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大宋遗事

做父做子勉为其难

立彼立此皆有打算

就在子瞻去凤翔府前后,仁宗立嗣的事终于渐渐有了眉目。

先是,一直冷漠无语的仁宗皇帝,突然变得有些狂躁了;而且,总觉着有话要说。有前两次的经验,内侍们谁都悄悄地躲着他。只有蓝元震明白那原因:王贵妃又生了一个公主,有个倒霉蛋提点银铜场、职方员外郎张述,顶风又上了一本奏折。皇上是被气的!

仁宗正坐在延和殿生闷气呢,内侍进来报道:“启奏皇上,富弼正在阁门外求见。”

传富弼见驾,原是皇上的意思。富弼母亲去世,一再请求终丧守孝,仁宗尽管已经默许,还想当面劝他一次,让他尽可能上班视事。既约了他,怎能不见呢!皇上一点头,内侍就出去传富弼见驾了。

起舞完毕,富弼见皇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不敢贸然开口,只垂手站在一旁。

皇上大概也发现不对,一挥手:“坐吧,便殿不必拘礼。”

富弼一躬腰谢恩坐了。皇上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抓住手边的一本折子就扔给了丞相:“您也看看。有个什么叫张述的,上的好本章!他自己说了,这已经是第六本。”

富弼接过一看,立马脸就白了:这张述真是吃了豹子胆!这样的话,也是做臣子的该说的吗?!

仁宗的脸,也由暗变红,由红变白,精神也逐渐昂奋,终于愤愤而谈,一发不可收拾了:“说朕在位几十年没有子嗣,也根本不关心子嗣。不关心子嗣,就是不关心社稷存亡。他又不是朕肚子里的蛔虫,朕关不关心子嗣,他怎么知道?就敢断言朕根本不关心子嗣?还说朕不关心社稷存亡,倒好像他比朕更关心江山社稷?果真如此,我倒要问问他到底是个什么居心!”

富弼从没看见皇上这么愤激,哪里还敢往下看,赶紧站了起来。仁宗一指凳子:“不关您的事,您坐着看您的。”自己却站起来来回走动了,嘴里仍然滔滔不绝:还有好话呢!竟说要是周世宗能早早立嗣,选个宗室接受皇位,不叫婴儿当皇帝,也就没有太祖登基、没有大宋朝了。听听,这是什么话!”

富弼见皇上只是自说自道,确实没有要他答话的意思,也就坐下继续读他的奏折了。越到下面越伤人:说皇上今年又生了第四个公主,眼看着是苍天不叫皇上有嗣了!要不,生的三个皇子既不会夭折,此后也不会尽着生公主了。一切都有定数,不认命是不行的。皇上该彻底醒悟了!千万以社稷为重,不管太祖还是太宗的子孙,只要贤德,都可以将他们选来立嗣。

富弼读完张述的表章,仁宗还在愤愤不平:“他居然胆敢说朕命中无子!难道他是送子观音,怎么就知道朕命中无子?真正岂有此理!”

富弼也义愤填膺:“这个张述,真正该杀该剐,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做臣子该说的!”

仁宗有他这么一抚慰,终于渐渐平静了,又重新坐了下来。

富弼继续声讨道:“这个张述,原来是泗州知州,官做得一塌糊涂。臣在中书,就亲眼见过好几份告他因循渎职的状子。他这是因为官做得不好,怕丢了乌纱,故意危言耸听,掩过邀名,哪里是什么关心江山社稷!这样的小人,怎么还能升官嘉奖!我回中书,就要他们上书免了他的新职,将他贬到该去的地方去。请皇上千万不要将这干小人的话放在心上!皇上勤政爱民,大恩大德深入天下臣民的骨髓,苍天哪里会没有报应!皇上有嗣不过是早晚的事,千万不要为这件事情发愁!”

皇上的脸上,已渐渐有了笑意。

富弼却突然打住,踌躇道:“微臣还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上笑道:“正要听您说下去呢,怎么不当讲?说。”

富弼放缓了语气,说:“没别的,微臣只是担心,皇上身边的人知道陛下求子心切,恐怕难免希宠求幸,有伤陛下龙体。皇上还要多保重才是呵!”

