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兵不胜败入下风
软手乏力悔自当初
太后尽出哀兵仍占不了上风,处于优势而权柄难移,胜负早失去先机。到英宗身体渐好,已经在迩英阁召见侍读、侍讲官,要他们讲过一两次《论语》,读过一两回《史记》,谁都知道大势所趋,不可逆转了。言谏官们那话,也就完全亮出旗帜,而不只是油光面滑的调和羹鼎了。
吕诲吕献可已由侍御史,升了起居舍人、同知谏院。人既升官,不光为感戴皇上的恩典,也要更为皇上着想呵!皇上登基将近一年,年号都改了自己的——由仁宗的“嘉祐”改为自家的“治平”,真正有个专属自己的时代亟待开始,可皇上好像无动于衷,不管人家说什么,他几乎都只沉默无语,倒像全不关他的事情!这怎么行呢?
说到原因,吕诲几乎没有什么犹疑,立马就想到太后的压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官僚们的思维趋向,从来是跟着情势走的,如影随形,如草偃风。这已经成为一种本能,连他们自己或许也没法儿弄清,自己的思虑为什么会这样?实际并不难理解,无非是适者生存哪!没有这种本能反应,他们如何能够长期适应无时不在的激烈的政治争斗,而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想到皇上慑于皇太后的权势而不得不退避三舍,吕诲觉着实在好笑极了。难道圣上就没想到,当初他有病在身,大臣们万不得已,才勉强叫太后垂帘辅政,她哪里有什么威福可倚?又何惧之有?天下要有威福,只能出自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皇上。威福一作,赏罚惩处皆出于皇上,天下知道敬畏,就会人人归附,不治而治了。皇上凡事不置可否,只知道一味谦退,则是自己倒持权柄而不用,除了自惊自吓,对于事情也毫无补益。那么,不说别的,光是为了不倒持权柄自我惊吓,皇上也应该勇于任事,该说的说,该定的定,该骂的骂,收权归己,作威作福。威福与江山福祉同在,身为皇上,一时一刻也不能忘记这个。
意思虽是这个意思,对于太后方面,当然也得留些余地。太后是个贤明的太后,她之所以垂帘,原是为江山社稷着想。皇上亲执柄权,江山更加稳固,她自然乐观其成,怎么会有别的想法呢?不会的。还有一层:垂帘既是万不得已,让太后操劳国政,皇上自己息肩悠闲,也不是孝道。真孝顺,就该让她回到宫内真正清闲日月,颐养天年,不操劳任何国事。有了这一面,话就算说全了。
吕诲将这几层意思敷衍成表章上奏之后,临时又想到一点,赶紧追了一本,作为补充。原来,他想到了两汉以来的历史,怕英宗不能灵活比照,死钻牛角尖,贻误大事。过去垂帘,一向都是因为皇帝幼小,权柄不能不掌握在太后手里。到皇帝大了,自然只能等待太后真正还权,然后才能亲政。可这次,皇上已经成人,不过因病临时叫太后垂帘,权柄也始终在皇上手里。大臣们先是向皇上请示旨意,然后才到内东门小殿向太后禀报,不过备案而已。皇上只要自作主张,就是收回权柄,根本不需要等待太后还政再亲自视事。英宗是不是真因为误解历史而导致谦退,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吕诲能想得这么细,那一份忠诚,已足以感动千秋万代了。
仁宗薨逝,英宗登基,虽然都已派使者通报了内外,内外也都纷纷或上书、或派使者专程来吊唁庆贺过了,连升赏都喜滋滋地得走了,可因为身体不好,自打登基,英宗毕竟没在公众场合亮过相。这于巩固皇权,安抚人心,实在非常不利。英宗既已渐渐康复,如何能不向中外亮亮相,为亲政再增加一个筹码呢?
也是天公作美,久旱不雨,给皇帝外出提供了一个机缘。有个侍御史,瞅准是个机会,就将意见捅给了中书:“相公,圣上接位已经一年,可至今车驾都没有出宫行幸。举国上下的臣僚百姓,谁不翘首以待,盼望一瞻日月之光!眼下久旱无雨,本朝历来又有皇上行幸求雨的传统,相公何不做主,请皇上启动车驾,行幸寺庙,一举三得?”
