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子正收复绥州地
韩稚圭改判永兴军
随着判相州的敕命,朝廷还专门另下了一道恩诏:让韩琦出入仍用两府的仪仗;在兴道坊赐他一处住宅;他的长子韩忠彦韩师朴,也由秘书丞晋升为集贤校理。韩琦自然要进宫叩谢皇上。
眼见着三朝丞相、册辅元勋真的要离开,神宗心里怎么着也不是滋味,不禁滴下泪来:“丞相一定要弃朕而去,朕也没有办法,只好随你了!还望丞相多加保重!”
韩琦一时也百感交集,哽咽难言,半晌才回道:“陛下圣恩浩荡,老臣就是肝脑涂地,也难以补报万一。老臣请去也是万不得已,还望陛下原谅!”
这君臣之间,历来关系微妙,难以尽言,他们这感情也倒不都是假的。
两个人对着发了一会儿呆,神宗才又问道:“爱卿一去,谁能担负重任?”
韩琦没吭声。
“王安石如何?”神宗指名道姓了。
“王安石品学兼优,做翰林学士绰绰有余。至于辅国执政,就完全不合适了。”韩琦沉吟道。
不合适?哪儿不合适?是因循守旧不合适,还是革故鼎新不合适?不过,这话神宗只搁在心里,没问出来。明知不会有什么好答案,何必多事!他另外改口道:“丞相就要动身,事情一定很多,朕也不耽搁你了,且回去忙你的吧!”
既有这话,韩琦也就告退了。
丞相远行赴官,当然不像一般小民外出,抬腿就走,有的是事情需要料理。光说交接政事,就非同小可。他这里还没收拾好,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他不去相州了。
陕西那边又出了事。
英宗手里,西夏不就狠狠挑衅过一次,弄得欧阳修连着上书请求备战,韩琦大搞义勇刺手?这一次,主动权开始却是操在大宋手里。
神宗接位,他的战略思想虽然还没有最后形成,但收复失地、积极进取的心态,却是早就有了。他的《满江红》慷慨悲歌,既愤怒“燕山河套胡尘急”,又幻想“谈笑灰飞强虏灭”,不是早就露出了端倪?这思想的最近源头,可以追溯到他做郡王的时候。
王安石当年不是举荐过薛向薛师正吗?不久,他就升了陕西路正转运使,一直留在任上。久在陕西,对于边事当然比较熟悉。英宗接位,他就边事连着上了几次书。先是向朝廷献了十五篇《西陲利害》,专门考较与西夏的关系及西部边陲兴利除害的种种事情。跟着,又上书陈述了御边五利:一是信任将帅,守住冲要之地;二是主动攻击,让敌人疲于奔命;三是减少边防戍守士兵,扩充实力;四是堵死西夏经济来源,让它财政崩溃;最后是节省开支,让国家本固枝荣。英宗很赏识他的这些建议,一直将它们放在手头,以便随时翻看。正做郡王的神宗常在英宗身边,近水楼台,这些奏议也都一一拜读了。心里既很佩服,对师正本人有了较深的印象,他的那些思想,也就不知不觉汇入神宗的脑海,成为神宗西夏对策的最近一个源头了。
神宗接位不久,就收到师正的一个奏折,请求优赏西夏一个投诚的酋长朱令陵。这朱令陵是西夏横山族的一个很得力的酋长,是由清涧城守将钟谔钟子正招降的。清涧城还是范仲淹当年屯兵戍边时建的,正是接壤西夏绥州的第一座边境堡垒。钟谔钟子正呢,也是将门之后,敢作敢当的一个人。延州主帅怕挑起边境纷争,负不了那责任,原来不同意招降朱令陵。钟谔拍了胸口,愿意承担一切责任,这才招过来了。西夏来要人的时候,延州主帅又打算放人,钟谔不好再顶,只说:“咱们这边也有人叛逃。有一个叫景询的,前不久就跑过去了。西夏要人,可以拿景询来换。”主帅拿钟谔这话一回,西夏再不要人了。转运使有权监察一路官员,钟谔也将这件事报告了师正,师正是支持他的。师正已经做主,赏了朱令陵十顷田,一所住房,这次是请求朝廷再封他个官儿,也好让他向同胞炫耀。这对于招降横山族人,大有好处。封赏当然不成问题。神宗对师正心仪已久,干脆以这个作由头,召他进京见驾了。
师正一点不见老,依然那么精干。神宗一见,更高兴了,笑着问道:“爱卿知道朕为什么召见你吗?”
