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大宋遗事

守丧泣血伤心钟山

睹物思亲追崇横塘

淮阳郡王与乐道、持国谈论安石的时候,安石确实已经离开京城很长时间了。

自打做了知制诰,他的心情一直都很压抑、悲凉。作为侍从之臣,能从更近的地方观察朝廷,事无专务,不过是笔下工夫,驾轻就熟,多的是闲暇,能更全面细致地审视与思考一切。而这一切,却又不得不以无能为力为代价:眼看着国家的事情一天不如一天,自己却有力无处使!哪怕仅仅想有所建言,也犹如东风过耳不说,有时还要招来猜忌与不满。这样强烈的反差,一般人都难于承受,何况他这样一个念念不忘社稷苍生,且又非常自持自重的人!整天受着这样的伤害,那心情能不沉重悲怆吗?

从来稳健沉静总是与热烈执著相为表里的。而后者,则始终是诗情的渊薮。中国文人受着诗歌传统的熏陶,即使本性根本缺少诗歌因子,往往也都会附庸风雅,写出这样那样的诗篇。这些诗可能不那么好,但也并非总是不堪卒读。一个天性近诗的人,自然更会将心中的每一个涟漪都幻化成歌咏。安石的那些悲情感慨,正是这样全都幻化成苍凉沉郁的诗句了。

他与朱昌叔同题吟咏的一首《赋雁奴》,写道:

雁雁无定栖,随阳以南北。嗟哉此为奴,至性能恳恻!人将伺其始,奴辄告之亟。举群寤而飞,机巧无所得。夜或以火取,奴鸣火因匿。频惊莫我捕,顾谓奴不直。嗷嗷身百忧,泯泯众一息。相随入缯缴,岂不听者惑?偷安与受绐,自古有亡国。君看雁奴篇,祸福甚明白!

雁奴演绎的,是一个古老而又悲惨的故事。群雁休息的时候,往往有一只老雁担任警戒,一有动静它就叫醒大家,这就是雁奴。捕雁的常常故意用火引诱雁奴啼叫,造成误解,使雁奴无端受到群雁的攻击。直到雁群失去警觉,才最后动手捕捉群雁。雁奴的不幸与悲愤,映照的正是安石自己的愤慨与忧郁。

他的另一首《贾生》诗,则更是直抒心臆了:

汉有洛阳子,少年明是非。所论多感慨,自信肯依违。死者若可作,今人谁与归?应须蹈东海,不但涕沾衣!

西汉贾谊,也是个怀才不遇的人。李商隐诗“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哀叹的就是他。可汉文帝毕竟接受了他的许多主张,比起自己,贾谊就太幸运了。他要是生在当今,决不只是涕泪沾衣,只有跳海!这种企羡与浩叹,又岂止是一句触目惊心,所能了断的呢!

就是在这样的压抑与痛苦中,安石面对了仁宗的薨逝与随之而来的英宗接位。

作为君上,安石对仁宗是敬重的。这种敬重,是一个臣子对君主通常应有或会有的感情。除此之外,他就不能给他更多的东西了。问题在于,无论如何,他不能高评他,将他当做一个有所作为的君主。而治理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不能改弦更张,大所作为,就不啻是犯罪!这种看法,当然只能在潜意识中出现,不能、也不会彰明显著地出现在思想或文字中。但既有了潜意识,一有机会,它总是要有所表现的。

他有一首题为《汉文帝》的咏史诗,写道:

轻刑死人重,丧短生者偷。仁孝自此薄,哀哉不能谋!露台惜百金,灞陵无高丘。浅恩施一时,长患被九州!

据《汉书》记载,汉文帝刘恒因为爱惜百金而不愿建造露台,因为爱惜民力物力又不愿像一般帝王那样建造山一般的陵墓。“露台惜百金,灞陵无高丘”,说的正是这件事,也是对于刘恒谦逊俭朴的美德的一种肯定与赞颂。刘恒还被史家看成轻刑简丧、无为而治、以德化民的典范,而大加歌颂。对此,安石就完全不能苟同了。他唱出了自己的反调:正是刘恒的无为而治,将一切都搞乱了!轻刑短丧的结果,是死者愈众,仁孝愈薄。而最大的祸害,乃是“浅恩施一时,长患被九州”!对刘恒的这种反向评价,正是对仁宗的一种曲笔反讽。其底蕴,也正是安石潜意识中的那个批判情结。

大概也还是因为这一情结作祟,作为人臣,他对仁宗的薨逝是悲痛的,对英宗的册立是高兴的,但他所有的感情,似乎也就仅止于此了。他更关注的,是现实的政治走向,国家与百姓命运的实际发展。了解了这一点,也就不会奇怪,闹得那么沸沸扬扬的立嗣接位之争,为什么安石不置一词,几乎完全置若罔闻了。

远离朝廷的政治纷争,除了认识上的原因,也还有安石个人的原因:他的母亲吴氏夫人,也是在这一期间生病与逝世的——仁宗四月驾崩,母亲八月病逝。安石的精力与感情,几乎全部都付给母亲了!

