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大宋遗事

难去留首相赴外州

识贤愚名臣入翰林

君臣之间的关系,从来微妙难言,用一句俗话形容,是见不得又离不得。首相一下离开热辣辣的位子,固然恋恋难舍;要朝廷陡然贬出一个操持一切的权臣,也同样会有所不安——害怕玩不转呵!好比一个大家庭,管家离开主家,再不能把持一切,心里不能不嘀咕;主家突然没人管事,也不能不担心。于是,在这微妙难言之间,就又有了一个小小的曲折。

第一个说话的是张方平。张方平自打被贬出三司,辗转之后早回到朝廷,现在做的是翰林学士承旨,比翰林学士还要高一个档次。他是个门槛很精的人,知道神宗这样一个年轻皇上心里最爱琢磨什么。他前后不是做过两次三司使吗,当年对于国家财政的窘境,是了如指掌的。神宗接位不久,他就连着上了几个奏折,反复对照前后,说明他所了解的国家穷相。虽然没提出什么挽救的招数,但就这已经很得神宗的青睐了。

神宗罢了吴奎,招呼张方平:“吴奎罢了,朕要以爱卿代他。”

没想到方平却推辞了:“微臣非常感谢皇上的信任,可微臣暂时还不能担任这个职务。韩琦请假还未上班,要是罢了吴奎,他会更加不安,肯定也要走。他是三朝老臣,两朝册立辅弼元勋,皇上刚刚继位,不能没有他。最好让吴奎复职,这样他就安心了。皇上再下手诏请他上班,他也就不好再推辞。也显着陛下恩宠勋臣,有始有终。”

主动放弃升迁机会,一切只从朝廷着想,上哪儿去找这样忠心耿耿的大臣?他的舍己为公的意见,当然更要考虑了。至于张方平这样做是不是有其他原因,比如觉着条件尚未成熟,暂时还不想得罪韩琦等等,神宗是想都不去想的。

再问司马光,司马光也改口了:“为一个王陶而罢了吴奎,中枢大臣都会不安;中外说起来,也不大好听。留下来也好。”

司马光为什么会突然改口呢?问题出在神宗要以张方平代替吴奎。比较起来,吴奎究竟比张方平要正一些,司马光宁取吴奎,不愿让他取而代之。

神宗问曾公亮,公亮也劝神宗留下吴奎:“微臣也是待罪之身,不便多说。但皇上既有垂询,臣不敢不对。要从稳定着想,当然还是留下吴奎为好。”

既是大家都劝,皇上再不犹豫了。他特意在延和殿接见了吴奎,大大安慰了他几句,甚至说道:“爱卿甭往心里去。当年周成王也怀疑过周公呢,周公可没有拂袖而去!”吴奎本来就未必想走,又被抬举成周公了,他还会使性子走吗?!

御史台的人发现情况有变,王陶走了,而吴奎却留了下来,不再是一对一,当然不干,认倒霉也要说话。神宗只好又安慰他们:“大局为重,大局为重!朕知道你们说得有道理。让吴奎复职不只是为吴奎,是要叫其他人安心,甭再待在家里!”

其他人是谁,不就是韩琦吗?御史们这才知道韩琦不是那么好扳。敢情王陶也就因为碰了他,才倒霉的?皇上有约在先的东宫旧臣都斗他不过,咱们还能不装傻?得了,什么都甭说了,再朝下看吧!

皇上不是金口玉言吗,怎么会出尔反尔呢?

这话问得就有点傻。

专制制度之下,比较起来,皇上是唯一有自由意志的人。既是唯一有自由意志的人,从事理上说,当然可以为所欲为:不仅想怎么说就可以怎么说,而且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那么,说过的话不算数再从头说过,干过的事不认账再重新来过,不是再正常没有了吗?将金口玉言当作皇上从来不说改口话,那只是不懂官场的小老百姓的胡乱猜测,官场上的人可没这么傻!要不,他就该为较真而一天安生日子也过不了了。您想呵,兑现皇上的话要忙,争皇上出尔反尔要忙,没有一刻不忙,还不累死!要为皇上说一句呢,情况总在不断变化,他也不可能始终说一不二不是?

