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大宋遗事

通津门僚友迎新客

内小殿君臣惊初见

送走韩琦,神宗就无时无刻不想着他的新政了。

他不是看好那位关心实政的张方平吗?张方平还没伸手踢脚,就辞职回了老家:父亲去世了,他得回家守丧。

叫谁替他做参知政事呢?神宗想到刚做三司使不久的唐介,看中的是他的耿介方直。唐介为灯笼锦大战文彦博,那是有口皆碑的。

这之前,神宗已经提他儿子唐淑问做了监察御史里行,为的也是这个。他问唐淑问:“知道为什么提你做御史吗?”

淑问哪里知道,只好含糊答道:“承陛下皇恩浩荡,宠及愚臣!”

神宗一笑:“不是,朕是看中你的家风!你要秉承家风,好好效忠朝廷。”

淑问自然诚惶诚恐。神宗谈兴正浓,又开导他说:“人臣病在阴附大臣,你要多多交结人主。还有一层。从来台谏官员都喜欢挑剔小事,以为这才叫能干,其实大错特错。只有抓住大事不放,那才叫称职。你要好自为之,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灯笼锦算不得是大事。那么,神宗该是要淑问吸取他父亲的教训喽?能在大事上保持耿介方直,大概就完美无缺了?由此,我们或许不难窥见神宗的想法:能像唐介这样耿介方直,一定会无所顾忌,大刀阔斧地开创新局面。他接见唐介时,也是这么鼓励他的。但究竟如何,却很难说。人不是变化的吗?且看赵抃,当年不也有个“铁面御史”的雅号,以后怎么就差点不食人间烟火了呢?何况,耿介方直,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品格而已,与政治见解风马牛不相及。政治观念一旦保守,不但不会变革图新,倒会更加死心塌地固守陋习。神宗这一替,实在有些玄。至少眼下,做了参知政事的唐子方,并没提出任何有价值的新点子。

“天下弊端丛生,积重难返,再这样下去,江山社稷恐怕都要毁于一旦了!爱卿也是三朝老臣,关于变革,你有什么看法?”神宗又与枢密使文彦博商议。问题提得这么明确,枢密使要有想法,该是最好的机会了。

文彦博说:“陛下圣明。这就像琴瑟坏了,非改弦更张不可。不改弦更张,就不能五音克谐。”

神宗脸上放出光来:“好一个改弦更张,说得好!爱卿再详细说说,究竟该怎么改弦更张?”

文彦博觍脸一笑:“陛下,这事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慢慢来了三朝,还要慢慢来!神宗的脸,陡然又暗了。知道问不出所以然,索性不说话了。

朝廷从来有“富韩”或“韩富”一说:“富”是富弼,“韩”是韩琦。前者看好富弼,将富弼摆在韩琦前面;后者相反,所以韩琦在前。富弼一向人缘好,攻韩琦的更多半向着他。韩琦还没走,招回富弼的呼声就很高了。将富弼罢判河阳的意思,原是想召他回京的,无奈他自己说什么也不同意,只好作罢,让他改判汝州了。周围的人既让神宗失望,他不由得又想到富弼了。

他问公亮:“富弼现在在哪儿?去汝州了没有?”

“回陛下,富弼已经去了汝州。他还没见陛谢恩,估计日内也就到京了。”公亮回答。这就是老臣的乖觉处:皇上一张口,就能大致揣摸出他的意思,再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

“他一回京,就立刻安排他见朕。”神宗交代。

一回到中书,公亮就给富弼发了五百里加急的一道劄子,请他务必尽快返京。富弼眼见就要回来,干吗还要发五百里加急的劄子催他?其实,那不过是公亮的厚道之处:故意在皇上跟前替他打掩护,富弼压根儿就没说要回来。

公亮的这种厚道,除了天性敦厚,还与他的自知之明与求实精神,不无关系。韩琦走后,首相轮空,对他该是个机会,搁别人,早千方百计冲着首相去了。不说旁人,当年韩琦不就曾当仁不让过吗?要是那样,他首先就该阻止任何有可能抢位子的人。而富弼,无疑是他的第一个阻击对象。

他的幕僚,也真那么劝过他:“大人,韩丞相一走,首相非大人莫属,应该当仁不让。”

公亮一笑:“这不是争的事,我也不是不想,总要水到渠成才好。皇上现在没见有这个意思,我能伸手去要?前朝的事,多了。光本朝争首席次席,闹得不可开交的事就非止一桩。何必呢?一字之差,就那么重要?我做亚相已经力不从心,惭愧多多,还敢去争首相?不了,一切由皇上安排吧!首相会有人的!”