求雨就求雨,怎么又来了个一举三得呢?求雨与安抚人心,顶多也就二得哪?韩琦想不明白。
那人似乎也知道韩琦转不过这弯儿来,又解释道:“一是求雨,二是安抚人心;三嘛,是连带反应了。既向中外宣示皇上龙体已经康复,安抚了人心,亲政不就不言自明,迎刃而解了吗?”
原来是这样!好一个一举三得!可相公不是轻易喜形于色的人,他也还有疑虑:“圣上三年守孝未满,出宫不大方便吧?”
侍御史笑道:“这我也想过了。圣上是为国祷雨,不是歌舞游宴,不碍事的。何况,还有先例。”
韩琦仍将信将疑:“怎么,还有先例?”
侍御史扳着手指头数道:“太宗驾崩,咸平元年阳春三月行过小祥礼,当年五月天旱,真宗就乘车驾去寺庙祷雨了。眼下仁宗薨逝也过了一年,小祥礼也行过了,正好起驾。”
古人丧礼,死后一年祭祀为小祥,二年为大祥。既有根有据,韩琦不说话了。
侍御史又交代道:“只是,皇上毕竟还在守孝期间,车驾服饰等应当与平常有所不同。究竟怎样,恐怕还得请相公与礼院商议定夺?”
韩琦终于夸奖道:“您的意见很好,容我再启奏皇上与太后,由他们定夺吧!”
侍御史喜滋滋地走了。
韩琦又找礼院的官员问了,答复是:“圣上的车驾服色,一律取浅淡颜色;随驾人等,也都不准穿戴锦绣色服,大体就可以了。”
其他人得到消息,也纷纷上书附议。两府的其他官员,也都赞成车驾行幸求雨。
一切大致有了眉目,韩琦就禀报皇上了:“陛下,外面已经很长时间没下雨,好多人都上书要请皇上亲自外出祷雨。皇上车驾行幸,就是宣示天下,您已经龙体康复,一切都可以亲执了。举国上下,都盼着这一天呢!”
这话,英宗自然一听就懂。不过,还得听听太后的意见!随即答道:“且同太后商量商量吧!”
韩琦又去内东门小殿请示太后:“太后殿下,外面旱情很重,底下臣僚有不少人上书,想请皇上亲自去相国寺祷雨,请太后懿旨定夺!”
太后一点准备没有,自然来不及细想,可仅凭直觉,她就已经感到有些来者不善。车驾行幸,是身体无虞的铁证;皇上既已康复,垂帘的前提就不存在了。那么,下一步,不是还政于帝能是什么?她想的未必这么明晰,可那话却一点也不含糊:“车驾行幸嘛,倒是件好事,过去也有先例。只是圣上久病新愈,出去合适吗?怕不合适吧!”
韩琦道:“微臣刚才已经问过皇上,他说可以出去。”
太后沉吟道:“他说了吗?他既说了,或者不妨事吧?可你们有没有想过,现在正是服中,出宫的车仗衣服等有现成的吗?没有,得另外筹措才行。这也不是件小事。”
韩琦安慰太后道:“太后想得周到。不过,真要准备起来,虽然烦杂,倒也不是难事。有我们在,您就放心吧!”
显然,他们已经一切都安排好了,不过通知我一声罢了,不放心又能怎样!太后勉强笑道:“有你们这些能臣,哀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看着怎么好,就怎么办吧!好歹皇上一天比一天健康,我也该撤帘了,你们连禀报都不必再禀报了!”
虽是话中带刺,韩琦也不计较,装傻办事去了。
太常寺选定的吉日一到,英宗的车驾就出了宣德门,直趋相国寺了。虽是丧中从简,文武大臣,仪仗侍卫,前呼后拥,仍是浩浩荡荡一片。因为意在招摇,宣示天下,除了相国寺,又去了大清寺,乃至东水门附近的醴泉观。尽管谁也没看到英宗在哪儿,可一见浩浩荡荡的车驾,人人似乎都喜形于色,山呼万岁了;有的更趴在地上叩头如捣蒜。皇权下的百姓,就有那么愚拙,或者不如说就有那么贱,也实在怪得邪乎!
