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意气僚友成陌路
掌权柄加减计从头
随着太后撤帘还政,韩琦与富弼的关系,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他们一向不是志同道合,互相支持的吗?
不错。这事确实有过,而且不止一件。
庆历年间,朝廷要升范仲淹、韩琦为枢密副使,有人捣鬼,富弼刚刚辞过枢密副使,正好说话,就曾竭力为范仲淹、韩琦说项。这是富弼有恩于韩琦。
庆历新政,天章阁上书,富弼与韩琦一起附议范仲淹,那自然是一种志同道合。
到新政失败,夏竦以石介构罪富弼,富弼危在旦夕,是韩琦仗义执言,为他与范仲淹说话,弄得自己也被贬到
扬州去做知州了。这该是韩琦回报富弼。
以后,富弼先做了丞相,韩琦也入了两府,天下号称“韩富”,也应该是和光同尘,没得说的。
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突然变脸而互为陌路呢?不会吧?
可事实却毋庸置疑。
这到底为什么?
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应了一句老话:千里搭长棚,天下就没有不散的筵席。权力场上,要找一辈子不反目的搭档,比登天还难!不为别的,一山难容二虎!一不小心,再好的搭档,都会为名为利你撕我咬;不到遍体鳞伤,你死我活,决不罢休。
富弼是和文彦博一起为相的,为这事,仁宗不是还被司马光的恩公庞籍调侃过一顿吗?那时韩琦刚刚代替罢去的狄青,做了枢密使。两三年后,到文彦博因为年纪大了,请求辞职出知外州,韩琦才接替他做了次相,排在富弼之后。两个人都在中书,外面人看着似乎特团结,号称“韩富”,也大体就在这个时候。可实际上,共事不久,他们就面和心不和了。
韩琦性情原本激烈、果断;刚三十岁就与范仲淹一起经略陕西边防,出将入相虽不无勾连,大体却一帆风顺,几乎没有什么大挫折。因此,他办事大体喜欢痛快淋漓。虽然也不是不用心计,也知道审时度势,但到底敢作敢当,不失勇猛捷直。富弼长韩琦五六岁,经历也比他多一些坎坷,还受过几次大的惊吓,处事始终比他审慎小心多了。一事当前,不轻易表态、得罪人不说,定下来的事,也要反复考虑,头头尾尾地掂量。且看他出使契丹,疑心誓书有假,到底偷偷打开来看了,免除一场祸事,就不难知道一二了。这激烈对绵柔,酣畅疏阔对谨小慎微,干柴烈火对湿腻粘滞,还能不发生冲突吗?尤其是权高位重,一言九鼎的人,地位权势全是由尊严与面子包装起来的,大气都吹不得,还能容忍别人对着来!要容忍,除非一样,这些人突然被置于非常危险的境地,当事各方对此也都有清醒的认识,他们必须求同存异,同仇敌忾,殚精竭虑,共赴艰危,否则,只能同归于尽,一起玩完。显然,这也不是不计较,而是即将灭顶,实在没法儿计较。危险一过,侥幸都平安无事了,还是照样你死我活互相猛掐:不分胜负,决不会罢休。没了这一条,那就不会再有缓冲,只等着刀枪剑戟,见个高低吧!
韩琦对于富弼,一开始也倒包容。次数多了,可就忍不住要说话了:“富大人,您痛快一点好不好?”
富弼一脸茫然:“痛快?什么叫痛快?是哪儿不痛快了吗?”
韩琦一笑,不说了:整个儿一个砍不烂,煮不透!
隔天遇着事,并不大——朝廷已经根本没有大事要做了,依韩琦,三下五除二也就定了。可富弼不行,反反复复,老在那儿考较权衡。韩琦又忍不住了:“富大人,您不要絮好不好!”
说得已经很直白,只是太简洁,富弼还是不大了然:“絮?什么叫絮?”
