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之奇阴构乱伦罪
老醉翁心冷亳州城
这世界上,什么东西变得最快、最大?不是三伏天气,不是大漠旋风,不是转瞬即逝的彩虹,不是鹘起兔落的攻守。变得最快、最大的,是普天下官员的那张阴阳脸。刚刚还是满面生春,眨眼却已凝霜飞雪!什么有它这样快?有它快,能有它这样大的反差吗?有这么大反差的,也有它这样铺天盖地的能量吗?
怎么会这样呢?所有踏入仕途的,不全都口口声声标榜着为国为民吗?既是为国为民,就该有原则,有操守,就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不至于这样没有骨头、没有廉耻呵?问题是说的与做的不一样。真正躬行己志,为国为民,说到做到,一丝不苟的,不是绝对没有,凤毛麟角;绝大多数,不过是打着为国为民旗号的魑魅魍魉,除了追名逐利,唯官是图,什么都不管不顾。要这些人有原则,有操守,不过扯淡而已!那么,他们的瞬息万变,无所不为,也就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明白了这一层,该不难理解,那些坚决反对濮王为皇的人,并不全都真正为了维护皇权,皇权不过是个得以发难的借口而已!其中一批言谏官,早在这之前,就与中枢大臣们有过相当的过节了。而范纯仁范尧夫,即是他们最典型的代表。
这人,一代之隔,往往就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范仲淹出身孤寒,勇于任事,峭直独立,而到他儿子范纯仁这一代,已经是权贵豪门出身。范仲淹是个儒臣,交接关照的自然有不少天下大儒,像胡瑗、孙复等等,无不都受过仲淹的关照,与他过从甚密。有这一层关系,仲淹要将纯仁他们送给这些朋友去教育,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纨绔出身加上大儒教育,正好煮出天下最地道的夹生饭!他们不谙世事,却以通儒宏才自居,以为治理天下就跟打个喷嚏那么容易;而且,那喷嚏所到之处,便是福音所及之地,必须化云为雨,决不容许半点犹疑、差池。除此之外,作为一种补充,就是毫无顾忌地做张做致,再古怪不近人情的事也照做不误,根本不会脸红,更不会反省。因为在他们看来,那是大儒应该有的一种特立独行的风范:众人皆醉,唯我独醒,能不有所表示吗?而既是唯一的醒者所为,岂能因为醉者的无谓狂笑,而无端中辍?那样,还叫醒者吗?
濮议刚起不久,不是发了一场大水吗?淹死了不少人,军营也倒了许多。做了侍御史的范纯仁,当即上了一本,请求尽快修理营房。他想得很具体:每个倒塌的营房,都派一名监修官监督修缮,以便尽早叫士兵们有个安逸的住处。这么好的建议,中书居然不买账!中书有中书的想法:一共倒了五百二十座营房,一座营房派一名官员,就得五百二十位,上哪儿找这么多官人去!而且,一个官员少说也要派四个士兵做跟班。那么,光跟班士兵,又得两千人。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就是能派出这么多人,这些人的衣食住行,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上哪儿安排去?
一样做御史的吕大防吕微仲,提了个折中方案:每两座营房派一名官员。这也得二百五十人,还是没那么多人手。而且,修理房子用的瓦箔竹木,一时也筹备不齐,派人去监督什么呢?中书自然还是不理会。
不光这一件。中书根本不予理睬——或者说没法儿理睬的类似事情,还很有一些。这些御史大爷们只图尽快来个名利双收,见事就乱说一气,根本不管调子唱得多高,能不能办成,要理,也真没法儿理!这样屡战屡败,疙瘩自然越结越大。他们瞅准濮议是个机会:只消一役,准能打个翻身仗;万一失败,不成功还可以成仁。至少,可以赢得满朝清誉。而有了这个,就多了一份以退为进的资本,即使暂时失利,有机会还可以卷土重来。御史们这才铆足了劲,加入吕诲一伙,跟中书猛干起来。范纯仁那份叫韩琦跳天的奏折,也就是这样出笼的。
他们不仅火力猛,气焰也特嚣张。
范纯仁居然上书给皇上,说今后御史奏事,朝廷不办的,应当由中书行文御史台,作出解释!
