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病政虚太后垂帘
家长里短大臣调羹
英宗虽系皇室宗亲,却不是生而为皇的人。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正统教育,又涵养了他原本安分懦弱的天性,他几乎从来没有、也根本不敢觊觎皇位。可造化弄人,偏偏连贵为天胄的皇室宗亲也不肯放过,硬是让他这个与皇位无关、也没想着有关的人,一直生活在皇位的阴影之下:高高在上的皇位,与他有缘无分,若即若离,总是叫他始终脱不掉干系。一来二去,他的身心都被扭曲了。到立位皇子前后,他再也无法承受那无形、却又无时不在的巨大心理压力,终于病倒了。勉强做了皇子,压力的性质或者有所不同,但它的存在,却依然如影随形。他那身体也仅仅只在康复之中,并没有、也不可能完全恢复正常。
可就在这个时候,事情却急转直下。战战兢兢的他,突然被人一举登天,坐上了想都来不及想的皇位!像任何一个由地坪猛然被抛向天空的人一样,陡然的位移与巨大的反差,让他不知所措,惊慌失色,心灵的重压,也在一刹那间达到了极致。面对这种情况,一个正常的人弄不好都会崩溃,何况还是一个处于调整恢复期的战战兢兢的准病人。他整天腾云驾雾,昏昏沉沉,虽不无兴奋,更多的,却是诚惶诚恐的不安与疑惧。明白了这一点,也就不难理解,他对于两府大臣的谦退自抑,应当不是装出来的,不过是一种出自本能的反应而已。
如果没有先帝薨逝的悲戚,没有诸如讣告内外等政治冗事的烦杂,尤其是没有那么大的财政窟窿叫他莫名惊诧,只让他静静地调整心态,慢慢适应新的环境、新的角色,他或者也可以渐入佳境,至少不至于出事吧!可自打穿戴冕服坐了皇位,他就已经登上舞台,只能随戏串演,再也无法安静消停了。皇位虽然至尊,也有无奈的时候,有什么办法呢?他终于抵不住,半夜里彻底病倒了:内侍叫他,他语无伦次,最后,连人也认不得了。
宋安道既然还没离京,当时就传他与另外几个太医过来了。他们倒也不计前嫌,忠于职守,仍旧兢兢业业地把脉开方。当夜,总算叫英宗安静下来了。
三天之后,仁宗大殓——就是尸体入棺哪,英宗非出场守礼不可。可他一见仁宗的棺椁,就发起狂来了。两个扶他的内侍挟持不住,只好跟着他乱跑乱跳。还是韩琦有胆,硬是上去将他紧紧抱定,交给内侍与太医们护理侍候去了。该行的礼数,自然只能免了。
宋安道见哲宗烦躁不宁,神志不清,有些中风的症候,便对症开了一方:
珍珠母五钱(先煎)生石决五钱(先煎)青龙齿四钱(先煎)辰茯神三钱川连半钱炒枣仁三钱盐水橘红一钱半枳实一钱炒竹茹一钱半嫩钩藤三钱(后下)竹沥半夏一钱半
朱灯心一扎淮小麦四钱郁金一钱半瓜蒌三钱
(水煎服)
其他太医没有异议,太监们拿着处方就去御药局配药去了。病来如山倒,慢慢将息吧!
皇上的身体可以慢慢将息,他肩上的名分与那一摊子政务,却一刻也不能松缓,总得有个皇亲出来挑大梁才成哪。于是,例行的程序又重新启动了:请太后出来垂帘听政,就是原先的母后呵。皇儿无论大小,一旦登基,母后就都升格为皇太后了。英宗登基,养母曹皇后早已成了曹太后,她原先的寝宫也被称作“慈寿殿”了。现在的皇后,则是由英宗的原配夫人高氏册封的。尽管时间不过数天,由皇后而太后的一字之差,却永远转折了人生:将曹氏由前台转入后台,由中年转入老境了!曹太后的心境,真是无限感慨,无限悲凉。可突然之间,峰回路转,自己竟又被推上了前台;而且,不是配角,是真正的主角!这实在叫她有些受宠若惊了!潜伏在她胸中的那么一点雄心壮志,也终于跃跃而动:她不敢奢望做个大宋武�NB12D�,但垂帘仁宗的章献明肃刘皇后,却一直是她企羡的对象。至少,她现在有了机会,可以一展身手,不叫刘皇后独自擅美于大宋了。
可朝廷留给她的空间,实在太小了。
为着太后究竟在哪儿垂帘——是与英宗同坐一殿,还是分坐两殿,就闹得不可开交了!