原来竟是这等体贴入微的话,皇上真是感动极了!这才想起要他来的本意,遂开口道:“谢谢您的关心!您还是那么想,不愿起复?朕是真离不开您呵!”

富弼虽然动容,还是推道:“陛下,宰臣起复不是平常时节的盛典,微臣也有难言之隐!还请陛下开恩,准臣终丧。真有事,陛下还可以随时召唤嘛!”

皇上见他还是这么说,只好随他了:“您既要尽孝,朕也就不勉强您了,节哀保重吧!”

富弼谢了皇上出来,那倒霉蛋张述也就跟着丢官了。

可张述丢官并没有为皇上带来好运,富弼的预言更没法儿应验,立嗣仍然是件事儿。既还是事儿,就难免仍有人要说话。远在并州做通判的司马光,不是早就说过立嗣的事,而且也是毫无结果吗?他回到京城,七转八转做了同知谏院,名副其实的言官,说了那么多事儿,立嗣这天字第一号大事,还能不说道说道?正是司马光,又重新启动了新一轮的皇嗣大战。

在并州,为立嗣司马光一共上过三篇奏折,全都石沉大海。他怕因为自己是边远小臣,够不上说话,还曾特意给范镇范景仁写了一封信,附上那三篇折子,请他代转给皇上。三篇旧稿还在。找出来一看,那意思与措辞还没过时,不必改动。就那么重抄一遍,请皇上过目吧!没准,皇上原来根本就没看到过?只是,在将旧稿交给皇上的时候,他另作了一番剖白:“皇上,这是我做并州通判时请皇上立嗣的三篇奏折,皇上可能没看到。那会儿微臣远在外郡,都不敢隐忠爱死,如今忝列近臣,又有言责在身,更不敢沉默了。臣斗胆恳请皇上,拨冗看看我的这三篇旧章。倘若还有点滴可取,请皇上早下圣断,付诸实施,祖宗神灵、臣子百姓,都会因此获得无上福泽的!”

话既说得中听,仁宗不好回绝,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道:“不就是要选宗室子弟为嗣吗?好事嘛!古今都有先例。这话不是什么人都敢说的。您敢直言,可见您一片赤诚。您将折子先送给中书吧!”

司马光还要劝:“陛下,这话最好由您亲自给中书说。”

仁宗已经转头他向,再不言语了。司马光只好又将江淮盐政上的事,挑出来说了。说完,见仁宗点头不语,就退出来了。

司马光出了延和殿,就径直去了中书,将江淮盐政的事说了一遍。正要告辞,却被韩琦叫住了:“司马大人,今天见圣上除了谈盐政,还谈什么别的没有?”

司马光一下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说,还是不说?犹豫了片刻,觉着还是说出来好。一呢,不说,早晚中书也会知道;二呢,让中书知道皇上的意思,对上对下,不都是一种压力吗?这么想着,便说道:“还谈了立嗣的事。皇上很高兴,要我转告中书,我请皇上自己跟你们谈。估计他很快会找你们的。”

韩琦一笑:“是吗?那就等皇上的旨意吧!”

韩琦这话是个话中话,深一层的意思是:旨意是等不来的。要等得来,也不在今天了。

朝里朝外前前后后上书谈立嗣,或留中不出,或不了了之,韩琦早有耳闻。就是他自己,也碰过不止一次软钉子。钉子碰多了,他又改出了一个点子:建议在大内里面办个学校,专拣谨厚好学的宗室子弟前来就读。有那特好的,可以寄托大事,皇上一喜欢,大臣们再从旁边一撺掇,立嗣的事不就成了吗?可皇上不上当,还是那句老话:“后宫有几个就要生育了,且等等再说吧!”