自从十九岁父亲病逝,二十四年过去了,自己都已四十三岁,早步入了中年。二十多年来,全靠母亲一个人支持维系着这个大家庭,侍奉祖母寿终正寝;将自己兄弟姐妹们养育成人,为官为宦,个个都有了归宿,连元泽都已人高马大,成了大人了。这里面,母亲该付出多大辛劳,作出多大牺牲呵!

母亲不仅是贤惠慈爱,更教人敬重的,还有她的学识见地与做人的风骨!一想到这些,安石心里不仅会涌起无限的感戴之情,还会无形地涌动一种自豪与奋发向上的冲动。而能引起后面这种感情的母亲,古往今来,是极为罕见的。

金谿吴家是个有名的大家,家学渊源非常丰厚,母亲自小就受过极好的教育与熏陶。嫁过来之后,与父亲相敬如宾,也受到了父亲的影响。终其一生,她几乎无书不读,而且始终手不释卷。自己兄弟姐妹能够受到良好的教育,培养很好的道德习惯,尤其是妹妹们个个知书识礼,出口成章,就与母亲的言传身教,关系极大。

谁都想不到,母亲也爱读老、庄、周易、洪范乃至抱朴子等阴阳术数一类书!这是受外祖母的影响。她老人家除了史书,就专爱读这一类书。因为受母亲的影响,自己从小就接触并迷上这一类书了。为了这一点,还挨过父亲的批评呢!

父亲说:“小孩子家最好不要沾这些。太玄,与身心不利,还是多读经书才好。”

母亲却庇护说:“你不是总说开卷有益,是书翻翻都没有坏处吗?也不能尽着一天到晚就是经书,换换脑子不好吗?尽是经书,小心读成个学究来!”

父亲说:“这不只是个换脑子的问题。一旦移了心性,就不好办了!”

母亲这时就会笑着打趣说:“我与我家金谿老娘都是爱读这些书的,也没见什么时候移了心性!你这话要是有理,敢当着老娘说去?”

一到这时候,父亲就不再言语,一笑休战了。他的告诫,原来顶多也不过提醒而已,哪里会真的较真呢!

父亲与母亲都爱读史传作品,母亲与父亲不同,她更关心为人处世的气节品格。她总爱对安石说:“为人子要孝,为人臣要忠。真正全了这两个字,人一辈子也就齐了。”有时又说:“古人总爱谈气节。什么是气节?我看没有别的,承平的时候,能安贫乐道,不苟取苟得,就是气节了。”

她不只是说说而已,更重行为,不但自己这样做,也这样要求子女,支持他们的特立独行。

当年安石连上奏折坚辞起居注不做,朝廷骑虎难下,曾派了专人,来做他母亲的工作:“请太夫人劝劝王大人。实在不行,太夫人也可以强迫他接受朝命呵!别人的话不听,您的话,他是不能不听的。”

可太夫人毫不犹豫地谢绝了:“实在抱歉,请大人原谅!打小我都没这样待过安石,他都立朝为官了,我还能这样做吗?我没问过他,可他一再这样做,总该有他的理由吧?朝廷要是真爱护他,还是请成全他吧!老身这里先谢过了!”

没劝动老夫人,倒被她反劝了一顿,来人只好落荒而回了。有这样安贫淡泊的母亲,才会有那样志向高洁、一丝不苟的儿子呵!从此,王老夫人的名字也就不胫而走了。

安石的心中,始终有一个梦:辞官不做,一心一意著书立说,真正做一番名山事业。到一事无成,还要处处怀着雁奴之忧,这个梦就更强烈了。有时情不自禁,除了与夫人,也会与母亲商量:“娘,我真想辞官不做,去著书立说,教几个学生。”

母亲总是含着笑,很理解地说:“也好呵,名山事业,千秋万代。”

安石想到以后的生活,又不能不拧紧双眉了:“唉,没有薪俸,您就要跟着儿子受苦了!”

母亲听了,很认真地抱怨说:“啊呀,儿子,你到现在难道都不了解为娘?为娘一向不都是乐天知命的吗?一个乐天知命的人,还有求于外物吗?你只管照你想的去做,为娘一切都听你的。”

话没听完,安石早已热泪盈眶了:天下上哪儿去找这样豁达大度、理解支持儿子的母亲!