主张两处的,说是方便决策,不致互相干扰。
主张一处的,说那怎么成!政出房闼,已经是国家的不幸。再离开皇上,如何限制把握?一旦权归宦官,那就是天大的祸事了!虽是推诿太监,那意思再明白不过:防着皇后专权,以免弄出个新武�NB12D�,叫江山变色!
最后,还是曾公亮说服了大家:“大家不必争了,大行皇帝就有现成的例子:章献明肃皇后垂帘的时候,与先帝一起,都在内东门小殿起坐。皇帝在左,太后在右。起居议事,都是如此。”
反对的又争论说:“实际并非如此。明肃皇后与先帝,很少在同一个殿上起坐。”
曾公亮则反驳说:“那都是首相丁谓捣的鬼!丁谓是什么人,朝野已有公论。你们难道要将我与韩丞相,都当成丁谓?”
这一下,谁也不说话了。丁谓不是被人骂成奸相了吗?公亮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谁还敢再来啰唣呢!
韩琦也一样赞同曾公亮。
事情就这么定了:曹太后与英宗,都在内东门小殿打坐;英宗居左,曹太后居右。大臣礼拜、奏事,都在这儿当面鼓对面锣。为了名分分明起见,还对太后的自我称谓也作了限制:太后处分事情,只能用“吾”,不能用别的。看到这些束缚,曹太后刚刚跃起的雄心,不由得又多少有些萎缩懈怠了。好在英宗自己常常要在柔仪殿阁房里吃药调养,根本过不来。大臣们只好先到柔仪殿见英宗,然后再过内东门小殿见太后。事实还是分了两处,太后心里到底多少好过些了。
一个是刚刚登基、病而不愈的皇上,一个是调换角色、乍进政坛的宫里太后,没有一个叫人放心!做臣子的能不忧心忡忡、喋喋而言吗?做了天章阁待制、知谏院的司马光,当仁不让,更是处处掌眼,不能自已了。
像司马光这样的从四品官员,得到的赏赐,折合铜钱已超过一千贯。比他高的,当然更多了。作为谏官,底下为了张罗赏钱如何搜刮鱼肉百姓,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得多。既然知道百姓苦不堪言,司马光得着这钱,心里如何能踏实呢?
他跑到柔仪殿,当着几位中书大臣的面,一定要交回赏赐:“陛下,如今已经不比当年了。为着赏赐臣子,不得不用非常手段来筹措资金,我们拿这钱心里不安!臣子尽忠,也不在乎有没有赏赐。没有,不照样尽忠报国吗?像这样以赏求忠,也不是朝廷应该礼遇臣下的道理!臣不但请求交回赏赐,还愿另外敬献一部分钱财,帮助丧葬山陵费用。请皇上一定恩准!”
皇上坐在那里只是个样子,哪里就能管事了?自然不置可否。不置可否不要紧,他将奏折递上去了。退下殿来,又鼓动了几个属下,一起带着朝廷给的赏赐及各人随意捐献的钱财,直接去了客省。所以要去客省,是因为只有客省才专管四方进献。没想到,客省的门吏连门也没让他们进:“皇上有诏,这不合乾兴先例,不予收纳。各位大人请回吧!”
司马光火了,质问他:“废话!我来问你,州县官员为了筹措赏赐,不惜鞭打黎民百姓,乾兴年间也有先例吗?”
门吏朝司马光深深一揖,十分委屈:“大人,小人只管传达命令,别的什么也不知道。您干吗跑来问我?”