但金口玉言也不全是胡说八道。皇上要是执意兑现自己的话,金口玉言就一丝一毫都不准含糊:谁敢不以为然,就是公然违抗皇命,弄不好准丢脑袋。您要在这个时候玩猫腻,将它当成废话,就是实实在在找死了。

虽然说来复杂,怎么把握又千变万化,君臣之间好歹都积累了无数经验,总不会出大格的。所以,倒也没有人为这么一句话而弄得不可开交。像这几个装傻御史,就很知道分寸,不去瞎较这真儿。

吴奎这么一留,韩琦的去意果然有些松懈了,可他很快也就发现,攻他的人并没有就此罢手。

仁宗时代不是有个“铁面御史”赵抃赵阅道吗?为攻陈执中,他与范镇闹得不可开交;到范镇上书立嗣得分,他就自动请求外调,去了睦州。几经周转,到神宗登基,他已经做了龙图阁直学士、成都府知府。神宗想起他的清严,要借重他来主管谏院,便要中书下诏宣他进了京。中书原是不大愿意的,还专门劝过皇上,说是按照惯例,知成都府的人回到朝中应该升迁省府,不该做谏官。虽然说的确是事实,但根本还是知道赵抃的厉害,不大愿意招惹他。可神宗铁了心,毫不含糊地说:“我主要是仰仗他的言论。要大用他,什么不行,又何必一定要经过省府?”中书只好不再说话,奉命行事了。

赵抃上殿叩谢皇上的时候,神宗笑着问道:“朕听说你入蜀,只有一琴一鹤相伴,是这样吗?”

赵抃道:“回陛下。对臣而言,一琴一鹤已经足矣,还要什么呢?”

“你为政也这么清简易行吗?”神宗又问。

“以简驭繁,天下至理,为政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微臣愚拙无能,还难以达到这个境界!”赵抃回答,一点也不张扬。

这话听起来虽有点儿玄,神宗却益发敬重他了:能举重若轻的人,自然不简单哪!

叩谢之后,赵抃为感谢皇上的知遇之恩,又接连上了两道奏章,将他对于时事的考虑全都贡献出来。头一本是请皇上注意十件事情:一是任用有道德的人,二是委重辅弼大臣,三是区别邪恶正直,四是不要有奢侈之心,五是号令要有信誉,六是赏罚要公平,七是疏密要严谨,八是请为意想不到的需要早做准备,九是不要老是赦免罪犯,十是要广言纳谏。第二本,是请朝廷制止五种浪费:一是宫廷浪费,二是宗室浪费,三是冗官太多,四是冗兵太多,五是不要大兴宫室。虽然连篇累牍,却大都不过老生常谈,没有任何一点新意。同样的话,这几十年来,早就不知道被人重复过多少遍了!

远离朝廷,与朝政隔膜,没法说出新东西,固然是一个原因,但关键却在赵抃这些年来的变化。朝野上下的风风雨雨,早让他意态索然,他比庆历那一帮斗士走得更远,不但早已闭口不谈变革,且差不多都已皈依三清了。琴鹤相伴,不过外在形式而已,他连内在的情欲,都有意克制回避了。

前任留下十个歌伎,都十分可爱。内中有一个杏儿,一年四季头上总爱插一枝杏花——或真花或绢花。赵抃看着她那娇艳样儿,实在忍不住,就信口调笑道:“髻上杏花真有幸。”

杏儿张口就接:“枝头梅子岂无媒?”

词性平仄,对得工巧极了。不但美艳绝伦,还这么聪慧敏捷,赵抃更不能自持了,抱着就亲了一个响嘴,又对着她耳朵轻轻叮嘱道:“不要走远,等我的信!”

赵抃整整准备了一天,杏儿也巴巴地望着。总算等到天黑,一个老兵先来将赵抃卧房的栗炭火盆烧着了。已经深秋,微微有些寒意,做好事,温度适中才能尽兴。然后,老兵又端水来给赵抃洗漱,洗漱一完,就可以替他去传杏儿成全好事了。

老兵端着赵抃用过的脚盆正转身出去,一不留神,“哐当”一声,跌了个狗吃屎,那水也泼到火盆上去了。只听“吱”的一声,就见一大股青烟猛蹿了上来。赵抃猛然打了一个激灵:这不是欲火吗?泼得好!一琴一鹤足矣,何必节外生枝,法外生情?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将手猛地挥了一下。老兵爬起来正诚惶诚恐呢,以为准跑不掉一顿打,见他挥手,连肩膀也耸起来了。可赵抃那手只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就落下去了,嘴里嚷道:“那什么,杏儿不要传了,由她去吧!”

