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陵终任岂可连任
中丞一击何堪再击
权力无限膨胀,是专制社会的最大优势,也是专制社会的最大弊病,最大噩梦。大概也就因为这个,专制社会诞生不久,就有一种明白人开始考虑权力的制衡问题了。其结果,是早在先秦时候,就有了谏官与御史制度:谏官规劝君上,御史督察百官。此后,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制度也日臻健全、完善。可想靠它来制衡权力,却始终不过异想天开而已。不为别的,解铃还得系铃人。体制的弊病,只能靠彻底改变体制来解决。谏官与御史,不过是依附于现存体制的自我监督,仍然是一种自我循环,靠它怎么能彻底根治体制本身的不幸呢?一座大厦根基不正,从建立那天就埋下了隐患。根治隐患不从根基着手,只在门窗厅梁上下工夫,再折腾,也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玩笑,不过是用另一场更光怪陆离的梦境来代替眼前的美梦而已。
规劝也好,督察也好,先得人家买你的账。要是他老子天下第一,根本不买你的账,说什么不都是白搭吗?而这种时候,总是很多的。否则,也不成其为权力膨胀呵?既是膨胀,就会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几句空话,解得什么事情?这还在其次。主要问题,是君权与臣权的对立、矛盾:好比水里按葫芦,按下这头会翘了那头,根本没法儿平衡折中不说,反而会生出无数新的纠纷、冲突。谏官与御史由皇上挑选,他们会效忠皇上而攻讦大臣,叫大臣手足无措;由大臣自己遴选,他们又会附庸权臣,叫皇权旁落,出现君轻臣重的可怕局面。历来君臣斗法,向君向臣,都没有一定之规,不过因人因势不同而各有千秋。但万变不离其宗,总脱不过“一抓就死,一放就乱”的格局。
有人说唐代是君主放权,叫丞相遴选台谏官员,他们只对丞相负责,专门挑皇上的刺。据说这样做的好处,是有台谏官员做丞相的代言人,君臣之间就有了偌大一块缓冲地盘,不至于丞相与皇上直接开仗,双方都没有回旋余地,只能鱼死网破。怎么说呢?台谏官员挑了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三说不中,丞相就辞职不干,让皇上另请高明了。假如没有台谏官员做代理,丞相就得亲自出面与皇上理论。要一言不合呢?只能自动滚蛋。可皇上毕竟要依靠丞相治理国家。这样一来,下面的戏还怎么唱?就是说,没有台谏官员做丞相的代理人,皇朝政治简直就没法儿运作了。可这也只是一面之词。而且,中晚唐大臣专权,生生弄垮了一个王朝,这是后来谁提都怕的。
大宋最忌讳的是臣权过重,最赏识的是臣僚互斗。臣僚一斗,不但无暇觊觎皇权,因为各图自保,还要多多仰仗皇权,皇上正好两头得利。到仁宗,尽管宽厚,还是毫不客气地将任免台谏官员的权柄完全收归己有了。他明确宣布:今后,丞相不得自己进用台谏官员,只能由专管台谏言官的御史中丞或知杂御史保荐人选,最后由朕钦定。他那话也说得特直白:“叫丞相自己选用台谏官员,他有过错,谁敢说他?”权是夺过来了,可中枢大臣与台谏官员的火并,也就从此永无消停了。他是常常奖励台谏官员的。庆历初年,他不就大大褒奖过欧阳修他们四个谏官吗?可他一来魄力不够,二来这样按葫芦也确实有玩不转的时候,怎么办呢?只好胡乱折中:攻人与被攻的各打二十大板,一起贬出去了事。在他治下,之所以频繁更换大臣与台谏官员,大抵就与此相关。
明白了这个传统,就不难理解此后的种种施为与变化了。那么,神宗的了悟与任命乐道主管台谏事务,大抵也该是对这个传统的认同与复归了?
