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才俊备东宫师佐
览群书重百家兼收
这天下的事情,真是说不得。皇权的亲子继承制度,最神圣了吧,似乎绝对不可以动摇,可实际上,它一样充满了变数。
真宗与仁宗的交接班,就是一个真正的轮回。
真宗皇帝行三,商王元份行四,都是太宗的儿子。当年,真宗因为几个儿子都养不大,只好将四弟的三儿子允让领养过来。可一到仁宗出世,他就将允让送回商王府了。仁宗果真接了位,而且江山一坐就是四十二年。那么,照常理,这江山该永远归真宗的三房所有了。仁宗也确实做过与他父亲一样的梦。领养宗实原只为催生,生过儿子,也就将他送回濮王府了。可儿子却没能养大,倒弄假成真,将个大位折腾给了十三团练,江山到底还是由三房转入了四房。真宗那么算计,却只保了一代,最终还是归了四房,您说这绝对究竟在哪儿呢?而辗转之间,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不恰恰是一个轮回,又是什么?
四房能不能长久保留皇位,就得看他们的子嗣是不是兴旺发达了。
至少,英宗暂时是不愁子嗣的。他与高皇后一共生过四个儿子,除老三很小就夭折了,其余三个都活得好好儿的。他们是长子仲�NC060�,二子仲纠,四子仲恪。仲�NC060�等等,都是原名。英宗登基,全都替他们改了,分别改为顼、颢、君页,都带一个“页”字。这当然是有讲究的。“页”,在古代即是“首”字。帝王之后,原是子民之首,名而不带“首”字,怎么般配?“顼”字,一“王”一“页”,正是王者之首,用它命名长子,该是寓意东宫,皇储之尊?由这种赐名,不难看出英宗的用心,那期望值是很高的:九五之尊的位子,应该永远属于四房,属于四房允让自己这一系。改赐名字的同时,皇子们也都搬进了庆宁宫,且个个加了封号:赵顼封为忠武军节度使、同平章事、淮阳郡王,赵颢封了明州观察使、祁国公,赵君页则做了耀州观察使、鄠国公。
英宗对皇子期望既高,当然不会不注重他们的教育。皇子身边亦师亦官的臣子,首先就得精心挑选。
周孟阳是英宗想到的第一个人。一是他原先就在王宫当过教授,后来做了自己的记室,一应表章文字都是他的手笔;直到进宫,不还多亏他猛言直劝,自己才打定主意的吗?这么一个人,自己最得力,可为了儿子们,只好割爱了。无奈孟阳本人却坚决不同意,说是曾在英宗身边侍候过,不好再去侍候他的儿子们。说的既是实情,身边也离不了他,只好委了别的官了。
王陶王乐道,是第二个人选。
乐道出身孤寒,中进士前一直寓居京师,靠教几个学生谋生;中过进士,才逐渐发达了。为官之后,大体做谏官的时候多。在大宋,言谏官最容易露脸;顺当了,也最容易讨好。许多中枢大臣,像欧阳修、富弼、韩琦等,无不都是打言谏官起家的。嘉祐初年,他做监察御史里行,有个卫兵窜到延福宫偷东西,还没得手就被抓住了。判刑的时候,主审官发昏,居然引用条例从轻发落。乐道当即奏道:“大内做贼,能与一般相比吗?必须从严惩处。审刑官用律不当,也应该受到处罚。”结果,那个卫兵果然被改判流放沙门岛;审刑的,也都贬职的贬职,罚款的罚款了。
跟着,他又做了一件漂亮事。真宗不是喜欢装神弄鬼吗?仁宗受他的影响,也偷偷喜欢金丹方术,常常打发太监暗中引一些方士道师进宫献丹献药。乐道一旦打听明白,就狠奏了一本,说:“方士道师,从来都装神弄鬼,搞什么化金炼丹诱惑人主。汉唐之间这样的事多了,后来都将这些人拉出去砍了。请皇上务必将这些人统统赶出皇宫,严加惩处!”这事本来不好见人,既然说出来,仁宗只好全都撵了。
这两件事一做,乐道的声威就打出来了。不过,也有走麦城的时候。陈升之要升枢密副使,他与吕诲、唐介一鼻孔出气,猛攻陈升之。结果,虽攻下了升之,自己与吕诲他们也一样被贬到外面做知州了。一直做过两任,才调回朝廷做了右正言,还是言谏官。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上书替宗实说话,让仁宗将宗实的位子磨正了,这才有了后来的承继大统。英宗也就是打那个时候,记住了乐道其人为官清直,明于大礼。这样的人,正好做王子们的师友臣僚!英宗先是聘乐道做了皇子的伴读;跟着,又封他做了淮阳郡王的翊善,专门辅助、教育赵顼。到赵顼升为颍王,乐道仍然是他的翊善官。
其余的人,就是由大臣们推荐的了。
孙固做了侍讲,不就是由韩琦推荐的吗?韩琦知道孙固,先也完全出于偶然。有人拿了孙固的诗来,一读,相当不错。韩琦便请这个人传话,说是想见见作者。谁知道,孙固不但不来,反而怪这个熟人多事,不该将自己的诗拿给韩琦。是不是矫情不好说,反正,韩琦反倒越发敬重这个不攀权贵的人了。赶到英宗要中枢大臣为皇子们推荐老师,韩琦就荐了孙固。不为别的,人有学问,又淡泊有操守呵!
