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兴亡究天人之际
著笔墨穷性命于说
金陵北有长江天险,三面环山,虎踞龙盘,天然就是帝王之都。自从东吴大帝孙权第一次建都金陵,此后又有东晋及南朝宋、齐、梁、陈四朝接踵而入。隋代之前,它已经成为华夏第一的六朝古都了。隋文帝杨坚灭陈,将金陵全城削为平地,六代繁华这才成了诗人们不倦追寻的永恒梦境。但到南唐立国,再一次建都金陵,它昔日的繁华终于次第恢复,那规模也更加阔大了。
大宋立国,亏了一个仁厚将军曹彬——就是曹太后的祖父,虽灭了南唐,却秋毫无犯,在扬州、滁州的城垣都被夷为平地的情况下,硬是保住了一代名城。金陵由都城降为府治,那个哀唱“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后主李煜的宫室,则成了江宁府的府治。可惜好景不长,庆历八年正月突然起了一场大火。本来并没有太大凶险,可这之前,有个守军谋乱被砍了脑袋,知府大人害怕再闹出乱子,硬是关了门不叫人救火,生生将李氏小王朝经营了几十年的宫室全都烧光了,只留下一座偏房——当年叫作玉烛殿!宫城虽然没了,金陵的繁庶倒还仍然有模有样。
在这样一个每一步都能踩着历史的地方,人怎么会不生出千古兴亡的无限感慨呢!
爬过城墙的月影高高地挂在天上,江涛寂寞地打过来又打过去;而叠印在这一切之上的,似乎都是秦淮歌女的轻歌曼舞!安石的思虑感慨,终于渐渐转向一个中心:所有这些兴废存亡的教训,究竟是什么呢?
他吟咏着一首又一首怀古诗,而每一首,几乎都在执拗地追寻着答案。那答案也终于有了,就是:“豪华尽出成功后,逸乐安知与祸双!”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从来兴废存亡,除此之外,也真再没有别的原因了!
可这道理,当今天下,又有几个人真正懂得?就是勉强懂了,又有谁能清醒地认识眼前这危如累卵的局势?即便认识了,又有谁挺身而出,犯难而进,为改变这种局面而有所作为呢?安石不能不又感慨唏嘘了。可他虽然悲哀,却并不悲观。他一直坚信:一场变革是绝对不可避免的,只是时间或早或迟罢了。那么,干吗要悲观呢?
说到迟早会出现的这一场变革,究竟怎么个搞法,那是自己早在《万言书》中就大致理出头绪了,就是:法先王之意。可什么是先王之意?究竟应该怎么把握,怎么阐释?这都还是个问题。先王之意,见之于先圣的典籍,白纸黑字,言之凿凿,本来不该成为问题。可经不起古往今来的那些酸儒淆乱是非,颠倒黑白呵!要想变革成功,首先必须在这些问题上廓清是非,校正视听。否则,变革就可能被延误,阻滞;勉强进行,也会走了样子,不得善始善终。那么,这筚路蓝缕的工作,究竟该从哪儿开始呢?