“自然是为招降朱令陵的事。”师正想不到别的。
“朱令陵吗?降一道敕命,封他个官儿,再赏他点东西就行了,何必大老远地叫你跑这么一趟!”神宗仍然不露谜底。
“那我就不知道了,请陛下明示。”师正满脸迷惑。
“你的论边事书朕早就读过了,很佩服的。召你来,一是咱们君臣认识认识;二来也要向你请教,这西北边陲,究竟怎样才好?”神宗这才点破原委。
“微臣非常感谢陛下的信任。只是,我不过是个财利之臣,军事究竟外行。因为在陕西待得久了,才偶尔有些看法,也都写进奏章里了。陛下既有垂询,微臣不敢不尽我所能;只怕没有什么高见,要令陛下失望,还请陛下恕罪!”师正说,诚惶诚恐。
这么谦虚坦白,神宗反倒高兴,先笑道:“爱卿且不要挂免战牌。”话虽这么说,却已经注意不去强人所难,只从最具体的问题谈起。他问:“关于招降一事,爱卿有什么看法?不少人害怕刺激西夏,坚决反对招降纳叛。”
“陛下,不用问,这些人大概都是远离边境的京朝官。”师正肯定地说。
猜得准呵!你怎么知道?可这话神宗没问,只是瞅着他一笑。
“陛下大概是笑我怎么知道的?”师正说:“这些人根本不了解情况呵!西夏人可从来不怕刺激咱们大宋,您刺激不刺激他都是一样。认为西夏之所以一再挑衅,是因为咱们刺激了他,恕我不客气说一句,都是腐儒陋见!”
“何以见得?”神宗并没有疑问,不过是要引他说下去罢了。
“就说招降,西夏从来就是这么干的。陛下知道,大宋兵丁,内地是不如边境的。”
“朕知道。”
“边境上的弓箭手与熟番,亦农亦兵,在我大宋最有战斗力。西夏就始终盯着这一部分人,总是千方百计引诱他们,甚至胁迫他们叛逃。他们这样干,不就是为了削弱我大宋?什么时候他们怕刺激我们,就不干了?”师正已经有些忘形,竟像是在质问神宗了。神宗倒也不计较,只是聚精会神听他说下去。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反其道而行之,给他来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师正仍然没有改变他的质问口气。
“该!”神宗也进入角色了。
“所以,我们也要招降纳叛,而且挑他最强的一部分人。横山一族,能征惯战,招降了他们,我们就有了攻夏的先锋,就能如虎添翼。这个口子不但不能收,还要越开越大,直到收复西夏全境。”师正越说越亢奋,都有些手舞足蹈了。
“对,该这么办!”神宗也有些忘形了。
师正吓了一跳,这才发觉自己有些离谱,赶紧赔罪道:“陛下恕罪,微臣刚才有些失礼了!”
神宗反倒蒙了:“你说得很好,哪儿失礼了?”
到两个人都明白过来,又全都笑了。
跟着,神宗又问了不少财政经济、民情风俗及攻守防卫等有关边境事情,师正也一一作了回答。谈到朝政,神宗又问:“韩琦离开朝廷,什么人可以主政,爱卿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什么人可以主政?”师正沉吟着说:“这我没有仔细想过,也不太了解情况,怕说不好!”
“想到就说嘛,这不是在闲聊吗?不反复考虑,也有不反复考虑的好处。不带杂质,更直截了当,可能更真纯,更有见地。”神宗鼓励说。
“皇上圣明。这会儿微臣脑子里没有第二个人,只有王安石。”师正终于不再迟疑。
“能说说理由吗?”神宗问。
“也就是一种直觉吧!仓促之间,微臣很难说出什么系统的道道!他是学问文章大家,就是陛下怕也读过他不少著作,这用不着说。他力主变革,文章与奏章上也有,皇上肯定比微臣更熟悉。我要说的只是直觉印象。差不多七八年前他任度支判官,曾去西北相度牧马,我们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我就认定他是个担纲大政的人了。人的精干魄力等等且不必说,自然是一等一的,但大臣里面或许也还有人能与他一争高下?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对经济的重视与透彻了解,从《周礼》到《易》经,到《洪范》,到《汉书》,一直到近代,理论实践,典章制度,无不了了分明。微臣为官也有些年头了,阅人不能算少,可直到现在,朝野上下,我还没见到有第二个人能像他那样重视经济、了解经济的。别的且不说,目下国家财窘民穷,
理财是第一要务,光冲这一点,也该用他力挽狂澜!”提起王安石,师正竟像有说不完的话,一开口就滔滔不绝了。
话到末梢,他终于又想起一件事情,赶紧补充道:“圣上明察。当年王安石对我虽有举荐之恩,可微臣这话丝毫没有夹杂个人恩怨,朝野应该是有公论的。”
神宗笑道:“爱卿不必解释,朕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你放心,王安石,朕是要大用的!你回去,只管大胆做事。有什么见地,可以随时上实封或密折给朕。陕西一线,朕就仰仗爱卿了!”