可孙固的任命,却并非一帆风顺。吕诲、范纯仁因为濮王的事,坚决反对任用孙固,对英宗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皇子的臣僚侍从,身份特殊,亦师亦友,品行襟怀比什么都重要。像孙固这种纵横权术之士,绝对不合适!”
韩琦自然要为孙固辩护:“陛下,言谏官们说事固然应该从严要求,但他们这话似乎也多少有些意气用事。像孙固这样淡泊有操守的人,朝野上下能有几个?”跟着,就将自己结识他的事,向英宗介绍了一遍,说得英宗连连点头:“确实难得。”
韩琦接着又说:“从来人才难得,连三代盛世都不免于此。用人要是求全责备,还上哪儿去找有用的人?孙固不过长于文章辩说而已,说他是纵横权术一路,恐怕多少就有些责人以全?陛下如果决心用他,不妨先试试,考察考察。不行,再免去也不难嘛!”
英宗也同意:“是呵,可以试试嘛!孙固的文章朕也读过,是好的。听说,他过去也教过书,书讲得很好。这样的人才,就很难得嘛!桩桩都天下第一倒好,上哪儿有那么多呢!就这样定了吧,不行再说。”
改天他悄悄一打听,说孙固书确实讲得好,连最后的疑虑也全都打消了。
韩维韩持国,做了赵顼的记室参军,专管文秘事宜。他是由欧阳修推荐的。
韩维是个大家出身,一共弟兄八个,他是老五。父亲韩亿韩宗魏,年轻时却穷得叮当响:考进士,做县官,连个仆人都没有,只好跟个同年互为奴仆。韩亿也是由言谏官起家的。范仲淹当年上《百官图》,推荐的宰相人选,就有他韩亿韩宗魏。范仲淹倒霉,仁宗本来是要追究他的。他说:“范仲淹推举微臣,要是出自公心,微臣的贤愚,陛下最清楚;要是出于私心,微臣从来没有交托任何人。”仁宗一想不错,不追究了,叫他免了一场灾难。官场的事,有时就这么云谲波诡:一句话挑不挑明,硬是能关系生死。韩亿一直做到了参知政事。大概也就因为这些,韩亿一家与庆历这一帮人有了渊源。韩维因为韩亿当朝,没考进士,是受荫封做的官。到韩亿逝去,他干脆辞官不做,只在家里待着了。这一待,自然待出了个淡泊自守。文彦博举荐王安石,一起被推荐的也就有他韩维。他也一样谢绝了,没去参加秘阁考试。富弼去河东任职,他接受邀请,去做了幕僚。后来,经欧阳修推荐,他又做了史馆检讨与礼院的官。韩亿中进士,恩官是陈执中的父亲,陈执中与韩亿也成了铁哥们儿。陈执中做宰相,对韩家子孙也多有关照。到执中死的时候,加封谥号,诏书定了一个“恭”字。可正做礼官的韩维,却死活不同意,上书将他骂得一塌糊涂;又说温成皇后加封的事,都是陈执中一手操办的,最不是东西了,谥号应该为“荣灵”。朝廷最后还是定了“恭”字,仁宗还手书篆体“褒忠之碑”,作了执中的墓碑。这件事一出,说什么的都有。有骂他忘恩负义的,也有人赞扬他秉公执言。欧阳修既推举他,该是不骂他的。
几个人到任的时候,都要向郡王行拜见大礼,赵顼说什么也不接受:“免了免了,你们都是小王的师长,我怎么敢受你们礼拜!你们应该上坐,让小王先行了拜师礼!”
