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大宋遗事

抱经来归群英毕至

设幄讲学茂林修竹

《洪范传》与修改增订本《淮南杂说》一经传布,天下学子就纷纷拥向金陵了。人家不远千里万里而来,怎么能将他们拒之门外?何况,著书教学,陶冶人才,原是变法求治的当务之急,是自己早就有过的一个梦想!朝廷至今既没有落实职务,自己也无能为力,有这个空当,做些实事最好不过。安石终于不再犹豫,收下这一批学生,开始讲学了。

学生们一定要举行正式的拜师仪式,被安石拒绝了。

“不要拘那些虚礼。”安石说,“你们不是三家村的村童,我也不是三家村的老儒,能那么天天正襟危坐吗?一拜师,咱们可不就都圈住了?咱们亦师亦友,来去自如,不拘一格,多好!从来教学相长,如切如磋,你们拜师,是成心不要我向你们学习喽?要不然,我该也拜拜你们哪?”

说得大家都笑了,但他们还是坚持行了师生礼,行礼一毕,师生关系也就正式开始了。

安石开了第一讲。

安石说:“我的几部书稿,想来你们也都读了?不读,你们大概也不会来,是吗?”

大家答道:“老师说得对,都读了。”

安石说:“你们能来,我能接受你们,这就是缘分,或者不如说,是一种志同道合。大凡只对文辞与解名释数的章句之学有兴趣,写信想过来学习,我都婉言谢绝了。也不完全是客气。那些东西,我真的毫无心得,怎么能教人?自己昏昏,如何能使人昭昭呢?”

大家都笑了。

安石没笑,接着说道:“既读了我的书,你们该知道,我并不完全赞成韩退之。但他的师说,我却举双手赞成。老师是什么?不过传道授业解惑而已。除了这句话,真没有比这更好的概括了。还有一层:师不必贤于子弟,子弟不必不如师,只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而已,也是说得好的。所以呢,师道应该尊严,却不该迷信,师生之间应该是个互相学习、取长补短的关系。我不赞成你们搞拜师,就是怕你们迷信。今后,你们千万不要唯我的马首是瞻,只当我的应声虫!”

“学生不敢。”有人突然说。

大家全都静静地听着呢,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都吃了一惊。转头一看,郑侠郑介夫正愣头愣脑在那儿擦汗呢!

“介夫是不敢造老师的反呢,还是不敢做应声虫?”问话的是蔡卞蔡元度。

介夫一时不知所措,慌乱答道:“都不敢,都不敢!”

说得大家都笑了,全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安石也忍不住笑了,调侃道:“不要都不敢呵,都不敢就是什么都敢了!”

大家更乐了,连介夫自己也被逗笑了。

等大家笑定了,安石才又说道:“敢与不敢,关键是动不动脑子?会不会动脑子?孔子说:‘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孔子是个诲人不倦的人,当然不是不愿教人。可你不认真学习,深刻思考,他讲得再多,也不过东风过耳,与你有什么用呢?最多让你多几句套话,学成一张利嘴罢了。这样,教当然不如不教。我也要将丑话讲在前头:不动脑筋,不能举一反三,我这里也是不欢迎的!这话我在《洪范传》后记里也说了,你们能理解吗?”

大家有些紧张,但略停了停,还是答道:“能。”

安石笑了:“那就好。这第二呢?治学不能离经叛道,无须多说。我要说的是,光不能离经叛道还不够,治学还要求实、求新、求变,还要经世致用。这几样都是互相关联的。求实固然是为了合乎经道,求新、求变、经世致用等也是经道固有的精神。而不离经叛道,求实、求新、求变,也才能经世致用。这些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需要慢慢琢磨。过一阵子再来考虑,或者会有更深的体会。你们明白吗?”

“明白。”大家回答。

安石点头表示赞许之后,又说道:“最后呢,就是不拘形式喽。我这里你们可以来,也可以不来;既来了,可以站,也可以坐,只管随意。千万不要始终端出个老师学生的架子,你们拘谨,我也难受。除了随时切磋,我五天开一次讲。也不只是我讲,大家都可以提问讨论。譬如,谁对什么专题有兴趣,就可以提出来大家一起交流。大家都散淡一些,可以更好交流是不是?”