乐道在仁宗、英宗二朝已经任官多年,对大宋的这一传统当然不会一无所知;身为神宗极端信任的股肱近臣,他要以皇权为第一生命,想神宗所之想,急神宗之所急,也无须多说。正是因为有这两个前提,他一接任开始考虑御史台的人员组建,就将眼光盯向那几个因濮议而被贬出的旧人。
皇上考虑濮议,不只是要纠正是非,更想扩大团结范围吧?这对于新接位的皇上,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因濮议贬出的旧人回归台谏,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不管怎么样,对于中枢大臣,可以保持一种高压态势。这对于皇上,不啻是一种特殊保护:他毕竟刚刚接位,太年轻了。臣下权重威高,无论如何总是一种威胁。
他的折子刚一递上去,中枢大臣们果然立马就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可还没等他们有所表示,神宗自己先就将它否决了。
他对乐道说:“爱卿的意思朕很明白,该是想着替朕纠正濮议的偏颇,理顺朝野关系。可朕有顾虑,所以迟迟没有提出这件事。”
乐道没想到这一层,只好问道:“陛下顾虑什么?”
“召回这些人固然好,可那不是公开张扬先帝的不是了吗?为显示自己清明而张扬先人的失误,普通老百姓怕都不忍心做,朕为一国之君,怎么好做呢?”神宗坦白地说。
乐道恍然大悟,连忙道歉:“微臣考虑不周,请陛下恕罪!”
神宗拦住他:“哎,咱们不是在商议吗,何罪之有?咱们君臣,不用那么嫌忌!”
乐道考虑,只能另外选拔合适人才了。
可他很快就发现,满朝文武,要挑几个合适的台谏官员,还真不容易!有资格的不合适,而合适的又不够资格!想真正组建一个合适的御史台,只能不拘一格,广泛挑选人才了。他又赶着上了一本,请求适当降低任职资序,只要有三任以上知县资格,就可以选来做御史里行。中书与皇上都没再犹豫,全同意了。乐道与中枢大臣的一场正面冲突,总算暂时避免了。
但旧臣新君的矛盾,除非新君根本离不开旧臣保驾,通常总是不可调和的。这种矛盾究竟严重到什么程度,我们可以在一句老话中得到体认。这句老话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就是说,换了天子,朝臣也该跟着换,朝廷上下应该是清一色的新面孔。这话可不是浑说的,它是数千年政治生活经验的经典概括,不知道牺牲了多少血肉之躯,才凝聚成这么一句七字真言!旧臣新君的矛盾既连触都没触一下,更谈不上解决,要完全避免冲突,当然不可能。冲突不过被延期而已,迟早总还是要爆发的。
要是权臣主动放弃权力呢?那当然不一样了。这样的机会原来也是有的,可惜韩琦没能及时把握,错过去了。
像任何有机体一样,政治生活,不是也有个适者生存的问题吗?新君旧臣的惨烈冲突,终于使双方渐渐磨合了一套游戏规则。遵守这些规则,大家都可以体面下台,不至于非要提头沥血,双双偕亡,连政治生活本身也随之中途夭折。首席大臣做逝君的山陵使,为逝君营造陵墓,逝君既葬,首相也自动结束其在朝堂的政治生命,辞职远避,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游戏规则。通常的程序是:首相请辞,新君照准。大家心照不宣,配合默契,一般不会有别的曲折。双方顶多多虚晃那么一两遭,也就结了。首相也有恋栈、假辞的,那也没关系,等着台谏官员来撵你就是了。白受一场羞辱,最后还是得走。权力的和平交接,不仅避免了腥风血雨,使双方都能体面下台,别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至少,它为新君的自由组阁与大刀阔斧的政治运作,提供了广袤的空间。当然,这也仍然只是专制政体的一种自我调节模式,那用处也同样极为有限。其实际结果的好坏善恶,缺乏有效保障,完全要看新君及其智囊亲信等是怎样的一批人。其人不善,有百害而无一利,只能更进一步将国家朝政拖向深渊;其人英明,国家百姓才可以走上坦途,富强安康。
明白了这一层,就不难明白,从来山陵使一般只能一任,决不会再任。当然,翻遍整个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连着死两个皇上,而首席大臣前后又始终是一个人,这样的事,几乎绝无仅有。即便是有,那首相想来也不至于发昏恋栈,自讨霉倒?一任山陵完毕,还是会辞职远遁的。
且看大宋朝,真宗驾崩的时候,先是首相丁谓做山陵使。因为挪了穴位,叫墓道进水,被罢了官,改由次相冯拯冯道济做了山陵使。真宗归葬,他就请了病假,一连上了五本奏折,请求解除执政,改派京外职务。理由主要只有一条:根据惯例,山陵使事毕,理当辞退。垂帘的太后与不过十二三岁的仁宗,那么需要人扶持,还是同意让他改判河南府去了。到垂帘听政十二年的刘太后自己晏驾,山陵使是吕夷简。事毕,他虽装傻不辞,不过多待了几天,最后不还是被撵去判澶州了吗?