司马光想想也是,关人家门吏什么事!转身就领着大家回去了。
这事自然不能就了!皇上不行,还得找太后说道说道。那话,上来就说得严重了:“国家多难,危如累卵,朝廷不斟酌时宜,损益变通,只知道一味遵循惯例!朝廷的赏赐,早就超过过去多少倍了。我们要进献一点东西聊表寸心,也是为朝廷排忧解难的意思,却又说是不合乾兴先例!州县官员为了筹款,到处鞭挞良民,难道也是乾兴先例?为什么又不吭一声了?这样干,就不怕老百姓骂我们贪得无厌?就不怕下级官僚、读书的秀才,与我们离心离德?这赏赐,说什么我都不能要!我还要恳请皇太后准我捐献些许钱财,略尽我的一点心意。”
要不是两府大臣已先禀过太后,他这一番话,太后无论如何是听不懂的。就这,也还是愣过一下以后,才明白过来。太后安慰他道:“司马大人一片赤诚,哀家与皇上都心领了。可朝廷举动,只能以一般人为尺度。普天下有几个人能像您司马大人这样顾全大局,尽替朝廷着想!就这,还怕赏赐不够,招人闲话呢!说到捐献,虽是你们一片心意,可朝廷从来没有这个规矩不说,要是接受了,就显着国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连大行皇帝的丧葬都得臣子捐献,传出去,不是有伤国体吗?再难,这脸怎么着也得撑下去。您说,是这道理不是?”
曹太后的这一番话,既有她自己的意思,也有两府大臣交代过的道理,要驳,也真还不容易。就说尺度问题吧,将那潜台词的意思挑明了,就是:作为大臣,处事得始终从大局着眼,从常人出发,去寻求可以为大多数人所能接受的稳妥办法,才成;决不能仅仅局限于一己的取舍去就。局限于一己,光洁或者可以光洁了,却难行天下。其人,或者可以成为狷介之士,要想成为治国能臣,就难了。两府大臣的原话,大体就是这么说的。只是曹太后没有挑明:或者是不愿说白了,要不就是根本挑不明白。不管怎么样吧,反正司马光不再坚持了:“太后既这么说,容臣再处置吧!”
怎么处置呢?他将赏赐的珍珠,做了谏院的公使钱;金钱,则给了自己的娘舅。反正自己没留一文钱,总算心安理得了。
太后的干练与明晰,倒叫司马君实隐隐觉着一种危险:女子无才便是德。平民如此,天潢贵胄也同样如此。垂帘的太后才智过人,如果没有一定的约束,是对皇权的最大威胁!他不敢再朝下想,只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规劝太后了。
首先得让太后知道,垂帘,不过是万不得已的一时权宜,决不会长久,不必、也不应当作久远打算,一旦圣上龙体康复,就得还政下帘。当然,话不能说得这么直白,要委婉一些。只说太后自己也不愿垂帘,只愿皇上早日康复,退享清福,话就顺了。
其次,当然是要告诉她为政之本,防止她执掌权柄时出大娄子。这一方面,无须多说,无非是那些老熟套:安危之本,在于任人;治乱之机,在于赏罚。只要任人得当,赏罚分明,就一了百了了。
再有,就是请太后不要忘乎所以了。意思是这个意思,话却要倒过来说:只请太后循礼行事,处处谦抑自损。这样才能成全谦顺之美,扬名于千秋万代。有一个现成的反面教员,自然不能不用:那就是章献明肃刘皇后。她辅助仁宗虽有大功,但自奉太过,弄权使性,以致薨后负谤于天下,叫天下臣民为她深感惋惜。相信太后一定会取其所长,弃其所短,叫普天下人人称颂。至于什么人该信赖,什么人该回避,敬而远之,指名道姓,会有朋党之嫌,也让自己显摆,还是仍用前朝打比方吧!假如有人像真宗时的某某那样贤德,就该亲近;像某某那样不肖,就该唾弃。这不是哑谜吗?要的就是这股哑劲,好叫太后自己去琢磨、发现。
最后一条是妇德。女子出嫁而为妇人,就要礼分内外:以夫家为内,以娘家父母为外,不能颠倒内外。只有赵氏兴旺发达,才有曹氏的万代福泽。太后这样贤德,处理内外自然一定会非常得体了。