这不是将御史台凌驾于中书之上,变成第二皇上了吗?
另外一个御史彭思永彭季长,也很得意,说:“现在,中书总算知道咱们御史台的厉害了。咱们的折子上去,他们画个押就呈给皇上了,眨眼的工夫都不敢耽误。咱们御史台都快成进奏院了,哈哈哈!”进奏院专管上报各处上奏表章,御史台而成进奏院,正是夸张它有章必达的声威能耐。
濮议争斗的结果,是范纯仁、吕大防他们带着资本,以退为进去了。但并非所有的人都被撵走了,也还有一些根本没动。动也好,不动也好,谁也没有真正认输:都猫在那儿,准备随时伺机反攻。
机会终于来了。
有个吴奎吴长文,潍州北海人。当年唐介为张贵妃、张尧佐的事攻文彦博,曾指他为文彦博的同党,他也被贬出了朝廷。后来又几上几下,是个老官了。有一段,还与安石在群牧司同过事。他比安石大了八九岁,又风骨迥异,同事虽短,却始终视安石为陌路。安石与他,倒全不经心。英宗继位,他已经做了翰林学士、副枢密使。到父亲去世,他就回去守丧了。神宗接位,他的丧也满了,该回朝任职。韩琦一向看好他,英宗立嗣、接位他又有上书保驾之功,两样凑在一起,神宗对他也颇为赏识。
接见的时候,神宗先就感谢道:“先帝立嗣接位,大人是立过大功的,朕早已谨记在心。”
吴奎谦虚说:“那都是做臣子应该做的,没有什么。”
或许是因为先帝的勾连,神宗突然想起早先偶然一动的念头,半是自语、半是咨询道:“其实,先帝追崇濮王的事,与汉宣帝崇奉史皇孙并不相同,你说是不是?”
皇上已经有了答案,下面的话还不好接吗?吴奎答道:“皇上英明之至!汉昭帝是汉武帝的小儿子,宣帝是武帝的重孙子,他长子的孙子,与昭帝是叔祖孙关系;宣帝接昭帝的皇位,也是大臣们的主张,与昭帝本人并没有关系。宣帝尊奉他父亲史皇孙为帝,是可以的。仁宗亲自立先帝为子,嗣位也是他钦定的,与昭帝完全不同。恕臣斗胆,尊奉濮王,确实是一种私恩!”
神宗受到鼓励,益发上劲了,说:“这都是上了欧阳修他们的当,被他们误导了。否则,不会这样!”
神宗只点了欧阳修的大名,“他们”不过泛指,并没有确定是谁。这么好的得分机会,怎么能错过!吴奎当时就填空了:“皇上圣明。这事不只是欧阳修一个人的过失,韩琦也有很大责任,叫大家失望。韩琦一直对臣不错,屡次维护推荐我。可天下公论,在陛下面前,微臣怎么敢以私害公,不说实话呢!”既告了状,表白了忠心,又显示出自己并非知恩不报、不过公而忘私的磊落胸怀,可谓一箭三雕!能作这种谈话的心机,自然孔窍不会少。不说比常人,就是比心窍多多的一般官吏,至少也要多出七八头十个吧!
神宗对他益发心折了:“你说得不错。依你看来,应当怎样?”
吴奎叠出四个指头:“从来皇上治理天下,没有别的,不过四个字!”