韩琦刚三十岁就当了方面大员,以后绝大部分时间又一直都在朝廷做中枢重臣,对这些自然了如指掌。仁宗葬了,山陵完事,韩琦也引证故事,请求解除相务,让他到外地去做个守土治民的官儿。可英宗那时正仰仗他,不肯放,也不明着拒绝,只是将准辞的时间一再往后挪。韩琦连上了好几章,还是不行。到冬天,他干脆称病,请假在家里不上班了。除了故事要循,调和梅盐既辛苦又吃力不讨好,还有朝廷上下其他磕磕碰碰的关系,他想一走了之,倒也未必就是虚情。可他权高位重,原本又是个强梁的人,心里有气,那表章里的措辞就难免带些锋芒了。像什么“自谓孤忠之可立,岂知直道之难行”等话语,都出来了。英宗或者还没有什么,吕诲他们这些御史可就骂开了,说他放着艰难国事不管,不是恃功要君,就是处处只顾自己,考虑自己固然特周到,说到忠心,可就根本谈不上了。这不是辞职又辞出不是来了吗?加上英宗也确实离不了他,根本不叫他走,他也就不走了。
从根本上说,他不是那种屈己就人的人;长期权高位重的优越处境,压根儿也没叫他这样做。即便他也不是完全想不到韬光养晦,或示人以宽柔容忍,但要真正做到,却不那么容易。顶多偶一为之,眨眼就又依然故我了。尤其是权力之争,他更丝毫不让。那似乎已经成为他的本能,连装假也装不成了。既决定不走,他很快也就拉下脸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整个英宗一朝及神宗接位,他能做出那么多叫常人咋舌的事情,主要也就因为这个。
当然也有人劝他:“您做的虽然都是好事,可万一有个好歹,您不但自己会身首异处,整个一家怕都要保不住!您得三思呵!”
他一扬脖子:“您这是什么话?做臣子的效忠皇上,应该生死相许。至于成败,那是老天爷的事情,用不着考虑。怎么能因为害怕失败,就无所作为呢!”
这话或许有些夸张,可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子。要不是多少存着这个念头,反复之间就会家破人亡的事,他做起来怎么好像一点儿也不犹豫呢?
到英宗晏驾,韩琦又做了山陵使。或许因为太顺,两朝顾命大臣保驾功劳太大,以致让他失去了自我感觉,这一次,他压根儿就忘了自己是谁了,居然根本没想到,从来还没有第二个人做过两任山陵使!再任以后的辞职外调,当然更想不到了。
但这一次,形势已完全不同于上一次了。
原来敬重他识量英伟、老成持重,将他当作国家朝廷稳定象征的人,因为濮议,已经与他分道扬镳。一旦分道扬镳,那看法也彻底翻了个儿:识量英伟变成老奸巨猾,老成持重变成专权跋扈,稳定象征则成了迟缓滞惰。加上韩琦对待他们严厉无情,他们自然也要以牙还牙,将他视为寇仇。而他们这些人,一直以清流自居,在朝野内外是颇有一些影响力的。他们由铁杆支持者变为坚定的反对派,对他当然不是什么福音。
以韩琦为核心,中书几个大臣倒是比较团结的。不仅很少窝里斗,彼此之间还多少有些相互敬重。
曾公亮佩服他的敢于任事;他呢,也推崇公亮的稳妥与熟谙政事。
欧阳修敬重他的德量气魄,曾公开承认:“一百个欧阳修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一个韩公!”
他呢,则对欧阳修的学问文章五体投地:“韩愈之后数百年,学问文章,唯有欧阳大人一人而已。”
他不光是说,也真将欧阳修的意见看法奉为圭臬。欧阳修认为易经《系辞》不是孔子的作品,也不大看得上隋朝王通的《中说》,韩琦也就再不谈它们了。
这种互相了解与敬重,往往能使他们配合默契,共同完成一些大的政治举措。英宗以来许多大事的处理,不都是明证吗?用空头劄子驱逐史志聪,该是最典型的例子了。虽然也有人攻击他们狼狈为奸,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但要维护与稳定政权,这却是必要的,而且也不可多得。到底总是争权夺利,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多呵!