“请您不要絮絮叨叨!”韩琦解释说。
富弼这下彻底懂了,脸也刷地一下红了,可他到底忍了,道:“不要急,多掂量掂量没有坏处。”
“没有坏处?烦!”韩琦不依不饶。
“您这是什么话!”富弼脸又刷地一下白了,手也抖了起来,撂出这么一句,就拂袖而去了。
两个丞相之间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还能不结疙瘩吗?心里一有疙瘩,没事也都有了事。平平常常一句话,本来不算什么,一旦附着在疙瘩上,就会赘成个大肿块,始终窝在心里了。
中书没事,臣僚们也有闲谈的时候。既是闲谈,当然天南地北,全没个准头。中老年人,绕不过的话题总是生死。谈着谈着,就谈到生死孝悌上去了,富弼脸上却似乎有些忧戚。
有个属下见了,道:“人过中年,最大的幸福是父母康健。中书里面,最有福气的我看只有富大人。富大人母亲已做过八十大寿,还硬朗得很,谁能比得了?”
富弼叹了一口气:“唉,你不说我还不愁,家母最近身体已经不大好了!”
那人安慰道:“不会吧?前几天我见着不还好好儿的吗?”
富弼若有所思,道:“我们是寒家,我娘这一辈子不容易。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要为她守孝终丧。”
所谓守孝终丧,就是辞去职务,守孝三年。那个属下笑道:“相公虽是一片孝心,可朝廷怕不会让您一去三年,总是要起复的。哪有首相一去三年的?绝对不会。”
韩琦见他们说得热闹,插嘴道:“宰相起复,不叫终丧,虽也常有,却不是太平治世的盛事,只能算是特例。”
说者不知道是不是有心,听者却肯定有些留意了。只是特例吗?什么意思?该是叫我不要打起复的主意?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就过去了。毕竟还没事到临头,自然不会朝深处去想。
可不久,富弼母亲真的去世了。既是事到临头,当时不过说说而已的话,也就句句都要顶真了。他一报过哀,就不再上朝,只留在家里守孝。那时仁宗皇帝还健在,请他起复上任,他也就因为韩琦的话始终鲠在心里,到底拒绝了。他那理由:“宰臣起复不是平常时节的盛典,微臣也有难言之隐。”版权即为韩琦所有,只是不好明说,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只好含糊其词而已。
富弼一走,他的礼部尚书、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等几个位子,也就空出来了。韩琦原来的头衔是工部尚书、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大宋制度:尚书分六部,吏、户、礼、兵、刑、工。既是尚书,不管哪一部,大抵是平级的。平章事,是丞相的头衔。丞相,又有首相、次相的不同,区别即在于后面带的尾巴:首相,也称上相、宰相,为昭文馆学士,监修国史;次相,则只是集贤殿学士。首相、次相轮流掌管大印,实权并没有根本差别,不过名分上略有高低而已。富弼既空出上相的位子,仁宗也就让韩琦补了昭文馆大学士与监修国史,成为名副其实的首席丞相。他的次相位子,则由正做枢密使的曾公亮补了。做枢密副使的欧阳修,则升了参知政事。
既然首相、次相差别不大,不过是个虚名,不是也可以不去计较吗?吕诲真这么劝过韩琦:“相公,富大人脱了孝服,朝廷少不得还要物归原主。您干吗不辞了昭文馆大学士,留着等他回来呢?”
也不清楚这吕诲究竟是怎么想的?知道韩琦与富弼不和,有那么一点调和羹鼎的意思?或者,只是一般忠厚人的想头,劝韩琦不求虚利,好邀实名?不大好说。
好歹,韩琦根本不想清楚,他压根儿就不想这么做!他那话也说得特直白:“您说什么傻话!这种位子,还能长期保留?等富大人脱了孝服,连我韩琦没准都不知道去了哪儿,还昭文馆大学士呢!我要是辞了昭文馆大学士留给富大人,人家不会说我想当一辈子丞相?我怎么向皇上交代?”
他这话也可以理解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能得就得了吧!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吕诲这次倒没有那么刻薄,只想他说的也是实情:确实,什么都没有大宋朝丞相换得快。光仁宗手里,就换过几十个丞相了。那位子就是要留,也真没法儿留!
富弼呢?一得到消息,当时就骂开了:“哼,原来在这儿等着呢!想做首相,明说呵,干吗这么玩阴的!”
有这一招,两下里的过节,还能不越闹越大吗?