师正自然无限感戴圣上的信任。他回到陕西不久,就有了收复绥州的事。绥州是唐代的老名,大宋后来改成绥德军了。
驻守绥州的,是西夏将军嵬名山和他的部落,也是横山族人。连年战争,大宋都拖不起,小小一个西夏当然更不堪重负,除了既得利益集团,谁都厌战。横山是西夏的一块风水宝地,粮草税收等全指望它;横山族人因为生活富足,能征善战,是西夏无可替代的生力军。既处处高人一筹,有形无形的优越感,也就不能不让非横山族人想入非非了。横山又紧靠大宋,受大宋影响也最大。大宋也确实没少打横山的主意。庆历初年前后,不是有两路并出横山的计划吗?原因之一,就是瞅准了西夏的这个聚宝盆,认为一旦占领横山,西夏没了财源,就一定会不战自败。所有这些凑在一起,谅祚对于横山族实在又爱又怕。有消息说,他已经准备将横山族人全部迁往兴庆府以西。那儿可是大沙漠呀,迁过去还怎么活!厌战加上被歧视,尤其是害怕真的被迁往沙漠,横山族人的心里如何能够平静!作为他们的首领,嵬名山也就不能不常常思考一个问题了:是不是应该投降大宋?
这种情绪,当然会感染他身边的人。他自己还在犹豫,他的弟弟夷山,却率先向钟谔投降了。有这个空子可钻,钟谔当然抓住不放,专门给了他一只金盂,让夷山回去策反哥哥。夷山先用金盂买通了嵬名山的贴身心腹李?spanclass=yq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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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大的事情,当然要报告延州主帅——钟谔担任清涧城主将,还是他推荐的呢!
主帅一听,脸都吓白了:“嵬名山可不比朱令陵,他是一军之将,你可不要乱来!”
钟谔自然觉着奇怪:“越大,策反才越有价值呵!大帅怎么啦?”
主帅叹了一口气:“唉,你是不知道利害呵!”跟着,便将二三十年前赵山遇如何投降、又如何被送回去乱箭射死,以及朝廷如何明令禁止招纳降将等事,如此这般详细说了一遍。临了,又毫不通融地说:“这事关系太大,没有朝廷钦命,你不能采取任何行动!”
这事儿,钟谔与延州主帅都向师正汇报了。师正毫不含糊地支持钟谔:“不必犹疑。赵山遇兄弟的事我也知道,当时就错了,还要让它影响现在!不过,这是大事,主帅慎重也是对的。我们先向朝廷请示一下,估计不会有问题。等朝廷批复之后,咱们再采取行动。”
师正当时就派了一个亲信幕僚,带上表章去了朝廷。司马光当年在麟州,因为窟野河的事是吃过大亏的,提到西夏就有点发怵。风闻之后,当时就求见皇上劝道:“千万不要接纳嵬名山!他们根本对付不了谅祚!就是侥幸灭了谅祚,他自己不会成为一个新的谅祚吗?朝廷何利之有?要是败了,他们必然会引兵南来。朝廷让他们入境,还是不让他们入境?怎么着都会失信于人:不是失信于谅祚,就是失信于嵬名山。要是嵬名山不能入境,他就会带着人马在边境上闹事,成为第二个侯景。陛下想想,那该多么可怕!”
