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大宋遗事

接位君切盼辅弼臣

三司使痛言帑库空

不是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吗?册立太子的仪式只好免了,当务之急是太子得登基接位。

中枢大臣及合朝文武还没进宫,只有韩维、王陶几个太子近臣待在身边,帮他筹划、料理治丧及登基等一应事情。英宗突然驾崩,太子自然悲痛欲绝,乐道、持国只好一再开导他,请他节哀顺变,且以国事为重。

说到国事,太子突然想起了王安石:“王安石现在在哪儿?”

乐道答道:“安石还在金陵。”

太子又问:“我要召他,他肯来吗?”他大概已经知道朝廷不止一次召安石进京的事了,所以才有这么一问。

持国微微一笑:“安石有经世大志,不是那种老于山林的隐者,陛下只要召之以礼,他怎么会不来呢?”

太子的眉头也舒展开了:“那太好了!就烦你写一封信给他,说是我的意思,朝廷准备马上召他进京。”

“陛下,要是这样,安石肯定不会来!”乐道插嘴说。

“那为什么?”太子不明白。

“安石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进退从来都依道而行,光明正大。您现在让韩维以私人书信传达意旨,说得再好,也是私相传授,他不会接受的。既不接受,怎么会来呢?”乐道说。

“那怎么办呢?”太子急了。

“陛下不要急!王陶说的虽然有理,可办法还是有的。”持国劝道。

“什么办法?快说!”太子赶紧问。

“今年不是考进士吗?安石的儿子王雱现在京中应考,经常到我家里来。微臣先将陛下的意思告诉王雱,让他再说给王安石,先通个气。然后,陛下再下正式诏书,就万无一失了。”持国说。

太子这才笑了:“好,就这么办。”转而又问起王雱,“王安石的儿子都考进士了?一定也是个品学兼优的人吧?”

持国说:“是的。王雱今年二十四岁,与我们老大同年。因为家学渊源,自己又勤奋刻苦,经史都通,同年相仿的一代,几乎就没人能望其项背!”

“噢,有这么大才学?那今年是一定要中的了?”太子也惊叹了。

“是,一定会中的。”持国肯定地说。

“韩维说得对,我也多少听见过一些。这王雱确实才智过人,不到二十岁就有数万字著作流传于世了。就我读到的而言,还真都是精品。不瞒陛下所说,他那么早熟,我还真纳闷过呢!”乐道插进来说。

太子显然很高兴,脸上好歹开朗多了。

到内侍进来禀报,说中枢大臣等已在殿外候见,乐道、持国就下去随班吊唁、恭迎皇上登基了。

因为有四年前的经验,一切都有条不紊。和上次一样,臣子们先在福宁殿吊唁,到垂拱殿哭丧,然后在偏殿拜贺太子接位为皇。不同的只有一点:上次是从垂拱殿后门外面就开始哭,这次是进后门后才哭,礼官说这才合礼。大宋从来注意礼制,皇帝大丧,怎么能有一点差池呢!新皇上,就是神宗哪,刚刚二十岁。虽然穿着孝服,满脸悲戚,又戴着通天冠,前后各有十二道长长的垂旒挡着,但参拜的人,仍然都能感觉到皇帝身上特有的那一股朝气与英气,心里到底踏实多了。

治理仁宗丧事,已经捉襟见肘。这才四年,又要治丧,自然更难应付了!

先是有个御史上朝奏道:“陛下,按照礼仪,居丧期间不应当饮酒吃肉。可替仁宗治丧的时候,朝廷赐食,文武百官与御林军给的都是酒肉,京城里面羊都杀光了。这次,请陛下只赐素食。”

礼官也说:“御史说得对,最好素食,礼上才允当。”

韩琦想起军队闹动的事,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好酒好肉的赏赐,他还嫌不好,想金子呢,还敢给他们素食?那不闹翻天才怪!当即奏道:“启奏皇上,还是依照惯例为好。”

