些黯然。不过,他此时的心情,更多的是轻松与欢快,偶然掠过的一丝阴影很快就消逝了。他又嗅到了那一股清香。
他一把拉过夫人,就着灯光细细嗅着她的鬓边:“原来香在这儿?是什么花儿,这么香?”
夫人止不住笑了:“啊呀,你呵气呵得人痒酥酥的,还不撒手?”
“是什么花?不说,我是不会放手的。”安石一面说,一面用嘴轻轻地蹭着夫人的鬓角,蹭着那些小花儿,就是不撒手。
夫人索性靠到他怀里去了:“啊呀,老爷,你也坏起来了!茉莉都不认识吗?”
“茉莉都开花了?这么说,春天又过去了,该是初夏了?”安石吃惊道。
夫人一笑:“你总算还知道季节!茉莉都快谢了呢!”
“是吗?”安石又吃惊了,“茉莉真是香,你戴了也好看。”
“你是打趣我吧?年轻时都不花儿枝儿的,到老反要老来俏?这可是二丫头多事,采来戴在我头上的。我惦记着你,一时忘了卸。不然,也不会来出丑了!”夫人红着脸辩道。
安石笑道:“老了怎么啦?越老才越要俏呵!走,我再去摘几朵,将你右边也插戴起来。”
夫人笑道:“你今儿是怎么啦,有些疯魔?”
安石拉起她就往院子里走:“一点不假,有些疯魔!”
庭院本来不大,因为铺满了月光,显着相当空灵;有几簇花儿树儿,将馨香与倩影静静地铺在月光之下,空灵中又显出繁富与丰盈。安石与夫人立在月影花荫之下,心里一片温馨,也都醉了。直到起了露水,微微有了点凉意,安石猛然想起摘花的事,才又手忙脚乱起来。
“你还当真?也不怕人笑话!”夫人拉着他的手不肯放。
“当然当真。”安石认真地说,“笑话什么?张敞能画眉,介甫就不能插花?一样的千秋佳话,有谁笑话?”
安石说的,是远在汉代的一个风流故事:长安京兆尹张敞,夫妻恩爱,妻子的眉毛,大体总是张敞描的。安石难得有这样的好心情!夫人放了手,再不说什么了。安石采了满满一小捧花,又过来很认真地给夫人插上了。不只鬓边,满头都是。夫人低着头,一任他妙手迭出。直到花插完了,才拉着他的手,回房休息了。
安石的折子,既总结过去,也揭露时弊。总结过去,不溢美,不虚饰;揭露时弊,不隐讳,不护短,痛切细致。对仁宗几十年统治的剖析,曲笔婉转,柔中有刚,与时弊的揭示相得益彰。既看出弊病所在,治疗的药方想来也该有了?神宗反复读了好多遍,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都有些手舞足蹈了!
他将折子递给公亮:“丞相看看王安石的这篇折子,大宋可有第二个人能写得出来?”
公亮接过折子仔细一看,高屋建瓴,言简意赅,一百多年的利弊成败条分缕析,清清爽爽,不是大手笔,如何能写得出来?较之《万言书》,又长进了一大步:问题看得更具体、透彻了。安石显然已经做好了执政的全部准备,这不啻就是他未来的施政纲领!公亮欣慰地笑了:“皇上圣明,确实非王安石写不出来。”
第二天,神宗又在内东门小殿召见了安石,陪同接见的仍然是曾公亮。刚一坐下,赐过茶,神宗就对安石说道:“爱卿的奏折,可谓精粹至极,无以复加!朕一连读了好几遍,实在舍不得放下!所有的求治之道,都在这里面了。从来问病求医,对症下药。爱卿既已号出病根,也一定有了治疗方案,能不能请爱卿说说?”
“陛下,三言两语恐怕很难说清!但愿陛下能将讲学放在第一位,只有学问道理是头等大事。这上面明白了,其他治政措施就会不言自明,迎刃而解。”安石仿佛有些答非所问,其实还是专为神宗而发的:皇上毕竟年轻,没有定型,很多看法还处在形成过程中。不先在思想上求得一致,其他一切都会成为泡影。
“爱卿说得虽然不错,只是朕太着急,总想能先听听。你就大概先简单说说,也好让我先听为快嘛!”神宗毫不掩饰,急迫得像个孩子。毕竟年轻哪!