车进车出,上香行礼,尽管有些劳累,可那山呼与捣蒜,却是金殿上的例行公事远远无法比拟的。英宗头一次真正体会到皇权的威严与臣民的忠顺,他那被朝臣们撩拨得有些开豁的自信与尊严,益发蓬勃张扬了。回到宫里,一下车,他就像变了一个人。腰也直了,步子也迈得高远有力了,扫视四方,也有了一股肃杀之气。
一个小太监猛然一瞅,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问他的同伴:“皇……皇上像突然变了个人,这……这是怎么啦?”
他的同伴比他机灵,回道:“皇上这回真正成了皇上啦!”
小太监都看得出来的事情,京朝官们自然看得更透了:他们的网,也收得更紧了。
先还是由御史们发难的,他们上书朝廷,请太后撤帘还政。吕诲还直接上书太后,请她尽快还政,退居慈寿宫,含饴弄孙,以乐天年。话当然说得特入情入理。不说请她还政,只说太后保佑圣子在先,辅政皇上于后,于江山社稷,功莫大焉!但高年之人,日理万机,劳心苦智,实在有损于保养福寿的根本。何况,圣上已经康复,理事平和允当,太后可以高枕无忧了。干吗不尽早解脱政事的烦冗,里面得着优游岁月的实惠,外面得着谦让贤德的美名,上顺天意,下协群情?那才真是要多惬意有多惬意呢!
话虽听来悦耳,可一上权力场,成了角色,不管原先有没有嗜好,都难免雄起争强斗胜之心了。何况,太后根本就不是一个完全志向淡泊的人呢!热辣辣地正斗得起劲,却被人一把拉下,说:“您歇着吧,甭斗了!”那退下来的岁月,能踏实吗?更不要说什么“优游岁月”的废话了!
且甭说退下来,眼下,慈寿宫那日子就过得相当沉重。
史志聪长吁短叹,心里尤其不能平静。“娘娘,不是奴才抱怨您。当初立嗣的时候,奴才是怎么说的来着?立幼不立长,桑树苗子从小育。立个小皇子,什么不由着娘娘!您不是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吗?!章献明肃刘皇后垂帘能那么滋润,还不是因为皇上小吗?您那么高看刘皇后,奴才却知道您比她不知高出多少倍!颠倒换个位置,您能做的,不比她强百倍,您就将我剐了,我也绝没有半句怨言!现在可倒好,处处受人钳制!奴才们没什么,上下总是叫人管的。娘娘一国之母,却也不得不看人颜色,受人挟制,叫我们这做奴才的看着,心里怎么过得去呢!呜呜呜!”
太后也喟然长叹了:“唉,都是命,是命!命里该有个克星!哀家能不知道立小不立大?人前人后,话也没少说。可也要先帝信哪!先帝也不是完全不信。皇上刚进宫那会儿,官家连理都不理他,家里也没人敢来搭讪,不是连个送饭侍候的人都没有吗?还是哀家瞧着他可怜,要你们关照他的。哀家虽不想立他为子,并不想害他性命。后来,不知道怎么着又变了,官家又改了主意,认上他再不愿变了!你说这不是命,是什么?认命吧!我瞧着皇上也不是个狠的。到底咱们母子一场,他也不敢将哀家怎么样!不过是要哀家放权罢了。哀家放了权,一心一意只做我的皇太后,也就一了百了了。”
这话虽是不错,可那顶多只是她可以平安无事,史志聪敢这么想吗?但主帅既已准备放弃抵抗,这仗也就没法儿再打了。除了长吁短叹哀鸣失败,只能想别的辙,图个自保了。
史志聪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想到了新招。他劝太后道:“娘娘这一向忙,有件事情您可忽略了。我也是整天着三不着两的,忘了提醒娘娘。”
太后不知道他说的什么,问道:“什么事我忘了?”
志聪道:“皇后册封,很有些日子了,可咱们大家似乎都将她给忘了!”