他们几个自然也不敢接受,只好互相免了。赵顼既待他们以师长之礼,他们几个感戴不尽,更尽职尽责了。事无巨细,就没有他们不管的。
郡王上朝参见父皇,朝上朝下接侍大臣,礼让之间有些急促匆忙或简慢随便,认真的韩维就会说:“郡王行礼,待人接物,应该有王者风范,雍容大度,缓急有致,既不局促,也不傲慢。上朝见礼,步子要略快,身子略微前趋;下朝,步子可以略见舒缓。朝笏要用双手执定,当胸秉中。见长上,态度得恭顺;待下臣,要严肃而和悦。”一面说着,一面就执着笏板示范起来。完了,还要总结一遍:“这些虽不过小节,却是禀于中而形于外的东西,最见一个人的风采气质,郡王可千万不要大意!”
郡王并不敢大意,早跟着亦步亦趋见习起来。其实,赵顼的类似功夫,在濮王府与英宗那里早调教得相当不错了。但这是锦上添花的细节,而且,他又比较早熟,已经懂得类似事情循而不较的好处了,不会嫌烦的!
郡王是庆历八年生人,不过十六七岁,又生在帝王之家,正是风花雪月享受生活的时候,还能没有一点儿荒唐事吗?有尽管有,只是不要叫这几个臣下逮着了,一旦逮着,就难免一顿褒贬了。
那天,郡王正与韩维几个一起闲坐着,进来一个侍从,手里捧着一双漂亮的红色弓形舞靴。赵顼已经拿眼直瞟他,可他却没往心里去,仍然大大咧咧地跪奏道:“启禀郡王,要的——”
郡王一红脸,嚷道:“大胆奴才,没看正有事吗?还不下去!”
侍从吓了一跳!本来料定有一声好,这是哪儿跟哪儿呵?一抬头,看见小王正紫涨着脸,已悟出可能不是时候,爬起来就想溜。不料,却被韩维叫住了:“且慢,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侍从抬眼望着郡王,没敢吭声。
韩维上前拿过来一看,故意惊讶道:“这不是舞靴吗?郡王怎么会用这种东西?”
郡王益发难堪了,只好搭讪:“是用不着,都是一时荒唐。还不下去将它剪了!”
侍从拿过靴子,一转身跌跌撞撞走了,韩维的话却还没完:“古人说,玩物丧志。舞靴事小,丧志事大,就是应该防微杜渐,严格要求自己!郡王知错即改,皇上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比什么都高兴!”
有这种眼睛盯着,郡王也真不敢有太多的疏忽懈怠!好事父皇会知道,坏事自然也会知道,能不谨慎吗?不过,应当实事求是地说,这种事在赵顼,也真是偶一为之而已。更多的时间,他倒都是用来读书求知的。
宗室里面,只有五曾祖越王元杰藏书最多,有的孤本大内都没有。他没有子嗣,死后是由堂叔宗望继承王位的。宗望也是个爱读书的,越王的几万册藏书总算没有白糟蹋。赵顼既爱读书,少不了常常到宗望那儿去借,实在爱不释手的,干脆就借来重抄收藏了。那几个臣子连一双舞靴的事都要管,读书求学,自然更不会放过。
赵顼从宗望那里又借来一本隋版《韩子》,共二十一卷,一卷目录,二十卷共五十五篇正文。一读就放不下,当时就吩咐左右动手抄了起来。抄完正校对呢,叫孙固进来看见了,顺口问道:“郡王又得了什么好书?”
自己的侍讲老师,自然不必隐瞒,赵顼如实相告:“是隋版《韩子》。”
孙固一愣:“《韩子》?莫非是韩非子,被秦相李斯杀掉的那个韩非?”