御史驳道:“皇上,微臣所奏,礼仪只是一个方面。四年两次大丧,朝廷支应起来岂有不困难的?请赐素食,也有节约的意思。”他有朋友在三司,知道朝廷早已拮据难熬,这才想到了这么个主意。原是存心替朝廷留点儿体面,不想说出来的。叫韩琦一激,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神宗原来还觉着他讲得有理,听到这里,才很不以为然起来:笑话,堂堂朝廷,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正要驳回,韩琦却先发话了:“陛下,先帝辞世,一切要以安定为重。素食虽好,万一士兵闹事,就因小失大了。”

这倒是御史没想到的,也负不起那责任,不说话了。酒肉还是照赏,那内囊,自然翻得更净了。

跟着,三司的奏折就递上来了。中心议题只有一个:内帑外库,几乎罄尽,请皇上务必节约开支,从简治丧。神宗这才吃了一惊,知道事情比想像的严重多了!此时,代三司使吕公弼已经去枢密院做了副枢密使,替他的是韩维的三哥韩绛韩子华。接到奏折当天,神宗就紧急召见了子华。

“韩大人,你的奏折我已经读了。怎么国家就到了这个地步了呢?”一见面,神宗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子华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可他是做谏官出身,一向敢说话。当年攻庞籍谋杀赵清贶,攻刘才人交通外官,不都是在他们炙手可热的时候发难的吗?略想了想,终于回道:“启禀皇上,微臣不敢欺诓皇上。”

“朕不是这个意思。”神宗已悟出自己一时情急,问的话有些不着边际,叫子华无从说起,立马改了口:“据朕所知,朝廷财富从来一分为二,一块在三司,一块在内藏。难道这两块现在都一文莫名了?”

子华道:“回皇上,三司所掌握的外库早已没钱了。许多事情,像上次仁宗丧葬等等,都靠的是内藏库拨款。这是陛下所知道的。”

“这我知道。难道内藏库的钱也用完了吗?”神宗问。

“陛下,内藏的钱帛从来不归三司,详情微臣也不大明白。自从太祖设内藏库收纳天下财富,准备不时之需,到现在也有将近一百年了。照理,东西应该不少。可越到后来,越是入少出多。尤其是仁宗朝的康定、庆历之后,除了年年支给西夏、契丹的钱帛,军费也急剧增加,财政一直入不敷出,大事小事,全都得拿内藏钱财补贴,才能勉强支应。这样光出不进,还能不空吗?我原来以为,再空,也总少不了朝廷的日常用度。可一问内藏总管,敢情他们真的差不多只有几本空账了!”说到最后,子华的声音都带出哭声了!

神宗也目瞪口呆,长叹一声,再不言语了。

愣了半天,子华才又说道:“陛下,我想来想去,当务之急唯有财政一项。国家百姓,全都得靠财政撑着。没有财政,老百姓活不下去,国家也不成其为国家了!目下尤其性命攸关。先帝也看出了问题,也想有所作为。治平元年,他接受大臣意见,让三司官员久任、专任,为的不就是理好财政吗?可惜,英年薨逝,难以大展鸿图……”子华哽咽难言,再说不下去了。

神宗想起英宗的一切,包括对于自己的教育、期许等等,更是伤感,早已泣不成声了。

子华见皇上伤感,懊悔说话造次,赶紧止住泪劝道:“皇上也不要太伤感了!有您继承先帝的遗志,一定能彻底改变财政,国富民强,光大祖宗的业绩!当前首先该做的,就是紧缩开支,节约丧葬费用。”

神宗虽然悲戚,听子华说起具体事情,连忙止了泪,听他朝下说去:“眼下比不了真宗,也比不了仁宗在世。赏赐军队的东西虽不能少,也陆续支付了,可官员的赏赐,我看可以免了:他们已经加官晋爵了。至少,也要大大减少,不能因循真宗、仁宗的旧例。还有,就是先帝的山陵,也以节省为好。仁宗的山陵,仿的是真宗,征集的钱物又有很多浪费,开销实在太大,现在无论如何是花不起这钱的!微臣身叨国恩,肩负三司之责——”

神宗没等他说完,就开口说道:“韩大人不必过谦,你说的句句在理,朕一定照你说的办。

理财先缓一步。治丧,一切都要从简。先帝要避嫌,仁宗丧葬不能太简。我无嫌可避,理该量力而行,有所裁减。先帝在天有灵,也会支持我的!”