所有这些思想,都变成了奏章上的文字,上给太后了。太后读罢微微一笑,那无形的压力,却不由得又让她陡然清醒了二分。
说过太后,就轮到皇上了。
司马光既知道英宗病了,不能理事,当面没法儿说话,自然还是上的折子。先,还是将英宗如何仁孝贤德大大恭维一番,由此,再接到他荣登大宝,天下正拭目以待。为了不负天下所望,皇上应该怎么办?只能从第一步开始就多思多虑,兢兢业业。而为政之要,不过三条——这就说到他的老三宝了:一在用人,二在赏善,三在罚恶。三者俱得,天下如草偃风,可以不劳而成,无为而治;三者一失,则就会政乱国亡,分崩离析了。这道理圣上自然早已熟谙,无须多说的。
跟着,就是夸奖英宗孝顺太后、对公主妹妹们慈爱宽厚了。这是一种鼓励,让英宗记着善待先帝的亲骨肉。
最后,也是君实生平最讲究、最爱关注的事情,就是礼数了。
自古以来,人君嗣位,都只在一年以后才改元。君实特害怕英宗一接位就乱改年号,乱了礼数。请他千万等一年完了,再来改元。
还有,守孝三年原是古礼,上至天子,下到平民百姓,无不如此。只是到了汉朝,天子守丧才取了权宜之制,以天代月,守上二十七天就脱掉孝服完事了。圣上虽然可以只穿二十七天孝服,但送终追远之心,却不可以有片刻懈怠。至少,宫内的音乐、游宴、吉庆等事,还是要停它三年的。说归说,能不能做到,只好暂时不管了。
最后打的一针,是预防针。
根据《礼记》,过继的儿子,就是养父母的后代。养父母死后,继儿要像亲生儿子那样治丧守孝;而他对于亲生父母的礼数,倒应该降低一等。就是说,过继的宗法之亲,要远远高于原有的自然血亲。对于过继接承大统的皇上,这种区别尤其重要:他不能因为自己做了皇上,就追奉自己的亲生父母为先皇、先皇后,必须继续保持亲生父母原有的臣子身份。不这样,就是为小孝而失大礼。这种孝,是私孝,根本不能算孝。因为,那样会导致国有二主的非常局面,是最荒谬的犯义背礼,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孝呢?在汉代,正反两方面的教训都有,自然要拿来剖析一番。说到这里,司马光的眼睛又投向了臣下:害怕真有人不顾礼义,献媚邀赏,乱进谗言,误导皇上敬奉他父亲濮王允让做皇帝,那就坏了大事了!少不得又疾言厉色,将这些或者会有的臣下预先臭骂一顿,以正视听。万一将来真有此事,皇上就可以不为所动了。
不管怎么说,血亲之亲,怎么着也是割舍不掉的。幸而英宗还不知道计较,否则,肯定会不高兴。
仁宗皇帝晏驾,太庙——就是皇帝的家庙哪,多了一个位子,这祖宗牌位的排列就又成了问题。这也是头等大事,不能不讲究。根据《礼经》,太庙只能排七个祖宗牌位:始祖——就是最早一个祖宗哪,排在正中,两边各排三个,叫做三昭三穆。所谓三昭,就是二、四、六三代祖宗,排在左边;三穆,则是三、五、七三代祖宗,排在右边。太庙已经排定七个祖先,仁宗进来就得退下一个。都是祖宗,退谁呢?也不能让仁宗不进太庙呵!专管礼教的礼院官员拿出一种意见,司马光一拨人不尽同意;向东向西的都有。怎么办?争吧!争来争去,好歹折了中,才算没事了。
一帮太医虽然开了药,英宗却不大吃。怎么办?也得说道说道呵!这次说话的,是调京做了侍御史的吕诲。虽不过是劝英宗吃药,话却方方面面都说到了。有病就得吃药,不能心存侥幸,玩病拒药;要是医生不行,开的药不能吃,就该另请医生诊治,不能让他们玩忽职守,贻误病情。皇上龙体属于江山社稷,也为太后日夜牵挂,就是不为自己,仅仅为了江山社稷,为太后省心,皇上也要千万珍重,好好服药将息。可谓滴水不漏。再有能耐,劝医就药的折子,大概也只能写到这个份上了。