郡王道:“正是他。”
孙固的眉毛立马拧起来了:“郡王,您应该多读圣贤著作,像韩非这样险恶刻薄、寡恩无爱的书,是不该读的。”
郡王想不到孙固会对韩非如此反感!他一向还算比较开明,不像韩维那样拘泥,就是司马迁、班固,对韩非也是有褒有贬,至少对半开,也没有完全踏倒呀?心里虽这么想,嘴里却仍应付道:“您说得是,我也不是喜欢。不过抄了聊备一格,叫我书库里多一本藏书而已。”
孙固这才点头笑了:“这就对了。先丞相赵普,说他以半部《论语》帮太祖皇帝打天下,以半部《论语》帮太宗皇帝守天下,虽不无夸张,从根本上讲,却一点不错。确实只有圣人的书,才能治国安邦平天下。只有在圣贤书上下工夫,才能事半功倍。”
赵顼好歹应付过去了。王乐道是他唯一可以无话不谈的人,等见了他,自然先要提起心中的疑团:“王大人,您说说,韩非这个人怎么样?”
乐道见他突然提出这么个问题,知道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沉吟道:“怎么说呢?秦王读了他的书,崇拜极了,说:‘啊呀,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寡人要是能见到他,与他一起生活共事,就是立马死了,也不遗憾!’一旦听说他是韩国公子,当时就发兵攻韩,非要得到他不可。这么看,他该是个能干的人。他明知说人之难,还要劝说秦王,结果到底死于他的同学李斯之手,叫太史公为他痛惜不已。那么,他该又有些糊涂,值得人同情了。”
赵顼说:“我不是问您这个。我是问他的学问思想,到底如何?”
乐道一面想着措辞,一面慢慢评价道:“他是荀子的学生,是法家的集大成者。法家而有韩非,就登峰造极了。”
“那么,他的书能读了?”
“开卷有益,天下哪有不能读的书?尤其是帝王之家,更没有禁书!关键不过在于去其糟粕,取其精华而已。海纳百川,才算有容;有容之后,才能吞吐风云。”
“好,说得好!”赵顼兴奋地赞叹说。
乐道一笑,改口问道:“郡王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
赵顼道:“我从越王那里借来一套隋本《韩子》抄了,他们说我不该读这样的书。”
“您读了吗?”
“粗粗翻了一遍。”
“觉着怎样?”
“振聋发聩。”
乐道点点头:“初读的人,无不如此。他们说了不能读的理由吗?”
“说他刻薄寡恩,险恶无爱,不是圣贤之道。”赵顼提起来仍然有些愤愤。
乐道见他这样,忍不住笑了:“这话倒也不全错,只是不全面。韩子还有彻事情、明是非的一面,其思想也是辅助礼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讲究法、术、势三者并重,说得虽然直白粗陋,人主也不能不懂。秦汉而后,法家思想就越来越渗入政治生活中了。就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还是个儒法杂用。只有酸儒学究,才一味唱高调,将圣人之学糟蹋成一具僵尸,最不可信了!”
说到这里,乐道突然停住了,脸上也陡然暗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半晌才又说道:“可惜,大家一味因循苟且,如今能读得懂《韩子》的,是越来越少了!”
“您指的是什么?”赵顼不懂。
“您看《五蠹》,虽然不无荒谬偏颇之处,可它从上古说到中古,再说到近古,得出一个结论:‘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嘲笑想用‘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不过只是守株待兔而已,说得多好!当今天下,还有几个人能真正懂得韩非,知道变法图强!”说到最后,乐道已不禁有些泪眼唏嘘了。
赵顼受他的感染,也有些黯然神伤。不过,毕竟是年轻人的心性,很快就活跃起来,问道:“难道偌大一个天朝,就没有一两个有远见卓识的人?您仔细想想。我不信会没有一个人!”
乐道听他这么一说,才转悲为喜,笑道:“郡王不说,我一时还真忘了。还真是有这么一个人!”
“谁?”
“王安石王介甫。”
“做知制诰的王安石王大人?”
“郡王也知道他?”
“他是大名士,谁不知道!您忘了,父皇知宗正寺的诏命,不就是他起草的?还有您先前来做伴读,诏命好像也是他起草的?父皇的那两道,我都读过,写得言简意赅,入情入理,我没少读。您还介绍我读过他的几篇文章呢,难道您都忘了?”赵顼回忆说。
“对对对,瞧我这记性!那篇《游褒禅山记》,您好像都会背了?”乐道对于安石虽早有耳闻,但真正相知,是在群牧司与他一起相度牧马之后。通过安石,他又认识了安石的朋友王回王深父、常秩常夷甫、孙侔孙正之。他也一样非常敬重他们,早就向朝廷推荐过了。而由于安石这几个一尘不染的朋友,他更崇敬安石的学识为人了。他的揄扬安石,早已不遗余力。就是郡王面前,也已非止一次。仓促之间一时想不到,经郡王一提,立马又想起来了。
“我现在还会背!不信您听。‘于是,予有叹焉。古之人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之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可为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余之所得也。’您说这一段议论最好,是一种境界,内涵丰富得很:小到做人治学,大到治国平天下,无不如此。我一直记着,真是喜欢得很!”郡王说得兴奋,越发滔滔不绝了。
乐道没想到郡王竟会如此投入认真,将自己说过的几句话与介甫的文章,记得这么牢,参解得这么好,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看着赵顼,虽还没有完全成熟,免不了一股稚气,但眉宇之间,已经有些昂扬坚毅与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凡气概,叫人肃然起敬,慷慨振奋!而这,是自己在先帝与英宗皇帝那里从来没有见过的!他禁不住又有些热泪盈眶了。
赵顼见他这样,吃了一惊:“难道有什么不对?我说错了?”
