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皇封后血浓于水
言礼言情轻重在心
太后还政不久,韩琦就给英宗上了一个劄子,请求尊礼英宗的生父濮安懿王允让及他的三位夫人王氏、韩氏、任氏。那理由自然特堂皇,处处把着礼义亲情不放。原来这礼、义、亲、情等虽有区别,并不矛盾。凡事既要讲义,又要讲恩,才算敬礼合情,不忘根本。圣上受命先朝,承继大统,特别尊崇先帝,而对于生身父母的恩德,始终只作私亲,虽然钦重,却不愿多加尊隆,这是以义为重,将情服义。这是皇上圣明知礼。在皇上固然应当这么做,但如何尊礼生身父母,并不只是皇上个人的家事,它也关系到彰昭孝道、淳厚民风的治政大事。我们身为辅弼大臣,对此不能不闻不问。所以,请求皇上恩准有司商讨,准古酌今,拟制适当典礼,尊隆濮安懿王及王、韩、任三位夫人,以便隆恩广爱,合义称情,宣扬孝义,敦厚民风。话既说得透彻,也说得圆滑,留有余地:各色人等有不同看法,尽可以讨论斟酌。
允让是在嘉祐四年薨逝的,由仁宗追封为濮王,谥号安懿。那时,英宗还在做他的团练。仁宗要升他为防御使、知宗正寺,他不还因为替允让父亲守孝,而一口回绝了吗?从来父母子女,都是荣辱相连的。子女会因父母显要,而得到荫封;子女显贵,父母也一样会因为他们而得到封赏。臣下做了显宦,他们的父母无论生死,都会被赐官晋爵,那么,这做了皇上的人,对自己的亲生父母,自然更应当有所表示!尤其是,英宗进入皇宫之前正为允让守着孝,进了皇宫角色陡然转变,尽管感戴仁宗、太后的恩德,抚今思昔,也更忘不了生身父母的养育之恩了!一有机会,他几乎总要想着如何报答生身父母。韩琦的奏折,正是想他所想,急他所急,说出了他自己不便出口的话,还有能比这更叫他高兴的吗?只有这样知心知肺、一语中的的大臣,才是真正的心腹股肱!这一点,又叫英宗觉着宽慰踏实。
可仁宗晏驾刚过小祥不久,现在来讨论生父的尊礼问题,恐怕还是太早点儿?还是等行了大祥礼,再说吧?英宗这么想,也就这么批了:到先帝大祥以后,再说。
到仁宗的大祥礼也行过了,尊礼濮王的事就最后提到日程上来了。朝廷下诏,请礼部官员与待制以上的官员充分发表意见,务必使这件事做到尽情尽礼。
犹豫过一阵之后,陆续有人上书了。头一个说话的,是翰林学士王珪王禹玉,文章写得不错,也是一个有些较死理的人。仁宗刚要立嗣那会儿,手诏请他草诏,他不就是当面问准仁宗之后,这才下的笔吗?他摇头晃脑地说:根据《仪礼?丧服记》,过继给人做子孙,就应当视继父母为大宗,而将自己的亲生父母降为小宗。说到丧礼,为继父母必须守孝三年,而为亲生父母只要守孝一年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有这种区别?就是因为人不能有两个尊长。有了两个尊长,对于尊上的那一份恭敬孝顺之心,就得一分为二,不能专一,那还谈得上尊贵吗?因为这个缘故,秦汉以后凡不由嫡亲而是由旁支继承皇位的,一般都不尊奉亲生父母为皇帝皇后;要是不顾礼仪,硬是尊奉亲生父母,总要被后人指责批评。而且,他们这些人,往往都是在先皇驾崩之后临时继承皇位的,从来没有真正过继为子,不像圣上,继位之前就认真立嗣给仁宗做儿子了。因此,如果他们尊奉亲生父母为皇帝皇后,都有悖于礼仪,圣上就更不能这么做了!怎么办才合适呢?只要像先朝那样,加封濮安懿王为大国高官就成了,夫人们可以尊称大国太夫人。说了半天,核心意思只有一个:不能尊奉允让夫妇为皇帝皇后。要那样,就是天有二日,国有两主,就完全乱套了!