太后不以为然:“我还当什么事呢,怎么把她忘了?那是你。哀家可是时时惦记着她!”
志聪一笑:“娘娘骂的是。可娘娘有没有想过,皇后自打册封,朝廷赏过她多少贵重东西?平民百姓家娶房媳妇,那金银财宝也断断少不了呢?咱们皇后得着什么了?”
太后笑道:“皇后是国母,有半个国家的家当,什么不是她的,还要什么?”
志聪辩道:“娘娘圣明。可这是两码儿事。平民百姓娶媳妇,不一样有半个家当吗,干吗还要倾家荡产帮她买衣饰等件?那叫抬举人家,让她进门好做人。再者,顶着半个家当,那只是个空名,只有到她手里的私房才是实惠。天下人谁都明白这一层,所以家家都那么认真地拆墙补墙。要是有一家不来拆墙补墙,那一家的日子一准不得安生!还有一层,这做公公婆婆的也乐得为儿媳妇张罗。”
“那为什么?”生于贵族,长入皇宫的太后,哪里懂得这些大道理!
“人都有老的时候。到老了,不靠媳妇,能靠谁?为她张罗,也就是为自己老的时候作地步呵!”
太后没说话,若有所思。
志聪接着又道:“拿小家作比,太后就是皇后的婆母哪!太后您想想,您这婆母为新媳妇都做了些什么?”
太后从来没有这样考虑过问题,自然无从回答。
“而且,太后与皇后又非同一般婆母!”
“什么不同?”
“你们是亲上做亲哪!在那头,皇后是您亲姐的女儿,你们是两姨开亲,亲上做亲,应当更比别人亲热才对。”志聪叠着指头说。
“那是。”太后也乐意他提到这一层。
“可太后有没有给皇后额外恩宠呢?”志聪问。
太后又不言语了。半晌才问道:“依你说,该怎么补偿呢?”
“皇后不计较,那是她贤惠。咱们慈寿宫,这傻是装不得的!”志聪似乎答非所问。
“是呵,应该做些补偿。不是问你怎么办吗?”太后说。
“好办。咱们是皇家,还怕没有财宝?奉宸库有的是。娘娘下道懿旨,取些出来赏她,也就结了。不说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吗?”志聪终于开了药方。
“这事得和皇上商议。”
“娘娘,这您又多事了。”
“怎么是多事呢?”
“您想呵,皇上是什么人?是皇后的丈夫呵。两口子的事,他能说什么?您要是问他,不是叫他为难吗?他是赞成好,还是不赞成好?”
太后想想也是,可到底还是有些犹豫:“这么大的事,总得知会朝廷一声。”
“照奴才想,大可不必。包括内藏库在内,从来都是两本账,三司管不到宫内的事。奉宸库的财宝,一向都是由宫内专用的。只要您下一道懿旨交给奴才,这事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办了。这么点儿小事,何必闹得满城风雨!连皇上都不要说,才好。”
志聪说得头头是道,太后不再犹豫了:“那好吧,就这么定了。你去传我的懿旨,到奉宸库取些珍宝黄金给皇后,有个二三万两,就行了吧?”
志聪直点头:“行了,行了,蛮可以了。”
一边说,一边就出来传旨经办去了。皇后得着太后的懿旨与厚赏,自然高兴得什么似的。至于志聪究竟拿了多少,有没有插一杠子,趁机捞些油水,太后与皇后都不是算小账的人,奉宸库也从来没立过账,他们还会去管吗?要管,也是别人的事了。
赏赐皇后,该是为还政作地步吧?可还政的事说得沸沸扬扬,却突然没了下文!大家都看中书呢,中书却仿佛没有这回事似的!性急的御史,都又追着质问朝廷了。连太后也渐渐松弛,以为来日方长。
一切都一如既往地在流转。两府大臣逢着单日皇上坐朝,仍然先见皇上,然后再去内东门小殿见太后请求懿旨。
又是一个单日。向皇上奏完事退下来,往内东门小殿去的时候,韩琦拦住曾公亮等两府大臣,朝他们深深一礼:“各位大人且请稍待片刻,我有一件事情想有劳各位!”