侯景是南北朝人,先是北魏将军,后来投降梁朝,又造反称帝,逼死了梁武帝萧衍,酿成了历史上有名的侯景之乱。司马光拿他吓唬神宗,不是胡来吗?这一套,神宗已经领教过好多次了,只好淡淡一笑:“爱卿说的朕已经知道了,朝廷自有主张。”
什么主张?当然是同意薛向受降了。而且,神宗还觉着延州主帅办事不力,干脆将他调到别的州去了。枢密使文彦博、吕公弼虽然也都不赞成,却也同样没能说服神宗。
前线的情况瞬息万变,等诏书已经来不及了。也不知道谅祚是不是有所察觉,突然要将嵬名山调离绥州。钟谔得到消息,当机立断,带着人马风驰电掣赶到嵬名山的驻地,将他的营帐团团包围起来。嵬名山还在梦里!他扯着枪就要出来交战,好歹被夷山与李文喜拦住了。李文喜的怀里,还抱着那只金盂呢!既知道情况,心里原来也有过想法,嵬名山也就顺水推舟投降了。一共带过来三百多个酋长,一万五千多户百姓,光兵将就有一万多人。
不费一箭一枪,绥州就这么收复了!照钟谔的意思,要就地筑一座城池,作为绥州未来的永久治城。还没动手,就接到延州主帅的命令:要他立刻撤回清涧城,等候处理。没有命令,擅自行动,这还得了?自认为收复一州,可以将功折罪,那是做梦!
军令如山,钟谔只好带着人马南撤。刚撤回怀宁,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钟谔还在梳头呢,西夏四五万人马就围过来了。钟谔让嵬名山带着横山兵,乘西夏人立足未稳猛地一冲,先抢占了有利地形。跟着,就立寨闭门再不出去了,只用一部分老弱残兵摆在寨门口,以作骄兵之计。到瞅准西夏人都懈怠了,钟谔自己居中,兵分三路,突然杀了出来。西夏人措手不及,只好狼狈逃窜。钟谔领着三军一直追了二十多里,斩获无数,才收兵回营了。
既然得胜,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着将士们修起了绥州城。亏他这一胜一修,绥州到底真正归了大宋了。
尽管如此,擅自出兵、修城的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延州主帅已经安排人去逮捕钟谔。正在这个当口,皇上的圣旨到了:同意钟谔受降,主帅则与秦凤路主帅郭逵对调。钟谔总算暂时躲过了一劫。
但京城里面的那些官儿,还是不依不饶,交章弹劾。无非是说政令事大,土地得失事小。政令是国家的根本,靠它无国可以有国,没它有国也会覆亡。塞外一个荒州的得失,怎么能抵得上擅兴边事的大罪?请朝廷一定严惩钟谔。薛向自然要上书为钟谔辩护,那理由也很充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原就是为的前线瞬息万变,给将军们充分发挥智慧才干留下余地。钟谔舍身为国,何罪之有?何况,此次受降,原是皇上成命在先,只是尚未及时送达而已。即便这些都不算数,他一举收复失州,成就了近百年来绝无仅有的第一大功,就是天大的罪孽,也该可以将功折罪!有大功而受罚,今后谁还敢替国家出头!神宗当然向着薛向、钟谔,又有事实及功绩可以说嘴,这一波攻击也被化解了。
但这事并没有完。到保安军知军杨定等出事,该算的账还是算了。
西夏失了绥州,当然不能就这么罢休。他们将沿边各军州的官儿们认真排了一下队,最后选定了保安军。先是在边境闹事,抓了若干边民;然后又通知保安军,请知军大人到边境那边协商,以便和平解决冲突。知军杨定想都没想,就带着几个人过去了。人一过去,就被他们绑起来砍了。问他们理由,他们倒也干脆:“这叫一报还一报。得了我的绥州,不能没有代价!”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大宋的逻辑,竟与西夏一模一样:也将保安军的账,上在了绥州头上!
最解恨的,当然是发兵讨伐。可却害怕国力不济,北面且有契丹虎视眈眈,不好随意开动干戈。历来对于外侮,没有办法雪耻除恨,就在国内寻找替罪羊,这是唯一最简便、也最痛快的出气方式。先前找账算的那一帮官儿,又重新开始征伐了:不但钟谔,这一次也挂上了师正。不是钟锷、薛向挑衅在先,西夏人又何至于在保安军报复!罪不在西夏,先必须严惩钟谔、薛向。至于绥州,荒州一个,为了抚慰西夏,永结友好,最好还是还给他们!