朝廷惯例,做到知制诰,母亲就可以恩封郡太君了。做儿子的自然忘不了,安石说:“娘,儿子做了知制诰,朝廷惯例,您该恩封郡太君。儿子这两天就上折子,替娘请封。”

母亲一听,赶紧摇头阻止:“你千万不要这样做。咱们王家的人,什么时候也不准向朝廷伸手要官,要封诰。不是矫情,一切都顺其自然才好!”

“老祖宗,要是朝廷根本就忘了呢?”在一旁的元泽插嘴说。

母亲一笑:“不过是个虚荣,忘了就忘了,打什么紧!”

母亲既这么说,安石只好不提了。直到逝世,她始终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封号。安石一想起这个就止不住难过,可母亲却很坦然,根本不提。弥留的时候,她带笑望着一家大小,说:“你们都别难过,更不要哭。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经年近七十,算是高寿了。你们都已经成人,为官作宦的也有了;姐妹们也都有了不错的归宿;连孙子辈都有成家的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我该去了!”几句话说完,她就满足安详地瞑目长逝了。

对于这样一位母亲的病护丧事,做儿子的能不倾力以赴,能不痛彻心骨地悲伤吗?有了这种投入与悲痛,任何别的事情,自然就再也顾不上了。

母亲瞑目的当天,安石就给朝廷上了折子,请求辞职守孝。这是礼数应有之事,有惯例可循,朝廷很快就批准了。尽管朝廷历来不鼓励、甚至一度还明令禁止朝臣之间私相往来,以免朋党之祸,但风闻、得知丧讯的臣僚朋友,还是有不少人前来奔丧吊唁。欧阳修、曾公亮是亲自到安石家里来吊丧的;富弼等几个中枢大佬,则派专人带着手书与助丧钱物前来致哀。这里面,除了特别相知,同朝为臣的情谊固然是个原因,但也不能完全排斥利害关系的考较。官场上,明智的人从来都是热锅洞里塞一把,冷锅洞里塞一把:世事翻云覆雨,红绿都不是绝对的,没准什么时候就用得着人家了。而对于安石,谁都看得明白:中枢的位子迟早总有他的份,他呼风唤雨的日子不过早晚而已。对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不抓住机会,尽可能多做一点感情投资呢!

一切事情办妥,安石就带着母亲的灵柩,与全家一起回金陵了。父亲葬在钟山;大哥安仁死在监江宁府盐院任上,也就葬在父亲墓旁;二哥安道后来也葬在这里。临川之外,钟山已经成了王家的另一块茔地。母亲自然也要葬在这儿,紧挨着父亲。安珍姐妹三个已经嫁人,同行的自然只有安礼、安国、安世、安上几弟兄了。安国、安世、安上等原是与安石一起在京生活的;安礼两年前中了进士,正在亳州蒙城县做主簿,既回京奔丧,也一起走了。安石热孝在身,不能登人家的门,所有吊唁致哀的,只好一一留书致谢了。

这安国不是个才华横溢的人吗,怎么依然是个白身呢?这就是科举制度没法儿说的怪处了!他下第后,连欧阳修也专门写了一首《送王平甫下第》诗,为他大鸣不平。诗说:

归袂摇摇心浩然,晓船鸣鼓转风滩。朝廷失士有司耻,贫贱不移君子难。执手聊须为醉别,还家何以慰亲欢!自惭知子不能荐,白首胡为侍从官!

欧阳修之所以不能荐他,是因为那年已经荐了苏洵父子、曾巩、王回等,没机会再荐人了。连他这样举才若渴的人都不能帮平甫一把,也真是没有办法了。好歹过了两年,又有了机会。欧阳修会同别人,将平甫的五十篇文章献给了朝廷。一评,得了个第一。平甫原是要参加秘阁的制科考试,为官已经不远。就在这时候,母亲逝世了。试,自然只能免了。说起来,平甫的官运,也真是欠佳。

王益任金陵通判的时候,曾在白下门外人称白塘的地方,租过一处房产,门前一个横塘,小小一座院落,不过七八间房子,原是安排安石他们读书用的。地当钟山与金陵府治中间,号称半山,也称白塘,环境倒是十分静谧优美。王益的坟地就在钟山东麓,离半山老屋不过三四里地。安石一家离开金陵,房子就退给原主人了。这次重来,先已打发氓儿过来联系了,人家仍然愿意出租。虽然风风雨雨二十多年,房子倒还完好,一家人居住是不成问题的。氓儿如今也已年过三十,娶妻生子了。