几乎没有很多考虑,安石就确定了起点:应该首先从天人关系开始,这是所有一切的根本。只有弄清了这个根本,其他问题才能一通百通,迎刃而解。
考虑政治变革,政治理念当然是最直接的方面。但政治理念只涉及人事,它的哲学还只是社会历史哲学,它只是浮在上面的东西。人后面还有天,人只是天的一部分,所以,社会历史哲学的后面还有关于天——也就是关于自然的自然哲学。离开天,光谈人是谈不清楚的。离开自然哲学,社会历史哲学也只能一塌糊涂。这个问题不是现代人的发现,古人早已发现,且进行过无数尝试了。由于这种发现与探索的史前、或者前科学的性质,它们充满了谬误;即便有正确的东西,也往往是与谬误掺杂混淆在一起的。咱们中国虽然没有发达完整的自然哲学,但从自然去解释、附会社会人事的尝试,同样是早在远古时代就开始了。此后,更形成了董仲舒、刘向的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的神学——儒学传统,成为思想发展史上的一块赘瘤。而同时,天人相分的主张,从春秋叔兴、子产开始,到东汉王充、唐朝柳宗元等,也始终不绝如缕。
安石所以将天人关系作为自己思考的逻辑起点,自然与思想史的这种发展不无关系。除此之外,更与现实的种种刺激息息相关。远的不说,从他记事开始,每一次灾变都要引发新一轮的政治攻讦,这种事不是见得太多了吗!要真正实现政治变革,不首先扫除这个障碍是不行的。
谈天人关系谈得最全面、最完整的古代文献,是《尚书?洪范》篇;而后代酸儒淆乱天人关系,也主要是从这里开始的。那么,要拨乱反正,理清是非,当然也得从《洪范》开始。安石注意《洪范》,并非始于今日;零星的见解,早已散见于别的文章中了。但集中精力全面、完整地考虑《洪范》,无论如何,这却是第一次。先是思想、功力不够,未必能想到这上面去;到渐渐成熟,想或者能想到了,又一直在任上,没有充裕的时间。现在,两个方面条件大体都具备了,可以真正进行全面的考量了。
《洪范》篇,传说是商朝遗老箕子写的。周武王姬发灭了殷商,将箕子带回了王城。闲暇无事,武王问起殷商何以覆灭的原因,箕子不愿回顾国破家亡的惨状,就借夏禹治国的九大法理,阐述了自己的看法,以供武王借鉴。洪,是大的意思;范,即是法。所谓洪范,说白了就是大法。也有人另有看法,说是后人伪托的。不管实情如何,它是一篇系统综述自然社会的社会政治哲学著作,则是毫无疑问的。所谓系统综述,是指它是从统一的自然哲学的立场出发,来全面地分析、把握社会历史问题。它的这个自然哲学前提,就是五行。所谓五行,简单一点说,就是水、火、木、金、土等五种物质,及这五种物质之间的相互运动。《洪范》就是用它们,来解释自然与社会的生成和发展。用可见的物质形式,来统一地解释自然与人类社会,较之原始思维的灵幻与泛神论,是人类思维的一种进步。但它没有摆脱直观的局限,较之更高级的抽象,仍然是幼稚拙劣的。也正是如此,它才为后来不同哲学派别的自由去取与发展,提供了广阔的空间,成了不同哲学派别的一个共同出发点。
除了五行这个物质基础,《洪范》论述了治理社会的八大问题,它们互相联系,有自己特有的序列。总合起来,即是: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NB836�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洪范》认为,只要认识、把握了五行及其相克相生这一根本,处理好了八个方面的问题,天下就可以达于极治了。
对于经典,历来只能注释、阐发,不能另搞别的。虽然如此,好的阐释却完全可以妙笔生花,既不离经叛道,又能充分发挥自己的见解,将阐释写成一篇独立完整的一家之言。可惜汉唐人一直浑浑噩噩,只知道肢解章句,不知道阐发先贤的微言大义。大宋朝直到庆历之前,人们依然只对章句之学感兴趣。改变风气的第一个功臣,是自己的朋友刘敞刘原父。他的《七经小传》,是第一部不汲汲于注解章句,开始关注敷经引义的著作。直到现在,自己都还记得第一次读到他的《七经小传》,是如何的新奇振奋!可原父毕竟是始作俑者,那种发微与敷衍,不过刚刚开始,还羞头纳脸的,犹抱琵琶半遮面!完全可以更解放一些,更大胆一些,将对于经典的阐发做成新学的一面旗帜!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对于经典的阐发也才能真正为我所用,为即将到来的变革扫清道路!