老兵以为吓傻了,耳背,赶紧问道:“大人说什么?不传杏儿?”

“是,不传!你还不快走,等着吃板子?”赵抃突然冒起火来。这火倒也不全是冲老兵来的,他对自己也不满意:既不满意突然熄火,也不满意定性不牢。老兵再不走,他没准立马又改变主意了!

能这样克制欲望的人,对人世间还能有太多的投入吗?当然,他还没到不食烟火、只吃松子蕨菜的地步,还依然顺着惯性在官场上出溜,奔竞的念头还有,官场的习性仍在,所以还能一如既往地周旋。至于锐猛精进之类,当然再也谈不上了。

除了虚事,他也谈了一点实的:上书请求将因濮议被贬走的吕诲、范纯仁、吕大防等,召回京城。他们都是耿直敢言的诤臣,不召回来有失人望。神宗既要他主管谏院,就不能完全不买他的账;他又不比王陶亲近,可以解释;神宗自己原来也有重用这些人的意思。几下一凑合,这些人也就重新有了出头之日了。他们重新浮出水面,对于韩琦自然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威胁。

还在英宗手里,他就抱怨奏章太多看不过来了。到神宗,积压更多了。神宗接位不久就下了求言诏书,广泛征求臣民的意见,对于已有的这些积压表章,当然不会不重视。他请赵抃、张方平、司马光等组成一个详定小组,专门处理这些奏章,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意见可以付诸实施。这不是个很好的主意吗?可做起来,却困难重重。

司马光回奏的时候,神宗向他抱怨:“请你们看看,无非是想有什么好意见能及时组织实施,可就是办不成一件!”

“好主张能不能实施,全在陛下拿出决断。”司马光说。

神宗叹了一口气:“唉,大臣们不愿哪!”

“陛下这样虚心采纳意见,是江山社稷的福分。可江山社稷有福,并非就对大臣有利,他们怎么会积极呢?”这不是将江山社稷与中枢大臣,完全对立起来了吗?这话可是带着血腥味!但司马光却说得不动声色。

“依你看,怎样才能约束他们?”神宗问。

司马光想了想,支了个招儿:“有好主张,我们几个详定官上书奏闻之后,中书如果不办,可以让我们去中书查问,要他们说出理由。这样,再无故推诿就难了。”

神宗觉得是个好办法,很快就下诏要中书照办了。无形之中,中书又多了一种压力。

已经与韩琦结了疙瘩的富弼,一直在外面做节度使。韩琦在朝,他虽不会进京,能闲着一切不问吗?他从河阳任上,也大老远地给皇上上了一封折子。什么都没有说,只要皇上一定辨别君子与小人。皇上没有别的事,只有辨别小人、君子是他唯一该做的事情。官儿千千万万,皇上一个人能顾得过来吗?不要紧,只要盯紧管天下大事的几个人,不叫小人厕身其间,就行了。小人又最能迷惑人,越是奸诈,越装得像个忠臣义士,应该尽早识破他们的阴谋。虽然没有一个字明指韩琦,表面上又是针对神宗广开言路、怕他上当而说的,可那矛头显然不是空放:管天下大事的,除了中书权臣,还能有谁?

既然发现刀枪剑戟件件都冲着自己,韩琦那松缓的情绪,还能不再度紧张起来?他再不犹豫了,正式上书请求调出。皇上看他这一次好像特别坚决,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无论怎样,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这样一个辅弼重臣走了,谁来替他?朝政怎么办?谈不上变革,能稳定也是好的呀!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多方慰勉,请他留下来。

可韩琦这回真是铁了心了。内中当然还有些怨气:这样忠心保国,三朝元勋,都要遭到猜疑打压,朝廷还有什么留恋头?至于一介维持会长能不能永远适应国家需要,他一时自然是想不到的。他又上了一本,再次申述非去不可的种种理由。到英宗山陵一完,他干脆待在家里不出来了!那意思很明白:不管朝廷答应不答应,自己是走定了!

神宗问张方平:“韩丞相是铁了心要走,怎么办?”