“不,您说得太好了!我这是高兴的。您能这么执著钻研,我真是太高兴了!我看您可以读一些大文章,思考一些大事了。改天,我将介甫的文章再带几篇您读读,那时我们再谈。我太激动,先告退了。”说完,当真告辞走了。
改天,他果然带来几篇文章:一篇是《万言书》,另一篇是重提旧事的那本“言事”折子,最后一篇则是三司副使厅的那篇题壁记,自然都是抄本。等赵顼差不多将文章都读完、也琢磨过了,乐道才问他:“郡王,王安石的文章都读完了?”
赵顼说:“都读完了。”
乐道又问:“没有什么文字词语上的障碍吧?”
赵顼说:“没有。”
“您觉着怎样?微臣说的不差吧,是不是始终主张变法图强?”
“是。为国为民,忧心如焚。古代的贤臣,也不过如此,我非常感动!”
“他这些变法思想的核心是什么,郡王想过吗?”乐道想考考郡王,看看他琢磨问题到底到了怎样一个程度。
“这个,我怕说不好!”郡王犹豫道:“他好像是要法先王之意,变古通今,大概也就是韩子所谓‘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的意思?还有,是不是特重立法吏治?善法择吏,好像是关键?《万言书》除了前面一段说到变法,后面全是有关官吏的培养使用问题,怕就是因为‘徒法不能以自行’,得有好的官吏来保证变法的实施?我不知道说对没有?”
乐道听他思想这么明晰,而且大体也算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郡王真是长大了!这么想着,嘴里也就忍不住夸道:“说得很好!读新东西,能一下就抓住关键,是一种很大的进步,我真为郡王高兴!安石的看法还很稳健,他是要从根基扎扎实实地开始,所以《万言书》花那么大篇幅谈官吏的培养使用。他还特重视经济。一面强调发展生产,一面反对兼并,是他的两条腿。等我找到别的文章,您就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一点了。”
“您能带我去见见王大人吗?”赵顼很急切地问道。
“唉,不行哪——”乐道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没等乐道说完,赵顼就迫不及待地问。
“他母亲去世了,早就回金陵守丧去了。”乐道解释说。
“唉,早去见他就好了!”赵顼非常懊恼。
“不必着急。守丧一满,他总是要回来的。”乐道安慰郡王。
“只好那样了!”郡王仍然止不住地失望。
从那一天起,郡王时不时地总要想到王安石;谈起话来,也总免不了拿他作话题。
他问韩维:“韩大人,您该知道王安石?”
韩维回答:“那能不知道!”
“他这人怎么样?”
“欧阳修之外,当今天下第二人!”韩维肯定地说。
郡王点点头:“你们很熟?”