“是。”这次是异口同声。

“看来,大家都巴不得这样喽?”安石调侃道。

大家又笑了。他们不仅全是成人,也多少都有些经历,而且几乎都是一些精英人物,立雪求教的事尽管做得,但要一天到晚守着学堂的规矩,还真够戗。安石主动给他们松绑,他们能不高兴吗?

说他们差不多都是精英,倒也不是什么夸饰之词。不说别的,能不远千里万里赶着来投师,这种选择本身,不就透着过人的见识吗?

先看那个开郑介夫玩笑的蔡卞蔡元度,他是福建路兴化军仙游县人。他与他哥哥蔡京蔡元长一样,都生得风流儒雅,一表人才。两弟兄比起来,他比他哥哥更聪明,也比他哥哥更实在执著。福建的书业,那时在全国首屈一指。只要是新书,京里或者还没开印,福建倒可能先上市了。弟兄俩都正求功名呢,自然关切书市。安石的《洪范传》与《淮南杂说》,是元长从书肆里买回家的。可他翻了一下,就丢开了。元度一读,却再也放不下手。

两天后,他就对父母说:“我要到金陵去追随王大人,拜他为师。”

父母问明情况,自然求之不得。一问元长,他却不以为然:“眼下考功名最要紧,求那虚学问没用。”

元度说:“哥哥,话不能这么说。打好学问底子,考功名不更容易吗?”

父母见他俩说得都有理,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只想他们不管怎样能在一块儿。元度知道,要那样就走不成了,赶紧劝父母:“考功名还早呢,眼下可是个机会!王大人一起复,可就要离开金陵了,想着拜他为师都不成了。哥哥呢,学问比我好,他待在家里问题不大,我可是不成。我一定得去。”

好说歹说,到底劝动了父母,打仙游县赶来了。

郑介夫呢,情况略有不同,他刚考过进士没中,恰好父亲调到江宁府来监税,带他一起到了金陵。因为铩羽而归的刺激,介夫一入金陵,就在西北清凉山清凉寺租了一间房子,没日没夜地读书,不到节日,连家也不回。他虽然有心拜安石为师,可毕竟铩过羽,开不得那口。

知子莫如父。他父亲先找安石说明了一切,又献出他儿子最近的诗文习作,一再恳请安石千万收下这个逆子。安石见老人那么诚恳,先就被感动了,翻开习作一看,也还有可观之处,立马就答应了,且安慰老人道:“一次不中,有什么关系,迟早总会中的。告诉他千万不要气馁。我看令公子,不仅有志气,还颇有才华。瞧这题阁诗,‘漏随书卷尽,春逐酒瓶开’,不仅句子好,且透着精神,早晚怕就要发动呢!您就放心吧!”

老人这才欢天喜地地走了。第二天,就将郑介夫送过来了。

有个陆佃陆农师,是越州山阴人,地道一个穷汉子。穷到家里连灯油蜡烛都买不起,只能就着月光苦读。哪里来的书呢?靠借,靠记性,靠抄。就凭着这三靠,愣是叫山阴一带,再没有第二个人学问能超过他!他一读到安石的书,就拍案大叫:“我可找到老师了!”立马日以继夜,将《洪范传》、《淮南杂记》一字不漏地抄了下来。这里一抄好,安排了一下家事,就直往金陵了。到了金陵,已经衣衫褴褛,身无分文。辗转找到安石的家,又累又饿,加上情绪激动,头没叩完,人就晕过去了。

安石一切脉,虚浮微弱;再看气色,又瘦又黑,知道多半是因为劳累饥饿所致,赶紧让人将他抬到竹床上,又吩咐夫人:“将我药中用的人参拿出来给他熬一碗参汤,再熬一小锅稀饭。”

夫人有些犹豫:“没了人参,相公那药还能用吗?”

安石皱着眉道:“救人要紧,我那药少一两味打什么紧!”

夫人叹了口气,只好准备去了。

一碗参汤灌下肚,又吃了两碗稀饭,农师总算缓过来了,挣扎着要下床给安石行礼,叫安石按住了,只好躺在那儿将原委说了一遍。安石早感动得热泪盈眶,拉着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农师更不能自已了。师生见面,竟是这样一种场景,可是谁也想不到的!