张方平替神宗支了一招:“陛下圣明,微臣也看出他这一次是非走不可了。为了安抚他,也为了镇抚人心,不妨宠以殊荣。一是请他做两镇节度使;再就是将首相席位空着,表示随时等他回来的意思。”

神宗问曾公亮,曾公亮也安慰他:“陛下不必过于忧虑。容臣斗胆,说句实话。”

“正想听听爱卿的肺腑之言,请讲。”神宗诚恳地说。

曾公亮这才说道:“韩丞相虽然功勋卓著,能力非凡,愚臣不敢望其项背,但他大体与愚臣等一样,也只是个守成之才。照愚臣谬见,眼下国家最需要的,不是守成之才,而是改弦更张的变革猛士。再由我们这样固守下去,毫无作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这些人不去,新人从哪儿出头?来了,有我们这些大菩萨待在庙里,他们又怎么伸展拳脚?索性将我们全都罢出,清出一片空场,新人来了才大有用武之地!微臣这一番话,天日可表!我在这里也向陛下正式请求,请您也将老臣一起罢出!”

神宗怎么也想不到,平常温弱寡言的曾公亮,竟有这一番阔大胸怀与精湛见解,不由得对他肃然起敬起来!细想自己这一向沉湎于人事纷争,弄得晕头转向,早忘了什么是该抓的大事,立马脸又红了。而曾公亮的这一番话,不啻当头棒喝,叫自己猛然清醒,心里又有说不出的感激。坐在那儿愣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站起来朝曾公亮叉手谢道:“丞相一席话,叫朕茅塞顿开,朕真是感谢不尽!”

曾公亮见皇上这样,赶紧趴在地上磕头:“皇上万岁万万岁,您折杀老臣了!”

神宗见他这样,连忙也让道:“丞相快快免礼,咱们君臣还是坐着说话吧!”

曾公亮这才爬起来重新坐下,道:“皇上实在过奖老臣,老臣也是这一向才慢慢想通的。”

神宗有些惘然:“这话朕不大明白。”

公亮回忆道:“当官当久了,何尝没有恋栈之心!王陶刚上书那会儿,老臣也特委屈,特反感。到想通了之后,反倒觉着真正委屈的是王陶了。他不避凶险挑战中书,该是大智大勇!就老臣看来,想到要为新政廓清道路的,恐怕只有他一个人!”

神宗突然想到王陶陛辞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新政,没有挑大梁的新人,是不行的!”他可不是为新政廓清场地是什么?自己却偏让他受委屈,将他贬出去了!他宁可受屈,却一言不发,就那么默默走了,多么忠诚呵!神宗又气又急,泪水都下来了。

公亮还以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赶紧赔罪:“老臣出言无状,请皇上恕罪!”

神宗知道公亮误会了,凄然一笑:“不关你的事。朕是在想你说的话,真是太委屈王陶了!”

公亮听是这样,便转而安慰皇上:“这没什么。也是不得已嘛,想来乐道也会理解的。”

神宗不愿再谈这个了,转而问道:“就丞相看来,谁能承担变革重任?”

公亮想也没想,就答道:“就老臣想来,除了王安石,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器识才用,原堪大用不说,仁宗手里他就多次上书请求变法了。应当尽快调他进京!”

“朕读过他的《万言书》,古今第一篇大文章。他的法先王之意,‘论世之事,因为之备’的思想,说得真是好极了!”神宗不无神往地说。

“皇上读过他的《万言书》?”公亮惊奇极了。

“岂止是《万言书》,别的我也读过不少,连题壁记、游记朕都读过呢!”神宗夸耀地说,脸上闪着红光。这个时候,他不像万乘之君,倒更像一个好胜的年轻学子。

公亮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那太好了,太好了,真没想到!”

“朕想先调王安石进京做翰林学士,不会有问题吧?”神宗又转成了一脸严肃。他的思路变化也是很快的。

“应该没问题。仁宗嘉祐六年,王安石就做知制诰了;隔年春天,朝廷才打算提司马光、吕公著做知制诰,还没提成,改做了天章阁待制。今年闰三月里,司马光与吕公著已经做了翰林学士了。王安石不是因为丁忧居丧,不会反而落到他们后面的。”公亮毕竟是老臣,熟悉朝政,提起来就像现翻着一本官员档案。

吕公著与司马光任翰林学士,都是神宗手里的事情,自然一本清册。吕公著原任龙图阁直学士、知蔡州,司马光则是龙图阁直学士兼侍讲,两个人还是一齐任命的。

司马光照例总是要辞上一辞的。神宗认了真,还当面劝过他:“古代君子,从来难以两全:文字好的不学无术,有学问的又有质无文。只有董仲舒、扬雄两个是通才,既有学问,文字功夫也很了得。爱卿也是兼而有之,既有学问,也能写得一手好文章,干吗还要谦虚辞让?”