从哪儿说起呢?安石真有些为难,题目实在太宽泛了!但很快他就理出了思路:顺着百年无事札子已有的次序,一条一条往下说。于是,他先从法先王之意谈起,往下一条一条,渐渐谈到考试制度、吏制、徭役、兴修水利、兵制、宗室、
理财等等:有的已经颇为清晰具体;有的还比较模糊,只是一个雏形。尽管如此,却几乎件件都是想他人之所未想,言他人之所未言。
“边事呢?关于边事,爱卿有什么想法?”神宗似乎觉着少了一块,插进来问道。
“边事嘛,大体也包括在上面所说的各条之中了。要单独挑出来说,微臣以为,应当是不惹事,也不怕事。以静制动,以守为攻;充我实力,后发制人。”安石显然也早有考虑。
“西夏、契丹及其他夷狄,应该有主次之分吗?”神宗问。
“先弱后强,是历来取胜的必由之道。所以微臣以为,应当先西夏,后契丹,旁及四夷。西夏、契丹之外,四夷不足虑,只要旁及就够了。”安石回答。
“西夏也有可乘之机吗?”神宗越问越细。
“洮、河之地,抚而有之,就断了西夏的右臂。由断臂而审时度势,蕞尔小邦,不难收复。”安石已先机在胸。
连边事也这样成竹在胸,神宗更惊喜了,不由自主地又夸道:“爱卿所说,朕全都从来没有听说过。你说得对,关键还是学识。别人学识不够,叫他们怎么能往这上面想?能不能请你将今天所谈的一一写成折子,交给朕呢?”
“陛下刚才不是说了吗,关键是学识。陛下还是以讲学为头等大事才好。学问明白了,其他事情自然不言而喻,一了百了。倘若陛下择术不明,臣无论如何是不敢上折子的!”安石亮出了自己的底线。
“是呵,朕也只是觉得爱卿讲得太好,怕日后忘了,才想着要你写下来。还是请爱卿勉为其难,替朕写下来吧!”神宗仍然坚持说。
安石没置可否,唯唯诺诺地退下去了,但神宗要的折子,他却始终没有写。
他做事一向有自己的原则:过线的事,绝对不做。哪怕面对万岁至尊,他也不会苟且。这或者过于固执,倒也无可厚非。人世间,因为一时游移,退出最后防线,最后自取其辱,甚至身败名裂的事,不是比比皆是吗?坚持,虽有一时的难堪困顿,却能免去日后无限烦恼痛苦,这同样屡见不鲜。初交神宗的安石,认定思想观念的建设,是方略措施的根本前提,没有这个前提,决不妄谈其他,虽与他的审慎性格有些关系,更主要的,还得归之于学识及几十年的政治经验。远的不说,仁宗、英宗两朝,他不是没说过话,可结果怎么样呢?年轻的神宗,与他们的确不同,但毕竟还需要时间磨合。安石的矛盾心态,或者还没有完全弥合。至少,打牢了基础才能盖出高楼大厦:神宗的思想再多些建设,总是有益无害的。君臣遇合,不是一时半时,甚至也不是三年两年,那是一辈子的事,急不得的!
当然,也还有别的原因。主要是有些想法还不完善,有待改进;有些只是雏形,更不宜将它诉诸笔墨。要知道,不成熟的东西一旦成了行为的依据,就会产生意料不到的后果。安石能不慎重吗?
神宗还没有问安石的奏折呢,公亮倒先替他解释了:“陛下,您要王安石写的折子,他怕有些为难。”
“怎么呢,还是要朕以讲学为先?”神宗问。
“这也是,可不全是。”公亮揣测说。
“还有什么,不就是个折子吗?将说过的话梳理一遍,不就成了?”神宗不觉得有什么难的。
“老臣以为,这是安石的慎重之处。有这种慎重,才真正是大臣的风范!”公亮先定了性。
“朕不明白你指什么?”神宗说。
“王安石知道圣上现在很重视他的意见,所以不敢贸然陈词。尤其是那些尚不完善,或只有雏形的东西,口头说说与形诸笔墨是不一样的。老臣想来,他不愿递折子,主要恐怕还是害怕不成熟,害怕因此而导致失误。”公亮分析说。
“这样?朕明白了。也不在于这一时,可以慢慢来,还是水到渠成好。你就替朕传话给他,叫他不写了吧,以后再说!”
神宗自己先松了口,安石更不去考虑上折子的事了。他当然也想不到,是丞相替他松了绑。
皇上一连三次在内东门小殿接见安石,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最高礼遇。消息一传开,朝野上下谁不议论?皇上他们谈话不散,两府大臣守在都堂、政事堂一步都不敢离:万一有事,找不到人怎么办?一个翰林学士,居然叫两府大臣等班恭候,说什么也是一种压力,一种难堪!到谈话内容与安石的《本朝百年无事札子》陆续传了出来,渐渐就有了向东向西的分歧,前不久大体一致的期盼与支持,也慢慢出现了罅隙。连韩绛、韩维两兄弟,也都有些纷乱了。
韩维问韩绛:“三哥,介甫是不是有些玄?会不会走得太远?”
韩绛却不以为然:“玄什么?这正是介甫。一百多年的朝政,谁有他说得清楚?我到底没看错人,对他更有信心了。大局非介甫不能收拾!”