他既这么明确表态,人家谁还好再说什么?至于他所说的那个“会有人”,究竟是虚指,还是实有其人?如果实有其人,这人又是谁?实在不大好说。肯定不是他自己,也不大像是富弼。究竟指谁,只好日后看了。

富弼一接到中书劄子,就十万火急赶回京城了。听到公亮说明原委,自然无限感激。他倒也不是不想早日回朝,实在是腿病又犯了:人越来越胖,关节却越来越不中用。挪动都困难,怎么能轻易出门?皇上召见,那是另一回事,哪怕死在半道上,也得来呀!

皇上为他专门开了内东门小殿,陪见的只有曾公亮一人。他不是不能走路吗,神宗特许他坐轿子一直坐到殿门口;再叫他儿子扶着上了殿,连三跪九叩也全免了。

富弼感激涕零,正要说明迟迟未能进京的理由,神宗倒先替他说了:“爱卿什么都不必说了,朕看得出来。就这一趟,就很难为你了!”

富弼还要在位子上挣着打拱道谢,差点儿没摔倒,这才不乱动了,只在嘴里谢道:“陛下洪恩,老臣杀身难报!”

神宗见他这般模样,心里虽然凉了许多,到底不愿完全放弃希望。几句寒暄之后,还是问道:“眼下国事艰难,爱卿可有什么良策?”

富弼低头看着自己的鼻尖:“陛下,国事艰难,总是有办法的。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潜心匿志,不能叫臣下随便就能窥见陛下的心思。要是那样,他们就会附会圣意,夤缘而上,就会生出无限事情。皇上君临四海,应当如苍天在上,高深莫测,善恶是非一切出于圣断,然后随之以赏罚惩处。功过赏罚一落到实处,没人胆敢有一丝一毫的欺诈隐瞒,再谈天下大治,就易如反掌了。”

瞧他开的这药!朕不说话,莫测高深倒是莫测高深了,附会讨好的事或者可能真的少了,可人家不知道朕的意思,怎么帮我?这不是作茧自缚,画地为牢吗?过去总笑话因噎废食根本不可能,这下可得改改了:还真有这种事,富弼的办法就是典型。

这且不谈,问问他边事吧?他不是在河北一线待过很长时间吗?

“爱卿关于边事,有什么看法?”神宗换了一个话题。

“陛下接位不久,应当先布恩德,泽惠天下。愿陛下二十年不谈兵,也不要重赏军功。兵事凶危,轻易是动不得的!”这倒是富弼的一贯思想:从与刘六符签约赔钱开始,他就没有主张积极进取过。

照这样,失地是永远甭想收回来了?钱,也得永远赔下去?

神宗半天没说话。最后,到底又换了一个问题:“照你看来,政事应当以什么为先?”

“稳定天下为先。”富弼想都没想就答道,显然深思熟虑过。一双眼睛,也仍然只瞅着鼻尖。

还要稳定?再这么半死不活,天下就要完了!

怎么打发他呢?用是没法儿用了,留他作个招牌吧。

“朕刚接位,极需要你们这些功勋老臣辅助,韩琦又刚刚调出去了。你也不拟久在朝外,还是回来吧!是不是请爱卿暂到集禧观做观使,先留下来再说?”神宗突然来了灵感,提议道。

集禧观使是专门安排老龄重臣的闲职,不仅富弼没想到,连公亮也吃了一惊!富弼当然不同意。好歹辞谢,还是回汝州做他的判汝州大人去了。

试过所有想到的人,神宗益发思念安石了,但安石却迟迟未能动身。

身体不是很好,是一个原因。吴夫人压根儿不想让安石离开金陵:“你这病歪歪的身体,只宜在这儿养着。到了京城,人事复杂不说,要做的事也会多多了,你能吃得消吗?我们住这儿也住惯了,到汴京还真怕有些不习惯。再说,元泽中进士到旌德当县尉,原是冲着离金陵近。我们这一走,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放在江南,我也不放心!照我说,这事且搁一搁好。”元泽,前不久刚刚中进士做官的。