子华见皇上这样纳言听谏,心里高兴,磕过头喜滋滋地下去了。

神宗说到做到。算来算去,山陵是大头,先就从山陵省起。

照老规矩,山陵使——就是临时派去专管坟墓营造与安葬等事的官员,是由首相担任的,自然只能由韩琦再任了。临行前,神宗叮嘱韩琦:“国家多难,四年之中连遭不幸,公私都困顿不堪。山陵虽有制度,一切也都要尽量节约。我不比先帝,无所避讳,丞相该能体谅朕的心情。国家现状如此,先帝在天有灵,也会支持我这么做的!”

韩琦说:“皇上为国家百姓撙节财用,这是圣明天子才有的举动,老臣求之不得,自然竭力奉行。请皇上放心!”

神宗笑道:“有丞相这话,朕就放心了。朕想再派王陶去河南协助你,替你挑些担子,你看怎么样?”

一国的家都当了十几年,一个小小山陵,还要别人替我分挑?这不明摆着是不放心吗?是嫌我仁宗山陵做得太浪费了,皇上听了闲话?心里虽这么嘀咕,韩琦嘴里却仍然说道:“皇上圣明。有王大人协助,更万无一失了。”

没有几把刷子,能当宰相吗?韩琦想的,也真八九不离十:皇上确实是不放心。韩琦这里一走,他就将王陶找来了:“朕算算,这丧葬里面,只有山陵耗费最大。如今府库空虚,民力凋敝,正是艰难万分呢,偏偏又连遭不幸,四年之内竟有两次大祸!想来想去,除了撙节俭省,实在没有任何办法。朕虽一再交代,可仍然不大放心。朕怕他们碍于种种考虑,不能真正体察朕的旨意,依旧大手大脚,把事情办砸了。你一向在朕身边,最明白朕的心意。朕想派你去河南府规划督算,协助韩丞相,务必节约行事。山陵以外的事,重要的,也可以先上折子告诉朕。”

乐道自然满口答应:“是。微臣回去收拾一下,日内就动身。”

乐道安排了家事正要动身,神宗又宣他进宫了。没等乐道开口,先就解释道:“宣你进宫,没有别的事。朕反复思量,你去河南虽然好,可山陵节用毕竟是小事。眼下朕刚刚接位,有多少大事需要料理安排!你是我的东宫旧臣,一向竭忠尽智、真心实意地辅助朕,这个时候怎么能没有你呢!你还是不去为好,留下来帮我安排大事吧!”

乐道没想到是为这个,非常感动,谢道:“微臣感谢圣上的信任,敢不肝脑涂地,报答圣上!臣一切都听从皇上的安排。只是丞相那边,不知道皇上是不是已经打过招呼了?如果已经说了,还得向他们交代一下。”

皇上说:“这个自然,您且回去。职务嘛,容朕与中枢他们再考虑安排。”

不久,果然发布诏令,叫乐道做了群牧使。

韩琦那边更好办了,只说还是放手让宰相一个人处理一切为好:忙虽忙些,多一个人总多一份事,少一个人就少一份事,不更顺当方便吗?

王陶虽没来,那信息已经叫韩琦自省了。他当时就向神宗报告:“嘉祐八年,仁宗山陵一共用了四万六千四百三十六名役卒。如今撙节,请求只用役卒三万五千人,另请各路转运使花钱雇用四千名石匠。”

神宗略一加减,就知道少用了七千多人,当时就同意了。君臣之间,办事就如此艺术,你还真不能不折服!至于实际到底用了多少人,大概谁也不会再去较真的。不过呢,三司这次只找内藏库要了三十万贯钱做山陵补助费,比上次整整少要了二十万。想来,人大概是真减下来了吧!

再穷,也不能一点不做人,何况还是皇家!赏赐宗亲近臣的钱物,可以少,但怎么着也不能一毛不拔!要那样,就是英宗死后一点想头也不留了,那还成话吗?多的没有,少给一点吧!