曾公亮等见他突然这么郑重其事,都站住回礼道:“丞相有事尽管吩咐,我们敢不遵命!”
韩琦说:“大行皇帝已在昭陵入土安葬,我这个山陵使的任务早就完了。本该当时就远退让贤,因为皇上身体不适,耽搁下来了。现在皇上已经康复,我该走了。待会儿我禀告太后,想求一个外地州郡,还请各位大人替我美言几句!”
曾公亮等一听,都说:“是这事儿?那哪儿成呵!朝廷怎么能没有相公呢?您还是不说为好。说了,我们也不赞成。”
进了内东门小殿,大家行过礼,韩琦便将刚才启奏皇上的几件事,又一一挑出来向太后再重奏一遍。奏完事,大家都告退了,只有韩琦一个人留了下来。说过要请求外调,独自留下正在情理之中,大家谁也没往心里去。
韩琦向太后夸道:“太后也看到了,刚才微臣奏的事,怕有十来件呢?皇上件件都处分得好,而且利索。太后您说是不是?”
太后道:“果然处分得好!我这做娘的瞧着,心里也高兴!”
韩琦道:“皇上已经完全康复了。从处分事情来看,他真是英明睿智,历代罕有,娘娘尽可以放心了!”
太后道:“是呵是呵,这都是托祖宗的福!”
韩琦突然话题一转:“太后,山陵覆土,我就该辞退。因为皇上身体欠佳,耽搁了。现在皇上已经康复,请太后一定恩准,派我到底下州郡去吧!早该挪位让贤了!”
太后却要恩留丞相:“相公说哪里话!您是朝中柱石,怎么能轻易言去?像哀家这样的老朽,才该深居内宫,图养福寿。整天坐在这儿,烦也烦死了,实在万不得已。要退,也应当哀家先退。”
韩琦立马跪倒在地,行礼作贺道:“微臣恭喜太后千岁、千千岁!”
太后已经不止一次领教过韩琦的手段,不知道他又要弄什么鬼,看着他没敢言语。只听韩琦又道:“太后能这样想,真是贤德无比。我看历朝历代的贤后,谁都望尘莫及!最近一段时期,确实有不少朝臣上书请太后养福还政,还老是催问具体日期。他们哪里知道太后的胸襟!太后既有这种想法,是否已经定了日子?”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哪!这个该千刀的韩琦!太后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抬腿站起来,转身就往里走。
韩琦偷眼瞄见,一骨碌爬起来,大声喊道:“太后懿旨还政撤帘,内侍臣撤帘!”
管事的仪鸾司太监,一时不知所措,赶紧落下帘子:太后还没转进门后,隐约还能见着她的两只脚!
在韩琦,自是精心策划的一幕,对英宗,却是意想不到的收获。怎么也想不到,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夺回权柄,叫太后永远撤帘了!韩琦那功劳,自然深入帝心了!
太后虽还了政,可仁宗的玉玺——就是大印哪,还留在跟前没交。这事自然也是大事,可用不着首相亲自出马了,有言谏大臣上书催缴,就足够了。吕诲吕献可,当仁不让,开了头炮。当然,话总要说得又有骨子又客气。玉玺象征国家,太后既然已经还政于帝,玉玺怎么会不交给皇上呢?一定是忘了。留着没有用处,还会招引议论,让太后蒙垢,自然应该吩咐下人找出来交了。其他人,也一样上书催缴。其实呢,这也是瞎认真:英宗早雕了新的玉玺,仁宗的那只已经作废了。争来争去,不过为的虚礼,或者只是为了意气吧!可那只废玉玺对于太后,却是一个时代的象征!被迫交出,自然又是一番以泪洗面!