到都生了公主,韩琦又揣着一本《汉书》去见皇上了。他将《汉书》献给了皇上,说:“皇上,这册书上有一篇《孔光传》,皇上有空不妨翻翻。汉成帝刘骜登基二十五年无嗣,立他弟弟定陶王刘康的儿子刘欣做了太子,后来即位承继了大统。汉成帝不过是个中才之主,根本比不了陛下的英武神圣,他能做到的,陛下当然更容易做到。太祖当年施恩天下,传位太宗,至今天下都受着他的福荫。陛下要是以太祖为榜样,陛下的恩德也一样会福泽天下,传之万古。何况,宗子一旦入继,也就是陛下的真子嗣,哪里还有什么区别呢!”

入继和亲生没有区别,只是韩琦的看法,仁宗可没这么看,自然还是不了了之。有这么多经验,韩琦还会抱幻想吗?只是司马光不懂罢了。

一直等不到消息,司马光又找皇上了,问他为什么没有下文。当然,矛头不能对准皇上,只说是一干小人作祟,蒙蔽他,让他不能早下决心。韩琦也找了一个与司马光关系不错的人,过话给他:“司马君实最近老是嚷嚷立嗣的事,可惜不与中书联系,弄得中书也无处发力。光他一个人嚷嚷,能成事吗?”这个朋友一传话,司马光也多少悟出了一些道理。可他暂时还不想让中书掠美,只是又去找了一趟皇上。

这一回,话也说得特煞急了:“皇上,只有那帮小人才怕事情早早落实。那样,他们就不好浑水摸鱼,以售其奸了。事变仓促,他们才能想立谁就立谁!这事也是有教训的。唐朝自唐文宗李昂之后,立嗣都是由皇帝身边的人说了算,以致‘定策国老’、‘门生天子’的话,都入了民谚俗语。皇上想想,这该有多可怕呵!”

这话仁宗果然听得真切,不禁大吃一惊!仿佛看到他灵柩旁边有几个人正嘀嘀咕咕,很快就嘀咕出一个天子!我防来防去防谁呢?难道就为防一个防不胜防的天子,那天子我连认也不认识他!心里一急,嘴里就说出来了:“快,将折子送中书。还犹豫什么呢?”

是人家在犹豫吗?这话也只有他做皇上的人,才说得出口。既然皇上还是要送中书,只好送了。

司马光认定这一招有奇效,进了中书也不说别的,只说:“各位大人得抓紧哪!要不,哪天半夜宫里或然传出个纸条儿,说要立谁谁谁为天子,你们怎么办?敢抗命吗?”

大家果然也都吃了一惊。只有韩琦微微一笑,也没有言语。

这么来了一下之后,上书谈立嗣的又多起来了。可说得最惊心动魄的,唯有吕端的那个孙子吕诲吕献可。吕端做过太宗、真宗两朝宰相,他的孙子,声势自然非同一般。打小,献可就轻易不同一般人打交道。到中了进士、做御史的时候,逮谁说谁,就没他不敢碰的。刚刚因为弹劾大臣,弄得两败俱伤,大臣贬出,他自己也调出京城,到江州做知州去了。密折就是在江州通过进奏院,递上来的。

他先从天文说起。邸报上有消息,说太史最近观测天象,发现彗星近逼心宿,主西北有事。吕诲也多少懂些天象,晚上出来一看,觉着心宿三星果然有些不同。《天文志》说:心宿三星,是天王的正位。中为明堂,前为太子,后为庶子。前星直则失势,明则吉祥。现在前星直而暗,又有彗星凌逼,正说明立太子的事亟待解决,哪里只是西北有事?

接着就说气候、地理。夏天淫雨不断,又有过几次

地震,这是阴盛阳衰,一样预示太子的事须臾不可怠慢。

说完天文地理,这才说到人事。他也说了两个古人。一个就是大家都说到的西汉成帝刘骜,但是非却完全颠倒了。他说汉成帝刘骜不该听信奸臣王根的话,不立中山王刘兴,而改立定陶王刘欣,成了哀帝,将事情搞得一塌糊涂。还有一个,就是东汉冲帝刘炳。他死后由小人梁冀主谋,放着贤德严明的清河王刘蒜不立,偏要立乐安王的八岁孙子刘缵,更闹得不可收拾。这两个都是不慎于立嗣的前车之鉴,教训要多深有多深!