中书与圣上之所以重提尊礼濮王,虽然打算各有不同,目的却都是要尊奉允让做皇帝。否则,事情都过去了,有加封,有谥号,还提他干什么?王禹玉反复说明不能尊奉允让为皇,对于中书与圣上的用意,该是一清二楚,他这是刻意对症下药。
中书的人一看到奏折,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朝廷既然下了明诏,不叫人说话是不行的。这事原不在能不能办,好不好办,只要皇上执了意,下一道圣旨,什么不办了?所以要人说话,原是防人指责议论,背地里戳脊梁骨,好叫他们心里服允。那么,只好大家周旋,一起玩玩智力游戏了。
韩琦、曾公亮、欧阳修他们几个意见一致,自然心照不宣。
韩琦指着禹玉的劄子说:“你们瞧瞧,这里说濮王对圣上虽有养育之恩,但承继皇位却全因为先帝,所以礼该尊隆先帝。这我就不懂了?尊礼先帝,首先是因为过继为子,以子尊父。照他这么说,要是先帝不传位于圣上,圣上就可以不行人子之礼了?这不是以势利劝人,见利忘恩吗?岂有此理!”
欧阳修则推敲道:“说了半天,却没说正题:皇上该怎么称呼濮王?这才是关键。”
曾公亮也看出了问题所在:“就这么奏请皇上,下诏请他们明确提出称谓。明确了,才好实施。”
新诏下来,禹玉与翰林学士们扳着指头一算:允让是仁宗的堂兄,仁宗是英宗的承继父皇,那么,最合适的称呼应当是皇伯,不称名字。他们也就这么上书呈报了。
中书不以为然,同样引了《仪礼?丧服记》等书,驳道:为人继子,不等于不要亲生父母!礼仪只是服丧降一等,不等于连父母的名分也要剥夺。明明是亲生父亲,却要改称伯父,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而且,皇伯的称呼,也根本没有典礼依据。不仅本朝,查遍历史,也没有先例。究竟该怎么称呼呢?中书亮出了底牌:该称皇考,就是皇父哪!而且,他们还搬出了两个汉代皇帝,作为例子:一个就是汉宣帝刘询,另一个就是光武帝刘秀。刘询是在昌邑王刘贺之后,继承汉昭帝刘弗陵的皇位,尊奉父亲史皇孙做了悼皇。刘秀是东汉的开国皇帝,也尊他父亲南顿县令刘钦为皇考。
中书虽然亮出底牌,却仍不愿专权,还是上书请皇上下诏召集中书、尚书、门下等三省官员及学士、御史们一起讨论讨论。结果,愣是在尚书省开了一次大型讨论会,越争越激烈,始终莫衷一是。
自打史志聪贬出蕲州,太后知道大势已去,遇事只好一味装傻。可一听到要尊奉濮王为皇考,还是不顾一切地骂开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从来国无二君,家无二尊,难道他们连这点道理也不懂?允让做了皇考,王氏、韩氏她们做了皇后,哀家与仁宗往哪儿站?他们眼里还有没有先帝与我这个太后?简直反了!”
吓得邓保吉一个劲儿地叩头:“太后千岁,太后千岁,您请息怒!现在不比当初,您要多保重呵!”
这话越发叫太后来气,睁着眼睛吼道:“呸,现在怎样,当初怎样?忍气吞声,不也是这样嘛!去,替我拿纸笔来。”
“您要做什么?”保吉益发害怕了,颤着嗓子说,“太……太后,您可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呵!”
太后仍然难解火气,啐道:“你怎么就一点儿刚气都没有?天塌下来,有哀家顶着,碍得着你吗?去吧!”
纸笔一到,太后当即提笔写了一份手诏交给保吉:“去,送到中书,直接交给韩琦。”
韩琦接到手诏一看,全是骂人的话,责骂他们忘恩负义,背叛先帝,等等。韩琦这才想起孙固孙和父的话,不该完全忘了太后!这事没有太后支持,怎么能顺当呢?抬眼瞅见保吉还站在那儿,一脸的无奈,不由得关照道:“对不起,公公辛苦了!请坐吧!”
保吉仍然有些惶恐,道:“不坐了,我还要回去复命呢!也不知道太后说了些什么?她很不高兴,或者会说些考虑不周的话?要是那样,还要请相公多多原谅!”