但维持会只是在需要维持、不维持就有灭顶之灾的时候,才有价值。当情况一变,政局相对稳定,改革与发展成为第一需要,光将个维持会弄得面光水滑,就不够了。不仅不够,它还会成为一种负担,阻碍前进。
自从庆历新政失败,参与新政的人,无论组织还是思想,大体都风流云散了。各人情况或者多少有些区别,但告别变革,只乐于维持现状的心态,却是大同小异。正因为如此,庆历新政以后的政治,大体也就是个维持会政治。中枢大臣的角色,大体也就是维持会会长、理事什么的。他们要有雷厉风行,也只是在维持会的天地之内,循着维持的大原则而穷折腾罢了。
仁宗晚年,英宗登基,如果这一切还多少有些存在价值的话,到神宗接位,它们就完全失去存在的理由了。神宗是长子接位,人虽年轻毕竟已经成年,挑战皇权的威胁也不大,政权相对说来是较为稳定的。国家面临的最大危险是积贫积弱,内忧外患,财政崩溃,非大刀阔斧革故鼎新,不能挽救危局。看好韩琦敢作敢当、不避斧钺的人,回头一看,他正带着一班人在维持会慢条斯理穷翻老皇历,能不焦急失望吗?
他们比濮议那一帮战败者更有紧迫感,也更有激情,终于最后发难了。
御史台率先做了代言人。选择的攻击点,仍然是韩琦他们的失礼。
大宋朝规定:臣子朝见皇上,一般是在文德殿;皇上日常接待中枢大臣处理政务等,则在垂拱殿。朝见的臣子礼拜后不能立即退朝,要在文德殿守候,等御史宣布退朝,才能下殿。丞相呢,也有在文德殿押班——跟着一起守候——的义务。垂拱殿要是有事,就等事情处理完了再赶回来。实在事情太多,赶不回来,只好算了。丞相无缘无故不到文德殿押班,就是失礼,御史们有权追究他蔑视朝廷的罪责。但垂拱殿到底有没有事,有事要花多少时间,常常没有准头,所以丞相押班的规定执行起来,也就难得严格了。可严不严格是一回事,有明文规定又是一回事。既有规定,人家不较劲则已,真要较劲,你也没脾气。
御史台先给中书上了个劄子,说近来丞相不大去文德殿押班,不知道为什么?宰臣押班,可是在真宗祥符年间就有了明文规定!或许是朝廷另有新的条例,也未可知?如果有的话,请中书正式下个文说明一下,我们做御史的也好把握。
中书没理这个茬儿。
王陶是御史台的头儿,不能不问。他亲自跑到中书找了韩琦:“丞相,御史台关于押班的折子,您看到了吗?”
“怎么,又来挑骨头啦?”韩琦翻着白眼问。为推荐御史的事,韩琦已经不高兴。这次,当然又认定他们是来找茬儿的。
乐道没想到丞相会这样,脸一红:“丞相,这是怎么说话呢?”
韩琦一乐:“笑话笑话,王大人不必介意。中书这就查办,这就查办。”
空话说过之后,就再没有消息了。王陶怎么能容忍这个!立马上书皇上,猛攻韩琦、曾公亮倨傲无礼,飞扬跋扈,甚至都将他们比作两汉作威作福的霍光与梁冀了。
专制政体之下,如果不是有心作祟,并且已经具备足以挑战的实力,皇权始终是不可抗拒的,再权高位重的大臣也不敢不服服帖帖!王陶的奏折一上,韩琦、曾公亮就一面上书自辩,一面待在家里等着处理了。
权势赫赫的宰臣居然这样不堪一击,可是神宗怎么也想像不到的,心里老大不落忍!他吩咐阁门使传进韩琦、曾公亮,直接将乐道的表章递给了他们:“这是王陶弹劾二位爱卿的表章,你们看看。不过一家之言,二位也别太在意!”