“夫人说得对,就照你说的办,咱们且等等再说!”安石赞同说,并不全是应付。夫人说的这些,安石也同样挂心。但这些之外,他也还另有别的考虑。邸报与风闻的各种事情,叫他对朝廷的看法颇为矛盾。一方面,他敏锐地意识到神宗是个心志高洁、年轻有为的主儿,可能有一番大作为;另一方面,他又有些拿不准。神宗毕竟还太年轻,而且,有些事情的处理似乎也变数太多,甚至出尔反尔。究竟是缺乏政治经验,还是受制于周围的压力或蛊惑,或者,年轻皇上的心胸,原本就那么游移不定?他都说不好。再等等,观察一段时间,该是最好不过了。

安石连上了两个折子,请求辞免翰林学士兼侍讲学士,请求仍在江宁府任职,都被朝廷驳回了。正想再上折子,邸报上却见到一则消息,说是:王陶将由陈州调任三司,接替唐介做三司使。安石立马就心动了:皇上的确是英明圣主,以前种种,该是有万不得已的苦衷?这样的皇上,更需要帮助了。作为臣子,不去帮助他这样的皇上,还想怎么?真要那样,简直就没有人臣之心了!他不再犹豫,当时就上了谢表,准备上任了。

夫人见他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弄不明白:“相公怎么又决定去做翰林了?”

安石解释道:“好夫人,皇上虽然年轻,却英明有为,我不能不帮他,以尽人臣之道。委屈你一起走一趟吧!到咱们老了,再回金陵定居,怎样?”

夫人一摊手:“只好了,我还能不听你的吗?只是你自己的身体,能吃得消吗?”

安石安慰她:“放心吧,总不至于马上就不行的。为了皇上,为了国家与百姓,拼也得拼一把不是?”

夫人也无可奈何地笑了。

自从当了知府,安石一家就搬进了衙门,半山老屋早就交给原来的主家了。除了收拾,主要是交接公事,忙乱了好一阵。到公事了结,又去父母、兄长坟上祭拜了,安石一家就动身了。安礼早就回任上做官了,元泽远在旌德,同行的只有安国、安世、安上三弟兄与自己一家大小。应举的人早走了;自做知府,学生们也都陆续风流云散了。为政既短,与地方上没有太多的联系,亲朋故旧也不多。大半是官场上的一般同僚,到下水门码头送他们一家上了船。数声话别之后,船就离了码头。一扯起风帆,很快就驰入中流,北上东进了。安石的心,也像这鼓满的风帆,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力量。

一路顺风到了汴京,正顺汴河要由通津门水门进城,只听岸上有人喊道:“金陵王翰林王大人请稍候,码头上有人接您呢!”

安石走出船舱一看,可不是吗?穿红着紫,琳琅满目一片。前面的是韩绛韩子华、韩维韩持国兄弟,他们身边的是吕公著吕晦叔、司马光司马君实,其他许多人有认识、也有不认识的。安石赶紧朝大家一一叉手,谢道:“各位大人如此厚爱,叫安石怎么敢当!”

“这叫众望所归。我们盼您王介甫,犹如大旱之盼云霓!”司马君实不无调侃地说。

“见笑见笑,安石真是愧不敢当!”安石还在一个劲儿地叉手行礼。

“君实这话虽是玩笑,也多少有些实情。无论如何,这么多人到码头来欢迎一个新任翰林,大宋开国至今,还真没有第二次!”韩绛认真地说。

船靠了岸,搭上跳板,安石带着安国、安世、安上上了岸,与大家一一见礼。安国虽不过一介布衣,却也早是名士,与这里的许多人都不无交往。见过礼,叙过阔别,欢迎的官员才陆续告退了。

最后走的是子华、持国兄弟。子华说:“皇上急着见您,这早晚怕就要召见呢!住房我已经替您租好了,与我们紧挨着。我先走一步,让持国在州桥那儿等您,直接引你们去。晚上我们兄弟替您接风。”

安石吃了一惊:“哎呀,子华,我可是个穷官儿!谁不知道尚善坊桐木韩家是大户!有你们做邻居虽然最好不过,也要我付得起房租呵!”韩绛家门前有几株参天梧桐,又是京城有名的达官贵户,京里人口顺,都称他家为桐木韩家。尚善坊原是闹市,又与他家为邻,那房子能便宜吗?