韩琦一笑:这邓保吉到底与史志聪不同,倒是一个可以团结的人。嘴里说道:“公公这话,叫我们做臣子的如何担当得起?太后不论说什么,我们做臣子的只该听从教诲。今儿不行了,请您转奏太后,改天我再当面向她老人家谢罪。太后身边有公公这样小心谨慎的人,时不时地劝她,开导她,是太后的福气,也是朝廷的幸运。我这个做丞相的,也要好好感谢您呢!”说着,当真叉手向他敬了一礼。
这话软中带硬,邓保吉如何听不出来?一面还礼不迭,一面说道:“相公折煞在下了。您敬请放心,有我们在太后身边,断不会不劝她与官家一心一德、娘母子亲热的!”
韩琦又夸了他一句:“能这样,您就替朝廷立了大功了。”
保吉得到夸奖,喜滋滋地去了。
回到慈寿宫,太后问道:“韩琦怎样?”
保吉回道:“启禀太后,韩琦态度倒是很恭顺。”
太后冷笑道:“不恭顺,也要他敢!他没说什么?”
保吉道:“说了,说一切都听从太后教诲,改天还要亲自前来向太后谢罪。”
“他真是这么说的?”太后有些不信。
“奴才有几个脑袋,敢在太后面前撒谎!”保吉发急道。
太后不说话了。其实,手诏这里刚一送走,她就有些后悔这事做得太冲动了!就是怪罪他们,也要找机会,等自己冷静下来再说呵!全是因为这些天叫气憋的,让自己失去了理智!好歹他们已不再强梁,且等等再说吧!心里,已经落下一丝免战的意思了。
改天,韩琦先与皇上打过招呼,果然领着几位中枢大臣到慈寿宫来见太后了。行过大礼,太后吩咐:“赐坐,赐茶。”
韩琦首先谢罪道:“太后,尊礼濮王的事,都是微臣一时考虑不周,没能及时禀报太后,讨您的旨意。今天专门来向太后请罪,请太后降旨责罚!”
太后见他果真是来请罪,反倒无法措词了。一时情急,竟不由自主地说道:“那天哀家也是一时之气。你们替皇上尽忠,何罪之有?快不要这样。否则,哀家更难堪了!”
韩琦躬身谢道:“感谢太后原谅。说到尽忠,实在惭愧。不过,倒也多少体谅了皇上的一点心意。皇上进宫之前,一直在为濮王守丧。进宫为皇,不忘生父之恩,是人之常情,也是圣上孝悌德厚,太后见了,自然也会高兴。可圣上虽有尊礼濮王的想法,却始终没有行动,只将尊隆先帝摆在第一位,这也是太后看到的。”
太后点点头:“倒也是。”
韩琦继续道:“做臣子的,上人因为下人显贵,都会得到朝廷恩赏;贵为皇上,对于亲生父母却不能有任何尊礼,那心里自然不好过。我们几个做臣子的,就是因为这个,才上书请求下诏要大家议议:究竟如何尊礼濮王才合礼称情?中书并没有先入之见,一定要怎样怎样。真要做出什么,还能不来讨太后的旨意吗?直到翰林有人上书请称濮王为皇伯,我们觉着不妥当,生父称伯不伦不类不说,查查历史,无论古今,都没有称皇伯的,称皇考的倒是有几个例子,这才上书谈了中书的意见。仍然不是定论,还是请大家广泛讨论。这是太后您知道的。”
太后一脸迷惘:“原来是这样?”
韩琦仍然接着自己的话头,朝下说道:“太后先前不是问过昌邑王的事吗?”
说到这里,韩琦停了一下,似乎意味深长地瞅了太后一眼。太后见他突然抛出这个问题,心里猛一咯噔:他要干什么?韩琦却又朝下说了:“昌邑被废之后,是汉宣帝刘询接的位。欧阳大人,您历史比我熟,您给太后说说吧。”韩琦向欧阳修一点头,便端起茶杯呷茶了。
欧阳修接过话茬,给太后解释起宣帝与光武帝的事来。
一席话下来,连太后也迷迷瞪瞪,不知道是非究竟在哪儿了。
临走的时候,韩琦说道:“请太后放心。尊礼濮王的事,中书遵照您的旨意,已报请皇上,暂时中止讨论了。什么时候再提,究竟怎么办好,一切都听太后安排。”
不久,果然下诏中止了讨论,只要有关部门博采典故,上书相告。太后接过球,反倒寝食难安了。史志聪被贬走,等于断了她的一条臂膀。没办法,只好找邓保吉商量了:“保吉,你看这事怎么办才好?”