宫廷争斗,只要不是兵戎相见,虽然也你死我活,却还另外有一套饰虚的游戏规则:胜败分晓之后,除了照例有人想着给胜出一方锦上添花,也总有人要给败倒一方糊弄些安抚。那个对太后出手颇狠的吕诲,看见大局已定,先就请皇上做些姿态了。一是要他下诏反复恳请太后继续垂帘,向天下显示自己的谦让美德,邀个假名。一是要他与两府大臣商议,如何下诏褒扬太后养育辅政的大恩大德;高抬太后,也就显示了皇上的礼孝和顺,也是一举两得。再就是给太后一些实惠,让她心有所安,不致再发恨生事。其他人,也上书出了一些别的点子。权力斗争之所以可怕,这里又见出一斑!只要有了忠君保国的名义,大臣们什么孬点子都可以出,什么歹事也都可以做。皇上究竟是否清白纯洁且不说,即便清纯,一入权力争斗,加上这一班大臣挑唆使坏,要他不出歹招,只能痴人说梦了!
下诏表示谦让,恳请太后继续垂帘虽是好事,但英宗总是不敢托大:万一太后假痴假癫,来个借力发力,真要垂帘,不是没事找事吗?那时候怎么办?还是稳妥一点吧!虚名就甭要了,且图个实惠再说。
因此,谦让诏到底没下。其余的,大体从善如流,十有八九都办了。
先是下诏感戴太后的功德,好话说得山高。至于再请她垂帘的事,当然只字未提。也给了虚名:太后的命令,可以直接称“圣旨”,仍与皇上平起平坐。这不是与垂帘没有区别了吗?没那么简单,还有附加条件!凡太后的旨意,慈寿宫太监得了,先要出牒通报相关部门,由这些职能部门再申报中书,启奏皇上;得到批准,盖了英宗的大印,然后才能施行。大事如此,小事也一样。哪怕想添一件夹袄呢,也要按章办事。到了这个份上,那“圣旨”还叫“圣旨”吗?这样徒有虚名,听了也怄气,有还不如没有呢!
好歹也有不虚的,让太后享受大宋朝太后的最高礼遇:出入,除了不能像皇上那样鸣鞭,一切仪仗护卫,与先皇后章献明肃刘皇后一模一样。这不是将太后与刘皇后一样看待了吗?也就是说,朝廷承认太后的能力、功绩,与辅助仁宗的刘皇后一模一样。与刘皇后并驾齐驱,不正是太后不得已而求其次的一个理想吗?这种礼遇,太后怎么着也是高兴的。
还有高兴的呢!朝廷因为太后的缘故,又推恩她大哥曹佾,在他宣徽北院使、保平节度使、判郓州的官衔上,又加了一个同平章事的虚衔。同平章事就是丞相哪,成了名副其实的使相——既是统帅,又是丞相。大哥的官既已高到不能再高的极点,太后能不高兴吗?
这么又打又拉,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太后也真是没脾气了!
除此之外,英宗又广结善缘。先是增置宗室学官,扩大宗室学校的规模,让更多的宗室子弟受到更好的教育。二是在芳林园增建睦亲、广亲住宅,叫皇家宗室各位,住得更宽敞舒心些。他们高兴了,就不会因为心怀嫉妒而无事生非;相反,倒会感恩戴德,而生出一分拱卫朝廷之心。不说一本万利,至少也是投少产多的一桩极便宜买卖。
太后是众星捧月的人,再怎么,也不会觉着生活不方便。可底下侍候的人,自打太后退入内宫,办事就处处觉着窝囊了。史志聪替他们抱怨说:“娘娘,咱们现在真是处处矮人三分。过去要东西,哪儿都是一抹不硌手,指哪儿打哪儿,谁敢说个不字!完事之后,想起来就给他们打个招呼,留个印记;想不起来,也就罢了。谁敢认真计较?本来嘛,天下什么不都是咱们自家的?自家用自家的东西,谁还请示、登记造册,那不是疯了吗?可现在不管要什么,有了您的圣旨还不行,还得各路求神拜佛,最后到官家那儿盖章!您没觉着不方便,底下管事的人,可都将牙咬碎了!这不是欺侮咱们吗?太后您得与他们说道说道,不能就这么完了!”
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可太后是吊在半空中的人哪,能有好办法吗?只有流泪装傻。史志聪心里不服,实在忍不住,总难免有一搭无一搭找机会鸣鸣不平,造些舆论。不能出头却强要出头,志聪的末路,也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