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三德空余千古恨
传大宝先思栋梁才
安石离京,前后算起来,转眼已好几年了。可朝廷的政治,依然没有什么起色。
这做皇帝的人,只要不是特别昏聩荒唐,少有完全不关心朝政的。哪怕仅仅是为了图个好名声,青史长存,不管用心真假,他也愿意在自己的治下,政治清明,国泰民安。并非生而为皇的英宗,一向大抵能算个本分明白的人。陡然加冕为帝,自然比分定为皇的人更要珍惜皇位,更想求治求功。可时势有时却比皇权更为强大。即便你是万乘之尊,可以左右天地,奴仆山河,挥斥万民,却始终无法拗过那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挥之不去、斩而不断的历史惰性。只有它,才是天地间真正的无冕之王,万皇之皇,可以臣服一切,软化一切,窒息一切。一旦碰上了,除了缴械投降,通常是绝没有第二条路好走的。硬不服气,想较量一下?除了碰得头破血流,几乎不会有别的下场。
英宗虽然四岁就被收养皇宫,但很快就送回濮王府了。直到三十多岁再入皇宫,将近三十年全都是在皇宫之外度过的。王府尽管也是贵族,也高高在上,毕竟与皇宫不同,没有那么多束缚、框框,乃至人为设置的障碍。因此,较之皇宫,他了解社会、了解实际的机会,毕竟更多一些。登基之前,英宗对于大宋朝的种种积弊,早就有所耳闻目见,有所感受了。那么,接位亲政之后,他能不过问吗?
他问富弼:“富大人,本朝积弊山丛,怎么救治才好?”
富弼说:“陛下,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治理积弊也像治病,只能慢慢来,急不得。”
急不得?能不急吗?且不说这个。慢慢来,怎么来呢?要抽丝,也得抽呵!怎么个抽法?既不说怎么慢慢来,又不说怎么个抽法,不全是废话嘛!
他问韩琦:“丞相,朝政如此,怎么办才好?您说这宽治,到底怎么样?”
皇上这话,是针对仁宗的宽治有所不满,还是别有所见?韩琦说不准,一时也做不好这个大题目,只好含糊答道:“圣人治政固然宽大,但也不能宽大无边,毫无节制。《尚书》说:‘宽而有制,从容以和。’宽严适当,才是最好的。”
这不还是大空话吗?靠它能刷新朝政?
他又问:“本朝之前,是怎么对待皇室宗亲的?”这是在增置宗室学官、扩建睦亲宅之后的事。
富弼说:“唐朝的名臣,倒是有很多都出自宗室。”
这是赞成大用宗室了?
可韩琦却说:“太祖、太宗手里,宗室不多,都是近亲,但一般也就封个侍从禁卫官什么的。现在支系多了,反倒都是高官厚禄了。要为久远着想,朝廷最好着手裁省精简。”
整个儿一个满拧!谁也没想到问问皇上,他打听前代如何处理宗亲,究竟想干什么?是为了充分发挥他们的才干,有所作为,还是仅仅想团结他们买安?还是另有想法?既不愿多想,又各说各的话,明显是不愿多事。他们不愿出头,皇上即使一头热,又能有多大能量?很快就不了了之,连提也不提了,好像不过是偶然想到的一场闲话。
司马光已经上了几次书,要求派侍从近臣到资善堂值班,晚上则住到崇文院去,随时准备皇上有事咨询垂问。因为朝廷根本没当回事,司马光都上书辞职要到京外任职了。既嫌上朝及奏本都说不完话,还要专门请求值班值宿,等着问话,他该是有无数意见要说的?赶紧召他垂询垂询吧!
“司马大人,朝廷积弊如山,你一定有许多好的意见,朕很想听听。请你一定直言不讳!”英宗诚恳地说。他一向谦抑,对任何臣子都不直呼其名,只以大人或官职相称,倒不只是对司马光才这样。
“是,陛下,微臣敢不畅所欲言!”司马光也诚惶诚恳地说,“微臣听说,治身莫先于孝,治国莫先于公。孔子说:‘孝,德之本也。’又说:‘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恭其亲而恭他人者,谓之悖礼。’要想治国,首先就得从孝亲开始。”下面就渐渐谈到英宗如何如何该孝顺太后了。
英宗一头火,又不好发作,只得硬着头皮叫他啰嗦完了,才打发他走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英宗不由得一声长叹:“人哪,上哪儿去找人哪!”