保吉摇摇头:“不好办。球踢给我们,一切就得慈寿宫承担责任了。韩琦说的也不是一点没有道理。皇上进宫前一直为濮王守孝,进了宫,怎能将他完全忘了?真要忘了,与一般人见利忘义,望红背绿,还有什么区别?皇上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奴才猜着,这尊礼濮王的事,没准就是皇上自己的意思?至少,也特合他的心。尊礼,不崇奉为皇考,怎么尊?圣上现是皇帝,称他生父不称皇父,能称什么?”
“依你怎么说?”太后问。
保吉看出太后真是没了主意,便道:“太后恕奴才无罪,奴才才敢说。”
太后凄然一笑:“慈寿宫还有几个人哪,什么罪不罪的!想什么就说什么吧!”
保吉这才大胆说道:“依奴才说,咱们慈寿宫与官家已经有过不少误会,凡事该多栽花少栽刺了。别的不说,图个安逸。有些事,不是咱们能够左右的,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一句话提醒了太后,叫她想起入宫以来的许多事情。细细掰开了一瞅,可不是吗?几件大事,从温成皇后封谥到英宗立嗣承继大统,甚至二哥曹偕被杀,哪一件是自己能够左右的?可已经表过态,不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呀!
“已经下过手诏,怎么往回挪呢?”她终于犹豫道。
保吉一笑:“太后放心,根本用不着咱们挪。这事不会就这样完了,中书还会提的。到时候,只要顺水推舟,重新有个态度,就结了。”
太后这才释然,不去多想它了。
中书想休战,反对派却不答应,一定要见出结果,才肯收兵。吕诲、司马光一直是坚定的“皇伯”派,坚决反对称皇考,首先站出来叫板,不准朝廷含糊其词,是黑是白,必须拿出意见。已经罢出的富弼,也骂韩琦、欧阳修背叛仁宗,带累圣上,谄佞邀赏。爱较死理的范镇已经做到翰林学士,恰好判着太常寺,专管礼仪祭祀之类的事情,还能不说话吗?反对派又多了一个得力干将。
这里正硝烟弥漫呢,老天成全,来了一场淫雨大水,好比陡然降下一座火药库,反对派斗得更凶了。
八月雨季,一连下了几场暴雨。俗话说,“城里的雨,乡里的风”。城里排水原本不如乡下流畅,随便几点小雨,就沟满池满,到处洪水泛滥了。开封地势又较为低平,加上穿城而过的几条河已经好久没怎么疏浚,几场雨下来,就墙倒屋塌,到处冒水了。这事前几年也有过。不过,数这次来得邪乎:皇宫里面也进了水,打开西华门放都放不及,硬是连冲带泡,将卫侍们的岗亭与值班房都弄倒了。皇上坐在崇政殿等候群臣朝参,连韩琦在内,一共才来了十几个人。其余的,全都叫水堵住了,来不了啦!派人一查,有名有姓的官兵百姓,一共死了一千五百八十多人!
害怕天人感应的皇上,自然又要老戏重唱:下罪己诏,广泛征求意见。这种时候言事,总是逮什么说什么。上回说的,不是立嗣与驱赶狄青吗?这回,除了濮王尊礼没有别的大事,那还能白白放过?