与上次辞知制诰不同,司马光这次不说自己不会写文章了,只说:“微臣不会四六文字。”

四六文字,就是骈文喽,多以四个字六个字为对偶,起于南朝。隋唐以后,朝廷制书诰命等文件全都是用骈文写的。当翰林没有这一手硬功夫,确实不好吃那一碗饭。用它来辞,也最有说服力。

神宗却网开一面:“不会四六没关系,像两汉那样就行了。”两汉的制书诏命,只求文字清通,是不讲究什么四六对偶的。

司马光辩道:“本朝这样是不行的。不能因为我一个人,坏了朝廷的规矩。”

“这就怪了?爱卿是进士出身,而且中的名次也很高,怎么不会写骈文?”考进士非用骈文不可,不会写四六文字根本考不上。这可是铁的逻辑。神宗倒不是有意让司马光下不了台,毕竟年轻,情急之下,只好找撒手锏用。

司马光一时无话可答,翻了皇上一眼:“微臣告退!”转身走了。

翰林学士,后来当然还是当了。要不,怎么又会有与王陶对调这一出呢?神宗想起这一幕,就止不住想笑!提起王陶,任命司马光、吕公著为翰林学士时,自己还征求过他的意见,他可说的都是好话:“没错,这两个人我曾向陛下推荐过。都照他们,天下就不愁大治了!”谁想到恰恰又是他,要与司马光对调?

神宗发现自己走神走得太远了,赶紧打住。无论如何,曾公亮说的显然都是实情,确实没有问题。神宗也就拍板了:“就这么定了,立即传诏,宣王安石进京任翰林学士兼侍讲学士。”

曾公亮回到中书,很快就传诏江宁府,召王安石进京任翰林学士兼侍讲学士了。

神宗既已知道重心所在,就不再犹豫,让韩琦走了。遵照张方平的建议,发布韩琦为镇安、武胜军两处节度使,守司徒、检校太师兼侍中,判相州;曾公亮留任。韩琦既走,吴奎当然也不留了,仍然罢知青州。另外任命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知谏院赵抃为参知政事,副枢密使吕公弼升为枢密使,三司使韩绛改调枢密副使,韩绛的缺则调龙图阁学士、知太原府的唐介回来补了。神宗原来还想调回富弼,已经罢了他的河阳军节度使。或许是因为朝廷局势尚未完全明朗,或者腿病尚未痊愈,另有别的原因,富弼好歹不愿回京,神宗只好让他改判汝州去了。

这是神宗接位以后第一次大动作,自然反响不小。权御史中丞的司马光,在延和殿求见皇上,第一个叫板反对张方平:“陛下,张方平奸邪不正,贪赃枉法,根本不能委以重任!”

神宗眼下不正看好张方平吗?满朝文武,谁能像他这样关心实务,言而有据?怎么转眼就成了奸邪不正,贪赃枉法了呢?

“有什么实事吗?”神宗冷冷地问。

“有,光微臣耳闻目睹的就不少!”司马光只顾说话,并没有注意神宗的脸色。“庆历那会儿,他就伙同夏竦、王拱辰等攻讦陷害杜衍、范仲淹、石介等忠臣贤士,手段恶劣。两任三司使,贪赃枉法的事屡见不鲜。后一次因为贱买商人房产,败露了,才丢了官——”

司马光还要朝下说呢,神宗却挥手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谁能没个错?一有任命大家就说长道短,非将新人拉下马来才称心,无论如何总不是什么好事!”

这是怎么说话呢?为朝廷谋事,不说讨好,倒谋出不是来了!司马光的拗性“轰”地一下就起来了:“那也不是什么坏事!尧舜都难以知人,何况陛下刚刚接位不久!万一用了奸邪,咱们台谏官员再装聋作哑,陛下怎么能知道?岂不要误了大事!”

神宗一拧眉:“吴奎附不附宰相?”

司马光轻轻一推:“不知道。”

神宗又猛刺一枪:“结宰相与结人主,到底哪个贤良?”