到富弼起复上班,仁宗已经薨逝,英宗坐了皇位。首相、次相既都有人,富弼虽然保留礼部尚书、平章事不变,却不能进中书实做丞相,只能到枢密院做枢密使了。这东西两府首脑,级品虽然大致一样,可职权就差了去了。东府,也就是中书哪,一切统管;西府,也就是枢密院哪,只能专管军事。原先中书是不管军事的。庆历打仗,还是由富弼建议,让中书也管了军事。既然这样,东府让西府予闻政事,就是一种情分,一种恩赐了。照理,他们完全可以不叫西府知道军事以外的任何事情。做首相的韩琦,恰恰又是那种不喜欢别人掺和的人。许多事情,只要与枢密院无关,他基本上不叫枢密院予闻。原先无事不知,无事不管的富弼,一进枢密院,就陡然聋了耳朵,瞎了眼睛,百事不知,那日子能轻松吗?
他在西府大厅,对同僚大光其火:“岂有此理!我也做过宰相,哪里见过这样处事的!我在中书,什么都不瞒枢密院,总是找枢密使们商量。你们里面该有枢密院的老人?你们说说,我这话是不是假话?”
枢密院的官员,不管是不是老人,差不多都答道:“这是我们亲历的事情,那还能有假!”
“瞧瞧现在,都成什么了?枢密院都快成聋子耳朵了,什么都对我们封锁!我们还知道什么?而且,我还挂着丞相的名呢!”富弼继续发着牢骚。
大家又都不平道:“太不像话,哪有这样的!”
可人家就是不开口子,你有什么辙!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韩琦叫太后撤下帘子,还了政。
那天韩琦引着两府大臣到内东门小殿见太后,请大家说项让他辞职外调,富弼也在场。可结果却石破天惊,不是韩琦外调,而是太后撤帘!富弼又惊又气,冷汗都下来了!
太后与英宗不和,除了向韩琦,也曾当面向富弼诉过苦,一把鼻涕一把泪,话更说得痛彻心腑:“富大人,死了丈夫的寡妇,没地方说理呵!”身为垂帘太后,却如此伤心无奈,富弼少不得有些同情她;尽管无能为力,在不同场合,他也没少为太后说过话。
自己的这种立场,谁都知道,韩琦能不知道?既知道,撤帘却不与我商量,甚至连个招呼也不打,这是防我,将我完全当成对立面了!我因为守丧,立嗣、接位的事都没参与,与皇上那边已经生疏,还经得住他再这么往死里推我吗?他越想越生气、害怕,话也就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了:“这是灭门的勾当!这种事都瞒得水泄不通,这朝廷还有我富弼立足的地方吗?”
司马光一向与富弼走得近,自然要替他不平。逮着机会,便责问韩琦:“相公,别的事不叫富大人周知,或者倒也罢了。这么天大的事儿,相公不与富大人商量,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下?弄得他不知所措,不仅尴尬,还觉着险恶!”
韩琦一脸的无可奈何:“啊呀,我的司马大人!您现在说得轻巧,打个招呼?这种事是算计得到的吗?变起仓促,定夺不过须臾之间,全是太后自己的主意,我还不一样不知所措!您说这招呼怎么打法?”
既有道理,司马光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富弼自己,除了生闷气,更不能说什么了。但很快,他终于有了一个出气的机会。
英宗亲政,又要论功行赏,两府的八位大臣,连富弼在内,人人有份,全都要加官晋爵。韩琦、曾公亮、欧阳修等几个诚惶诚恐,都不敢接受:别的不说,去年四月太后垂帘,他们刚加的官爵,不过一年多又要升赏,谁都怕惹个盈则亏、满则溢的无妄之祸。可英宗硬是坐镇延和殿,等着几位进殿叩谢,韩琦、曾公亮、欧阳修等拗不过,只好上殿谢恩了。英宗特别礼遇,又是赐坐,又是赐茶,几位自然更是感戴不尽了!富弼却根本不去领这个情!一等韩琦他们谢过恩,他就上书数落开了。
话,当然还是先从自己说起。立嗣、继承大统,我在守丧,没有点滴功德可言。朝廷也知道自己无功,可中枢七个人都有赏,唯独落下自己一个,好像说不过去,便提起自己早年为相时有过立嗣的建议,也算一功。可那时仁宗根本就不提这件事,与立圣上更风马牛不相及,显然是草诏学士张冠李戴。韩琦他们才是真正的有功之臣,自己决不敢与他们一起受赏。
由此往下,出气的曲笔就渐渐出来了。
自己即使有功,也微不足道。真正对皇上有大恩大德的是太后。从立嗣到辅政,到还政,哪一桩不是太后神明独断,日夜操劳,才臻于成功?结论只有一个:一切都是皇太后的赋予,与臣子了无干系。既然如此,圣上真正感恩报答的只能是太后,而不是别的任何人。可皇上不但不报答太后,反而因为垂帘时的一些龃龉心有不满,合了《诗经?谷风》所说,是所谓“忘我大德,思我小怨”。而忘了太后的天地大恩,却来赏赐微臣这样的丝发微劳,更是完全颠倒错位了。陛下应该重新颠倒本末,将力量放到如何报答孝顺太后身上,再不要只顾着恩赏臣子了!圣上只有推行仁孝,才能德化天下,达到大治。光靠金钱爵位感动人心,那力量是非常有限的。说得很堂皇,作比的也始终只是自家,那弦外之音,当然包括所有无功受赏的大臣。对同僚无能为力,却可以通过教训圣上的皇皇谠论来曲笔出气,这专制王朝的出气通道,也真别具一格呢!