母亲很快就入土为安了,可安石心里的悲痛,却不是马上就能平复的。老屋是父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庭院房窗依旧,几乎每一处都留着父亲当年的踪迹!他那痛苦,便又因为对于父亲的思念而更加深沉,无边无垠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要静静地回忆父母与自己在一起的许多事情。连儿时一些极为细小的情景,后来再没想到过的,有时也会那么清楚地凸现出来,就好像刚刚发生在昨天!情感的这种钩沉钓遗的力量,连他自己往往也要莫名惊诧。除了母亲,父亲的许多事情,见过的,听过的,常常也就在这个时候连成一片,叫他感叹唏嘘,不能自已了。

父亲是个非常勤奋好学的人,也是二十二岁中的进士。他的治学,不汲汲于句读点校、烦琐意思,关注的是兴废存亡的大政方略与天地经纬的至道要理;他也没有门户之见,始终以开放的态度对待经史百家,无书不读。他要真是狭隘保守,母亲那么简单的几句话,是根本没法儿说服他让自己博览五行术数一类书的。连母亲的广泛阅读,都有相当一部分是受他的影响。自己能有今天的开阔胸怀与兼收并蓄的普泛眼光,从根本上说,更主要的是得力于父亲,连自己的思维所向,取舍好恶,有很多都与父亲相差无几!

西汉的桑弘羊、唐朝的刘晏,那是几乎人见人骂的,可父亲却说:“桑弘羊、刘晏,世不常有,可惜!”

自己当时听了,几乎惊得嘴都合不拢了,问他:“啊呀,他们不是从来都被人骂成聚敛之臣的吗?您怎么还夸他们?”

父亲说:“那是酸儒的偏见。大宋要是也能出那么一个人,也就不至于落到这么穷兮兮的地步了!”

当时自己还不大懂。直到现在,才知道他是对的。

父亲还有一股摧折豪门的胆识气魄。不论到哪儿做官,他的锋芒所向,始终是对着不法豪门的。他在临江军做判官,那儿多的是不法豪门;而知军大人又与他们沆瀣一气,暗中包庇纵容,更闹得不堪入目。父亲硬是与他们对着干,先以大义折服知军,然后抓住一个最凶横不法的家伙狠治不贷,到底替老百姓出了一口恶气。虽然后来还是被知军找个借口,撵到新淦县做了知县,父亲的斗志与气概,却一点儿也没有挫折。自己就是那时,出生在临江军府治的维崧堂里。比起父亲,自己摧折兼并与不法豪门的魄力勇气,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想到这里,安石不由得喟然长叹了!要是父亲健在,以他的学识魄力,是很能够做一番事业的,可他刚四十六岁,就暴病身亡了!人们常说,英武之才,天不予寿,难道是真的吗?他真有些茫然了。

日夜不停的思念悲伤,终于使安石的身体愈来愈差,他又开始有些便血了。吴夫人急得什么似的。幸亏一向为他家治病的陈景初得到消息,赶了过来。有他细细诊治,这才稳定下来,只等慢慢调养复原了。

一天,正坐在厅堂里纳闷,打门外来了个送快信的急脚子,进门就嚷:“快,我要见舍人大人!”

安石离京的时候,不正做中书舍人、知制诰吗?舍人正是他官名的简称。

氓儿将他引到安石身边,安石问他:“找舍人有事吗?”

急脚子道:“有一封急信要交给他本人。”

安石道:“拿出来吧。”

那人打怀里掏出急信,安石接过正要拆开,他又一把夺过去了:“岂有此理!给舍人大人的信,你怎么随便拆?还懂不懂规矩?”

安石一愣!

还是氓儿反应快,喝道:“他就是我们大人,还上哪儿找大人去?”

这回该那个人发愣了。睁着眼瞅了半天,眼前的这个人,枯眼黑瘦,衣着普通,怎么看也不像个大人,不是个老兵才怪?

安石知道他误会了,笑道:“我就是王安石,没错的。”

那人这才叩头如捣蒜,赔礼道:“小人一时眼拙,大人千万原谅!”

安石问明他是打京里来的,给了赏钱,先打发他走了,说好明天来讨回信。

信是曾巩写的。他自打中了进士,一直在京中没挪窝,而且始终只与文字书籍打交道,现在还做着集贤校理,兼判官告院。拆了信一看,安石立马傻了!这是一封报丧信:王回王深父去世了!子固的信,一来报丧,二来是要请安石替深父写一篇墓志。

安石将子固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只是不放手。夫人见他愣到这个地步,怕他出事,赶紧过来抓住他的双手:“相公相公,你怎么啦?”