司马光仍然有词:“阴结宰相当然是奸邪。但处心积虑迎合人主,揣摸人主的意向亦步亦趋,也同样奸佞不正。”

神宗的问题,问得相当刁蛮。那潜台词是:吴某比张某问题更大,你司马光怎么一言不发?公道何在?该言而不言,岂不失职?司马光的回答,则既圆滑,又强词夺理:不知道,是不认同吴奎有罪,神宗发力就没有落点了;说张方平关心实事,是迎合人主,是不问实质,陡逞口舌之辩。迎合固然不假,但财政崩溃是实情,是当务之急,谈它究竟比那些大话套话要有价值得多。作为言官,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根本不从国家大局需要指陈关键,岂能没有错误?

司马光舌

战神宗虽勉强打了个平手,可他在神宗心目中的地位却大大打了一个折扣。神宗想起前不久司马光的上书,修身三要——曰仁、曰明、曰武,治国三要——曰官人、曰信赏、曰必罚,全都是说了几千年的老话、套话;而且,他自己还夸耀说,同样的话早在先帝与仁宗时代都说过了,实在一生所学只萃于此,所以又将它们重新献给皇上。当时自己没怎么往心里去。现在看来,这个人是真迂!对国事、世事一无所知,却偏执狂拗。至少,再不能让他做台谏官员了。

神宗与中书商议,免了他的权御史中丞,让他仍做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

司马光却拒不接受:“陛下,微臣关于张方平的意见既不被采纳,已是待罪之身。所有其他任命,臣一概不敢接受。”

大宋规矩,新任的敕命都要经过通进银台司把关。他们要是有不同意见,可以退回敕命,上书反驳。这有个专有名词,叫做“封驳”。司马光的铁哥儿翰林学士吕公著,正管着通进银台司,能不说话吗?当时就上书封驳,请求保留司马光的原职不变。

既有制度,根本不睬是不行的,皇上也得遵守游戏规则不是?神宗只好又下手诏给司马光解释,说要他再任翰林学士,主要是借重他的学问道德:马上就要开迩英阁讲学,有他朝夕讨论,敷陈治道,可以补苴罅漏。根本与他弹劾张方平,没有一点儿关系。至于吕公著封还敕命,那是他不了解情况。

既已作出解释,就算尊重游戏规则了,皇上的意志还得贯彻。说到底,一切游戏规则,还不都是为皇权服务的吗?神宗将敕命交给阁门内侍,让他直接交给司马光。司马光从来不是一条胡同走到黑的人,又有皇上的手诏能体面下台,再不说什么了。

这下,吕公著没面子了,赶紧上书争较。说是敕命不经银台司,是在他手里坏了朝廷规矩,他怎么敢当?神宗又在他的奏折上批道:等开了迩英阁,你就知道朕的意思了。开迩英阁请品学兼优的大臣讲论经史子集,是祖宗立下的规矩,大宋历代皇帝无不遵行。神宗既这么说,只好等了。

不久,果然开了迩英阁。讲完课后,侍臣退去,神宗独独留下吕公著,向他解释说:“朕是要借重司马光的道德学问,让他常在朕的身边,才调他的,决不是因为他意见不当。这意思已经告诉司马光了,想来他也理解了。”

皇上给足了面子,司马光本人也不再说话了,吕公著当然不好再讲什么。但他对敕命不经银台司而直接交给命官,仍旧耿耿于怀,坚决请求辞职。神宗早就听说他拗,比司马光更拗,劝了几句,见劝不通,只好不谈,改口问道:“司马光这人直倒是蛮直的,是不是有点迂阔?”

公著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孔子是大圣人,子路还说他迂;孟轲是大贤人,当时也有人说他迂。说司马光迂,更不奇怪了!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看问题过于深远,一般人无法理解,才乱说一气罢了。其实,哪里是迂呢?请陛下一定细察!”

这不是将司马光比作孔子、孟子了吗,而神宗则成了不懂事的子路与世人?可神宗不过微微一笑,知道他们俩是铁哥们儿了,也不来与他争辩,只挥手请公著下殿了。

公著已经走了几步,突然想起辞职的事还没有结果,又复返身折回来了。神宗没办法,只好给了他一句放心话,准他辞职,新职等另外安排。公著这才雄赳赳地得胜下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