人才,一时成了英宗萦回不解的难题。他又将它抛给身边的大臣:“唐明皇也能算个中兴之主,早年平治内乱,励精图治,国运兴隆,可晚年却将国家搞得一塌糊涂!这是为什么?”
富弼答道:“全在用人。早年用人得当,所以国治政平,欣欣向荣。晚年用人不当,叫李林甫、杨国忠当道,国家也就乱了。皇上当国,从来用人第一,决不能叫奸臣当政!”
这也是普遍真理,没得说的。只是太普遍了,就没有任何针对性了。也许富弼心里是确有所指的,可他既不挑明,这哑谜怎么猜呢?英宗更关心的是用得着的人才,而不是一般的大话,自然又只能喟然长叹了。
朝中大臣既少有知情着意的,他只能将眼光投向原先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了。
英宗在濮王府时,周孟阳就是最亲信的人。他到皇宫,还是孟阳晓以利害,他才最终下的决心。英宗登基,身边的人都做了朝官,要见他们一趟,已不像在王府那么方便,先得给阁门打招呼,说准备叫谁谁引对,才有机会单独见面。英宗想起身边的那些老人,第一个自然就想到孟阳。
第一次是在延和殿见的他。王府旧臣,感情就是不一样。君臣之间谈起许多往事,就好像刚刚发生在昨天,都无限感慨,没谈多少正事,时间却过得飞快,内侍都来催着退朝,说已经很晚了。
因为动了怀旧的感情,英宗总想着这些老人。接见孟阳他们,也不在延和殿了,他嫌那儿过于正规,谈话也不大方便,改成了隆儒殿。这隆儒殿在迩英阁后面,掩映在翠竹之中,规模也特别小。大臣们拿身材矮小的学士开玩笑,总爱说某某某该做隆儒殿学士。由此,自然不难想见这隆儒殿是何等的小了!小是小,可皇上从来没在这儿接见过臣子。那么,能在这儿受到召见,该是一种少有的恩宠了?皇上本人未必这么想,可满朝文武,却大抵都是这么想的。势利社会,也是没办法的事。
英宗接见孟阳他们,多半是怀旧、聊天的时候多,顶多问问外面的时事,很少谈论大政方略。一来孟阳他们毕竟在王府待得久了,对全局性的大事总是隔着一层,本来难以通透;二来,他们毕竟只是文字顾问之臣,而且,当初配备的时候,因为不是皇太子,挑选的空间非常狭窄,他们自身的资质才情也不能不受到一定限制。处理文字及上下左右的关系等等,或许能够游刃有余,其余就往往捉襟见肘了。
尽管如此,英宗的频繁接见,还是引起了非议。司马光不是还在知谏院吗?他就率先奏道:“陛下,微臣曾经向您启奏过,治天下必须以公为先。满朝文武,德才兼备的不乏其人,可没听说您召见过谁,却一再召见您过去的一两个旧人,想来总是不大合适!陛下最好以先帝们为榜样,多多召见中枢或侍从近臣,垂问咨询,商讨国是!”
英宗心想,我也不是不问呵!连你在内,我垂询的还少吗?你们哪个出过一个好主意?不是言不及意,就是废话连篇,虚为应付,居然也好意思要我再找你们!可这话怎好当面说出来呢?他只皱着眉头说道:“朕何尝不想用人,也要有人可用呵!”
“陛下圣明。但天下从来不会缺人,只看陛下如何使用罢了。何况,朝廷还现放着这些德才之臣呢!”司马光又开始较劲了。
英宗懒得斗嘴,还有许多实事需要应付呢,只好推道:“爱卿说的有理,容朕再考虑考虑吧。”
说起实事,最迫切的一件,还是西夏。
自打谅祚接了元昊的位子,政策如故,与大宋就一天也没有消停过。仁宗薨逝,英宗登基,他也派了使者前来吊丧致贺,但跟着就带领二十万大军,大举进攻秦凤、泾原两路,掳掠杀人,不计其数。当然也有借口喽,说是派使者过来吊贺受了侮辱。吕诲、司马光也就当真上书朝廷,请求严惩接伴使者!这不是扯淡吗?谅祚不过乘乱试探虚实,捞些油水罢了,哪里是为什么受辱不受辱!