这下,连神宗也面临着压力了。师正既也成了靶子,不但不能为钟谔说话,因为想着皇上面临的压力,自己也难理直气壮为自己辩护了。结果,钟谔到底被抓到长安去了。他倒很硬气;一把火烧了所有可能牵涉他人的来信;审起来,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只说凡事都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与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干系。罪不容赦,外加态度恶劣,连降四级,贬到随州受管制去了。师正也被一贬再贬,先是去知绛州,后来又贬到信州,再移潞州,好大一阵子都没翻过身来。
枢密使文彦博、吕公弼也主张奉还绥州,那逻辑也大同小异:为一个不毛荒州,淘那气划不来。
曾公亮却坚决反对:“一州虽说不大,却有关国家的主权尊严。好不容易收回来的,怎么能无缘无故又还给他们!何况,也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
新任的延州知州郭逵身处第一线,简直不能理解朝廷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主意!多收一州,边境线就向北推进一州,纵深扩大,对于腹地的防御不是再好不过吗,怎么能丢?再说,已经被他们杀了朝廷命官,为他们处理了边境官员,现在又无缘无故要送回收复的失地,向人示弱,也不能孬到这个地步!堂堂天朝,怎么能这样没有尊严!还有,嵬名山一族已经归降,还了绥州,将他们怎么办?朝廷还要不要信誉?将来怎么号召四夷!绥州决不能随意奉还!他的意见,当然有他的分量,朝廷是不能完全视而不见的。
刚刚执政就能收复失地,叫近百年的大宋第一次扬眉吐气,神宗怎么着也不愿拱手再送还人家。但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两府大臣意见又不统一,他心里也不踏实。至少,得让大家能大致有个统一意见,不至于完全对着来,那还怎么同心同德!大体也是为了这个,他才让步贬了钟谔、薛向,哪里是真正愿意牺牲他们呢!但退步也得有个限度,再拱手让出绥州,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需要有个人出来控制局面;西夏那么闹,陕西一路也得有个得力的人去镇守,才好放心。
神宗征求曾公亮的意见:“陕西方面得去一个得力的人,朕才放心。弃、守绥州,也才可以有个了结。爱卿看来,派谁去好呢?”
公亮说:“只有韩琦最合适。庆历期间他就曾与范仲淹一起宣抚陕西,正是轻车熟路。眼下又正好还在京城,改派也方便。”
“朕想着也只有韩丞相合适。只是目下这种情况,他会不会推诿不去呢?”神宗有些犹豫。
“不会。这种大事,韩琦不会没有分寸。牢骚话恐怕要说几句,圣上不去计较就是了。实在怕他推诿,皇上可以直接下个改派的手诏,一面也好催他赶快动身就职。”公亮似乎很有把握。
“这个办法好,万无一失,就这么办!”神宗也特赞成。当时就照公亮的意思下了手诏:改命韩琦判永兴军兼陕西经略安抚使;请他以国事为重,尽快赶赴新职。
韩琦接到手诏,果然没有推三阻四,只是奏道:“边臣兴事,结怨夷狄,微臣不敢抗命,愿意立即赴职。只是事体重大,大政方略还得两府拿出意见,微臣赴职以后才好奉命行事,不至于出差错!”
曾公亮他们正好也来奏事,皇上就将韩琦的话转告了公亮。公亮不知道韩琦有意将军,高兴道:“丞相现在这里,正好大家一起研究。就请皇上传旨,让他与我们一起讨论吧!”
皇上转向韩琦:“相公也听见了,就请与曾丞相、文枢密他们一起到政事堂议议吧!大家一起,难得的机会。”
韩琦却一叉手,推辞道:“恕臣不能从命。”
“为什么?”神宗不能理解。
“陛下,人贵有自知之明。眼下的韩琦,已经不是先前的韩琦了。先前韩琦备位中书,参与两府议事是韩琦义不容辞的职责。如今韩琦已是京外下臣,只能奉命行事,再去两府议事就是越权。破坏朝廷规矩的事,韩琦决不敢做!”韩琦煞有介事地解释说。
曾公亮害怕神宗沉不住气,连着拿眼瞥他,神宗似乎也有所觉察。这里还没有回话,韩琦又奏道:“老臣还有一句话想禀明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神宗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不会有什么好话的。想起公亮的叮嘱,也不能不让他说话,只得满面笑容地应道:“丞相有什么话,只管说。”
韩琦道:“臣不能没有顾虑!王陶劾臣飞扬跋扈,陛下却将陕西一路兵权交给老臣!假如再有人像王陶一样劾臣,臣就该灭族了!还请——”
神宗尽管早有准备,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当时脸就红了!要发火吧,又是用人之际,曾丞相已经叮嘱在先了,只好改口,含糊打断他道:“丞相还不知道朕的意思吗?”