司马光们,也一直没忘了清算太医的罪责。本来嘛,医死了皇上的医生,不砍头问斩,已经皇恩浩荡了。当初留下宋安道不走,司马光就老大不满:那是赏罚不明呵,完全违反了他任人、赏善、罚恶三项基本治国原则。英宗的病,又久久不见起色,太医更罪上加罪了。大是大非,焉能不说?司马光连上几章,一定要朝廷严惩太医。只是英宗有病在身,太医们虽未见速效,可也并没越医越坏,谁敢担那个担子,将他们全部贬走,另请别人?眼前这几个,不论怎样,毕竟是公认的国手呵!靠着这因循推诿,宋安道们倒是被保了下来,照旧不痛不痒地开方煎药。
太医一次一次地把脉开方,英宗深一口浅一口地慢慢饮服,臣子们或劝药,或说礼,或忧患于未来,或比譬于往古,紧一阵缓一阵地上上奏章,倒也有条不紊。要是始终如此,也算相安无事。可不久,到底出事了:两宫——就是太后、皇帝哪,闹起矛盾来了。
有道是:家鸡一打团团转,野鸡不打也是飞。非血亲的娘母子要和谐,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事。英宗四岁的时候因为催生,确实在宫里被太后领养过,但时间太短,到八岁仁宗生了豫王,他就被送回濮王府了。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进宫,直到再做皇子。此时,儿子已经三十多岁,母后也已五十出头,要这样两个暌违几十年、已经定型的人,从头开始培养、习惯原本不存在的母子关系,自然更是难上加难。何况,其间还纠缠着无恶不作的权力关系呢!他们之间要产生矛盾,几乎完全不可避免。
事情是从皇上不大探望太后开始的。刚进宫那会儿,英宗倒是礼数周全,接位之后,就渐渐稀疏了。要是亲母子,这不会成为问题。母亲会将儿子叫来训上一顿:“怎么,小子眼里没有娘了?”儿子也会装疯卖傻:“儿子不是忙嘛,又不舒服,您老就原谅原谅吧!”话一说到,天大的疙瘩也就解开了。可继母子之间,就没那么简单了。
先是史志聪们不服气,在太后跟前抱怨:“太后,不是奴才们说嘴。这平民百姓家里,都还讲究昏定晨省,礼拜如仪,咱们皇家倒不讲究了?皇上再大也是儿子,没有太后,能有皇上吗?也不要太把咱们慈寿宫不当回事儿了!”
太后照例要训训他们:“不要瞎说,皇上不是身体不好吗?身体好了,他不会这样的。”可那心里,究竟有些悲凉!
因为心里存着芥蒂,见了面,就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皇帝身边的人,个个都是娇宠惯了的,除了皇上,服过谁?看到非同一般的鼻子眼睛,如何不以鼻子还鼻子、眼睛还眼睛?
转跟了英宗的蓝元震,首先抱了不平:“皇上,老奴有句话憋了好几天了!慈寿宫里的人,这几天气好像总是不顺。就是太后,眉眼之间也不大和善。或许是老奴多心,咱们最好留点儿神!”
英宗虽然病了,心里并不总是糊涂。想想除了养病,并没什么非礼的地方?探望少了,是因为不舒服,自己不是连朝都不上了吗?太后难道连这一点都不原谅?要是自己的亲娘,不要说不会怪罪自己,早没日没夜地过来照看我了!那哪儿一样呢?不过,也许太后并没有这么多心,不过是下人们胡乱猜疑罢了?待我稍微松快些,还是应该去看她的,毕竟是母后呵!他是沉默惯了的,对于蓝元震的话,当然不置可否。
蓝元震们,仁宗时就与后宫有些过节,自然要将英宗的沉默当成鼓励,小话益发说得勤而细了。英宗那血性,也就难免偶一鼓动了,反馈到太后那儿,则又无疑火上加油。
还有两处听政呢,英宗再不管事,也会有一样两样主张吧?大臣们先在柔仪殿向英宗讨了旨意,跟着再到内东门小殿禀报太后,得的往往却是完全不同的主张。究竟怎么办,大臣们会各取所好。那结果,自然不是中了太后的意,就是中了英宗的意。这一方满意,另外一方就难得开心了。政见分歧,可不像多了还是少了一两次问候。它打深处来火,因此也最不能调停。一次两次之后,双方都难免勃发真气了。
太后先受不了了。除了憋气,又涌起死了丈夫的悲痛与没有亲子的委屈,没人的时候,竟是泪水涟涟了。
史志聪出火了:“娘娘,根本不需要这样受委屈!依奴才的主意,叫娘娘立马心宽气顺!”