神宗也把丑话先跟中枢大臣挑明了:“仁宗治理天下四十多年,宫中富饶,所以晏驾后赏赐丰厚。先帝登基不过四年,比不了仁宗,没有那么多东西,但也不能一点赏赐没有,只好意思意思了。委屈大家,朕在这里先向大家道歉了!”说着还真站起来,朝大家一一叉手。

中枢大臣哪里见过这个!何况,神宗说的还是客气话:四年前自己大抵也在这个位置上,还能不知道坐了四十多年江山,仁宗到底留下多少东西!英宗那时也是硬撑着做人呢!四年之间,英宗勉强应付,虽没多挣,也没怎么额外破费,说他没留东西,实在过谦了。这么想着,大家全都趴在地上磕头,嘴里嘈道:“陛下折煞臣下了。我们已经加官晋爵,赏赐就请皇上免了吧!要不,我们心里更不安了!”

神宗道:“大家都起来说话。除了你们,也还有文武百官,一点不表示是不行的。你们商议一下,比较前面,拿出个幅度来。”

大家只好都爬起来。商议的结果,是比上次减少三分之一。有三分之二,不算少了。头尾不过四年,愣是得了两次赏赐!尽管不是双份,毕竟只少了三分之一,谁不欢喜,还来挑刺?

旧皇薨逝,新皇登基,推恩必做的两件事——大赦与升赏,一一都做过了,神宗觉着轻松了不少。可闲下来细想,总觉着还有什么没到位,但究竟是什么,一时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问乐道:“你替朕想想,这推恩的事还有什么没做到?都说皇恩浩荡,总要没有遗漏才好。”

乐道替皇上细细想过一遍,没有什么遗漏呵?

皇上自己想了又想,终于想出来了:“先帝扩建广亲宅、睦亲宅,增设宗学,这和睦、团结宗亲的事大抵都做过了,朕再没有什么要做的了。只有一件事,朕一直搁在心里。我想这天下是太祖的天下,我们后人实在没有很好报答他老人家。朕想封一个太祖的嫡孙,让他奉祀太祖,多少也是朕的一点心意。你看如何?”

自打太宗不明不白地接了太祖的皇位,就将太祖及三弟光美这两门差不多都灭了。这事不仅成了千古奇冤,也是大宋君臣心头永远去不掉的一块心病!神宗虽属于太宗这一支,自打懂事,知道是非,就始终也觉着憋气。他能这么看,或许是因为他家这一小支原本远离皇位,能够稍微公平地来看待问题吧!儿时形成的看法虽然幼稚,却往往纯真固执,一时抹不去的,到登基为皇,更觉着问心有愧了。总该做点儿什么,不仅让自己心里平衡,也多少替祖宗改过,叫举国臣民觉着公道。推这种恩,又比例行公事,更能叫人折服了。神宗虽未必有这么明确的算计,朦胧中,怕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吧?

没想到,乐道并不赞成。他有他的考虑:“皇上宅心仁厚,就是三皇五帝也不过如此。可政治毕竟是政治,不能感情用事。根据礼仪,诸侯是无权以天子为祖宗的,自然也就无权奉祀。要维护皇权的尊严神圣,只能这样。太祖既已传位于太宗,凡继位的皇上,都是太祖子孙,只能由皇上来祭祀太祖,不能再立别人做太祖的后人代替皇上祭祀。那样,就是国有二主了。太祖的亲儿子,只有德昭、德芳两个长大成人了。微臣以为,皇上要推恩太祖一门,可以封赏他们俩的子孙,让他们世代为王,永远都不贬降他们;再就是祭祀太祖的时候,让他们参加,有个位子,也就行了。”

既是牵涉到国无二主的事情,神宗就不再说话了:再怎么,也不能再闹个皇上来找霉倒呵!他接受了乐道的意见,加封德芳的孙子从式,从太祖算就是曾孙了,做了安定郡王。虽然不过加封个把人,而且远在泾州——如今的甘肃境内,却让举国臣民看到了皇上的仁厚公道,那效用可是大了去了。

神宗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自然不难举一反三。由这件事,他很快就悟出濮议的是非了。那么一大批反对派,原该团结的,只是眼下尚没有机缘,只好等等再说了。

神宗接位之前就已大婚,娶的是已故宰相向敏中的曾孙女儿。神宗登基,她也就册封做了向皇后。她既做了皇后,她的婆婆高皇后与祖婆婆曹太后,也就都要往上高升一等:高皇后做了皇太后,曹太后则成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的寝宫,由慈寿殿改叫了庆寿宫。高太后则搬进了宝慈宫。虽然不过三十来岁的人,也只能宫闱空守,做自己的皇太后了。宫里寂寞的又何止于下人,贵为皇太后,也一样不能不空房独守,真是无从说起!