“四个字?哪四个字?”神宗问。
“就是顺天应人。顺天应人,说法虽然不同,其实是一回事。天意无它,应人而已。所谓应人,就是凡事都要合乎人心。人心一顺,天意也就顺了。老话常说天遂人愿,无非也就是这个意思。皇上只要至诚格物,则物莫不以至诚回应于上,就会感召和气。和气一至,天下太平。所以呢,尽管当今国贫民穷,危如累卵,却用不着着急。只要静心以待,循序顺成,然后慢慢涉及其他事情,就没有不成功的。皇上唯一应该念念不忘的,是要严格区分忠奸邪正。具体事情自有大小各衙门管着,皇上只要把住了这一道关口,不叫小人加害君子,君子都在近要位置上,自然不治而治,国泰民安。”吴奎侃侃而谈。
要搁别的时候,神宗早听出这是一大堆空话、套话了,其主旨不过是接着告状来的:要他分别邪正,只是想他采取相应的措施罢了。可现在神宗没那么敏感,听不出那么多道道。当然,分别邪正还是听出来了。他认真辩道:“就是尧帝时候,也还有四凶在朝。”四凶是指共工、三苗等四个臣子,据说都是一些奸佞之徒。
吴奎有的是词:“陛下圣明。四凶虽然在朝,却不能迷惑尧舜。海纳百川。圣人以天下为度,更该什么都容纳了!没有特别明显的罪过,当然应该包涵,不过不让他们掌握大权就是了。”这话也是绕着弯儿的:明里主张宽容,支的实招却是请神宗夺权。他自己,则不啻抢班:夺权之后就是换人哪,不换他这支招儿的,能换谁?
神宗不满奉礼濮王的事,很快就传开了。是不是吴奎吹的风,不大好说。不过,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除了吴奎,神宗实在没与第二个人谈过这件事。
皇上的颖悟,不啻就是动员令,御史们呐喊而出了。
这以前,他们已经有过一次小小的火力侦察。
这种侦察,原是源于大宋朝的一个规矩:凡遇大朝会等重大礼仪活动,都要有御史站在大殿上纠察百官。有违反风纪的非礼行为,当班御史有责任检举弹劾;不检举弹劾,则为失职。像一切条文一样,条条虽是死的,执行起来却充满了变数。同是非礼,检举不检举,弹劾不弹劾,全都因人而异。督察者不同,结果固然会不一样;更多的时候,也会因为事主的人缘、声势等不同,而大有区别。说得直白一点,御史们并不都是包拯,他们往往看菜吃饭。无权无势的总会成为靶子,这无须多说。问题是那些大佬。老是在朝廷混的,谁都知道,光是小有疏忽的违礼行为,绝对打不倒人。事主如日中天,谁会为这种小事得罪他,自己讨霉倒?可要是嗅出您已经失宠,没几天张狂了,对不起,他就要给您一下子了。这叫四两拨千斤。而在拿不准的时候,御史们就会以此作为借口,就事论事,小小刺你一下,试探试探方方面面的反应与态度。这就是所谓火力侦察。在多数情况下,它往往都会成为遍地烽火的一个前哨战。
撞到御史们枪口上的,是欧阳修。
大家不都在福宁殿吊唁英宗吗?也是冤孽,突然起了一阵旋风,欧阳修的前襟叫大风掀开一条缝,里面露出了紫色的官袍!原来,他只将衰服草草披在紫袄外面,根本没有彻底换衣服!这不纯粹是应付先帝吗?岂有此理!
御史当时就上了一个折子,检举欧阳修非礼,对先帝不恭。神宗收到折子没朝下转,只派一个内侍叫欧阳修悄悄换了里面的袄子。事后,欧阳修到底不上班了,只待在家里等候处理。神宗又派人安慰他,他也重新上了班。原来圣恩还没有衰,欧阳修暂时还不好碰!
既不好碰,且等着吧!这一等,就等来了要为濮议翻案的消息。原来圣聪另有安排,在这儿等着他呢!欧阳修,您还是在劫难逃,等着受死吧!
可具体操作起来,他们又不那么自信了:光靠濮议,似乎还不足以一战而胜?要是再有别的炮弹,就更好了!
他们也真是福气通天,想炮弹炮弹也就有了,而且是特重型的!不要说小小一个欧阳修,就有一打,也足以炸得他们片甲不留!