等大家都平静下来,农师又说:“老师,我家里实在太穷了,连理该孝敬老师的仪物、束脩——”

安石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不等他说完,就打断道:“农师,快不要说了。你千里迢迢来投我,就是缘分,只管在我这里住下。有我一口,就少不了你一口,粗茶淡饭总是有的。你只管一心学习,别的什么都不要考虑。”

农师听了,自然唯有感激而已。

又说了一些闲话,安石问道:“农师一向是跟着谁学的?”

农师道:“学生这样子,能拜谁为师?谁也拜不起!不过自己胡乱琢磨一点东西。早先心仪的是胡瑗胡翼之先生,以为他能发明先王之道。及至看到老师的著作,才悟出翼之先生仍然没有摆脱汉唐章句之学的窠臼,不过略有一点进步而已。只有老师的著作,才不向末伪,不背本真,真正弘扬圣人之道,叫它重新光耀天地之间!”说着,就从包裹里掏出那两本手抄的《洪范传》与《淮南杂说》,递给安石,“这都是学生手抄的。”

安石一看,抄本纸张虽然粗糙,字迹却工整娟秀,左角已磨得平白发亮,知道是用了大功夫的,心里不由得又是一热。几句动情的话都到了嘴边上,到底忍住了,只转而说道:“没有师承,也有没有师承的好处。都是自己琢磨的东西,容易吃得深,不会跟风,轻易迎合流俗。我也大抵能算是个没有师承的人,这一点我们倒是很相像。你来与我一起弘扬圣人之道,实在太好了!”

宣州旌德县的汪澥汪仲容,先也是跟着胡瑗学解《易》,到底不满他的章句之学,差不多与陆佃同时赶来投了安石。

先后到达的,还有处州遂昌县的龚原龚深父,黄州黄岗县的王沇之王彦鲁,处州龙泉县的叶涛叶致远,真州扬子县的沈铢沈子平,扬州的李定李资深,苏州昆山县的郑侨,饶州鄱阳县的杨骥,以及张安国、沈文通,等等。他们大体也都是经过一番探索追求,这才追随安石的。

龚原先也学《易》,但始终不得要领。直到看见安石的《易解》,茅塞顿开,这才千里迢迢赶过来了。可他一说明原委,安石却不以为然地皱起了眉头:“啊呀,这才真叫误人子弟呢!”

龚原吃了一惊,问道:“老师这话怎讲?”

安石道:“《易解》是我年轻时候写的东西,差不多比你们现在还要年轻一点,学识经历都不够。也就凭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外加没有师友劝阻商讨,急于进取,这才胡乱写了出来;又不明不白地叫人刻出来四处传播了。现在想来,都懊悔得什么似的!你还夸它,我的罪孽岂不是更深重了吗?!”

原来是这样!龚原也顶牛说:“不然!那是老师您过于谦虚了。我看了是真的茅塞顿开!许多话是我想说而说不出来的,总有一种先得我心的感觉。不瞒您说,我一连兴奋了好多天呢!”

安石听了,仍只管摇头。

龚原执拗地说:“老师不是要我们不做应声虫吗?我这回还真要唱一回反调。而且,我敢断言,看好《易解》的决不是学生一个人。解《易》的人,总有公论的!”

没想到龚原这样将了一军,安石只好一笑了之了:“好好,咱们各自保留看法吧!不过深父,我事先得警告你,看我的《易解》,千万多留一个心眼,一是防着被引入歧途;二呢,也帮我改正改正错误!改了错儿,叫它面目一新,再要流行,我也就多少能够安心些了!”