要说受辱,真正受辱的是大宋。二十万大军在兵境上横冲直闯,大宋愣是连个出头阻挡的人都没有,一任他们胡作非为。不过这倒也好:谅祚不知虚实,没敢深入大闹,小捞些油水也就撤兵了。能歪打正着也就罢了,大宋朝又不知道自重,愣是打肿脸充胖子,派使者带了诏书到西夏去问罪。打上门来你连气都不敢吭一声的主儿,要跑到人家门上骂街,人家能理你吗?谅祚根本就不接诏书!并且反咬一口,不再说受了侮辱,只说是边境宋将先挑的衅,他们不过自卫反击而已!
这下,脸实在丢大了!中枢大臣们尤其义愤填膺。欧阳修连上两本,请求积极备战,严惩西夏。韩琦的办法,是请朝廷在陕西一线增加义勇,以加强实力。这是比照唐朝的府兵制办法,积极训练老百姓,平时在家种地,战时则去当兵。河北、河东已经有这种义勇十几万人了,唯独陕西尚未施行,所以空间很大。士兵不是要刺脸吗?作为变通,韩琦建议对这部分义勇只刺手臂,以示区别。他还将自己与范仲淹在庆历期间专为陕西事情上的平战四策找出来,重新献给了英宗,供他选择。可司马光到陕西出了一趟差,看见那儿财政枯竭,连士兵的军饷都是临时张罗的,筹了这个月就得另筹下个月,仗根本没法儿打。他原是陕西人,也害怕设置义勇扰民,对不起乡亲。回来就上书,坚决反对开战与设置义勇。仗虽没打,可义勇到底还是弄起来了。
英宗百思不得其解,先问朝廷收支。亏得欧阳修细心,自打做了参知政事,将所有重要的材料都收编起来,做成一套《中书备对》,随时准备查询参考。一查,一年收入六成中竟有五成做了军费,比开国之初增加了不下三四倍,比仁宗手里,也丝毫不见减少。
英宗眉头拧成了疙瘩:“为什么军费增加了这么多?”
欧阳修回答:“主要是西边出事之后,要增加防守,扩军备战,所以军费持续攀升,居高不下。”
英宗说:“祖宗手里对他们就很宽容,宽得不能再宽了!可他们怎么还是这么拧,不但一点不感恩戴德,还处处挑衅生事?”
韩琦说:“国家宽容,是因为爱民,不愿生灵涂炭;也要让他们有机会怀德感化。他们生事,原是夷狄本性,不奇怪。”
英宗问:“那该怎么办呢?”
“微臣以为,通好只能是权宜之计,战守才是实务,才是根本。这我在庆历时拟的和战四策中都说了,陛下怕也看到了吧?目下在陕西一线设置义勇,也是加强战备的一部分。只要咱们自己有了实力,攻守在我,西夏也就不足为虑了。”韩琦破解说。
既还是老一套,多谈没有太大意思,话也就到此为止了。
就这么着,英宗真像突然掉进棉花阵,浑身解数无处发力!急得跳天,气得发疯,闷得要死,却一点儿办法没有,整个儿一个没脾气!一国之君而一筹莫展,他只好使出撒手锏——骂人了。
他要中书草拟了一份诏书,痛斥因循守旧、尸位素餐、玩忽职守。草稿上来,他还嫌骂得不力,又作了许多改动,加重了措词,这才发下去了。诏书写道:
朕观汉宣之治,综核名实,而政事文学法理之士咸精其能,继统之业盛矣!朕蒙先帝遗烈,惧德不明,未烛厥理,乃夙兴以思,嘉与公卿大夫励精为治,而属天下承平日久,内外因循,惰职者众,未闻推利及民、尽心忧国者也!徒累积岁月以幸其进,又沽饰名誉以徼所知,其可道者,亦不过务在簿书期会之间,朕何望焉?夫忄佥嘿苟简者弗惩,则端良敏济者亡以劝,朕持赏罚之大公,固必将行之。《诗》不云乎,“夙夜匪懈,以事一人”。百执事其易虑孜孜,各修厥职,以称朕意!