像庆历年间罹险一样,这一次,欧阳修也是砸在亲戚手里。
他的夫人,原是已故参知政事薛奎的女儿。能做到参知政事,家,通常总小不了。薛氏一门,为官作宦的也很有一些人。有个薛良孺,是欧阳修夫人的叔伯兄弟,地道近亲。他原是个浑人,又仗着前有伯父,后有堂姐父,两大参知政事共撑一把大伞,还会怕谁?平时做官,就有些为非作歹;交结的人,大抵也都是些酒肉朋友。有人出了五千两银子,他就荐那人做了县令。既是掏钱买官,人家图的什么?首先得将买官的钱赚回来,好不蚀本;其次,得再捞上一笔,才叫物有所值,有些甜头。三年一任,地盘又不大,相比之下,这目标就很不小了,只能抓紧时间不择手段。一来二去,就出事了。保举是要连坐的,何况后面还有五千两银子的交关!
薛良孺十万火急赶到京城,先找堂姐求情。薛夫人皱着眉道:“你姐夫为人,你还不知道?要他说话,怕难!”
良孺说:“姐夫要是不说话,我就死定了!好歹求姐姐替我在姐夫面前说句话儿!”说着,又捣蒜似的叩头,鼻涕眼泪也都下来了。
薛夫人何曾见过这个?一个大男人,还是五六品的官儿!只得皱着眉道:“唉,真是作孽呀,早干什么去了呢?”
良孺突然灵机一动,说:“姐,不瞒您说,我是叫人给害的。说起来,与姐夫也有些关系!”
薛夫人摸不着头脑:“怎么与你姐夫有关,是他叫你做的?”
良孺说:“这倒不是。您知道,姐夫得罪的人太多了。人家看我是他内弟,这才下手害我的,往死里整我!”
这么着,薛夫人更不能不管了。欧阳修早知道底细,只吩咐夫人:“这事你不要管。官是肯定保不住的了。能全身而退,他就万幸了!”
夫人将信将疑:“相公不要吓我!良孺还说是因为你得罪人太多,人家才下死劲整他!”
欧阳修微微一笑:“吓你?你知道人家叫良孺什么?”
“叫什么?”夫人问。
“叫飞天蜈蚣。”欧阳修说。
“怎么起了这么个古怪名字?”夫人无法想像。
“无非说他钻天觅缝,什么都敢咬上一口罢了!不管怎样,能有这种名声,总是非同小可!我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吗?不相干的我都帮过不少忙,何况还是自己的兄弟?这忙实在没法儿帮!”
夫人知道非同小可,不说话了。薛良孺丢了官,一抹到底,回京城当了寓公,心里与欧阳修,已经结上了疙瘩:恨他不为自己说话。其实呢,要不是有人说话,他那么多事情,岂止于丢官!可他原本是个浑人,自然根本想不到这些。
神宗接位,大赦天下。像他这种贪污纳贿的割职官员,本来不在赦宥之列,可他使出浑身解数,买通上下一应官员,将案底做轻,居然也堂而皇之地列在被赦免的名单中了。中书还有最后一关。过了这一关,他就可以复职了。
为了万无一失,他直接找了欧阳修:“姐夫,我什么手续都办好了,就差中书这一关了。我知道您耿直无私,也不想为难您。只求您不说话,好歹我就过去了。”他虽是个浑人,官场的交关还是多少有些门儿清的。欧阳修坐在中书,就是一份人情,根本不用说话,谁都不好驳他的面子!怕人家不知道他是参政大人的内弟?笑话!不说平常,打通关节的时候,这招牌也早被自己用了一溜够,谁不明白?怕只怕这位姐夫撇清,突然来那么一两句,那可一切都完了!所以,他这几句,倒也不是没话找话。
欧阳修却说:“良孺,你我都是过来人了,这官场的饭实在不好吃呵!能全身而退就是万幸,你还那么痴迷?”
良孺听了直肝颤:这老小子难道又要发牛性儿?心里害怕,嘴里却应付道:“姐夫这话一点不错。经过这一场,我也心冷了。正如您说的,能全身而退才好呵!我这样下去,算个什么?我一定要名正言顺地下去,要功成身退!我要重新做给人家看:我薛良孺不是那种夹脓夹血的人,我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官儿!”