韩琦与曾公亮叩头谢了皇上。到都看完奏折,曾公亮辩道:“圣上明鉴。文德殿押班虽早有条文,但因为有时皇上有事,有时中书自己有事,有时两府相商机密等等,押班一直不正常,朝廷也从来没有认真追究过。那些条文,早在臣等之前就不大起作用了。不去押班,并非臣等首先坏了朝廷规矩。当然,王陶为的是整顿纲纪,用心是好的;臣等也确实有做得不到之处。老臣愿意接受朝廷的任何处分。”
韩琦则道:“公亮这话,也能代表我。只是说我们飞扬跋扈,我们哪里敢!皇上只要派一个小黄门,一根绳子就能将我们绑起来带走了!”
神宗听了,越发觉得有些凄然了,一挥手:“这事已经过去了,二位爱卿赶紧上班问事吧!”
韩琦还是较劲道:“朝政没有一定之规,紧急起来什么都难兼顾。朝廷既有明文规定要押班,事难两全。请皇上下旨让礼院议议,搞一个更细的条例什么的,也好兼顾执行,免得再有是非!”
皇上也点头答应了。
但这件事要了,却没那么容易。王陶还在继续上书,揪住韩琦他们不放;另一方面,也有人上书,将双方各打二十大板:宰臣不押班固然不对,但王陶说他们飞扬跋扈,也是构人以罪。双方较劲的规模,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或许是为了息事宁人,或许是为了让王陶有个避风的地方,神宗决定,让司马光与王陶对调:已经做了翰林学士的司马光改权御史中丞,升乐道为翰林学士——他原来不还只是枢密直学士吗?
司马光是反对尊奉濮王的,早对韩琦他们不满,心里向着乐道,关键时候,当然忘不了将上一军。他对神宗道:“皇上,臣有话说。”
神宗道:“请讲。”
司马光道:“丞相一直权高位重,御史中丞就是因为弹劾他们而丢官的,现在这中丞怎么好做?臣想等丞相押班之后,再去御史台就职。”
神宗见他说得有理,先答应了。既然还得丞相押班,讨论押班条例的事该首先解决。否则,拿什么叫他们押班?神宗问司马光:“关于押班规定,是不是应该先讨论一下?”
“不必,陛下。这些真宗时早就有明文规定了,现在只是个执行问题,没什么好讨论的!”司马光斩钉截铁地回答。
牛不喝水强按头,煞的就是你中书的威风!司马光这一着,狠!
不过,神宗还是让人草了一道诏书,在旧规定之外增加了一条时间限制,使它更具有可操作性。诏书规定:宰臣议事到辰时——上午七点,还没完,御史台就通知文德殿放班;不到辰时,照原规定押班。
但司马光的任命已经下达,王陶的任命却被中书扣下来了。不但扣了下来,参知政事吴奎还面奏皇上,请求将王陶贬出京城!
贬出京城,凭什么?神宗坚决不同意。
吴奎只好让步,请让王陶还回群牧司当他的群牧使。这似乎就是他的下限了,神宗只好同意。
但事后想想,这样做对乐道似乎太不公正!他这样上书直言,为的什么?还不是为的皇权的尊严吗?而且,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忙固然是一个方面,但也该有没事而不押班的时候吧?说习惯早已如此,那也还是眼中没有朝廷哪?果真诚惶诚恐,就能发现不对,给予改正了!有功还要受贬,公道何在?不,还是不能这么干!
神宗下了一道手诏,仍命王陶为翰林学士。
韩琦、曾公亮仍在假中,手诏还是到了吴奎手中。他一压就是三天,第四天才打上金殿。
一见皇上,他就开了炮:“皇上,微臣该死!手诏一直在臣手里压着,现在容臣退给陛下!”
神宗一听,脸都气绿了:朕的手诏,他敢一压三天,还要退给我!
可他还没说话呢,吴奎已递上手诏与自己新上的一份折子,滔滔地说开了:“陛下,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唐德宗李适怀疑大臣,亲信群小,排斥陆贽而以裴延龄等一干小人为心腹,天下都称他是个昏主儿。韩琦、曾公亮不押班,并非始作俑者,不过因袭旧事而已!如今王陶仗着东宫的旧恩,排斥中枢大臣,能是什么好东西吗?如果照皇上手诏升王陶为翰林学士,是地道有罪反而升迁,天下会将皇上看成什么主儿?不贬王陶,不仅不能向公卿大臣交代,也难得向天下人交代!”吴奎已经代替欧阳修做了参知政事,短期内升丞相是不可能的。那么,他或者更愿意与两个老丞相共事,尤其是在这新旧交接的多事之秋吧?他保韩琦、曾公亮,看来是认真的,都有些不计后果了!