子华撇嘴一笑:“瞧您这一点出息!我还能不知道您两袖清风?守了几年丧,怕比平时还要困难吧?告诉您,说是挨着,离我们也有一箭远呢,在兴道坊。房子不大,又拾了人家的一点巧——那人犯了事,急着要出脱房子。我先替您当了,钱都付清了。没这么个巧劲儿,我也没有一点办法!”

安石这才一个石头滚到地,叉手谢道:“那我就放心了,谢谢二位!”

安国、安世、安上向他们兄弟道了谢。看着他兄弟二人上轿、起轿走了,安石与安国他们才返身上了船,过通津门向州桥去了。

持国在州桥附近接着安石,与吴夫人等见了面,就引着他们向尚善坊去了。行李等由氓儿、刘成与接应的官吏兵丁另外安排,原不用安石他们烦神。

房子果然不大,前后两进,都是三间,加上东西厢各两间,共是十间,夹着小小一个庭院。虽然窄狭,勉强也够住了,安石与夫人心里倒都很满意。

晚上子华兄弟接风,无非说些别后事情及皇上有所倚重期望的话。因为一路辛苦,外加安石本来不大饮酒,草草几杯,略略表示点意思,也就收杯,与安国、安世、安上一起告退了。子华兄弟知道他们风尘劳累,也不来勉强。

安石回到家里,却见曾公亮正坐在

客厅里啜茶,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赶紧过去行礼:“安石不知丞相驾到,请丞相恕罪!”转过脸又埋怨家人道:“丞相来了,你们也不去告诉我一声,真是该死!”

公亮却替他们开脱道:“他们倒是说要去叫你,是我不让他们去的。你就不必怪他们了!”

“我今天刚到。还没来得及去拜见丞相,倒要您老人家亲自过来看我,实在不敢当!”安石还在不停地道歉。

“算了,谁看谁还不一样!”公亮排解说:“我也派人去通津门接你了,听说盛况空前?可见你人气很高,大好事!”

“我可有些诚惶诚恐。”安石由衷地说。

“不必。那么多人接你,也是一种反映,说明大家都看好你,对你寄予厚望。虽然目的各不相同,将来也会出现分化,甚至反目成仇都有可能,但一开始的普遍支持仍然很重要。皇上早盼着你来了,让我一等你进京,就安排你去见他。估计这早晚就要见你,所以先急着来给你通个气!”公亮解释道。

“知道陛下见我有什么事吗?”安石问。

“一件事,朝野都在思考的一件事:怎样才能强国富民,振奋国威!”公亮回答。

“难道朝野上下,就再没有别人好谈了吗?”安石不免有些疑惑。

“傻话!是不是离开朝廷久了,有些隔膜?朝廷不还是你当年离开时的朝廷吗?”说到这里,公亮突然动了感情,不无感慨起来,“介甫,圣上是个年轻有为的圣主,你算赶上好时候了,好好干吧!我老了,只能给你打打边鼓了。只要能敲得动,还允许我敲,我会一直敲下去的。我不会看错,你一定能大有作为。老朽有你提携,得附骥尾,彪炳史册,该是三生有幸了!”

公亮突然说出这一番话,安石一下蒙了,赶紧站起来向公亮叉手道:“丞相这话,下官如何担当得起!丞相吩咐,下官敢不从命!”

公亮这才高兴地笑了:“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说完朝政,公亮又想起深父,向安石谢道:“深父能有你的一篇墓志,也不枉与你相交一场了。我这个当舅舅的,还没有当面向你致谢呢!就请你接受我的补谢吧!”说罢,当真站起来,朝安石叉手行了一礼。

“啊呀丞相,您不是已经叫子固捎过信了吗?我怎么敢当!何况,原是我该做的呀!”安石一面还礼,一面说道。想起深父的学问道德,不由得又叹息道:“唉,深父是我不多的几个深交之一。不能与我同朝共事,侍奉新君,真是太可惜了!”

一句话勾起公亮的无限亲情,他又感叹唏嘘了。

除了深父,安石又想起欧阳修:“不知道欧阳修大人如今怎样了?满朝文武,下官亦师亦友的,除了丞相,就是欧阳大人了!”