这话可不是假话。西汉之后,是王莽篡政,绿林、赤眉起事;东汉之后,是黄巾造反,三国鼎立。两汉生生地被闹垮了,谁能不触目惊心!何况,还是在天地示警之后说的呢!正好又赶上了当口:仁宗正犹豫动摇。当时就将这份折子,转给中书了。

中书手里有了几份折子,就开始发力了。

韩琦带着一帮人进了垂拱殿。刚一山呼起舞完毕,他就直奔主题了:“陛下,微臣手里有几份折子,有宫里转过来的,也有直送中书的。是否给皇上念念?”

皇上抬眼问道:“关于什么事?”

韩琦说:“大抵都是为着立嗣。”

皇上几乎没有声息地微微叹了一口气,半晌才说道:“不必念了。其实,这事我早就想着了。只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才耽搁下来了。”说到这里又停住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你们也说说,宗室子弟里面有谁最合适?”

谁敢答这茬儿!

冷了半天场,韩琦才回答道:“陛下,这事谁也不敢议论!还要请您自己明断。”

皇上的眼光又暗了下来,半是回忆、半是感慨道:“先前宫里也养过两个孩子,早了。小的呢,倒是淳厚,只是木得很,资质有限。全盘衡量起来,还是大的强些。就是大的吧!”

韩琦已经知道是谁了,可还是问道:“陛下说的是谁?臣等鲁钝,还请陛下明示。”

皇上知道他们是要自己亲口说出人来,只好说道:“就是十三团练宗实哪,今年怕也有三十好几了吧!”宗实在兄弟中排行十三,宫里宫外都有顺口带着排行叫的。

韩琦虽号称粗疏,仁宗的一切细微变化,却无不都看在眼里。他要留个退路,为皇上,也为自己。临下殿时,便对仁宗禀道:“陛下,这事关系重大。是否请您夜里再考虑考虑,微臣等明儿再来取旨?”

仁宗也看出韩琦是要留有余地,也不说破,只含糊道:“今儿也好,明儿也好,这就定了,没什么变的了。你们说明天,就明天取旨吧!”

仁宗说的是实话。他已经没有退路,还会朝哪里变!

第二天上了垂拱殿,韩琦果然没忘了取旨。仁宗说:“朕再不犹豫了,就是十三子宗实。”

但韩琦还要留个退步,上前奏道:“陛下圣明。右卫大将军、岳州团练使现在服中,起复后该拜个什么官,还请容臣等商议一下再来取旨。”

皇上道:“这是应该的,你们商量了再来禀奏吧。”

韩琦他们一商量,准备提宗实为泰州防御使、知宗正寺。向皇上一奏,仁宗知道又在留地步,高兴他们会办事,当场就夸道:“很好很好,这么安排好。”

虽是留了退步,韩琦可并不希望有什么变化,见皇上高兴,反而警觉起来,又启奏道:“陛下,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事果真实施,就不能半途中止了。陛下既已确定无疑,还请由宫里批出诏命!”

韩琦也可谓步步为营了:由宫里直接颁布诏命,首先可以统一宫内意见,不致引起无谓纷争;而万一将来有什么变化,也因为诏命出自宫内,责任也只是皇家内部的事情,中书大臣的干系,好歹要小得多了。

这次仁宗却特执著,连连摇头道:“那哪儿成啊!这种事情怎么能让妇人们知道!由中书来办就行了。”究竟他是公正,还是也看到了问题,要回避矛盾,或为将来的变化留个由头,则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皇上既这么说,中书只好出面起草了敕命,经皇上审定,宣布起复宗实为泰州防御使、知宗正寺。

谁也没想到,十三子宗实,竟上书坚决不接受敕命!理由很堂皇:目下正为父亲濮王允让守孝,请皇上许他终丧。

皇上很难堪,问韩琦:“怎么办呢?”