司马光、吕诲当仁不让,率先开炮:灾变是冲着尊礼濮王为皇、对太后不孝来的,只有改了,才能应付天谴。因为屡次上书达不到目的,知道是几个权臣作祟,笔锋所向,自然要指责权臣跋扈专权:要想逃脱天谴,还有一个条件,就是皇上必须收回权柄,不叫大臣舞权作奸。好像天倒是他们家开的,由着他们说什么是什么。
大同小异的话,说的也非止一人。
可朝廷置若罔闻。吕诲就将矛头,直接对准欧阳修、韩琦一干人了。骂欧阳修首倡邪说,背叛仁宗,导谀人君;韩琦则是自恃勋劳,专横跋扈,勾结朋党,天下只知道韩琦快意恩仇,根本不知道陛下还有威福。甚至连豺狼当道,奸邪在朝之类的话,都统统骂出来了。又一连上了十几章,请求朝廷严惩他们,表示坚决与他们誓不两立。中书的其他人,像曾公亮等,自然也在攻击之列。跟着扯旗的,也有不少。
不过,这回,中书几个人不一样了。韩琦是个强梁的人,轻易不认输;欧阳修不仅是文章宗师,也修过唐书、五代史,历史懂得也老多。底下愈攻愈猛,他们终于上书自辩了。不过是引经据典,说称皇伯怎么怎么荒诞无稽,只有皇考才天经地义。说到天谴,他们更反戈一击:关于尊礼濮王,朝廷一直慎之又慎,始终议而未决,说天谴因此而生,实在既是诬天,又是诬人。
这么乱打笔墨官司,终究不是个办法呵?孙固孙和父,又来支招了。他原是韩琦引进中书编修各房文字的;英宗接位,诸王子受封,韩琦又推荐他做了英宗的长子——淮阳郡王赵顼的侍讲。有这两层关系,孙固自然既向着英宗,又向着韩琦。先前,他已经给韩琦打个招呼。眼见韩琦骑虎难下,他先打气说:“相公,这礼数可变,天性不能变。称濮王为亲,天经地义,决不能动摇!”
韩琦眉头拧得山高:“说是这么说,可现在分歧这么大,该怎么弄法?”
孙固笑道:“我跟相公说过的,太后这把钥匙不能丢。”
韩琦仍然愁眉不展:“这我倒记起来了。可这张牌怎么打呢?”
“好打。”孙固似乎胸有成竹,“以太后的名义下一份手诏,请皇上尊奉濮王为皇考;再由皇上下一份手诏,表示谦退,称亲而不行追崇典礼。一盘棋就活了。再有谁说话,也师出无名。”
韩琦沉吟着说:“是个办法,可以试试。”
回头与曾公亮、欧阳修一说,他们也觉得是个好主意。当时就草了两封手诏,一封作太后的口气,一封作皇上的口气,中枢大臣做了真正的幕后提线人儿。
手诏写好,韩琦就派人将邓保吉找到中书来了。见礼已毕,韩琦先问太后的好:“邓大人,太后一向好吗?”邓保吉已经升了宣政使、入内都知,替了史志聪的缺,所以韩琦先抬举他。
“好。相公传下官来,是有什么吩咐吗?”保吉知道有事,自己抢先进入状态。
“关于尊礼濮王的事,不知道太后近来有什么想法没有?公公是太后身边的人,自然知道的。”韩琦问道。
“自打上次之后,您也知道的,太后已经明白了。最近没听她说什么。她与皇上是娘母子,还能不一条心吗?”保吉说。
“上次中书几位大臣见太后,您是知道的。我那时就向太后保证,关于濮王的事,不论做什么,一定要先请她的旨意。您久在宫里,应当比我们清楚,圣上始终记挂着这件事。太后与他是娘母子,儿子焦心的事,做母亲的也不放心不是?中书想请太后出面,将这件事情了了,省得他们再牵挂。这是替太后早拟的一封手诏,烦您送给太后。她要是不同意呢,尽可以不作数,下旨叫我们另办,我们一准遵旨就是了。”
保吉点头说:“相公这话,再没有挑剔的了。您放心,交给我就是了。”
太后接到手诏,打开一看,除了叫皇上称亲,尊允让为濮安懿皇、几个夫人为皇后等之外,也为她留了转弯的地步:说是先不知道,及至再次翻阅史籍,才知道原来还有故事可循。既有故事可循,循史就行了,不必再犹豫了。她原先已经准备合作,既然人家连台阶也替自己张罗好了,还说什么呢!可毕竟是牛不饮水强按头,无论对先帝,还是对自己,都是一件憾事,她自然开心不起来。只略一抬手,吩咐保吉:“随他们去吧!如今这地步,还说什么呢!”