皇上的意思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好在韩琦原也不过发一通牢骚,并不想深究什么,究竟什么意思也就用不着管它了。当然,韩琦也是瞅准神宗年轻,自己是个三朝元勋,料定没事,才敢倚老卖老,发泄一通。要在太祖面前,杀了他也不敢乱哼一声哪!
牢骚发过,喷嚏打完,韩琦舒舒服服赴陕西上任了。他是了解边事的,一去就上折子反对交还绥州,可文彦博、吕公弼还是坚持非还不可。人家是枢密使,现管军事,眼看着韩琦也没辙了。正在这当口,谅祚却突然得暴病死了,由他七岁的儿子秉常接位,梁太后摄政。韩琦抓住这个机会,又上了一个折子:如果连孤儿寡母也怕,那大宋也太不成气候了!这个逻辑果然厉害,没有人再好意思反对了。靠老天垂怜,绥州总算保下来了。
韩琦的事,叫神宗对历史更感兴趣了。司马光不是一直在撰写“通志”吗?先帝时已完成八卷。神宗再问,已脱稿二十五卷,写到汉成帝了。司马光是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神宗正好让他读讲“通志”。司马光请神宗为“通志”写一篇序,神宗也写好了。
序,开宗明义,第一句是:“朕唯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故能刚健笃实,辉光日新。”下面是勾勒史书经籍的种种传统,介绍司马光著书的始末、动机、庞大计划,对他的篇章给予高度评价。最后,神宗由书而人,抒发了自己的想法:
荀卿有言:“欲观圣人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
若夫汉之文、宣,唐之太宗,孔子所谓“吾无间焉”者。自余治世盛王,有惨怛之爱,有忠利之教,或知人善任,恭俭勤畏,亦各得圣贤之一体,孟轲所谓“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至于荒坠颠危,可见前车之失;乱贼奸宄,厥有履霜之渐。《诗》曰:“商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故赐其书名曰《资治通鉴》,以著朕之志耳!
司马光看到序文,见神宗不但赐名,对自己的书还作了那么高的评价,自然高兴,少不得要谦虚感谢一番。说起书名,司马光尤其佩服得五体投地:“‘通志’改为《资治通鉴》,好!皇上圣明睿智,站得高看得远,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想都想不到。皇上以史为鉴,志在大治,也是大宋江山的福分!”
“不过比原来显豁一些罢了,哪有那么神!还是书好,能作治国的借鉴,朕才有这种联想。”神宗真诚地说。但他突然又转了话题,问道:“爱卿说说,汉武帝这个人怎么样?”
我的看法,已经写在书中了,难道皇上没看到?要不,就是另有想法?司马光心里这么打鼓,嘴上也就随口应道:“汉武帝雄才大略,也是难得的一位英武皇帝。只是中年用威太重,乱兴大狱,叫人遗憾。”
“爱卿这话不错。不过,有威可用,人臣也就不敢狂悖无礼了!”神宗幽幽地说,声音竟好像是从一千多年前传过来似的。
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而且话说得那么幽沉,司马光根本摸不着头脑!神宗究竟想到什么了?是感慨韩琦的轻慢,还是别有缘由?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或许,连他自己也难得说清?
好在神宗立马又转到别的问题上去了:“朕记得武帝手里,有过一次盐铁会议,是一次规模很大的财政经济讨论大会,桓宽还专门整理了一本《盐铁论》。朕在你的书里,好像没看到这一方面的记载?或许朕看得太粗,没见着?”
司马光没想到皇上看书这么仔细!好在这事他是深思熟虑的,有的是现成答案:“皇上圣明,心细如发。您没看漏,是我有意将它们删了。”
“有意删了,为什么?”神宗想不出理由。
“桑弘羊的经济之道,欺君罔上,误国误民,只能误导人君,不足为训。前人载入史册已是一大失误,微臣岂敢再蹈覆辙!”司马光果然胸有成竹。
原来是这样!
可神宗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