韩琦也一样难堪。不过,他毕竟不是主人,容易息肩找台阶。略想了想,就劝皇上说:“陛下选右卫将军,是因为他贤德。他要终丧,是孝顺;他不敢骤然接受任命,是谦逊淡泊,器识远大。凡此,都说明皇上选对了人。皇上可以拒绝他的请求。他果真一再坚持,只好同意,且让他终丧了。濮王是前年薨逝的,就算终丧,时间也不长了。”

既有台阶,仁宗也就将就着下了。到宗实连上四章,到底许他终丧了。

宗实终丧虽是实情,却并不只为终丧。到脱下孝服,皇上又重申前命,他没了借口,干脆来了一招绝的:将敕命退给大宗正司。皇上得到报告,当然不允许。不允许吗?他索性闭门不出了。

宗实有他的难言之隐。

他已经三十出头的人了,生在帝王之家,知书识礼,前唐后汉的事知道得多了,朝廷留有余地,好进退自由,他怎么会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让自己知宗正寺,虽然好听,可什么也说明不了。宗正寺管的是皇室宗亲事务,一向都由皇室宗亲掌管,主管官员也就是个官儿而已,什么也不是,什么也说明不了:不要说太子八竿子打不着,就是跟一般皇子,也风马牛不相及。自己的父亲允让,还管过大宗正司,不是什么也不是吗?

既没有名分,干脆与名分一点儿瓜葛没有,也好办:纯粹当一般官来做就是了,也没有什么凶险。可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巴巴地提了自己来知宗正寺,将来是要做储君的,知宗正寺不过是个过渡而已。有了这个瓜葛,真能过继为太子,继承大统,当然一了百了。要是不能呢?这个瓜葛就会成为终生的负担,说不清道不明,洗不了去不掉,像影子一样沦为别人的眼中刺、心头刀,别人非将你除掉,才得安生。等待自己的,就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前唐后汉的事,不去说它。光是本朝祖先手里的事情,就够叫人心惊肉跳了。

太祖五十岁的时候,身体棒极了。有一天晚上请太宗进宫饮酒,侍候的人全都被撵到门外去了。弟兄两个之间,谁会想到有别的事呢?烛光摇摇,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他们似乎有些你来我往的动作;后来又听到一声钝响,好像是斧子砸到什么东西上了。再后来,只听见太祖说了一声:“你——好……”就再没有声音了。第二天,太祖皇帝就殡天了。谁也不知道太祖是怎么死的!他的死,就这样成了千古之谜!

据说,高祖母杜太后,鉴于后周孤儿寡母被本朝夺了权的教训,曾有遗嘱:大宋江山,先传弟,后传子。太祖传位太宗,太宗再传位曾叔祖光美,光美再传位德昭。既有这个遗诏,太宗就接了太祖的皇位,太祖的长子、叔祖德昭倒靠边了。自打太宗接了位,可就多事了!兄传弟的传统没了,改成了父子嫡传:皇位没传给光美,而是沿着自家这条线,由太宗传给了祖父真宗,再由真宗传给了叔叔仁宗。沾着边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曾叔祖光美被一贬再贬,直到贬成涪陵县公,三十八岁就抑郁而终了。德昭年纪轻轻就自杀了;他的小弟、叔祖德芳,也忧郁成病,二十刚出头就病死了。太宗的长子、伯祖父元佐,义愤不平,发了疯病,由太子贬成了庶人。到仁宗接位,八叔祖元俨威重震主,只好装疯卖傻,苟全人世。

所有这些,没有一样不叫人害怕!再想到自己养育宫中、又被撵了出来的尴尬,及现在这种不明不白的无奈,心里更多了一份无可言说的懊恼与屈辱。出来进去,吃饭睡觉,始终离不开这些事,再健康的人,也经不起这么无日无夜的煎熬呵!宗实终于病倒了。

只有一个人,右正言王陶,看出宗实的心病,上书为他说话了。

他一上来就点出了要害:宗实知宗正寺没有名分,将来要不要他做皇子、太子,朝廷固然可进可退,却苦了宗实,让他不尴不尬。他要辞职,生病,正是情理之中的事。跟着,就以天地感应为理由,说人虽然好糊弄,天地却不好糊弄。天地之所以有种种异常,还不就是因为立嗣问题没有得到根本解决?朝廷要想安稳,民心有所归系,唯有彻底解决问题才行。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仁宗还要装傻:“王爱卿,您说得对,另外给他一个名目如何?”