前几章,朝廷没理睬。富弼又奏了几本,朝廷只好下诏勉慰。富弼原不过为出气,气既然出了,朝廷又给了面子,还能不见好就收吗?接受封赏,不辞了。可心里到底不踏实,恰好腿上有点不大方便,又借着清明打柳枝,请假在家养病,只挂职,不上班了。后来到底请调外出,带着使相衔去判河阳。因为心有余悸,临走还特别恳求英宗,说自己一向谨小慎微,可仍然免不了得罪小人,常常遭到诬陷;眼下离京远任,不在皇上身边,万一仍有小人离间君臣,谗言陷害,请皇上务必辨明是非,包容保护!英宗也笑着答应了。
英宗位子已稳,尊严与自信又渐次恢复,终于开始清理门户了。
第一个倒霉蛋,便是三司使蔡襄蔡君谟。蔡襄书法端严温厚,平和蕴藉,号称大宋第一。可他的官运,却远没有他的书法亨通,行远流长。他不是因为《四贤一不肖诗》,搭上庆历新政这条船的吗?他的命运,从此也就与庆历一般闻人息息相关了。范仲淹他们被贬的时候,他不就主动请求去老家福州做了知州吗?到富弼、韩琦、欧阳修们进入中枢,朝廷成了庆历闻人们的天下,蔡襄也渐成气候,一直做到翰林学士、三司使。仁宗的丧事,大体都是蔡襄勉力应付的。三司早已捉襟见肘,即使有内藏库拨款补助,也还是力不从心。仁宗永昭陵的费用,算来算去,到底比原计划还是少拨了一半。这样当家,要不怨声载道,反倒怪了!他的倒霉,大体也即与此有关。
还在太后刚垂帘听政的时候,她就曾当着两府大臣的面,拉家常似的说道:“先帝立皇子的时候,看见十三团练,就想起自家夭折的几个王子,心里特伤心,一时间就乱了方寸了。周围的侍妾宦官便趁机拨弄是非,说些对当今圣上不利的话,弄得圣上一时非常被动。他们这些人无知无识,乱说乱道原不奇怪。奇怪的是亲近大臣,知名人士,也有那么一两位上书说圣上的坏话!奏章就搁在先帝的病榻上。幸好叫哀家看见了,哀家已经收起来了。”
究竟是谁,太后却没明说。谁也不敢问她。从此,这就成了一个哑谜,也成了英宗心里的一个疙瘩。也有人猜测,根本就没有那一两个人,太后不过故弄玄虚,要挟中枢大臣跟着她走;要不,就将你作为谜底抖落出来!可英宗,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他也亲自问过太后:“母后,您说的那一两个大臣,到底是谁呵?”
太后回答:“事情都过去了,皇儿还问他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是谁,拿到奏章我就烧了。”
这种回答,自然难叫英宗冰释疑团,倒叫他更不放心了。到亲政,他就开始认真追查了。
慈寿宫方面仍然守口如瓶,没有一点儿消息。可渐渐就风传一个名字了,就是蔡襄哪!