汉宣帝刘询的唯一值得赞扬之处,确实只是“信赏必罚,综核名实”八个大字。英宗要以他为榜样,自然无可厚非。可这八个字,说白了,就是要当官的做什么官负什么责,将严格按照他们的职责所在要求他们,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实际上非常困难:大宋官员早就刀枪不入了!庆历年间都动了真格儿的了,结果怎样?不还是不了了之!现在想凭一纸诏书改变一切,随你骂得再凶,再发狠威胁利诱,能有用吗?做梦去吧!
痛斥臣子的诏书没有丝毫作用。不久,倒是英宗不得不下诏自虐,大骂自己了。不仅发了大水,一丈五尺长的彗星——就是扫帚星喽,又出现在天空。天象既已示警,只能下诏自责,广开言路。这下,该臣子教训君王了。哪怕是君臣,骂人的也要挨骂,这也是一种天道往还哪!
京朝官们大抵借题发挥,说濮王事的多,少有说别的事的。只有相州知州大老远地上书,说是天象示警,唯有更张变革,才能应答灾变;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英宗一见奏折,立马作了批示:五百里加急,驿车传送相州知州延和殿赐对。
相州知州一到汴京,英宗当天下午就在延和殿召见了他。一起接见的,还有两府各位重臣。
英宗开门见山:“你的奏章写得很好,眼下像你这样尽心忧国的人已经不多了!所以传你来,是想更进一步听听你的意见,请你畅所欲言,千万不要有什么顾忌!”
知州说:“皇上宠幸,微臣感戴不尽,敢不披肝沥胆,言所欲言!陛下,彗星出现虽然凶多吉少,但也有除旧布新的意思。如今天下官冗士伪,费广兵骄,非大张旗鼓变革图新,不能应付灾变!不然,怕真有一天要来个大扫除呢!”
英宗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急切地问道:“正是这话。依你之见,这变革图新该从哪里入手?”
知州抬眼看了看在座的各位大臣,说:“这个嘛,皇上该与两府大臣商议,再广开言路,集思广益,总会有办法的。”
皇上再问,他翻来覆去只说大扫除的事,英宗也没辙了。最后,只好问他:“关于变革,你有什么合适的人选要推荐吗?”
知州说:“当今天下力主变革的,唯有王安石王介甫了,陛下岂有不知道的?”
英宗转过来问两府大臣:“这王安石王大人,现任何职?”
韩琦答道:“回皇上,王安石先是中书舍人、知制诰,因为母亲逝世,丁忧在家。丧满以后朝廷曾调他进京,因为有病,请求闲职,朝廷不好安排,尚在金陵养病。”
英宗吩咐:“尽快查明情况,调他进京吧!”
韩琦答应道:“是,微臣等尽快安排。”
除了臣子,英宗又将目光转向历史,想着或许能从那里找到答案?
司马光这一向上书言事有功,已由天章阁待制升了龙图阁直学士兼侍讲,英宗就将任务交给了他:“司马大人,你熟悉历史,能不能请你将历代的君臣事迹编成一本书,朕也好随时翻一翻,长点儿见识?”
“陛下,那是再好不过了!不过,微臣有个想法。”司马光激动地说。
英宗高兴道:“你早就有想法了?快说说。”
司马光说:“我打小就喜欢历史,也多少看过一些书。我看史传作品实在太多,就是专治史学的人,也未必都能读得过来!皇上日理万机,要想遍知前代得失,实在不容易。我不自量力,一直想照《左氏春秋传》那样,上自战国,下迄五代,编一部编年史书。材料嘛,也不光限于正史,其他书也兼收并蓄。只专收有关国家盛衰、百姓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等帝王应当知道的事,编在一起;其他繁文琐事,一概删除不用。这样,既精简了篇幅,不至浪掷精力,又可以广见博识,事半功倍。”司马光脸上泛着少有的一派红色,眼睛也特别明亮起来,仿佛那部巨著早已赫然列在当面了。
英宗也很神往:“好主意呵!动手了吗?”