“他是我三哥子华的同年,当年中的是第四名进士,子华第三。他本来报的是第一名。皇上看他卷子中有一句‘孺子其朋’,认为犯忌,不能大魁天下,硬是与第四名调了个儿,这才变成第四名了。我们兄弟与他一直是好朋友。”韩维颇为自豪地说。
“他除了文章好,别的方面怎样?”郡王以为他的“天下第二人”,大概是专指文章而言的。
“他胸怀大志,却又淡泊宁静;既有操守,又有魄力。一般,这两种品质是很难统一到一个人身上的。子华说:他是那种专为大事的人。因循守旧,用不着他;要是变动大局,革故鼎新,非靠他不可。朝野人士,大多也都看好他。可惜朝廷耽于因循,他一直不很得志,实在叫人痛心!”持国真挚地说。
“怎么知道他心怀大志?”郡王问。
“平常言谈听出来的,诗文之间也见得着!且看他的《登飞来峰》诗:‘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是不是很有气势?还有一首诗也很典型。等等,叫什么来着?呵,想起来了,是首古诗,叫《忆昨诗示诸外弟》。其中有两句最直切,是:‘才疏命贱不自揣,欲与稷契遐相睎。’他从年轻的时候起,就以三代名臣稷契为追慕对象了!这还不最能说明问题吗?”这确实是个很有说服力的例子,所以持国问得也特理直气壮。
赵顼并不怀疑,不过是想多知道一些有关王安石的事情而已,当然不会说什么。
大体就在这前后,两宫关系迅速恶化,郡王府的人如坐针毡,除了自保,其他什么都顾不上。郡王对于安石的进一步了解,也就中断了。
韩维最先提醒赵顼:“郡王,眼下皇上身体不好,与太后关系不太协调,弄不好要出大纰漏!这事,做臣子的谁都不方便劝说,只有郡王最适合居中调停。您要多去太后那儿问候,替您父皇多尽孝道。太后心里欢喜,不仅皇上平安,您将来也有保证!”
尽管韩维并没有完全挑明,可赵顼冰雪聪明,一点就通,当时就往慈寿宫去了。从此,他在慈寿宫,倒比在自己的王府,还要多了。有时,他甚至还要拉着母亲高皇后,一起到太后那儿去。
对于老人,无日无夜的陪伴本身,往往就是一种感情孵化器,能消解许多怨恨纠缠。何况,赵顼有时还婉言相劝呢!那话不仅婉转,也特动人:“太后,父皇最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平常待我们兄弟都很慈爱,可现在老是凶巴巴的,弄得我们几个谁都怕见他!您说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因为他身体不好?”
太后将信将疑:“是吗?你们是亲父子,该不至于吧?”
“不,我能感觉出来。那天我去问候他,脚步不过急了一点,他就骂我粗野,不像皇家子弟。过去从来不这样呵!”郡王认真地说。
“呵,是这样?”太后似乎有些信了。
“他对您是不是也这样?要不是,就是纯粹讨厌我们兄弟了。我们并没有什么错呀!”赵顼一脸的委屈。
“不会,傻孩子,他那是病闹的,你千万不要钻牛角尖!”太后倒反过来劝慰郡王了。
“是,太后,孙儿一定听从您的教诲。”郡王说。略停了停,又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要真是因为身体不好,他恐怕就不止对我们弟兄才这样了?对母后与您,肯定也有不周到的地方,你们不计较他就是了!倘若果真这样,请太后原谅父皇,我这里先替他赔不是了!”说着话,人已经趴到地上磕头了。
多事的太后,心情敏感极了,还能经得住赵顼这样狂轰滥炸吗?一时间,酸甜苦辣,什么都有了。最感动她的,当然是赵顼体贴入微的关爱!有那么一会儿,她对赵顼绕的这个大圈子也不无怀疑。可很快,她自己就解开了:就是弯子,也是用心良苦,这孩子心多细密!为来为去,还不是为着劝慰我们这些长辈?也太难为他了!让他小小年纪,就来伤这个脑筋!咱们也真太对不起他了!这个宗实,连他儿子一半也不到。大凡有他一半的心胸,我们娘母子还有一点问题吗?由宗实又想到赵顼的可爱。唉!就冲着他,也不该与宗实再计较下去呵!一时之间,她竟不知道怎样好了!上前一把搀起赵顼,心肝宝贝肉地乱叫起来。赵顼受了感动,也泪流满面了。祖孙俩,竟演了一出全套的“哭亲情”!
赵顼的努力,并不仅止于此。
封舅爷爷曹佾为平章事的事,也是他一手促成的。他先从太后那里得到了想法,跟着就转达给英宗了,话也说得入情入理:促进亲情。知道英宗并不反对,他就让韩维去与中书打招呼。没想到,却在他那儿碰了一个软钉子:“郡王,皇上康复亲政,一切都进入正轨了,您只该孝顺长辈,好好读书,别的事最好不要管!”这不还是孝顺太后的继续吗,哪里就分得那样清!他到底打发乐道去了。局外的人,哪里能知道这里面的曲折呢!
这么一番之后,太后对郡王真是说不出的满意,几乎逢人就夸他懂事孝顺!她与英宗的和解,虽然原因多多,郡王的功劳,自然也很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