这话也叫欧阳修肝颤!在他看来,良孺的这一番誓言,不啻就是一篇发恨重新为非作歹的宣言!他本来打算保持沉默,这一下,再不敢装傻了。他不好当面说破,只得含糊安慰良孺:“无官一身轻。早丢官,早解脱。乌纱一戴,再遇些事情,想有好收场,可就难了!”
良孺一听,这不是要坏事吗?心里虽想痛痛快快骂他一顿,不敢;再说下去,又怕漏了嘴。只好打住,忐忑不安地走了。
他害怕的事到底来了:赦免的人里没有他!提供消息的人说,中书里头没人有意见,是欧阳大人自己提出来,说不能因为自己是中枢大臣,就侥幸赦免不该赦免的人,这才将他剔出来了!
良孺气得七窍生烟:“妈的,你不叫老子过好日子,你也别想安生!”
他是欧阳修的内亲,知道欧阳家的来龙去脉。庆历年间,秋菊引发的那一场无名官司,他还记忆犹新。轻车熟路,正好布阵。上次不是告你与外甥女儿通奸吗?这一次要更上一层楼,说你乱伦,私通大儿媳妇!爱信不信,至少能将你臭得死去活来,给我乖乖地滚出朝廷!
欧阳修乱伦的消息,就这么出笼了!
官场比百姓更喜欢趋腥逐臭,还能不传?尤其是欧阳修,比一般人更容易得罪人。年轻时候的事不说了。进了中枢,人也上了年纪,他何尝不想息事宁人,尽量不得罪人?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只有在他想起来的时候,才能克制自己;一旦想不起来,可就旧病复发了。不该他说的他会说,不该他问的他会问,更甭说他分内该管的事了。因为有学问,通晓经史,一旦发起言来,别人还真没法儿反驳,只好将气全都鼓在肚子里。鼓多了就得放,恨不得一下就能置他于死地,方才了了心愿,都到了这个份上,更不能白白放过他了!
光外围传传,还无伤大雅,不过说说解恨而已。很快,就不同了。欧阳修当年主持进士考试,不是黜了一大批人,他们还闹过事吗?后来朝廷开恩,这些人不少都被赐了进士出身,仍旧进了官场。开恩的是朝廷,不是他欧阳修,疙瘩当然还在。内中有个刘辉,此时正做集贤校理,逮住这个机会,正好卖力煽风点火,不消几下,就煽到了御史台。御史台正等炮弹呢,突然来了这么一发特重型的,不是福气通天,怎么可能!已经做了御史中丞的彭思永,再不犹豫,准备动手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正磨墨呢,欧阳修原来信任的蒋之奇,却抢在他之前率先开火了!
这蒋之奇蒋颖叔,也是个进士出身。后来被推荐参加贤良方正科的制举考试,却名落孙山了,总不能就这样白白认输,他去找了欧阳修。
毛遂自荐一番之后,他就说了:“朝廷纷纷,我看都是不读书的缘故。礼缘于情,再大的礼也是缘情而制。亲情之中血缘最大,什么都大不过父子之间的血缘亲情。地位再变,也不能不认亲情。皇上追崇濮王,于情于礼都通,只有不通人性的腐儒才会说三道四。不说别的,假如一个人突然富贵之后愣是不认亲生父亲,只认继父,人家该怎么谈论这个人?这么简单的道理,那些人怎么就想不到呢!”
这一番话,言简意赅,既明白又透彻,却是欧阳修自己从来没有想到的,能不折服吗?他原本又是个爱才若渴的人,自然少不了要向朝廷推荐。一来二去,蒋之奇就做了殿中侍御史里行。原本要做侍御史的,因为资历不够,这才带了“里行”二字。朝廷原有规定,凡能力够而资历欠缺的人,暂时只能屈就“里行”。带不带里行,只是名分不同,并不影响职权。言官从来也是一条登龙捷径,蒋之奇不过是个普通进士,能做里行,已经喜出望外。欧阳修对于他,也就不啻再生爹娘了。
既因濮议而起,当然也会因为濮议而贬。一听到神宗有翻案的意思,蒋之奇心里就盘算开了:要想保住位子,只能反戈一击。而最有价值的靶子,当然是欧阳修了。可这也不过偶然一想而已。没有机缘,这枪是不能乱放的!