龚原笑道:“我就是有心,也怕没那个能耐,只好走着瞧喽!”说得大家都笑了。

其他人,像李定李资深感兴趣的是《尚书》中的先王治道,叶涛叶致远喜欢《诗》,沈铢沈子平爱《周礼》等等,也都绕过类似的圈子。

安石一向认为经典中唯独《周礼》、《诗》、《尚书》,是根本的根本,他开讲,也主要只讲这三部书。开讲之外,就是问答、闲聊、讨论,不拘形式。地点也不拘一格,有时就在家中;有时也随性之所至,或亭或寺,或野外林下,总是不受拘束,闲散潇洒就是了。

论话题的丰富、生动、活力与挑战性,当然要数师生之间的自由讨论。这里没有不可探讨的问题,也没有任何人为的距离,甚至提问、回答、讨论的方式,都是极为开放、随意、完全灵感式的。有时甚至并不追求唯一的答案,只在笑声与调侃中就无形地结束了。可其中的收获,却一点也不小。主要是思想碰撞的火花,往往最能触发灵感,叫思想者一通百通,豁然开朗。当然,那结果也是因人而异的。你得先有早就储备的丰富材料,才能一发而燃,烈火燎原。毫无准备的枯寂心灵,再有火花,也点不起一星光焰。

春天里的一天,天晴得特别好,碧蓝碧蓝的,连太阳也显着更加明亮,到处莺歌燕舞,蝶闹蜂喧,花红树绿,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安石突然又动了游兴,对聚拢的学生们说:“这么好的天气,待在家里实在太可惜了!咱们干吗不出去走走,边走边聊,有好的去处再坐下慢慢细说?”

大家自然更求之不得,发一声喊,全跟着走了。一路走,一路欣赏着两边的景致,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各种话题,真是惬意极了。直到一座山坡,坡上一丛翠竹,坡下一片草地,开着各种野花,一群人才先后坐下了。

“董仲舒说:‘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爱也。’真是对极了。”刚坐下,郑介夫就感慨起来了。

“能说说对在什么地方吗?”安石问道。

“一片欣欣向荣,让人不能不感悟天的力量;由天之生养万物,人就会油然而生爱仁之心。徜徉在春天,而不能生出爱仁之心,这个人一定无药可救了!”介夫回答,声音有些飘忽,仿佛是在梦境中似的。

蔡元度赞成道:“介夫,说得不错!”

“其实,我看老师的《洪范传》与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也是相通的,只是老师比他更精粹,更简明扼要。”也许因为受到鼓励,介夫突然转而发挥起来。

“是吗?你这么想?”安石不置可否地问。

“是。董仲舒说天人感应,老师说天人相通,实质是完全一致的。”介夫说。

“这你就错了。”元度说,“老师说的,与董老夫子有本质不同。你那么注重天人关系,竟看不出这一点?”

“本质不同?你说说理由。”介夫质疑说。

“董老夫子的天人感应说得太玄。且不提天人相副、相类,人的四肢关节、五脏六腑等完全是比照天才生出来的,有多玄!就说天地异常与风调雨顺,都是由人事引起的,而后又由天降下祥瑞灾变,以示惩戒褒奖,也是玄得不能再玄,近似怪力乱神了。老师从来不谈这个。”元度说。

“元度说得对。”资深赞同说:“老师谈诗时明确说过:‘天道,人道,不是一回事。’他写的即事诗,也说:‘寒暑自有长,不顾万物求。’也是不将天道与人道混为一谈。老师只是主张效法天象,修人事以应天变,再没有别的了。董老夫子的天人感应说,常常总是沦为政治斗争的工具,大概就与它过于虚玄神秘不无关系。你可不要上当呵!”

“对对对,连他老先生自己也不敢较真呢!宗庙失火,他在那儿乱说灾变,给人奏了一本,被抓起来,差一点就杀了!打这以后,他就再也不敢乱谈天人感应了。你不要走火入魔,落了他的窠臼,就惨了!”元度调侃说。

“去去去,人家说正经的呢,你在那儿闲贫嘴!”介夫红着脸说。

大家见他发急,都笑了。安石调解道:“介夫谈的是个大题目。究竟怎样,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大家都好好想想,找机会再谈吧。”

介夫解不开的死结是天人关系,资深关切的是王霸之道。他提问说:“商鞅至秦,三说秦孝公。头两次对牛弹琴,第三次秦孝公终于大彻大悟。据商鞅说,他头两次说的是帝王之道,第三次说的是霸道,秦孝公只认同霸道,说王道久远,要等数百年才能一统天下,他等不及。最后也真变法更张,走上富国强兵之路,统一了六国。这王道、霸道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难道王道真的那么迂阔难用,霸道真的就能立竿见影吗?”