太后不说话,只泪眼依稀地看着他。史志聪受到鼓励,继续道:“不是先帝与娘娘,皇上现在不过是个团练罢了,有什么?能立就能废。废立不全在娘娘一句话嘛,干吗要委屈自己?理由也是现成的。他不孝顺;久病在身,没法儿治理朝政。还有——”
太后怕他越说越离谱,打断了他:“没后梢的话且不要说了,去给我倒杯茶来吧!”
两宫不和的事一传开,吕诲与司马光都忙开了。先是上书劝太后,大道理说过,再说亲情。比较起来,又是司马光的亲账算得细密:除了现在的母子关系不谈,就夫家这头说,英宗是先帝堂兄之子,是太后的嫡亲堂侄;就娘家那头说,高皇后是太后胞姐的女儿,英宗乃是太后的嫡亲姨侄女婿。亲上做亲的娘母子,有什么不能原谅的?何况,要说礼数不周,原是因为皇上疾病所致,并非刻意如此呢。
劝英宗,则不外说太后恩重如山,请英宗恪尽孝道了。
司马光与吕诲都熟悉历史,说时事,怎么会不以史为鉴呢?东汉章帝刘炟承继明帝刘庄,有皇后也有亲母,正好类比,母子全都派上了用场:母后说太后,章帝说英宗,各得其所。汉章帝娘母子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将近一千年之后他们竟会这么忙,能为调解另一家宫廷纠纷作出贡献!
皇上服药,到底还是不顺当,有时,简直就是讳疾忌医,根本不愿吃。韩琦在旁边见了,难免越俎代庖,端起药碗来个一半劝进,一半强迫。要是皇上执了意,就不免将汤药泼到这位首相的朝服上去了。太后见了不落忍,赶紧叫史志聪拿了袍服赐给韩琦。
本来大臣就不敢随便接受太后的无端赏赐,何况两宫兀自有隙!韩琦婉谢道:“太后恩典,微臣感戴不尽。不过溅了一两点,不碍事,恕微臣不敢领赏!”
太后叹了一口气:“唉,相公也老大不容易呵!”
韩琦谦虚道:“这是我们臣子应该做的。”
过了两天,韩琦他们又来朝见,太后望着韩琦突然笑了:“相公,哀家昨天夜里做了个怪梦,想来也真好笑!”
韩琦也笑着回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太后一定是白天想得多了,夜里才会做梦。”
太后道:“我梦见十三子怎么又跑到庆宁宫去了?您说怪不怪?”
庆宁宫是英宗没立皇子之前的住处,这梦自然怪得可以!不过,梦从来在人解释。韩琦不动声色,道:“太后梦见皇上在庆宁宫,大概是想到他小时候的事了。这是好梦,回复以往,说明皇上身体即将康复,吉兆!”
太后也点头笑道:“吉兆就好,吉兆就好。”
下一次,太后又问起历史来了:“近来看到大臣上书,常常引证史实,有些哀家也弄不明白。这昌邑王的事,是哪朝哪代的?”
韩琦吃了一惊。
汉昭帝刘弗陵二十二岁就驾崩了,没有儿子承嗣,就立了昌邑王刘贺。刘贺荒淫无道,大将军霍光又奏请太后,废了刘贺,改立了汉宣帝刘询。太后突然问起西汉最典型的一段废立纠纷,韩琦能不吃惊吗?
韩琦略略沉吟了一下,答道:“那是西汉废立的一段往事。昌邑王荒淫无道,刚立不久就被太后与大将军霍光废了。继承大统是天大的事情,不是他荒淫无道,朝野侧目,谁敢废他?”
太后眼里飘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阴影:“那是!”
有过这么几次碰撞之后,那天太后在内东门小殿再见着两府大臣,突然低声啜泣起来,弄得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既不好哑口不问,劝又无从劝起!最后,还是韩琦先开口劝道:“太后请不要伤心!有什么事,不妨直接说出来,我们做臣子的,敢不遵奉懿旨吗?”