蒋之奇是彭思永的下属,都在御史台上班。彭思永得到欧阳修乱伦的消息,幸灾乐祸,先当笑话在御史台说开了。他或者也有纠集同党的意思,只是唯独蒋之奇最受震动。第二天他就上了一本,弹劾欧阳修乱伦,不齿于人类,请求朝廷将他明正典刑,以平民愤,以正纲纪。至于再生爹娘的话,自然不说了。古往今来,大义灭亲的事多了去了。亲生父母,都可以为大义灭了,何况还不过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再生爹娘,一句比喻而已!
神宗接到蒋之奇的奏折,既震惊又愤怒!天下竟有这样不齿于人类的猪狗行为?而且还是欧阳修,一代宗师,参知政事!都说脏唐臭汉,从来丑事不少,但身为参知政事而扒灰乱伦,却是第一次听到!不仅欧阳修老脸丢尽,朝廷的脸也叫他丢完了!这样的东西,杀都是轻的,应该千刀万剐!
可冷静了一想,神宗就将信将疑了。欧阳修那么一个文章大家,通晓经史,为人也算耿直清亮,为政也算清明廉洁,怎么偏偏会帷薄不修?即便他门户不洁,这闺门里面的事情,隔壁邻居都难得知道,蒋之奇怎么会这么明白?而且,国弱民穷,有多少大事要论,他不置一词,却只说这种肮脏事情。从来有拿阴事诬人的,莫非这就是?
这么想着,到底没有贸然结论,只问道:“这种事不好乱说的。你既说欧阳修乱伦,可有证据?”
蒋之奇赶紧趴在地上叩头,说:“皇上圣明。这种事,微臣有几个脑袋,敢欺瞒圣上,诬陷大臣!现有御史中丞彭思永可以作证。请皇上当机立断,一定要将欧阳修这种败类清除出去!”
神宗拿不定主意,一挥手让他下殿去了。蒋之奇原想独立奇功,上书的事没告诉彭思永。现在既不得不要人家作证,只好将实情告诉他了。当然,话也要说得圆溜。说完大致经过,蒋之奇专门解释道:“这是大是非,本不想麻烦大人,好歹由下官一个人兜着,所以没敢给大人说。现在牵连大人,实在万不得已,还请大人海涵!这是奏折原稿,请大人指教!”
彭思永翻着手稿,微微一笑,蒋之奇不由得打了一个冷噤。只是还好,彭思永毕竟是长官,比他有见识,有度量,知道眼下不是小肚鸡肠的时候,应以大局为重,同仇乱忾。他说:“放心,咱们是一个衙门,胳膊肘还能向外拐吗?以我的经验,靠阴私小事是告不倒大臣的。但欧阳修得罪的人太多。光濮议一项,就有一大批人恨不得将他一口吞了!他不会得到什么同情。打不倒他,至少可以将他撵出朝廷。我的本子也有了,明天就递上去。”
蒋之奇这才真正放心了。
神宗将蒋之奇与彭思永的本子,一起批给了枢密院,叫他们严肃查处。跟着,欧阳修的自辩折子也到了。凭空被人诬陷,自然没有什么好辩的,不过请皇上查明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将诬人大恶者绳之以纲纪而已。神宗益发觉着事情蹊跷了。
他悄悄问王陶:“爱卿对欧阳修这事,怎么看?”
乐道毫不犹豫地答道:“伤天害理!欧阳大人堂堂参知政事,怎么会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据臣所知,庆历年间欧阳修就被人这么诬陷过了。这事儿,与那时的事情如出一辙,倒是怪得很!”