司马光说:“怎么说呢?这工程实在太浩大了,不是微臣一个人所能完成的,也就只能想想而已。目下只编了战国八卷,已经献给朝廷了,想来皇上也看了?不知道皇上要我编的书,是顺着现在的稿子继续下去呢,还是另编一部?请皇上明示!”
英宗说:“就照现在的体例编吧。需要人,尽管说。”
司马光又奏道:“假如全书成了,能不能请皇上就以‘通志’为名?”
英宗想了想,说:“我看可以,到完成的时候再最后定吧。您要的人,选好后只管给中书说,朝廷一定鼎力支持。”
这么大的工程,自然不是一时两时能完成的。英宗要垂询历史,只好另找别的途径了。
他问周孟阳:“先儒里面,谁解《洪范》解得最好?”
孟阳想了想,说:“石介。臣家现有他的《洪范》注疏五篇,容臣取来给皇上看看。”
英宗问的是先儒,孟阳答的是石介,安石的《洪范传》也就只能失之交臂了!英宗是不是只信先儒,不知道眼下就要大学者解得更好,还是另有原因?孟阳是学识有限,还是依样画葫芦不便说及他人?这些,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别人是很难说透的。不管怎样,安石的思想总是失去了一次机会!而石介的注疏,大抵仍离章句之学不远。
英宗读过一遍,对孟阳夸道:“石介果然解得好。《洪范》将正直、刚克、柔克等三德,作为君上驾驭臣子的权柄,尤其说得好。朕于三德,也最有心得。你一直在我身边,是知道的,我对臣下一直都很谦柔。”
孟阳说:“是的,历朝历代,就数皇上谦虚谨慎。”
英宗一笑:“我虽然谦柔,却不糊涂。言谈接纳之间,我是有自己的是非明断的。这就是《洪范》所说的‘沉潜刚克,高明柔克’了:刚强沉潜于内心,谦柔表现于身外。哈哈哈!”
孟阳也跟着笑了。皇上难得有这么开心的时候!
英宗笑完,突然求孟阳道:“求你一件事。你的字好,替我将《洪范》写出来,我要贴在钦明殿的屏风上作为座右铭。这比《无逸》不有意思多了?”
孟阳自然一口答应了。不过,他不知道皇上说的钦明殿究竟在哪儿,不禁问道:“皇上您说到钦明殿,这钦明殿是哪儿呀?”
英宗又忍不住笑了:“哈哈,难怪难怪,我没告诉你吗?就是清居殿哪!我刚改的名字。先帝坐了四十年江山,天下太平,可以清静无为。朕恭接位,天下多事,怎么敢端居清闲!所以改了,也是图个自励的意思吧,哈哈哈!”
孟阳深深一揖,贺道:“皇上圣明,改得好,改得好!”
照这些看来,英宗也是想有一番作为的?假以时日,或者真会有一番举动,也未可知。可惜,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又病倒了!
长期的压抑与接位的巨大反差,使英宗在接位前后就大病了两场。后来虽然勉强好了,只是治标,没有治本;而最糟的,是导致疾病的种种压力非但没有根除,倒越来越大了。宫廷内的权力纷争胜是胜了,心智与感情的代价总得要付!身体健康的应付起来都可能吃力,一个像他这样早有欠账的人,还不得舍命才成!还有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国事更如一座大山,不要说他,再健壮的人都有可能被压趴下。除此之外,还有皇上或许乐得应付的后宫生活呢?那可也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历来皇帝少有长寿的,斗不过这把刀子,实在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它对于身体欠佳的英宗,当然更见犀利,刀刀见血了!有这么多催命无常相逼,英宗要能平安无事,反倒不可思议了!
这一次,比哪次都要凶。先还以为不过小恙,也还真好了,谁知道全是假象。两天后就一病不起,连话也难得说清楚了!