神宗这次接位顺畅,与这两位太后,自然也不无关系。高太后是他亲娘,不去掣肘,原属正常。可太皇太后有过从政经历,也还多少有些兴趣,难道也心如止水?

还真有人动过叫太皇太后再次垂帘的念头。邓保吉回来一说,太皇太后不由得长叹一声:“唉,不了,不找那个罪受啦!何况,皇上已经成人,聪慧孝顺,根本不需要人替他当家。哀家还是躲在咱们庆寿宫享享清福吧!”

太皇太后说的,倒也都是实话。史志聪已经叫人家撵走了,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说,中枢还是那几位在,有史志聪帮衬都处处下风,没他,不更要寸步难行!何必自找苦吃!也许,人老了,隔代亲情特别瓷实,加上神宗对她也真算孝顺,她是真的喜欢这个孙子头儿,只希望他一切都顺风顺水,哪里还会去为难他!

神宗就是继了位,也没忘了常常关照她,问候她,尤其让她这个孤老婆子感动,她也真心实意地关心这个捡来的孙子。神宗上朝回来晚了,她往往会待在他寝宫门口守着,直到看见他回来,问上一两句话,才心满意足地走了。有时甚至还亲自安排饮食,看着他狼吞虎咽,才乐呵呵地笑了。

有一天已经很晚了,太皇太后突然急匆匆地赶到神宗的寝殿,而且,只带了邓保吉一个人。一进门,她就将神宗身边的人全轰走了:“你们统统下去,哀家有话与皇上说。”

神宗吃了一惊,一挥手,让左右都下去了。正要请安问话,太皇太后却拿出一个小黄布包,递给神宗:“拿着。这包袱我收了很久了,没用了,交给你吧!可有一条,不到我死,你不许打开!你能答应我吗?”

神宗越发奇怪了:“是什么包呵,这么重要?”

“你先答应我,我再告诉你。”太皇太后仍然不肯松口。

“好,我答应您,一定照您说的做!”神宗保证说。

“这里包的,都是前后朝臣的表章,全是有关先帝的,从他立为太子一直到继位做皇上。拥护反对的都有。我想着该让你知道,只是不是现在,等我死了吧!”

神宗很感动,当即就要趴下叩头,倒是被太皇太后一把拦住了:“啊呀呀,自家人还要多这个虚礼吗?快不要这样!”

送走了太皇太后,神宗心里立马就打起鼓来。他真想拆开看看,谁谁反对父亲,谁谁又支持父亲?只要一打开,阵线立马就分明了。而阵线一明,以后用谁不用谁,也就用不着瞎子摸象了。可自己已经向太皇太后许过愿了,怎么能这么快就食言呢?而且,就是打开看了,又能说明什么?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不同看法本来很正常。不管怎么看,大多数人总是从朝廷出发的。用它来划界限,不是太荒唐了吗?怎么划法?支持父亲的就是好人,反对他的就是坏人?能这么划吗?不过一件事情而已!虽然大,也不能就一锤锣鼓定终生呵?要是这么定,不太可怕了吗?不这么划呢,那阴影总是在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跑出来,让自己一叶障目,不见

泰山。这也可怕呀!要是这样,还不如干脆不知道它的好!那么,不如一下烧了它!可是,且慢,有这东西作为参考,知道亲疏远近毕竟不坏呵!不全信它,多个参照系,不比没有参照好?留着它。留着,就难免想看;看了,就难免正反两种作用。究竟哪方面占上风,只能看当时的情况了,全没有准头。这不是将一切,都交给不可把握的冥冥去掌握了?人,不相信自己的五官七窍,却要让冥冥主宰一切,他不是疯了吗?这么说来,留它不得!