“可他们还说不敢诬陷大臣呢,岂有此理!一定得严办!”神宗震怒了。
“严办自然要严办。不过,他们是公开上书朝廷的,也得给他们一个自辩的机会,然后再处理,才无话可说;叫天下人明白原委,也才心服口服。”乐道建议说。
神宗点头赞成,将蒋之奇、彭思永以及欧阳修等三份折子,全都批给了中书,要蒋之奇、彭思永去中书说说清楚:他们那些消息,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蒋之奇没法儿交代,只好供出彭思永:“我是听彭大人说的。”
问彭思永又听说谁的,他与刘辉是同乡,死活不肯卖了刘辉。他比蒋之奇老到,当然不会没有说词:“我也是听的传闻。年纪大了,昏聩糊涂,当时就忘了究竟是谁说的,这会儿更想不起来了!而且,老臣等身为御史,法律一向允许风闻奏事,为的是叫朝廷能耳目聪明,听言纳谏。假如一定要追究见闻的由来,并且惩之以罪,以后谁还敢说话!惩办几个人事小,坏了朝廷亘古已有的规矩,事可就大了!老臣宁可被罪朝廷,哪怕远谪穷荒,也不能塞了朝廷的言路!而且,不怕得罪各位大人,老臣还要斗胆说一句:大臣朋党为奸,官官相护,也不是朝廷的福分!”
这么强词夺理,又推又赖,临了还要倒打一耙,自然叫人生气。可他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也真拿他没辙!
交不出人,是无人可交;无人可交,就是有意陷害。这逻辑再简单不过了。欧阳修一连上了几个折子,请求严厉惩处这两个假托风闻言事恶诬大臣的人。欧阳修的亲家是三司盐铁副使吴充,事关他的女儿,自然也不能随意让人侮辱。他也上书皇上,请还他女儿一个清白。神宗也认同了这个简单逻辑,再一次批复中书:风闻奏事,是为了补阙朝政,不是让人找借口陷人恶罪!彭思永等不得乱找托词,一定得说出具体缘由。
彭思永没有办法,只好认错退守了。不过,他仍然没松口,只说:“微臣待罪御史台,大凡所见所闻,都要在台里与大家说道说道,也是一种商议。这件事,我也知道暧昧,说不清楚,当时曾特意告诫蒋之奇,叫他不要乱说。虽然如此,微臣身为御史台主管,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情愿接受任何处理!”
到了这个地步,蒋之奇也只能认了,那话也说得漂亮:“这事微臣只是从彭思永那儿听来的,就胡乱上书了。如果不该风闻言事,攻讦大臣,臣理当与彭思永一起贬谪,绝无怨言!”
既然这样,只好对不起了!朝廷下诏,将彭思永由工部侍郎、御史中丞贬为给事中,去知黄州;蒋之奇则由主客员外郎、殿中侍御史里行,贬为太常博士,到道州去监酒税。另外,还专门榜书朝堂,将他们的错误公诸于众。神宗原来还想也奖励蒋之奇一下,尽管虚词不实,敢说总是好的。征求王陶意见时,叫他给否了,说是奖惩难以并行。神宗想想也是,到底罢了。
这事儿叫神宗得了一个教训:这言谏官太重要了!弄不好,是非会被整个儿颠倒过来!他将所有的官员筛了一遍,最后还是选了正做枢密直学士、礼部郎中的王陶:“请您来做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代替彭思永替朕把好朝纲。朕与爱卿同心同德,绝对不可逆转!”
皇上这么信任,乐道无可推托,当时就上任了。
神宗虽做梦也想不到欧阳修被诬的根缘,却知道他受了天大委屈,连着下了几道手诏,对他百般劝慰。欧阳修虽然险胜,却胜得特无聊,甚至恶心。一辈子为国为民,争天斗地,临老却不得不为这种事情再一次与人水火相并,能不觉着无聊、恶心吗?接下去还会有什么,更说不清!欧阳修的心,彻底冷了!经过这一次,身体也每况愈下。何况,这种污秽不堪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自己也很难觍着脸在朝廷再待下去!他到底上书,请求外调了。神宗虽一再挽留,无奈他去意坚决,当面背后反复请辞,只好让步,叫他以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的身份去知亳州了。代替他做参知政事的,正是那个吴奎吴长文。欧阳修到了亳州,又连上六本请求致仕,朝廷到底没同意。虽没退休,可从此也再没有回到朝廷。他的政治辉煌,大抵也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