王陶哭笑不得,只好说道:“陛下,恐怕不止是换一个名目的事情!陛下最好找中枢大臣们商议一下,看看怎么着好?”

仁宗只好又找韩琦他们商议。他们也没法儿回避,只好直言摆上,请直接立宗实为皇子了。

仁宗终于最后下了决心:“就这样吧,直接立他为皇子。越快越好。”

韩琦还要紧他一头:“陛下还有什么疑问吗?”

仁宗也急了,说:“没了没了。只要民心安稳,心有所系,是个姓赵的就行!”

韩琦又请皇上下份手诏,皇上也答应了。他们人刚回到中书,内侍就将手诏送到了中书。

翰林院草诏的学士王珪王禹玉,见了手诏仍然不敢贸然草诏。直到见了仁宗,当面听了玉音,才回翰林院草诏了。

诏书很快就下了。

皇上还给宗实赐了个名字。为慎重起见,先还吩咐中书做了准备。中书一共进了十个日字旁的字,皇上挑了最下面一个,是个“曙”字。从此,宗实就改叫赵曙了。

皇上不仅召见了赵曙,还召见了全体皇室、宗亲要员,向他们宣布了立嗣的事情。连新皇子的住处,也考虑到了:要入内侍省、皇城司紧靠内香药库西边,为皇子营建新房。后来为了救急,干脆将皇城司的办公府邸直接改让皇子用了。皇上甚至都打发内侍,到赵曙家接他了。

皇上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可赵曙却愣是死活不应命:说是病了!

这可怎么办呢?

谁都怕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王陶上书替赵曙辩护,说历史上为争嗣闹得不可开交的多了去了,却从来没见过辞命的。皇子的贤德,实在无与伦比!这是要稳住皇上,怕他龙颜震怒,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情。

皇上问韩琦,韩琦支了一招:“陛下可以一面差宗室至亲去劝解,一面派亲近内侍去宣谕圣意。他解除了疑虑,就会来了。”

派谁呢?仁宗好费踌躇。想了老半天,终于想起一个人来:虢国公宗谔。他是商王元份的长房长孙,宗实是三房嫡孙,所以允让死后,由宗谔继承做了虢国公。于公于私,宗谔说话该是管用的。

宗谔亲自登门,还专门带了一顶轿子,话也说绝了:“十三弟,你作为臣子,怎么敢一再拒绝君父之命?我都带人来了,轿子也是现成的,硬要将你抬进宫里,不是办不到!可那样一来,你就要顶个不忠不孝的恶名了!你想想,何苦来呢?”

无奈他就是不想,也真没辙!

内侍们走马灯似的来回跑,皇宫留门也一直留到四更。眼见他还是不来,这才关了。只好另选吉日接他了。

立嗣祭告天地、宗庙、山陵的仪式,仍然照行不误。

谁都劝不开的宗实,最后是被他的记室周孟阳劝醒的。

宗实先前辞知宗正寺的奏折,都是这位周孟阳的手笔。眼见宗实又辞皇子,孟阳再不敢沉默了,跑去问他:“皇上知道大人您贤德,加上天人相助,这才立您为嗣。天大的好事,您干吗一再拒绝呢?”

因为是心腹,宗实也实话实说:“不是不想邀福,实在是害怕惹祸!”

周孟阳微微一笑:“大人,您错了!您有没有想过?皇上选您为嗣,普天下没一个人不知道。您果真拒绝诏命,回了藩邸,一旦追究起来,您能躲得掉吗?这才真正是惹祸上身呢!”

宗实这才一跃而起,连声说道:“这倒没想到,这倒没想到!立刻准备入宫。”

可临去的时候,他到底还是犹豫了,悄悄吩咐家人说:“什么都甭动,随时准备我回来!”

赵曙进宫拜见了皇上,立嗣的事好歹算是尘埃落定了。相关的人,总算都能松口气了。