于是,问题又重新翻了个过儿。这么颠来倒去,神宗头都颠大了!早朝的时候头脑昏昏的,连眼睛都红了。

这么着一直折腾了三天三夜,神宗到底下了决心,将那个包包一把火烧了。这一烧,心里反倒平静了:一切都交给眼睛耳朵吧,甭白耽误工夫了!这一烧究竟是好是坏,是不是真地改变了历史,也真只有天知道了!

只是,神宗的心,很快又起伏难平了,而且,还是一次真正的翻江倒海!

大宋与契丹虽为仇仇敌战之国,不是早就通使往来了吗?遇到大事,尤其是旧主薨逝,新主登基,都要派使者捎着国书,给对方报个信儿。既是国书,总得有个称谓。眼下契丹,兴宗耶律宗真早已薨逝,他儿子道宗耶律洪基接了位。仁宗从真宗手里接过大宋江山的时候,契丹还是圣宗耶律隆绪坐天下。兴宗接位,照大宋纪年算起来,是仁宗天圣末年;兴宗只坐了十六年江山,耶律洪基接位,是仁宗至和二年。仁宗、英宗、神宗,是三代皇帝;契丹,从圣宗算起,兴宗、道宗,也是三代。这么算,神宗与道宗应当平起平坐,满可以称兄道弟。但辽圣宗主要是与宋真宗打交道,仁宗接位时还是个孩子。大宋要是算上四代皇帝,神宗可就比道宗耶律洪基小一辈了。这么着,契丹国母——耶律洪基的母亲萧太后,就比神宗长了两倍!而照年龄推算起来,仁宗要长兴宗耶律宗真五岁,英宗却比道宗耶律洪基小一岁。那么,究竟该怎么称呼契丹皇帝及其太后呢?

枢密院认为对萧太后,神宗可以自称“重侄”,称她则为“太母”。称侄与母,怎么着辈分也没有下去。可什么叫“重侄”呢?特大侄子?再世侄?还是孙侄儿?“太母”又是什么母呢?要的就是这一份含混不清,好不跌份哪!虽然如此,到底有些不伦不类。礼部的官员专吃礼仪饭,怎么能容忍这种不合礼仪的事情,叫契丹人笑话!他们掐着指头翻来覆去一算,皇上规规矩矩应该自称侄孙,称萧太后则是叔祖母。

神宗接到国书,一看称谓:侄孙,叔祖母!当时就火了,瞪着眼睛问:“朕是谁的侄孙?谁是朕的叔祖母?笑话!你们愣是从大漠里给朕认了个叔祖母?岂有此理!”

可礼部官员并不慌张,慢条斯理扳着指头就要来算账。神宗一看他们那架势,方才悟出争也无益,一挥手让他们去了!认虽然认了,可那心里,却早翻江倒海了!

当天晚上,月色很好,神宗叫了一个贴身内侍,悄悄带了一壶酒,几盘冷菜,一个人上了大内宣德门的门楼。几杯下肚,看着宫殿城池,烟朦月胧,想起国弱民穷的尴尬、屈辱,想起父皇的遗嘱,更禁不住感慨万千了!他喊了一声:“笔墨侍候。”内侍知道他的习惯,原是随身带着的,当时就呈了上来。他接过笔,饱蘸浓墨,就在月影下尽情挥洒起来。那是一首词,写道:

满江红

独上高楼,把酒处、三人岑寂。骋目望,京都繁富,月朦烟溢。腹地中原衰草绿,燕山河套胡尘急。听谯楼、更鼓响空城,人方泣!

尧舜事,远难觅;汉唐志,犹陈迹。但君臣一体,襟怀相惜。

谈笑灰飞强虏灭,运筹策定欢歌极。待归心、握发向青天,愁如织!

写罢搁笔,且歌且泣,人早已神游八极,不知所以了。

最早读到这首《满江红》的,是韩维与王陶。他们两个,虽都由衷地称赞神宗诗词一道益发长进了,可那背后的意思,却并不完全相同。

持国说:“皇上,您初即位,凡事都宜谨慎处之。大事,尤其应该慎重,急不得。中枢各位都是两朝顾命大臣,忠心保国,经验丰富,该处处尊重他们,照他们的意见去办,大致不会差的。还有,做人君的,比一般人,更应该敏于事,讷于言。诗词一道虽好,却容易见性见志。要是叫臣下知道了,就会揣心逆志,迎合君上,做张做致,生出无数事来。所以,最好少写。”

乐道却长叹道:“唉!我读了皇上的词,实在无地自容!都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无能,才让皇上忧心如织!”