安石既这样想,也就这样做了。他的《洪范传》,就是完全本着这种精神写成的。
首先,他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自然与人类社会——也就是所谓天与人的统一的物质基础:五行。由这一点出发,他又直截了当地指出,《洪范》所说的九大序列,不只是人为的语词序列,它的背后,是实际运行的社会历史逻辑,并且依次揭示了它们现实的内在联系。接下来,他就顺着《洪范》固有的顺序,开始逐条诠释它说到的各条法理了。正是通过这些阐述,一面新学大旗终于插进经典诠释的领地,呼啦啦迎风飘扬了。
先看天人关系。
水、火、木、金、土等五行,为天地所生,它们自身即蕴含着对立统一与矛盾冲突,相生相继,相克相治,由此而生化出天下万物与精神意识。人既是天地五行的产物,天与人当然是相通的。天有雨、旸(晴)、燠(热)、寒、风五样东西,人君有貌(指恭敬严肃的样子)、言、视、听、思五件事情。天与人既相通,天的这五样东西,自然可以作为人君所做的五件事情的象征或征候了。雨、旸、燠、寒、风,只有适中,才能风调雨顺,万物兴旺。有一样走向极端,或多或少,或者干脆没有,都会造成灾害。同样,人君治民所行的五件事情,有一样不适当,矫枉过正,也会产生不幸。孔子说:“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君子对人都能这样,见到好的就向他学习,见到不好的就引以为戒,对天当然更应该如此了。这就是说,见到自然灾变,做人君的可以由恐惧而自省,坚持真理,修正错误,以应对灾变。所谓天人关系,大体也就到此为止了。超出这一点,无论向左向右,都是片面的。有两种极端,尤其需要提防。一种,是将自然灾变硬买到自己身上,认为它们全都是由自己的罪孽引发的;另外一种正好相反,完全不买老天爷的账,认为自然灾变与自己毫不相干,就是天整个儿塌下来了,他也照样我行我素。前一种人,会因为愚昧而惶惶不可终日;后一种人,又会因为顽固不化而懈怠懒惰。唯一正确的态度,应该是不蔽不葸,不固不怠,既为自然灾变而害怕,又不买罪,认为它就是自己这种或那种行为的产物,从而努力坚持真理,修正错误,以便将事情办得更好。这是一种避开虚玄的求实态度。在这种态度面前,董仲舒、刘向以来的神学——儒学传统,自然是没有什么地盘的。
再看民本思想。
人生五福,一是寿,二是富,三是康宁,四是好德,五是终命。人能养息性情,才能长寿;有恒定的产业,才能富有;既能养性,又有财产,再不受干扰侵害,才能康宁;做人君的保住了这三条,老百姓不愁吃穿,无忧无虑,才能好善,趋向道德;这样的人,自然能够颐养天年,至于生命的极限,然后才寿终正寝。六极正好相反,人,失去了固有的性情,没有财产,贫病交加,又因为受到君上的不断骚扰而满腹忧虑,自然只能短命而死;这样的人,或者铤而走险,或者含垢忍辱,要他们崇尚道德,身体力行,是绝对办不到的。而这一切,归根结底,同样是要治理人的君上负责的。要不是他们剥夺了老百姓的一切,老百姓又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了解了这个,就不难了解八件政事的次序,为什么要食、货为先,其他为后了。食、货是养生的物质基础。没有它们,人就不能生存,更不要说其他东西了。只有老百姓安居乐业,有吃有穿,然后才能谈得上祭祀鬼神,才能谈得上内政外交、礼乐刑政等一切政治制度与教化、赏罚、邦交、战争等具体的政治行为。否则,一切都谈不上。
这样以老百姓的衣食住行与福祉,作为皇权政治的前提与基础,哪儿还有比这更崇高、更张扬的民本思想呢?