皇帝不舒服,真正准备后事,犯忌;最大而又能做的事,莫过于建储立太子了。立太子是随时准备接位登基,也该算一种后事,但它毕竟不是专为皇上殡天而准备的。皇上即使活得好好儿的,不也常有册立太子的事吗?为了避免嗣位之争,有些皇帝还愿意早早解决储君问题,一点也不忌讳。这当然也因人而异。还有一层,健康的皇上或者不忌讳立嗣,一旦病了,却特忌讳这件事:哪怕对自己的嫡亲儿子,也照样忌讳。为什么呢?不好解释。一个普遍能够接受的原因,大概就是俗话说的:病汉子怕听鬼叫唤。病中的人害怕死亡,闭着眼睛,不愿接受任何让他联想到死亡的信息。英宗究竟属于哪种人,不大好说,但他一直忌讳立太子,却是千真万确的。
大宋袭用的是唐代制度,太子的儿子该封为郡王,皇帝的儿子则晋封为王。英宗登基没改元前,赵顼不是已经封了淮阳郡王了吗?由嘉祐改元为治平之后,赵顼就晋封为颍王了,他的两个弟弟也得到了相应的升迁。英宗头一次生病,已经有大臣上本请求册封太子,英宗没当回事。这一次,当然更有人上书了。英宗老大不高兴,将奏折扔到了一边。当然,嘴上还是没说什么。自己的亲生儿子,能有不爱的吗?从为他们精心挑选老师,就知道他还是很寄希望于他们的。他不愿提这件事,恐怕是唯有忌讳。
赵顼出入侍候,满脸阴云。倒不是为做太子接位,他实在很为父亲的身体担心。两府重臣,也是要出入侍候的。颍王问韩琦:“丞相,怎么办呢?”
韩琦面色凝重,说:“但愿大王早晚都不要离开皇上身边!”
颍王说:“那是自然,做人子的应该如此!”
韩琦拧着眉点拨道:“不为这个!”
颍王冰雪聪明,当时就悟出了他的意思。可那心里,也分外沉重了。
英宗已经不能说话,凡事只好都用笔墨交代。过了两天,病更重了。韩琦见不是事,只好直截了当地请求:“陛下,您久不视朝,中外忧虑,人心惶惶。要是能早早立了太子,人心也就安定了!”
英宗点点头,眼睛看着纸笔;韩琦过去将纸笔递给皇上。英宗接过纸笔,颤巍巍地写道:“立大王为太子。”
韩琦已经有过经验,一见文字,就问:“一定是颍王了?能不能烦请圣上亲自写出来?”
英宗这才又用笔写道:“颍王顼。”
有了这三个字,韩琦就好操作了。先传内侍,将皇上的御书交给他,让他快传翰林学士王珪王禹玉起草诏书。
王禹玉来了,英宗有话想说,他怎么也听不清。英宗急得在茶几上拿手乱画,禹玉更不懂了!最后还是拿了纸笔,英宗才写出来了:“明日草制,立某为皇太子。”
某?是谁?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禹玉又拿了纸笔,请皇上写明白了。皇上这才又写道:“颍王。”怕不明白,又在旁边注道:“大大王。”禹玉总算彻底明白了,踏踏实实下去草诏了。
诏书写好,几个中枢大臣聚在英宗病榻前议论册封的事。也不知道想起什么了,英宗突然流下泪来!中枢几个人,可都看见了。
退下来的时候,文彦博问韩琦:“相公看见皇上流泪了吗?人生至此,就是亲父子也不能无动于衷,唉!”
韩琦也叹息道:“唉,怎么看不见呢!人不伤心不落泪,皇上总有他伤心的地方吧!只是国事如此,该怎么办哪?”
赵顼直到到了病榻前,才知道册立太子的事。推了两下无可推脱,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原定明年元月十九正式册立,可刚过年正月初八一早,颍王赶到福宁殿,英宗已经不行了。他拉着颍王的手勉强写了几个字,就驾崩了。颍王后来细细琢磨那字,好像是“新政”、“求贤”?只是,手上书空,又是后来追忆,自然难得说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