“他还在亳州。心情不好,身体也不大好,连着上了几道折子,请求致仕,朝廷一直没答应。人是个大好人,忠心体国,就是个性太强。这些年虽也时时注意,总是成效不大,无形中得罪了许多人。”公亮也不无惋惜。

“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朝里?”安石还怀着希望。

“大概不会了,毕竟年纪不饶人。人到晚年,不能致仕,投放散地未必不是一件幸事!”公亮似乎也有无限感慨。

“对个人或许如此,对朝廷可就是个损失了!”安石还是有些不舍。

公亮张口还想说话,更鼓又响了。明儿还要早朝,他就不再说了,只交代安石随时准备皇上接见,告辞走了。

送罢丞相,安石没有就睡。公亮的那一腔忠心爱国的热诚,烫得他无法安眠。还有深父、欧阳修及由他们引发的一连串往事,也叫他浮想联翩。直到下半夜,才勉强入睡了。

第二天下午,皇上就在内东门小殿召见安石了,陪见的仍然只有曾丞相一个人。

皇上戴着幞头,穿一身普通龙袍,靠着一张龙书案随意坐着,曾公亮守在一旁。安石抬眼一瞥,就发现皇上非常像自己见过的太祖遗像:魁伟雄壮,方面大耳,额头宽阔,浓眉凤眼,鼻梁挺直;只是线条没有那么粗犷,略见纤细;皮肉也白皙娇嫩,没有太祖的黝黑粗粝。但那英武伟岸的气魄,却是一模一样的;纤细,娇弱,不过是中兴之主与开国之君必然会有的一点不同罢了!安石心里一激动,立马跪倒在地,行起了三跪九叩大礼。

神宗抬眼一瞄安石,虽然人已略见清瘦,两鬓也略见斑白,但举手抬足之间,却有一股

泰山耸峙的稳健与巍峨,不仅让人肃然起敬,更觉着可以仰仗托付;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幽深,冷峻威严中又有一种玉石般的温润,透着睿智、坚定与爱怜,更叫人能切身感受他的智慧与关爱。果然名不虚传!朕再想像不到,有什么人会比他更像王安石了!王安石只能是这样,不该有、也不会有另一番模样!朕有了安石,什么都可以高枕无忧了!

猛然发现安石正在三跪九叩,神宗一步抢到跟前,将他一把搀了起来:“爱卿免礼,爱卿免礼!这是便殿,不必行大礼,快请坐下说话!”

安石没有办法,只好起来谢了座。神宗见丞相还站着呢,也请他坐下了,又吩咐内侍:“赐茶!”

内侍上过茶,退下去了,神宗这才问安石道:“朕见爱卿还有些清瘦,是不是身体还不大好?”

安石见皇上问话,赶紧站了起来。神宗一挥手:“坐下好说话,再不必站起来!”安石这才重又坐下,回道:“谢谢陛下关心!这几年,臣的身体一直不好,目下倒略见好些。没有别的,只是经常晕眩。一过度劳累,往往就会犯病。”

神宗抱歉道:“实在万不得已,才一再强求爱卿进京。叫你勉为其难,朕抱歉之至!”

安石谢道:“为国分忧,是人臣的天职。臣已经蹉跎岁月,罪在不赦。陛下这样说,臣更无地自容了!从今往后,敢不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神宗道:“有爱卿这话,朕就放心了!只是你也要多多保重,为朕与国家好好爱惜身子!”

安石再一次谢了神宗,就呷着茶等待神宗提问了。

神宗也呷了几口茶,便开口说道:“爱卿的道德文章、义理学问,朕早就有所闻见,也很赏识钦敬。关于当前政治,爱卿一定有不少真知灼见,希望爱卿畅所欲言,毫无保留地教教朕!”

这题目太大,安石一时不知道从哪儿谈起!神宗似乎也觉察到有些笼统,歉然一笑:“对不起,朕这问题似乎太大了,叫你无从说起。朕的意思是想问你:当今治理天下,该以什么为先?”

“应当以择术为先,陛下。”安石回答。

既不是变法为先,也不是理财为先,而是择术为先。为什么是择术为先?择术,应该就是选择方法道术了?既是选择,该选什么好呢?神宗不大明白:“能不能请爱卿解释一下?”