《洪范》原是写给皇帝看的,满篇可以说都是对于皇帝的建议或要求。有了上面这样坚实的天人与民本思想为基石,安石对于所有其他方面的阐释,当然也同样会高人一筹。
他认为《洪范》所说的貌、言、视、听、思五事,实际上是帝王的一种修身途径,其次序也是刻意安排好的。外貌恭敬,语言温顺,才能耳目聪明,善视善听,才能通过学习而具有智慧,广置谋略,最后再经过思考而达到神明的境界。五件事中,思维是最重要的。要成功一件事情,无论开头还是结尾,都离不开思维。一旦通过思维达到神明的境界,人就可以随心所欲,无所不知了。就是不想不动,仅凭自己的直觉,也一样可以通晓一切。
完成了这样的修为,人君才能涵养正直、刚强、柔软等三种品德,才能穷理尽性,既有原则,又通权达变。而有了这一切,人君才能真正一切都以义为旨归,行动适当,合于中庸,不偏不倚。凌弱媚强,从而导致善不长、恶不消的可怕事情,就不会再出现;所有有才能的人,也会主动为我所用,积极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了。长此以往,自然就是天下大治。
有君道,即有臣道,两者是相比较而存在的。《洪范》既谈君道,当然不能不涉及臣道。安石强调,君臣应当各安其位。执常以事君,是臣之道;执权以御臣,是君之道。就是说,一个是被领导,一个是领导,两者的关系决不允许颠倒。象征君权的,有三样东西:一是作福,二是作威,三是钟鼎玉食。作福是给人恩惠,让人享受福乐;作威是给人祸灾,以示惩罚;钟鼎玉食,是享受生活的一种规格。这三样东西都是人君独自享有的,决不允许任何人分享。身为人臣而想得到这三样东西,就是僭越,就会导致天下大乱,应该受到严惩。
安石虽然严格君臣之分,却也为人臣的才用施为,留下了广阔的天地。人君应该充分相信臣下,让他们放手而为。就像日月行天而有四季一样,皇帝有了臣子的操劳,他就可以拱手而治,不必有任何辛苦了。虽然如此,臣子的所作所为却必须符合一个标准:听从老百姓的呼声。《尚书》说:“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连天都不能违背老百姓,何况皇帝?而如果皇帝也不能不听老百姓的,那么,代他牧民的臣僚,怎么敢不听百姓的呢?
《洪范》谈的是为君之道,只在有所牵连时才偶尔涉及别的。受它的这一限制,安石自然不能畅所欲言。只有性命之学,才真正是所谓人的哲学,涉及所有的人,无论君臣,大人小人。不探讨这个问题,人的一切言行及由此而引发的种种活动,都不能得到合理的阐发,从而也就难以得到真正彻底的发挥了。任何一个关心人事的学派,从孔孟到荀子,到扬雄,到韩愈等等,没有不关心性命之学的。安石对性命之学的关注,同样由来已久。
还在他在舒州、常州、江东做地方官前后,安石就以通儒名扬全国了。欧阳修荐他,不也说他“学问文章,知名当世”吗?这样的名声,哪里会是浪得的呢!它主要得力于安石几部著作的流传风行。一部是《易解》,专门阐释《易》经。尽管时有真知灼见,也为海内专家所广泛推崇,可他自己始终不满意,总觉得是一个青年人极不成熟的率性之作,宁愿当初没有写它才好。另一部,就是《淮南杂说》了。淮南是泛指淮河以南的广大地区,舒州、常州,乃至江东,无不都可以称作淮南;而杂说则既指文章所论不一,题材极为普遍宽泛,又指一事一议,点到为止,不作深论。这些文章,大抵都是在他当地方官时抽空写好,为好事者拿去刻印流传的。《淮南杂说》涉及的东西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内容就是性命之说。但他对这些文章并不完全满意,也还有一些新的想法需要诉诸笔墨。完成《洪范传》之后,他就集中精力从事修改与重新写作了。一部新的较为完整的性命之说,也就这样诞生了。
要建立新学说,首先必须廓清旧基地。孟子说人性善,荀子说人性恶,西汉扬雄说人性善恶相混,唐朝韩愈说人性有三品,韩愈的学生李翱则又认为性善而情不善。安石都不同意,但也不是一棍子打死。对于这些学说的有益成分,他也给予批判的改造,将其融入自己的新学说之中。他的新说,正是在这样的破立中诞生的。
他的出发点是孔子。