韩维还是有些忧心忡忡:“动作太大是不行的,只能慢慢来。”
“一直都不是慢慢来的吗?结果灵不灵?不灵。重症就得用猛药,非猛药不能起死回生。能下猛药的,除了安石,再没有第二个人了。”韩绛的话斩钉截铁。
韩维不好与三哥争论,只好不说话了。
原来也多少有些看好安石的司马光、吕公著,也不安了。
吕公著说:“有些人怕他没见识,有些人又怕他有见识。介甫太有见识,怕不是好事?”
“您这话说得好。”司马光赞成说:“介甫个性太强,再加上有见识,未免不会多事。要说眼下,也真需要个把多事的。安石只要适可而止,未必是坏事。就怕他走极端!不过,也不必太担心。”
“为什么?”吕公著问。
“皇上虽是信任,也还没超出顾问近臣的界限,离他掌权还远得很。即使有那么一天,也还有制衡的办法?”司马光似乎比公著更有信心。
“怎么制衡?您说说看。”公著没想到这一层。
“您我就是制器,可以随时向皇上进言,向朝野讨求公道。走得再远,谁也逃不过这两关是不是?”司马光果然有主意。
“要说进言,献可可是比谁都强!他也早该回京了。不如我们明儿就联名上书,请求皇上召回献可。”公著想起吕诲,提议说。
“好主意,明儿咱们就上本。”君实完全同意。
不过,目前暂时风平浪静,连任何一点争斗的蛛丝马迹都还没有。要说有,顶多也就是在暗中,为不明朗的未来积蓄能量而已。
但很快,安石就遇到一个小小的挑战:翰林侍讲学士给皇上讲书,可不可以坐着?
在开始,皇上对于大臣一般是比较尊礼的。不说别的,仅仅为了维持皇权,这也是绝对必要的。大体倒是大臣自己迫于皇威,自轻自贱,越弄越没有分量。在先,历代规矩,丞相见过皇上,都要赐坐赐茶,然后一起商量国事,这就是所谓坐而论道。大宋朝,太祖一开始也是这样。可丞相等人,后周时都是与太祖一起共事的同僚,太祖黄袍加身之后,大家才由同僚变成了君臣。这一变,脊梁骨也就变软了,太祖叫他们坐他们也不敢坐了。一而二,二而三,由新而旧,渐渐就成了新的祖宗规矩:大臣再甭想与皇上一起坐而论道了,统统都站着吧!
翰林院设侍读、侍讲学士,是真宗时的事情。开始也是很礼遇的:老师嘛,统统坐着讲书。时间晚了,还有尚食房赏下的御用好酒好菜吃。到仁宗接位,讲书的学士突然脊梁骨又发冷,再不敢坐,全改成站着讲了。皇上坐着听倒也罢了,跟着听的人也全都坐着,只有讲书的一个人站着。且不说尊师重道什么的,所有的人——包括一起听讲的侍者,都跟皇上一起坐着,这又是什么礼数呢?
安石既是侍讲学士,当然得讲书。开篇第一讲,就发现这站着讲坐着听,有些不伦不类。当时就上了折子,请求让讲书者坐下,而一起听讲的侍者之流则都得站着。吕公著也是讲书的翰林学士,也有同感,支持安石。支持安石的,还很有一批人。韩维不是礼官吗?他就说:“恢复真宗时的旧制度好。稽古重道,也能显示皇上的圣明。”
但反对的也同样很多。
有个御史的话,最地道:“侍臣在皇上面前讲书,不能坐。避席而谈,原是古今君臣的常礼。假如皇上请讲读官员坐,那是皇上尊德乐道,当然可以。但现在是学士们自己求着要坐,这就是另一回事了。绝对不行!”
另外一些人则说:“乾兴以来讲读官一直站着讲书,仁宗、英宗两朝都是这样。五十年不变的东西,怎么能一句话就随便改了!”
神宗问公亮,公亮说:“老臣侍候仁宗,倒都是站着的。”他是实话实说,并没拿出意见。
这下,神宗有些为难了。坐还是不坐呢?他拿不定主意。
再讲书的时候,完事之后,神宗将安石单独留了下来,说:“爱卿以后讲学,可以坐着讲。”
安石能一个人独自坐着讲吗?这事他连提也不提了,倒也没往心里去。
究竟是坐是站,不是什么大事。可只要稍稍一琢磨,它后面的象征意味,却实在不能算小。
司马光笑着问吕公著:“怎么样,又学了一回乖不是?”
公著并没有学乖,自然无从回答。
司马光看出他不是有意装傻,敞开了谜底:“坐不坐,一件小事而已!可既成了惯例,要改就难了。小事尚且如此,大事更可想而知!这是不是乖?”
公著这才恍然大悟,由衷地佩服道:“是,是乖。小中见大,惭愧惭愧!”
这话要是安石听了,不知会作何感想?总不至于无动于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