安石道:“这个问题提得好。所谓王道,就是先王所行的正道,所谓公平正直。用《洪范传》的话说,就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霸道,则偏离正道,唯力是从。因为以力服人,被征服的人没有力量抗衡,自然容易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王道以德化人,需要时间,说是久远,倒也不错。《孟子?公孙丑》说:‘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而服孔子也。’大抵就有这个意思。像孔子的七十个子弟服从他那样服从王道统治,这才真正能长治久安。而这一点,是光凭力量征服别人的霸道永远没法儿比的。”

“可除了商鞅,从来行霸道的人好像都嘴嘴不离王道,没有一个敢彰明显著地承认自己行的是霸道,这又是为什么?”叶涛也来了兴趣,问道。

“这就是我要说的王霸之道的另一个区别:王霸之分,在心不在迹。”安石说。

“什么叫在心不在迹?”沈子平也插进来问道。

“要想治理天下,谁也离不开仁、义、礼、信。王道这么做,霸道也得这么做。否则,你就是再有力量,也不成。你再有力量,最多不过杀人。可老子有一句话说得好:‘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老百姓他根本就不怕死,你还耍什么威风?所以要得天下、守天下,还得搞仁、义、礼、信。但王道行这四样,因为本来就公平正直,是打心眼里认同,做起事来自然处处合乎它们。霸道呢,心里根本不信,不过因为利益的驱使,假惺惺地虚应其事而已。假的难以持久,总会露出马脚,霸道所以难以持久。”安石解释说。

“这么说,天下是行王道的多呢,还是行霸道的多呢?”资深问。

“只有三皇五帝,行的是王道。此后,大抵王霸杂用,王道少而霸道多;有时是全用霸道。”安石抬眼望着前面的一派春色,思绪早已驰骋于千古兴亡之中了。

“老师能不能举一两个具体例子?”元度请求。

“例子嘛——”安石略略迟疑了一下,就接着说道:“齐桓公进攻鲁国,鲁国眼看就要败了,鲁庄公只好献地求和。会盟的时候,鲁国的曹沫突然掏出匕首,胁迫齐桓公退出侵占的土地。齐桓公为了保命,只好答应。晋文公攻打原国,先与士兵说好,三日内一定退兵。打了三天,虽没攻下原国,间谍却出来报告,说原国眼看就要投降,只要稍微再坚持一下,就能大功告成了。可晋文公怕失信于民,还是忍痛退兵了。这两个人做的事都是万不得已,并非真心实意,这就是霸道。”

“唐太宗是王道还是霸道?”资深问。

“霸道。”安石回答。

“当今天下,该效法尧舜,还是效法唐太宗呢?”还是资深问道。

“什么时候都应该效法先王。但王霸杂用由来已久,对于霸道似乎也不必一棍子打死。还是我说的那句老话,法先王之意,通权达变,与时俱化,才能无往不胜。”安石总结说。

龚原又将话题引向性情,于是大家又都谈起了性情。直到谁都饥肠辘辘,才尽兴而返了。

过了一段时间,到开讲的日子安石却没有开讲,而是出了一道策题,他要考考大家:一是文字功夫;更重要的,当然还是查查他们的学识见解。反正都要考进士,他们也正巴不得有机会学一身功夫,练练身手!大家打开策题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问:圣人之为道也,人情而已矣。考之以事而不合,隐之以义而不通,非道也。《洪范传》之陈五事,合于事而通于义者也;如此休咎之效,则予疑矣!人君承天以从事,天不得其所当然,则戒吾所以承天之事,可也。必如传云“人君行然,天则顺之以然”,其固然邪?“僭常旸若”,“狂常雨若”,使狂且僭,则天如何其顺之也?尧、汤水旱,奚尤以取之邪?意者微言深法,非浅者之所能造,敢以质于二三子?