太后住了哭泣,幽幽地说道:“哀家一个孤老婆子,有什么好说的!一辈子不生亲儿子,这苦能和谁去说?”说完,又呜呜地哭了。
韩琦等太后稍稍平静了,才开口问道:“太后所说,是不是因为皇上病中礼数不够周全,叫太后伤心?”
太后只默默擦泪,也不说话。
韩琦突然叹了一口气,道:“唉,太后!微臣等只能在外面见着皇上,宫里照顾全靠太后。目下皇上养病最要紧,他要是失于照应,太后也难得安妥呵!”
这话陡然转了一百八十度,不是劝慰,竟是软中带硬,警告起太后来了!中枢大臣,胆小的,脸都吓白了。
太后也变了脸,厉声问道:“相公这是怎么说话?哀家岂有不尽心的!”
韩琦极为平静地改口道:“臣等恭喜太后!”
太后冷冷地道:“哀家有什么好恭喜的!”
韩琦道:“太后尽心,底下的人谁敢不尽心?大家都尽心照顾,皇上龙体康复得快,就能正常恪尽孝道,太后不就没有烦恼了吗?”
太后这才勉强一笑了。
出了小殿,欧阳修冲着韩琦一乐:“我替相公很捏了一把汗呢!幸亏您转得还算快!”
韩琦也笑道:“这也叫迫不得已。不过正难以矫枉,只好走险。其他,也就顾不得许多了。殿上殿下都好好的皇上,怎么一进宫就尽做错事了?不明摆着是一干小人在拨弄是非吗?!”
平静了两天,太后又让史志聪将一个小本本送给了中书。韩琦问他:“里面写着什么?”
志聪答道:“具体我也不清楚,像是记着皇上的事情?娘娘只交代我一定亲手送给相公。”
韩琦拆开一看,上面除了英宗胡乱涂写的一些文字,就是记他这样那样的过失了。韩琦当时就一把火烧了,且冲着史志聪道:“太后总说皇上心神不宁,原是有病嘛!既是有病,举止有些失常,还奇怪吗?请公公将我这话原原本本地转奏太后,请她千万不要计较。”
到内东门小殿接见议事,太后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大声哀求:“我孤老婆子已经无处容身了,相公要替哀家做主呵!”
韩琦吃了一惊。随即就镇定了,安慰道:“太后请镇静,不要过于伤心。全都是因为皇上有病,才弄成这样。要不然,何至于如此!请您一定多多原谅!哪有儿子病了,做母亲的不原谅他呢?”
他话里总是带刺,太后不哭了,只怔怔地盯着他。欧阳修赶紧劝道:“太后侍候仁宗几十年,贤德仁厚,天下有口皆碑。温成皇后那么骄狂使性儿,太后都能与她和平相处,什么不都忍了!如今母子之间小而不言的一点矛盾,反倒不能容忍原谅,怎么会呢?”
既有台阶,太后也就伸腿了:“有你们这话,哀家还能说什么呢?”
欧阳修抓住当口,继续劝道:“这事不只是微臣等几个人清楚,天下人谁都明白。”太后脸上的颜色,平和多了。欧阳修看见,话锋一转,也带起机锋来了:“太后贤明,心里自然明镜似的。天下能有今天,人人推戴嗣皇,全靠仁宗皇帝德泽深入人心。否则,太后深居皇宫,微臣这么几个措大书生,成得什么事?谁肯听我们的?”
这话柔中有刚,千钧之力,太后又渐渐有些黯然了。
至于英宗抱怨太后待他寡恩,韩琦们自然另有说头,与司马光他们也大同小异:一面铺陈太后待他的恩情,一面强调做儿子的应该无条件地孝顺。而且,唯有做长辈的不慈爱,才更见出孝顺下辈的难能可贵!据说,舜的父亲待舜刻薄寡恩,可舜待父亲却依旧孝顺无比,所以成了万世楷模。有这样好的例子,自然要拿来好好类比。
做臣子的这么忙着调盐和梅,究竟有多少作用,不好说。不过,这一点已经不重要了。两宫毕竟没有火并,皇权也没有发生叫人跳崖投河的位移,这就够了。别的,谁还去铢两必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