“陛下,学术方法是一切行动的根本。治政也好,自我修养也好,都无不以它为旨归。有什么样的学术方法,就有什么的方略举止。选佛法,只能有僧侣的修为;行道学,举动必然是三清教徒。学杨朱就不会爱人,皈依墨子就难得尊亲。以先王之意为法,则不会误入旁门。所以愚臣以为,一事当前,择术是第一件大事。明白正道之后,才能谈得上别的。”安石娓娓而谈。

“就是说法先王之意,先得弄清先王之意究竟是什么?”神宗若有所悟。

“正是这个意思。陛下天纵圣明,无人能及!”安石赞叹说。他不知道神宗早就读过他的著作,对他的思想早已有所领悟,以为他不仅能举一反三,还能超越平常人根本无法逾越的许多中间环节,直接突入核心,所以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

神宗的思想,却又跳入另一个天地了:“请问爱卿,唐太宗是个什么样的皇帝?”

“唐太宗嘛——”安石稍微犹豫了一下。主要是有些意外:皇上的思路怎么转得这么快?但他很快就有了答案。他也是个思想特别敏捷的人哪!他说:“唐太宗应当是个了不起的明主。听言纳谏,任贤用能,创下一个贞观之治,也算难能可贵了。但他所知不远,行动并不全合法度,只是有机会生在隋朝极乱之后,又逢着隋帝的子孙昏聩恶劣到了极点,容易讨好,所以后代才对他称颂备至。真正说起来,名实并不完全相符。何况,时世变化,如今已非唐初可比。陛下要学,事事都应该以尧舜为榜样,才对。”

唐太宗一直是神宗的偶像,从来也只听人家对他推崇备至,根本没有第二个人这样议论这位圣明天子!神宗不由得脱口道:“朕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看待唐太宗!尧舜当然是圣人,只是离我们也太遥远了。”

是突然想起《满江红》——“尧舜事,远难觅;汉唐志,犹陈迹”,神宗才忽然有了这么一句?不大好说。但他认为尧舜过于遥远,该是非止一天了!

“遥远虽是遥远,却并非高不可攀。”安石剖析说:“尧舜做的事,至简而不繁,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绝非不可企及。只是因为后来的读书人,不能通晓圣人之道,将本来简单的事硬是搞复杂了,尧舜事业这才成了供品,似乎永远只能膜拜,不能效法了。”

对这话,神宗依然不知所云。

实际上,它来源于安石的王霸思想。在金陵讲学的时候,他不就将王、霸一分为二了吗?在他看来,只有三皇五帝,行的才是表里如一的王道,此后的皇帝,最好的也是王霸杂用了。他是希望神宗表里如一,不仅实施仁义礼信,心里也始终想着它们,不至于像后来包括唐太宗在内的那些皇帝,做的与想的并不完全一致,总会留下无数遗憾。神宗不懂这个前提,如何能明白他的意思呢?

“简而言之,尧舜治理天下,既不以贤哲作标准,也不以宵小为根据,一切制度都从普通人出发。普通人能做到的,就立法为条款;普通人做不到的,或大大低于他们的一般要求,统统只作为道德理想或最低的伦理约束,决不用来作为立法的依据。能真正把握这一点,大体也就离圣人之道不远了。”安石换了一种简捷的说法。

“你这么说,朕就明白了。就是你在《万言书》中说的,喏,”神宗翻着手里的一本《万言书》:这儿。‘先王以为众不可以力胜也,故制行不以己,而以中人为制。所以因其欲而利道之,以为中人之所能守,则其志可以行乎天下,而推之后世。’是不是?”

这下轮到安石目瞪口呆了:难道皇上一直都将自己写的东西,当做案头书?

神宗不等安石说话,又很动情地说:“爱卿可谓责难与君矣!可惜朕躬愚拙鲁劣,恐怕会有负爱卿的盛意,但朕躬愿意努力奋斗!也望爱卿刻意辅助,咱们君臣一起共赴大道!”

从来君臣遇合,推心置腹,有几个人能到这个地步?就是刘备与诸葛亮,也不过如此而已!安石一时情不能已,说道:“陛下的知遇之恩,臣万死难以报答!”说到后面,哽咽难言,竟连听也没法儿听了。

神宗也一样非常激动。还是丞相比他们稍微冷静一些,见他们都过于激动,时间也很不早,悄悄提醒安石,这才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