安石这才说道:“深父死了!”

夫人也吃了一惊:“怎么,王回死了?怎么会呢,他顶多不过四十出头呀!”

安石不说话,只坐在那儿流泪。夫人知道深父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与逢源不相上下的。夫人怕他过于悲伤,更要亏了身体,只好拿话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你身体已经不好,可千万要节哀呀!”

安石长叹一声:“唉!子固说得对,志同道合的人普天下也不过三几个,又少了一个了!我能不难过吗?!”

夫人劝道:“谁说不难过呢,只是该节哀呀!想着好好给他写一篇墓志,也就行了。你的身体可再经不住悲痛了!”

安石这才不说话了,转而考虑墓志去了。

一来是人品学问都好,二来也与曾公亮这个舅父多少有些关系,举荐深父的人几乎就没有断过,除了欧阳修、王陶,还有一些别的人。可他因为心中有个正己则已的死结,辞过卫真县主簿,就借口侍候老母再不愿出来了。朝廷的最后一次任命,是委他为某军的节度推官,知陈州南顿县,不过是个从八品的芝麻官儿,虽是礼遇,也相当有限。就这,他也无福消受了。夫人两个月前去世了,他们夫妻感情深厚,饮食起居又从来都是夫人照管的,悲伤加上生活失调,他很快就一病不起。到朝廷恩命下来,他已经逝去数日了!

他是个以弘扬圣人之道为己任的人,也是个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不可多得的人。他不仅有能力,而且执著,锲而不舍,决不苟全流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即使因此而为全天下所误解蔑视,他也决不后退一步,更不要说什么官禄功利了!假以时日,他即使不能以功德显世,也会著书立说教化天下,可英年早逝,一无所有,不但不能显扬于当代,连后世也将无所承传。人生的悲剧,还有比这更为凄惨的吗?而一代学人英年早逝,或者有他性格的弱点,朝廷不能举贤任能,不也同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吗?

安石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全部悲怆与愤懑。

吾友深父,书足以致其言,言足以遂其志。志欲以圣人之道为己任,盖非至于命弗止也!故不为小廉曲谨以投众人耳目,而取舍、进退、去就必度于仁义。世皆称其学问文章行治,然真知其人者不多,而多见谓迂阔,不足趣时合变。嗟乎,是乃所以为深父也!

令深父而有以合乎彼,则必无以同乎此矣!

尝独以谓天之生夫人也,殆将以寿考成其才,使有待而后显,以施泽于天下。或者诱其言,以明先王之道,觉后世之民。呜呼!

孰以为道不任于天,德不酬于人,而今死矣!甚哉,圣人君子之难知也!以孟轲之圣,而弟子所愿,止于管仲、晏婴,况余人乎?至于扬雄,尤当世之所贱简。其为门人者,一侯芭而已。芭称雄书,以为胜《周易》。《易》不可胜也,芭尚不为知雄者。而人皆曰:“古之人,生无所遇合,至其没久,而后世莫不知。”若轲、雄者,其没皆过千岁,读其书知其意者甚少,则后世所谓知者,未必真也!夫此两人以老而终,幸能著书,书具在,然尚如此!嗟乎,深父!其智虽能知轲,其于为雄虽几可以无悔,然其志未就,其书未具,而既早死,岂特无所遇于今,又将无所传于后!天之生夫人也,而命之如此,盖非余所能知也!……

写着写着,安石早已热泪沾襟。到铭文的最后一个字,他已经不能自持,索性放声大哭了。

子固接到安石作的墓志,硬是愣愣地读了半天,才喟然长叹道:“介甫、介甫,你不只是在祭深父,也在祭你自己;不只祭你自己,也在祭我曾子固呵!你我只有一样比深父幸运:我们还能苟活于世,庶几可以著书立说,传之后人。至于能不能真正为他们所知,我也与你一样不存奢望呵!”

子固将安石的墓志,也拿给深父的舅舅曾公亮看了。曾丞相也是无限感慨:“介甫是真知道我们深父的!有他这一篇墓志,深父可以瞑目了!你给介甫回信,请替我这个做舅舅的好好谢谢他!”

差不多就在给深父撰写墓志的同时,安石也接到了朝廷的任命。三年守孝已经到期,朝廷要重新起用他为工部郎中、知制诰,要他立即赴京。一来身体不好,二来对于朝政已不敢寄予太多的期望,他连上三章,婉言谢绝了:只请朝廷委他一个闲职,等病好了,再赴京另任他职。朝廷也不同意。结果,就这么搁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