安石承认天人相通,承认应该从天地变异中警惕惊惧,从而坚持真理,修正错误,但要把人的行事及其祸福,统统归之于自然灾变,他是反对的。说“予疑矣”,不过是策问不便表态的婉转说法而已。人君怎么做,天就怎么表态,显示相应的天象,纯粹是无稽之谈。“其固然邪?”同样是无疑而问。下面的假想设问,层层递进。先问,假如像通常理解的那样,僭越犯上就一定引起久晴干旱,狂妄无礼就一定导致久雨成涝,要是一个人既僭越犯上,又狂悖无礼,那天该怎么办呢?再问:唐尧、商汤都是古代的贤帝,并没有失德,可那时既有水灾,又有旱灾,这该怎么解释?这两问一设,等于安石自己已出面对“其固然邪”的问题,作了完全否定的回答。

问题既是从《洪范传》引发的,大家当然都不陌生。能吃透安石思想的人,更知道该从哪里破题展开了。大家研墨铺纸,笔走龙蛇,很快就交卷了。文章都是上乘之作,也大体都能正确把握天人关系。只有郑介夫,仍然跳不出《春秋繁露》的窠臼,还在那儿一个劲儿重复董仲舒的思想。这不能不给安石的欣慰,投上一层阴影!他很担心介夫会因为这一点而为别人所利用,或者又为介夫自己的弱点所利用。但他很快也就释然了:人各有志。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一有固定的看法,是很难改变的。一切且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为了考察学生们思考与解决现实问题的能力,安石还出过一道策问:

问:圣人治世有本末;其施之也,有先后。今天下因敝不革,其为日也久矣!治教政令,未尝放圣人之意而为之也!失其本,求之末;当后者反先之。天下靡靡然入于乱者,凡以此。夫治天下不以圣人所以治,其卒不治也;则为士而不闲圣人之所以治,非所以为士也。

愿二三子尽道圣人所以治之本末与其所先后,以闻于有司。

在安石看来,毫无疑问,应当以变法育人为先;至于应急,则该以变法

理财为先了。说到本末,除了传统的以农为本、以商为末,针对大宋过于集权、弱化州郡这一时弊,安石也还有一个本末思想:以皇权为本,地方权力为末。他认为周秦之亡,即亡在本末处置不当上。周大封诸侯,本弱末强,失控而灭;秦则相反,强本弱末,极端强化中央集权,削弱地方,结果皇权孤立,一遇造反,转眼就倒台了。只有处置适当,本末协调,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可策问到了学生们手里,他们居然又提出了各种本末先后的看法,而且无不头头是道。安石看了,甭提有多高兴了!

秋高气爽的时候,有些学生要离开金陵,准备赴京参加进士考试。安石在赏心亭专门备了一席,为他们饯行。这赏心亭建在金陵西南下水门上,直面长江,横跨秦淮河之上。登亭放眼,三面人烟辐辏,百万人家;一面江流浩荡,风帆点点;还有秦淮河屋里行舟,芳草绿树,酒旗斜矗,翠峰如簇……最是金陵一个绝好去处。当年权相丁谓辞别真宗出守金陵,真宗拿出珍藏的八幅《袁安卧雪图》,清一色都是唐代画家周昉的绝笔,赠给丁谓,并且交代说:“你到金陵,要选风景最好的地方挂起来,才不至于辱没它们!”丁谓比来比去,只有赏心亭,也就将它们挂在赏心亭的屏风上了。由此,不难想见一斑。不过,后来《袁安卧雪图》为贪心的方面大臣攫为己有,早就没有再面世了。

虽没了《袁安卧雪图》,但江山胜景却依然如故。赏心悦目之外,又加上为学生们成才而高兴,安石不禁多喝了两杯。他原是不能喝酒的人,不免有些醺醺然了,看着蔡卞笑道:“元度,替我准备笔墨。如此美景,如此佳会,岂能无题!”

蔡卞赶紧去准备了笔墨纸张。安石踉跄着过来,饱蘸松墨,一手提笔,一手捉杯,就着屏风,边写边唱。只见那笔飞龙走凤,行云流水一般写道:

桂枝香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

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写完唱完,饮完杯中的酒,又手舞足蹈地回到酒席桌上,这才颓然趴下了。

亭外早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这时全都鼓起掌来。亭里的人受到感染,也都跟着欢呼起来。只是安石早已呼呼大睡,一点也不知道了。

蔡卞反应快,早用工尺谱将安石随意新度的曲子记了下来。有个好事者早瞄见了,赶上亭来好歹要走了。三天之后,满城都在传唱《桂枝香》了。安石听着很有气势,也很悦耳,一问,方才知道竟是自己醉后所度,也不由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