他写道:“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吾是以与孔子也。”孔子是那时谁也不能碰、谁也不敢碰的万世师表。这一立场先声夺人,先就能让自己立于无可摧折的不败之地。
当然,光有这一点是不够的,顶好也就拉大旗作虎皮而已。真正无懈可击,是从孔子出发,建构有理有据的完整学说。最主要的问题是如何立论,将性、情及其善恶,说说清楚。这一点不说清楚,已有的各家性情学说就扳不倒;立新,更谈不上了。安石的解决之道,是主张:性与情,既对立又统一;一切谬误与真知,都是因为对这种对立统一缺乏认识或有所认识而产生的。他之所以能纵横捭阖,左攻右伐,将各家学说役而为奴,创建新说,正是因为紧紧抓住了这个纲。
他说:“性情一也。”这是强调性情统一的一面。但“统一”不等于“同一”,性与情还有不同。不同在什么地方呢?他说:“喜、怒、哀、乐、好、恶、欲,未发于外而存于心,性也;喜、怒、哀、乐、好、恶、欲,发于外而见于行,情也。”性与情的对立统一,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故曰:性情一也。”七情为性所本有,它们又是如何由内而外得到表现的呢?安石的解释是:“故此七者,人生而有之,接于物而后动焉。”就是说,七情是在接触外部世界的过程中产生的。这就使他又回到自己的出发点——孔圣人那儿了:性相近,习相远。人的先天本性大体都是一样的,只是因为后天的接触不同,才产生了不同的七情六欲,而堕入万劫不复的善善恶恶之中。
由这一点为根据,他驳谁都很方便。情生于性,有情然后才谈得上善恶,性是无所谓善恶的。孟子说性善,荀子说性恶,都是在这里失的足,将情当成性了。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并以这一点为根据,认定人性都是善的。实际上,恻隐之心只是一种感情——同情,并不就是性,它不能作为性善的根据。如果承认孟子是对的,那么可以问一下:怨毒之心,是不是人都没有?倘若也有,那么依他的逻辑,这人性到底是善,还是恶呢?荀子因为主张性恶,所以认为凡人做善事,都是一种伪装。我们可以将同样的问题,反过来问问他:是不是人都没有恻隐之心?倘若也有,怎么能说为善都是作假,人性都恶呢?他们之所以陷入混乱,不正是因为将情当成性了吗?
除了他们,各家的性情说,也无不都是在这里失足的。扬雄主张人性善恶相混,虽然折中,可前提就是以情为性,然后才妄谈善恶的。韩愈说,性为人生而即有,情是接于外物而生,大抵不错。可他分性为上、中、下三品,其内容则为仁、礼、信、义、智等,就又是颠倒性、情了。仁、礼、信、义、智根本就不是性,不过属于习或情的范畴。而且,它们都是善的,韩愈以它们的多少有无,来判定人性的善恶高下,本身也很成问题。说到李翱,善性恶情,本身就是因为不了解性情的对立统一而导致的误解。他想废情存性,更要不得。圣贤小人,人人都有情。废了情,也就没有性了。而且,要说没有感情才最好,那么,树木石头该是最高尚的了?还有比这更荒唐的吗?他根本不知道,这性与情的关系,就好比弓与箭,谁也离不了谁。所谓善恶,不过像箭有没有射中靶心而已。
性、命从来是相连带的,说性的人大体会说命,知道性的人也多半知道命。安石既考较了性情,怎么能不涉及命呢?他以较为求实的天人、性情说为基础,再来谈命,自然不会有任何神秘的玄学或神学色彩。他是将命与守道、行礼一起看的:能守道、行礼,就是有命。反之,背离大道,放弃礼仪,而去投合世俗,要想不陷于穷命,是绝对不可能的。显然,在他那里,命运是掌握在人自己手里的:命运好坏,全在自家的修为。而且,命运的好坏,与是否富贵,也不是一码儿事。
有个号称天下第一的算命先生孙筮,不信说服不了安石,自己找上门来:“大人,不才孙筮,以阴阳八卦为生,专知人的祸福休咎。虽不能说每言必中,大江南北,倒也不无虚名。久慕大人才高德馨,特意登门献上一卦,还请大人赏脸。”
安石微微一笑:“谢谢先生,可我从来不打卦占卜。”
孙筮一惊:天下还有这样的人?不过,他毕竟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单是王侯将相,见的就不下几十个。其中也有一种人,先也大言皇皇,后来还就数他们信得真。想到这里,孙筮也笑了:“大人上过江湖骗子的当?不才可不是那种人!”