太后的手诏一下,韩琦就将第二封手诏送给皇上过了目。这封诏书表示,太后之命,不敢不遵,只好遵命称亲,尊礼濮王为父皇;只是追崇典礼及立庙诸事,决不敢奉行,只拟从简,不在京城另外建庙,只就濮王原来陵园立庙,叫濮王子孙辈奉祀,还要恳请太后允许原谅。也是面面俱到。皇上自然也高兴,当时就下达中书,宣示群臣了。
以吕诲为首的反对派,当然不干。吕诲也看出了其中的名堂,说:“前不久太后还下手诏痛斥主事大臣,这才几天,就倒转过来,赞成称亲为皇了?一定是主事大臣从中捣鬼。何况,就是太后改变主意,皇上也应该斟酌,以对改错,不能随波逐流。怎么能就这么宣示天下,又下诏表示谦退?这不是张扬太后的错误,又贬损自己的爱亲之德吗?这样盗用太后名义、误导皇上的奸佞之臣,不严加惩处,以正朝纲,还得了吗?汉贼不能两立。首恶不除,我吕献可决不妄踏朝廷一步!”
他说到做到,上了一本之后,就待在家里再也不上班了。
反对派中还有一个范纯仁范尧夫,他是范仲淹的二公子,也是仲淹四个儿子里唯一中过进士的人。由知县而判官等等,几经流转,已经做了侍御史,从六品的官儿了。除了一般的反对,他尤其不能容忍叫太后出面干政。三代以来,从来没有将母后诏令施于朝廷的。只有秦汉之后,权臣为了兜售其奸,才抬出母后,要她干政。母后干政,实际就是权臣干政。可那往往也因为皇帝幼小,权臣有机可乘。陛下是成年登基,执政已四年之久,太后又早已撤帘,尊礼濮王的事,完全可以根据是非,由圣上自己做主。可现在却偏偏放权,要朝廷遵从太后的诏令行事!这都是执政大臣文过饰非,不计后果,妄开祸乱之源。以后,要是有权臣照此办理,矫太后之诏而作威作福,皇上还有安生的日子吗?
范纯仁这话虽然说得婉转,实质却不啻是骂韩琦一伙就是那种矫诏弄权的奸佞!韩琦一接到范纯仁的本章,气得手都发颤了,敲着奏折说:“你们瞧瞧,这范纯仁都说了些什么!我与希文,恩同兄弟,一直视他为子侄,他也忍心这么胡乱编排我!”
朝廷下诏让吕诲上班,吕诲拒不接受,申述道:“首恶不除,我无法上班。何况,我擅自离职,也罪在不赦,怎么上班?我情愿与奸臣们一起受到惩处!”
既是这样一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架势,也就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了。
英宗问执政大臣:“诸位爱卿,怎么办呢?”
事已至此,只能依靠皇上的独断专行了,还用问吗?作为争斗的一方,也没法儿回答。
韩琦说:“我们这些人是忠是奸,陛下是知道的。”
欧阳修则说得更干脆:“御史们以为理难并立,只好请陛下圣裁。要是陛下认为我们有罪,请留下御史;要是认为我们没罪,一切由陛下斟酌。”
陛下斟酌的结果,是贬出御史,但不能贬责太重。吕诲由侍御史知杂事贬为工部员外郎,去知蕲州。范纯仁等,则以原衔贬到京外任职。反对派中,也有几个为了表示忠直,主动对号入座,要求处分的。这些人,有的动了,有的也没动。像司马光求了几次,还是没去碰他。所有处分事宜,也都出榜朝堂并通过进奏院晓谕全国了。
贬了反对派,又通报了朝臣与全国各地官员,不是大功告成了吗?也不是。尊礼濮王的事也下诏终止再议,不了了之。后来,只在河南府永安县濮王陵寝所在地,为濮王就园立庙,委了一个陵园令,募了二百名士兵守卫、五十户人家照管,庙也只有三间两厦,与皇陵寝庙是没法儿比的。称亲的事,则再不提了。这就是大宋朝办事的风格哪!说,是说不清的。
也不都是反对执政的人挨贬。拍执政马屁拍得太过分,也同样要挨贬。范镇被贬,就并非因为他是反对派,而是因为他起草诏书过分抬举韩琦,将他比作辅助成王的周公。韩琦或者愿意做周公,英宗却不愿做那被周公喂大的周成王。御史一上本指责,尽管范镇当年上书立嗣有功,还是被贬到陈州做知州去了。这也是大宋办事的风格:皇权第一,再得力有功的大臣,也不准踩在皇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