神宗倒反过来安慰他:“爱卿倒也不必悲观。你我君臣同心同德,总是会有办法的!”

这话乐道赞成:“皇上圣明。从来有圣君,就有贤臣。皇上既奋发图强,朝政一定会面貌一新。微臣想来,皇上要革故鼎新,有一个人是不能不依靠的。”

“谁?是不是王安石?”神宗问。

“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了。这也不是微臣一个人的私见,朝野上下盼他挑大梁的人有一大批,差不多都是一种共识了。还有相州原来的知州李大人,先帝在时就上书要求变革,先帝还专门接见过他。相州不远,皇上可以先召他进京问对,咨询一下也是好的。”说过王安石,乐道又提到了相州知州。

神宗很快就召见了李某。他还是老样子,除了推荐王安石,并没有什么具体意见。虽然失望,神宗还是褒扬了他,让他回原任去了。

中枢大臣,谁都回避不谈神宗的词,好像根本没读到。问起政事,则也大多众口一词,叫神宗不要着急,且慢慢来。几次之后,神宗也就不再啰嗦,只是越发想念王安石了。

他问中书:“召王安石进京的诏书,发出去了吗?”

曾公亮说:“回皇上,早就发出去了。可王安石身体还没好,仍然请求闲职,所以还没有落实。”

神宗不由得皱起双眉:“朕听说先帝时召他,他就没来。现在召他,还是不来!是真病了,还是另有想法呵?”

曾公亮一听这话,赶紧奏道:“王安石文学器用,绝世罕有,适宜大用。几次召他不来,一定是真病,不会欺罔朝廷的。”

神宗这才笑了,说:“既然这样,就委他做江宁府的知府吧,一面养病,一面理事。等好了,再调他进京。”自然也有说安石坏话的,只是神宗没听而已。

韩维一知道任命,当时就求见皇上:“皇上,听说今儿有诏令要王安石做江宁府的知府,有这事儿吗?”

神宗一笑:“你消息还真灵。有这事。”

持国直咂嘴:“哎呀,陛下,这事可不太好!”

“为什么?”神宗不明白。

“微臣多少知道一些安石。他这个人守正不苟,进退都有一定之规,决不会轻易行止。所以,我曾建议陛下以礼相召。他病了这么久,朝廷屡次召他都不应诏,现在要他做知府,他要是立马应诏上任,那不说明他一直都是假病,是要与朝廷讨价还价吗?再傻的人,也不会这么做。要是真病,也不能上任。我估计安石肯定会上书辞谢,不会上任的。这样一来,他不又多了一个不应朝命的罪过?朝廷原是爱重他,倒让他为难了!”持国剖析说。

神宗见他说得有理,也懊悔:“这,朕倒没想到!你说该怎么办呢?”

持国想了想,说:“像安石,只有晓之以大义,说明圣上求贤若渴、求治若饥的诚心,再召他进京,除非他实在病得不能挪步,一定会勉力而为。现在用这种曲折罗致的办法,诱他入彀——”

这话神宗不爱听,打断他道:“你言重了,原本没有那个意思。你只说该怎么办吧?”

“既已任命了,陛下又志在必得,只好坚持下去,决不让步。不论他上多少辞职折子,只是个不准就是了。且稳住他,下一步再说。”

神宗笑道:“只好这样了。但愿他没病得太重!还有,托他儿子传达的意思,你转达了吗?”

持国道:“早转达了,所以我才着急呢!”

神宗终于有了信心,说:“朕有直觉,会成功的!”

安石接到诏命,果然上书辞谢,还是求的闲职。神宗也就照着持国的意见,始终不准,只要他在江宁就职。从元泽那儿安石已经知道神宗的意思了,又见他这么执蛮,没有办法,只好勉力上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