安石摇摇头:“我从来没有打卦问卜,怎么会上当?”
孙筮这才问道:“那大人一定是有说法了?不才斗胆,能不能请大人指教一二呢?”
安石笑道:“指教不敢!咱们切磋切磋,倒是应该的。不错,富贵贫贱,是由天决定的。但贤与不肖,却全在我自己的行为。做好事就是贤,做坏事就是不肖,我自己心里最清楚。既能了解自己的行为,对天的决定,我怎么突然会完全懵懵懂懂呢?我假如贤德有才,高官厚禄是应该的;假如卑鄙无耻,则活该贫贱。不肖却侥幸享受荣华富贵,是一种过错,心里也会不安,受之有愧呵!清清楚楚,哪儿来的懵懂?何况,祸福贵贱,身为君子,早已置之度外了。他既有操守,也有权变。居必仁,行必义,他决不会因为贪图福乐富贵而背叛仁义;而为了仁义,他也不屑于去铤而走险,自蹈死地。以他的智慧,他总能逢凶化吉。周文王被商纣王囚禁在羑里,孔子被匡人围困在匡城,都很危险,可他们禀道而行,不都平安脱险了吗?既这样,还用得着打卦问卜吗?”
能专吃卜筮的饭,且吃出了名堂,孙筮自然也有两把刷子。听了安石的辩词,当即又笑吟吟地问道:“大人说的都是至理名言,不才深受教育,可也还有不明白的地方。虽说富贵贫贱是由天定的,可社会上也有这种情况:贤德的人穷得叮当响,而卑鄙无耻的小人偏偏大富大贵,福寿康宁。这该怎么解释呢?这种不公平,难道也是由天决定的吗?”
“不。这种事虽然屡见不鲜,却不是由天所为,只是人不能与天相合罢了。”安石断然否定说:“老天生下人,原是要以贤治不贤。所以,贤者贵,而不贤者贱,乃是天道。只是人的行为,因为各种原因,常常不能与天道相合,这才导致了两者的巨大反差与对立。尧舜的时候,天人之道相合,用贤罚不肖,贤人高贵,不肖者卑贱;夏杰、商纣王,天人之道完全相悖,坏人当道,贤人受罪。魏晋而下,或合或不合,贤者与不贤者的位置,也就或正或不正了。”
“以您这么说,人该怎么自处呢?”孙筮不失时机地补上一句。
“简单喽!”安石说,“既然天命一定,是人自己不能时时合于天命,您就该修身待命,守道任时呀!到时候,祸福贵贱一定会不请自来,挡也挡不住,哪里要您去打卦问卜呢?”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哪!孙筮不说话了,匆匆行完礼,就那么走了。
除《淮南杂说》,安石也零星写了一些别的短文。所有这些,不啻是一部小小的社会历史百科全书,性命之外,举凡认识、为人处世、评品历史、礼乐王霸等等,无不都有所涉及;而且,也无不都有独到见解,让人拍案叫绝。
完成了这些,安石对于先王之意的阐发,大体就告一段落了;他由此而创建的新学,也初具规模,辉煌夺目。好事者很快就将它们刻印成书,广为传布。他的大名,也因此更如日月经天,无处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