究竟蔡襄有没有做过?只有他自己知道。按常理哪,当穷家得罪了人,人家趁机泼你一头脏水,倒也一点不费劲!不管怎么样,结果都是一样的:满腹狐疑的英宗,信了!这不奇怪。事关皇权,皇上照例总是如此:宁肯错做,不肯错过。
英宗问韩琦:“相公,三司使蔡襄蔡大人,怎么样哪?”
韩琦不知道皇上什么意思,答道:“还好吧,没听说他有什么问题。”
英宗又问欧阳修:“欧阳大人,您说说,蔡襄这个人怎么样?为人处世如何?”
欧阳修想都没想,就回道:“皇上问蔡襄?他人如其字:端严温厚,平和蕴藉,一丝不苟。”
英宗微微一笑:“是吗?字倒是好的,尤其是楷书,您这句话可谓当之无愧。”
问的几个既然都愚笨不懂圣心,英宗只好设法找茬儿了。
恰好赶上蔡襄请假,英宗脸色一变,厉声问道:“天下钱粮财政全归三司掌握,事繁任重,蔡襄三天两头请假,十天倒有四五天不上班,这怎么行?中书为什么不考虑另换一个人?”
韩琦回道:“回圣上,三司办事并没有什么疏失,不好撤的。一时也难找到一个资历、能力与蔡襄相当的人代替他。”
欧阳修也帮着说道:“皇上,蔡襄有个八十多岁的母亲需要照顾。他也只是上殿起居时才请一会儿假,一到太阳出了,三司使的班还是上的,从来没有误过事!”
这之后,说到三司的事情,英宗又很摆过几次脸色,给两府大臣们看。可他们不是装傻,就是心里另有想法,还是无动于衷。英宗实在没辙,干脆直接出面干预了。
边报西夏又要兴事,粮草等需要及早准备,连堂皇的借口也有了。英宗发话了:“三司的事,朕已经跟你们讲过多次,怎么就是不听?眼看西边有事,粮草军需亟待准备,三司使必须立即换人应付一切。”
皇上既这么说了,谁还敢再打马虎眼?韩琦只好奏道:“皇上圣明,臣等愚拙,不能体察圣心。是否等蔡襄自己提出要求,中书再将他调移别处,也好给他留点余地?”
皇上这才点头微笑了。
到定下蔡襄调离三司,大家才隐约知道了原委。韩琦当时就领着曾公亮、欧阳修一行,进了延和殿。
英宗正准备退朝,见他们几个又进来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问道:“几位爱卿这会儿又进来,是有什么事吗?”
韩琦开门见山:“皇上,外间盛传蔡襄这次落职,是因为上书反对先帝过继皇上,有这事吗?”
英宗道:“有。”
“皇上亲自看到他的奏章了?”韩琦又问。
“那倒没有。可朕早就听说这件事了。”英宗也不隐瞒。
“如果只是听说,事情就有些暧昧。究竟是真是假,还请圣上仔细审察。冤枉一个蔡襄不要紧,怕的是小人得志,肆无忌惮,今后好人就很难在朝中立足了。”韩琦劝道。
曾公亮也帮腔说:“韩大人说的有理。京城从来喜欢飞短流长,造谣生事。前世用这种手段陷害忠良,不仅危害大臣,也危及国家的事,不是没发生过!”
欧阳修问皇上:“这事儿陛下也相信吗?”
英宗却反问他:“朕虽没有亲眼看见文字,谁能保证就一定没这事儿?”
这话虽然不啻封口,可欧阳修还是排解道:“造谣诽谤,一般总是无迹可查。就是有迹可查,也需要仔细辨别。先帝在世的时候,夏竦让小妾学石介字体,伪造石介替富弼草诏废立大事,全亏先帝圣明,才保住了富弼。这是圣上知道的。还有我自己的事。”说完富弼,欧阳修又开始现身说法:“至和初年,朝廷要我去吏部判流内铨,也是小人伪造文字,诬我上书请求淘汰宦官,到任不过六天就要调我去同州。也是先帝圣明,知道有假,将我留了下来,直到现在。不是先帝圣明,洞幽烛微,微臣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这事皇上也不会不知道。所以,就是有文字,也还要区别真伪;何况没有文字,根本就可能子虚乌有呢!请皇上一定不要猜疑!”