神宗原想狠狠驳他一下,转眼一想,何必与他斗嘴?便冷冷地道:“你的意思朕已经知道了,且下去吧!”
碰了个冷钉子,吴奎灰头土脸地下去了,回到家里就又上了一个折子,说是身体不好,请求罢出。
神宗将吴奎的弹劾表章转给王陶,王陶当即就上了折子,反劾吴奎攀附丞相,欺诓天下,因循渎职,等等。
御史台的其他官员,也是向着王陶的。他们一面上章请留下王陶依旧供职,一面也弹劾吴奎欺君罔上,有无君之心。
神宗征求司马光的意见,司马光也没好话:“执政大臣倨傲无礼,御史中丞弹劾他们是应尽之责,何罪之有?吴奎身为参知政事,不但不维护朝廷制度,反倒弹劾御史,是不顾大体,本末倒置,应该受到惩处。”
神宗细想吴奎自任参政以来的所作所为,除了老话套话,因循故事,根本没有任何建树。现在又来这一套,淆乱是非,拉帮结派,而且还那么不择手段!这种人,留他不得!
已经做了龙图阁直学士的韩维,是支持现任执政的,他还认真劝过神宗,这种当口,自然要说话的。他从斜刺里横插一枪,向神宗进言道:“陛下,最近的事情,微臣也多少听说了一些。私下想来,还是过去说的,以慎重为好。”
“爱卿是指什么?”神宗问。
韩维道:“丞相飞扬跋扈,是大逆不道,按法应当斩首。王陶的话如果有理,丞相不能就这么算了,得依法严惩。要是王陶说的不是事实,也非同小可,光罢御史中丞,已经说不过去。现在反倒将他迁为翰林学士,恐怕确实有些失衡?就此而言,吴奎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陛下最好将这件事交给臣下议议。明辨是非后再作处理,就不至于偏颇了。”
韩维与王陶都是神宗做王子时的近臣,横出一枪,既可能是秉公直言,也可能是原来不和。究竟如何,只有韩维自己明白了。或许两者兼而有之,也未可知?
这且甭管。问题是还在做王子时,神宗对韩维就多少有些敬畏,现在也没有完全摆脱过去的影响,比较在意这话。至少,让他想到王陶也有欠缺,也面临着压力。怎么办呢?可以看看先前是怎么处理类似事情的。原来很简单:各打五十大板!多少有些委屈王陶?那可是同心同德,绝对不可逆转的人哪!可不这样,不好办哪?不过是权宜,解释一下就行了。神宗终于批转中书:王陶过毁大臣,出知陈州;与他一样过错的御史,罚铜二十斤。吴奎位居执政而弹劾中丞,借口手诏是内批,滞留三日不下,罢知青州。
王陶接到诏书,吃了一大惊!同心同德、绝对不可逆转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怎么这就贬出去了?而且,我并没有什么错处呵?什么叫过毁大臣?不振聋发聩,能维护皇权吗?而且,国事到了这个地步,不廓清朝堂,为贤者开路,仍然让这些大人先生因循误国,国家还有救吗?难道皇上竟一点也不能体谅我这一片心意?真是这样,我的这一番苦心,就算完全白用了!或者皇上是迫于压力,不能不如此?可到底有多大压力呢?如果连这一点担待都没有,还能革故鼎新,做一番大事吗?我难道错看了皇上?唉,皇上,我真替您担心哪!
陛辞的时候,神宗也很伤感,安慰乐道说:“不过暂时回避一下,朕很快会调你回来的!”
乐道一听,再也克制不住了,哽咽道:“微臣去留没有什么,哪儿都可以报国。怕的是陛下没有担待,要做大事,就难了!”
神宗并没有完全参透他这话的分量,仍然安慰他:“放心,决不会太久的!你还有什么话要给朕说吗?”
乐道略略稳定了一下情绪,说:“陛下英明睿智,微臣既已外出,朝政也不宜多说。只有一件,请圣上能尽快调回王安石。新政,没有挑大梁的新人是不行的!”
神宗点头答应,又亲自将乐道送出殿门。这就是天大的恩宠了!
连着贬出两个人,还有几个御史被罚,朝野议论纷纭,韩琦终于清醒过来,决定辞相外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