皇上还是不以为然:“苍蝇不叮无缝蛋。您说人诽谤,诽谤的干吗不诽谤别人,偏偏诽谤他蔡襄?朕知道你们也都是好意,怕我错怪好人。不过,朕意已决,这事不必再说了。到真错了,再改过来吧!”
说到这个份上,谁还能再发言?蔡襄到底拜了个端明殿学士、礼部侍郎,贬到杭州做知州去了。第二年,才五十六岁,他就郁郁而逝。大宋的第一杆笔,也就这么永远倒了。
谁继任做三司使呢?中书颇为踌躇。后来,还是英宗自己解决的,委了吕夷简的二公子吕公弼。
吕夷简看好的虽是老三吕公著,这吕公弼却是个福将。他的进士出身,是因为父亲赏赐的。吕夷简死后,他还是沾父亲的光。仁宗皇帝特怀念夷简,而公弼怎么看怎么像他父亲,仁宗便移恩于他,让他一路攀升,一直做到同群牧使。仁宗逝去时,公弼已经成了气候。
蔡襄走后,有一天公弼奏完事正要下殿,英宗猛然想起三司的事,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废工夫。到处找不到三司使,眼前不是现成的一个吗?传旨中书,着吕公弼权三司使。”
吕公弼一下蒙了。正要推辞,英宗又解释道:“忘了换马的事啦?那时候朕就知道您清廉。您到三司,一定能做好。”
原来,英宗还在濮王府当王子时,曾嫌赐马不好,派人找群牧司调换一匹,被吕公弼拒绝了,说是:“十三王子是朝廷近亲,威望很高,应当避嫌,不能换。”谁能想到这么一件小事,会在这里派上用场?公弼自然只有磕头感谢了。
英宗兴犹未尽:“蔡襄办事很不得力,许多事都拖拉不办。您到三司,该怎么办?”
公弼早已知道皇上不满蔡襄,答道:“蔡襄办事一向很认真的,没有什么过失,恐怕有人在圣上面前乱说吧?”
好,不落井下石,厚道。英宗越发赏识吕公弼了,说:“您办事朕放心,好好儿去办吧!”
这人,一福至心灵,便能着手成春,实在没法儿说。这么用人,自然也同样只有专制朝廷,才能如此!
英宗既已做出清理门户的榜样,首席大臣当然要紧紧跟进。史志聪不还在那儿散布不满吗?这淆乱两宫的罪名,就足够沉重的了。又查出他假传圣旨,私调奉宸库珍宝赏赐皇后。这样的人,不清除出去,不说朝纲难靖,迟早还会惹出大祸!
韩琦在英宗那儿得到许诺,便拿出一张空头告牒,吩咐堂吏:“去,拿给欧阳参政与曾丞相,请他们签署一下。”
堂吏一看是个空牒,正要问问缘由,话到嘴边,又忍住了:韩丞相从来说一不二。既是空头,总有想法,照章办事得了,干吗问他,自讨没趣?
他拿着空牒,找到欧阳修,禀道:“韩相公请您与曾丞相签署一下。”
欧阳修提起笔,就签好交给堂吏了。
还没坐下呢,就见曾公亮赶过来了:“欧阳大人,您看清这张牒子了吗?是空的!什么事都没说,您就签了?”
欧阳修一笑:“看了,能不看吗?韩大人肯定有用处,您签上没错。”
曾公亮犹豫了一下,还是签了。
韩琦拿到两个人签署的空牒,就填了去处,吩咐属吏:“立刻去宫里传宣政使、入内都知史志聪。”
史志聪一到,韩琦就数落道:“史志聪,您淆乱两宫,假传圣旨,罪该万死!念您服侍太后一场,且从轻发落,着为保信军节度副使,蕲州安置,即刻动身。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史志聪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也不答辩,只请求道:“是否容我安排一天,等两天再走?”
韩琦道:“史大人,圣上旨意,即刻动身,谁敢让您延缓?就请动身吧?来人啦,安排史大人立即动身去蕲州。”
所谓安置,实际就是管制,官衔不过空名而已。史志聪拖延的目的,原是想和太后通气,让她援手,或者能够有所缓解,或倒转。既然韩琦防着在先,他也就不再说了。一叉手,扬长而去了。
宫里宫外都净了手,英宗终于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